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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杀死一头猪

2023-07-14风飘石

文学港 2023年7期
关键词:二哥母亲

风飘石

趁早补一刀算了,还能落几斤肉吃。父亲饭碗一推脱口而言。这是他半个月来每天晚饭后必说的一句话。只是今天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些斩钉截铁,已经没有了与母亲商量的口气。母亲再也没有回应,此前,母亲的回答总是与父亲针锋相对。

那是一头七八十斤重的臊子猪。春二月,父亲从河对岸的广济县城把它捉回来的时候才十多斤重。父亲把它连同一只蛇皮袋子一起放进猪栏。它怯生生地从蛇皮袋子里钻出来,粉红的皮肤,白色的毛,背有点弓,浑身打颤,晕船一样左右摇摆了两步,然后便不敢走动,只孤寂寂地哼哼了两声。母亲有些不满意。那时候在乡间都养黑猪,也有花猪,白猪奇少。父亲指着猪崽对母亲说,这是杂交的新品种,你看它高脚伶仃的,肯定长得快。

母亲提来潲桶,将准备好的猪食舀了两瓢倒进猪槽。那猪崽好像是要打消母亲的顾虑,吃得有滋有味,吃完后抬头望着母亲还要吃。母亲又往猪槽里补了一瓢。它吃完第三瓢猪食后,还把猪槽舔得干干净净。它的肚子圆鼓鼓的,熟门熟路地钻进了猪栏角落的稻草窠,哼哼两声就睡着了。父亲对母亲说,你看,一点也不晕栏,又爱食。母亲这才将潲瓢插进潲桶,放下心来。

我们家养猪一向不发栏。别人家养猪都是一年出栏。我们家养猪起码要十八个月出栏,送到食品站去顶派购任务也就刚刚起个头格。食品站收猪的头格是一百二十斤毛猪。要是端午、中秋、过年轮到我们家杀猪,分肉抓阄抓到我们家的都认为是手气背。因为分到的肉没有什么膘,想熬一点猪油都没办法。逢时遇节能安排到杀猪是一件幸福的事,除了能够按劳力、人口分肉以外,猪头、猪脚和五脏六腑都归主家所有。特别是那两扇板油,膘肥的猪足有十多斤。有了这两扇板油,一家三五个伢崽来年都能养得活蹦乱跳。

母亲总是为不擅养猪而愧疚。别人家杀猪,屠夫和帮手将猪往屠砧上拉,主妇则站在猪栏门口用潲瓢敲击着潲桶,“来——来来”不停地大声唤猪。这里面有两层含意,一是召唤将亡之猪的魂灵,祈望来年再养一头肥猪;二是向全村宣告她是一个会养猪的主妇。我家难得杀猪,母亲也从来不敢举行这个仪式。她心怀愧疚,担心招来别家主妇的嘲笑。其实养猪又有什么诀窍呢?猪和人一样,吃得好才长得快。我父亲是砖瓦厂的工人,拿死工资。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生产队劳动,主粮杂粮都分得少,自留地也少。我们兄妹五个饭后喝完米汤又喝涮碗水。潲水里找不到一片剩菜叶子。我們家的猪从生到死也得不到几粒油花,怎么长肉?

这只杂交的猪崽却有些与众不同。它和它的前辈们一样,来我们家后吃的也是猪草拌糠头,但它就像是一个乖巧而得人疼的孩子,对母亲每天出工带回来的猪草表现出无限的喜爱。两把糠头仿佛就是它的油盐酱醋。它还会洗碗——舔干净青石猪槽,然后就在稻草窠里安稳地睡觉。随后,父亲的预言得到印证,它一天天地茁壮起来,给母亲艰辛的生活带来了热望。母亲想,这头猪一定能够帮她摘掉心头那顶愧疚的帽子。父亲的想法是希望这头猪能长到二百斤,到时候他就去找大队申请自屠。妹妹、弟弟尚小,大哥、二哥和我正是抽条的时候,大家都太需要猪油的滋润了。每天母亲喂猪的时候,父亲便要岔开拇指和食指,从猪脖颈一下一下弓到猪尾节,关注猪的长度就像关注我们兄弟的高度一样。

到了农历七月,父亲说从猪脖颈到猪尾节已经有六弓了,而且那猪的体型也如父亲当初所言,高脚伶仃。父亲说,这样大的轮廓,要是有红薯玉米追膘,长到三百斤也没有问题。那头猪得到母亲的关爱与父亲的鼓励也是满怀信心,密切地配合着父母的愿望,向着他们共同制订的目标奋力冲刺。

就在父亲和母亲各自的憧憬登峰造极的时候,那头猪却在前进的道路上轰然倒下。有一天,母亲提着潲桶来到栏边,猪没有像往常一样闻声而起。母亲将猪食舀进猪槽。猪只是哼哼了两声,一动不动。母亲没有在意,认为是猪不饿。到了晚上,猪槽里的猪食还是原封未动。猪仍在稻草窠里睡觉,喉间发出的是锯齿音。父亲拿来一根竹竿将猪驱赶起来,见猪的屁股上挂满粪便——拉肚子。父亲蹙着眉头说,天还早,我去镇上兽医站找聋子母舅拿几粒药来。

猪吃了药并不见好。第三天,聋子母舅骑着自行车来给猪打了针。聋子母舅姓黄,是金城镇兽医站的兽医。他属于重度耳聋,任你问他什么,以不变应万变,他只有两个回答:吃药或是打针。全金城人都叫他黄聋子。他有个姐姐嫁在我们张湾,独张湾人叫他聋子母舅。他对张湾人也别有一份亲热,总是随叫随到。

聋子母舅行兽医二十余年,却不能妙手回春。本来正是长膘的时候,那猪却一天比一天消瘦,醉酒一样,站也站不稳,慢慢地,便倒了地,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

趁早补一刀算了,还能落几斤肉吃。父亲就是这个时候生出杀猪念头的。母亲初始反应很愤然,厉声回答父亲说,人畜一般,人吃五谷杂粮得病,猪吃糠头麸皮还有不得病的?得病治疗就是。猪栏和饭厅之间就隔着仄仄的灶屋,猪听见了母亲的话赶紧哼哼两声表示赞同,也可能是对父亲的抗议。过后几天,父亲再说补一刀算了,母亲的驳斥便有些绵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莫急,明天再请聋子母舅来打一针。猪听见了也不哼哼,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聋子母舅已经来打了上十针。开始,聋子母舅将长长的针头从猪耳后窝扎进去时,猪还抽搐一下,后来便一点反应也没有。今天中午,聋子母舅又来给猪打了一针,临到午茶时却连母亲下的面条都不肯吃。他是一个讲究职业道德的人,全金城镇人都知道这是猪已不可救药的预兆。

趁早补一刀算了,还能落几斤肉吃。晚饭后父亲再次重复这句话时,母亲的表情虽然很是悲戚,但已无言以对。

在我的印象中,由于物资匮乏,那时候人们对畜禽的杀戮总是满怀激情,逢时遇节杀猪的时候,必然要招来许多人的围观和评说,就连宰杀一只不再生蛋的老母鸡也会引起左邻右舍的一阵骚动。对青蛙和鼠雀的杀戮则是顽童们日常的游戏。当父亲的决定得到母亲的默许时,我看见大哥和二哥的眼睛立时放出光来。这样的杀戮自然是不请屠夫的,这应该是一场秘密的杀戮。大哥年纪稍长,已经有了一些重大家事决策的参与意识和家庭责任的自觉担当。二哥和我们并不懂得猪的不治将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重大损失。塞满我们脑海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吃肉!二哥躁动得有些坐不住,对父亲说,我们家只有菜刀和柴刀,怎么杀?这好像确实是一个难题。我猛然想起母亲的五斗柜抽屉里有一把长刀。那把刀有一尺多长,单刃带尖,是母亲用来割鞋底毛边的。我认为那把刀完全可以胜任,带着邀功的激动拿过来问父亲这把刀行不行。父亲对着灯用拇指面试了试刀刃,认同了这把刀。二哥连忙从父亲手上接过那把刀说,我再去磨磨。我和妹妹弟弟便跟着二哥一起去看他磨刀。

那时候,對牲畜的杀戮有着繁琐严格的审批程序。宰杀一头已经不能负耕的老牛要公社批准。公社在盖章批准之前还要派人实地考察,要真真切切地看到老牛已卧栏不起。猪的屠宰要在保证完成年度派购任务的前提下由大队批准。这样一头七八十斤的臊子猪,大队的牲猪存栏已经记录在案。那时候,一个人可能没有户口,但每一头猪必有户口,如果擅自宰杀,可能会带来一些不好的定性。父亲认为不能自找麻烦,猪虽然只剩下一口气,但要想落几斤肉吃还是要得到生产队和大队的批准。

父亲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即起身去请生产队主任来看猪的病态。一家人隆重陪同生产队主任来到猪栏边,声势也不算小,但猪却不懂一点礼貌。父亲用竹竿猛烈地抽打,猪还是坚贞不屈,纹丝不动。父亲转身对生产队主任说,你看,早失了魂魄,就剩下一口气了。过后,生产队主任抽着父亲递上的“恒大”牌纸烟问,聋子母舅来诊过吗?父亲说,诊了半个多月,前后打了十几针。主任接过父亲递上的第二支纸烟时说,这猪是病得不轻,但也快上百斤了,没有那么好杀,我做不得主,要大队批准。主任走的时候,父亲把剩下的纸烟往他手里塞。主任不肯接手。父亲说,你晓得的,我又不抽烟,纸烟拆了不抽还不是要霉掉?主任这才把纸烟接到手上说,明天我跟大队主任先说一声,过后你自己去找他。

第二天,父亲带着一包“大前门”牌纸烟去找大队主任。拉拉扯扯,大队主任算得上我们家的一房远亲,与我父亲是老表关系。去年,他家造房子的时候找我父亲买过砖,出的是三级钱,拉的是一级砖,欠着父亲一个人情。他接过父亲递上的纸烟说,老表我晓得,老表我晓得。诊不活的猪,是不如补一刀落几斤肉吃。要大队批什么?大队批了还要占你一个自屠指标。老表就说猪病死了,杀的时候把猪嘴缠起来,莫让左邻右里听见响动就是。

父亲带回来的消息让我们振奋不已。谁能够抵挡得住吃肉的诱惑呢?我现在完全理解了为一顿饱饭而变节或失身的行为。这才是真正的人之常情。我们端午节的时候吃了一点肉,已经快三个月没有闻到肉味了。端午节吃肉不但没有给我们带来快乐,反而有些伤痛的积淀。那一天,母亲指派我和二哥到皮根叔家里去分肉。那也是一头没有什么膘的瘦猪。这说明皮根婶是和我母亲一样不擅养猪的主妇。我们家七个农业人口,每个人口四两,分回来二斤八两肉,一块元宝骨头就足有半斤重。我父亲提起来一看,认定是屠夫欺负我们哥俩年纪小。他提起那刀肉赶回去找屠夫评理,其实他的真实意图是希望能得到一点补偿。父亲的本意是要在怒骂中将那刀肉掷到屠砧上去,但是他由于愤怒而手头不准,那刀肉撞到屠砧的边沿落到地上。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皮根叔家卧在屠砧下等碎骨的大黄狗却是眼疾嘴快,叼起那刀肉飞奔而去。皮根叔抄起扁担去追赶,狡猾的黄狗立时使出杀手锏来,叼着肉一头钻进两屋间的窄罅。等皮根叔绕到屋后,黄狗和肉骨早已无影无踪。

那时,肉已经分光。生产队主任最后的裁夺是父亲和黄狗各负一半责任。端午节,我们一家只吃到从皮根叔家自留的猪头上割下来的一斤半槽头肉——幸好猪头下得大尚有割肉的空间。母亲拿着那块潮红的槽头肉束手无策,一边落泪一边埋怨父亲不该。父亲则因知错而无所适从。这个端午节的晚上,母亲给我们炖了一钵槽头肉豆腐汤。这钵肉汤虽然同样很香,但为了让我们兄妹能多吃点,祖母和父母三个大人都没有往钵里伸筷子,我们吃起来也没有以往那么放肆。

端午以后,父亲一直为这件事愧疚,但有什么办法呢,猪肉由金城镇食品站独家供应。要想买肉,不光要有钱,还要有肉票,但这两样都是我们所没有的。猪病入膏肓自然不是父亲的愿望,但既然这头猪必死无疑,那么就给了父亲一个释怀的机会。

趁早补一刀,落几斤肉吃。就当时的实际情况而言,这也是父亲人生的一个阶段性目标。

今夜杀猪。吃完晚饭,父亲将饭碗从面前推开后忽然宣布,说得我们的心乒乒乓乓地跳起来。其实,自从父亲的双脚跨入门槛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目光便像射出的利箭,紧紧地追随着他。关于那头猪,父亲带回来的是一个怎样的消息呢?盛暑时节,家家的晚饭一般都在门口的稻场上吃,四伯三叔的能够边吃边聊。少年们的日课便是饭前洒水压尘降温,把饭后乘凉的竹床和小饭桌搬出来,摆好碗筷和锅罐箍。那一天我们在二哥的带领下格外的积极。父亲总是将重大的家庭事务决策放在晚饭桌上来宣布。我们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希望父亲能够心情愉悦,在晚饭的桌上宣布那条杀猪的好消息。父亲先是站在门槛里看着我们忙忙碌碌,沉吟片刻后,一抬手把二哥招到身边对他说,老二,夜饭在堂屋里吃。村上有个俗成的规矩,炎热的伏日里关起门来在堂屋里吃晚饭,要么是家里来了贵客,要么是要在饭桌上商量重要的家事,或者是有不便于与邻居分享的美食。这样就没有人上门打扰了。得到父亲这样的吩咐,我们感觉到好消息就在父亲的喉咙里,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晚饭桌上,我们的嘴巴就着碗边,筷子在饭碗里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目光始终不肯放弃父亲。我们盼望着他早一点吃饱饭。果然,父亲一推饭碗,便向我们宣布了那个滚烫的消息。

二哥和我是这个计划最忠实的贯彻者。按照父亲的安排,就用母亲割鞋底毛边的那把长刀,二哥决定再磨得锋利一些。还需要一扇门板来代替屠砧,我们立时卸下一扇耳板来。没有烫猪的肉盆,父亲决定用煮猪食的大锅来替代。二哥要去涮锅,母亲没让。父亲想起来大队主任“莫让左邻右里听见响动”的嘱咐,我们立即找来了一截捆猪嘴的麻绳和一条蒙猪头的破麻袋。

我去抱柴来烧水吧?做完这些事后,迫不及待的二哥问父亲。父亲说,再晚一点,现在还不到时候。我想起来每次看杀猪时,那待杀之猪在屠夫的拖拽下四蹄犁地,嘹亮的呼号响彻云霄的情景,认为父亲的决定是无比英明的。其实那天晚上,天地万物仿佛都懂得我们的心思。月亮一直躲在云层后面不露脸,全村的狗都像事先得到了指令一样,没有一声鲁莽的吠叫。

三声悠长的汽笛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那是上水的“东方红”号客轮停靠长江北岸的广济港。这种被老辈人称作“洋船”的客轮现在一律改称为“东方红×号”。它们日夜兼程地来往于上海与武汉之间的江面上,除了载客以外,还兼带着为长江两岸的百姓报时对表。此时的三声汽笛是告诉大家到了夜里十点。三声汽笛过后,陆续传来各家户枢吱吱嘎嘎的转动声。夜的主宰交给了狗,妹妹弟弟耐不住困意已经睡着了。

屠场就在灶屋間的空地上。父亲和大哥跳进猪栏捆猪,二哥拿着绳索和麻袋也跟着跳进去,猪一旦嚎叫呼救,就用绳索捆住猪嘴,用麻袋蒙住猪头。只是那猪却一声不吭,甚至也无一声叹息,任凭父亲和大哥将它抬出猪栏,抬上门板替代的屠砧。死了,死了。二哥有些失望地说。父亲也觉得杀一头死猪没有意义,便用那把长刀的背部敲击了一下皮包骨头的猪嘴。猪顿时抽搐了一下,抽搐给大家带来了一丝宽慰。父亲说,还没死,快放血。

当尖刀从喉部刺进的时候,再垂死的猪也会嚎叫。这是父亲坚信的真理。为了“莫让左邻右里听见响动”,他在进刀之前,从二哥手上接过麻绳,先嚼子一样地勒住猪嘴,再环着猪嘴筒捆了个结结实实。结果那头猪让我们大失所望,在整个的杀戮过程中,视死如归,哼都没哼一声,仿佛这就是它对我母亲三个多月来精心喂养的回报。

我看见母亲一副肃穆而苦楚的容颜。

我听见母亲的喉间滑出一声轻轻的“来——来来”。

虽然这是一场非正式的秘密杀戮,但父亲仍然按照一个职业屠夫的正规套路来推进,剁头砍脚,按部就班。当父亲打开猪的腹腔时,一股腥臭让在场的所有人头晕目眩。猪被劈成两边摊在门板上,不能称作两扇而只能称作两片。在马灯的照耀下,我们看见猪的腔壁和脏器上挂满了紫红的“葡萄”。母亲晃荡着马灯,惊悚地对父亲叫道:吃不得,吃不得。赶快抬到后山上去埋了。

父亲不肯放弃,决定丢弃内脏,留下猪肉。母亲还是不同意,说这是瘟猪,要吃坏人的。父亲只好再次让步,说,我们吃拆骨肉,不炖不烧,用辣椒蒜头爆着吃。父亲从母亲手上接过马灯,递给二哥,操起那把长刀来一粒一粒地清除掉“葡萄”,再将两片剁成四块连同猪头一起放进锅里。父亲对二哥说,用大火煮。

在父亲拆骨的过程中,我们沉迷在肉的香气中。二哥想伸手抓一块尝尝,父亲说吃不得,吃不得,要用辣椒蒜头爆了以后才能吃。父亲认定辣椒蒜头加高温是能够消毒杀菌的。我听见二哥的喉间咕噜了一声。父亲用一面小簸箕把切好的拆骨肉端给母亲看,说,你看,好好的肉,怎么吃不得?送一碗大队主任和生产队主任,自家还能落个七八斤。我听见二哥的喉间又咕噜了一声。那天晚上,父亲用辣椒蒜头爆了一钵拆骨肉给我们吃。因为那肉煸不出猪油来,父亲便用菜籽油爆炒,还放了平时舍不得用的酱油。青的红的辣椒和白色的蒜头一起来爆拆骨肉,勾得我们口水直流。我和二哥都吃得满头大汗。我们刚刚吃完那钵拆骨肉,便听见一声嘹亮的鸡啼,接着全村的雄鸡都啼唱起来。头遍鸡啼过后,我们的瞌睡才姗姗而来。

连续三天,我们家的晚饭都是关起门来在堂屋里吃,因为每天的晚饭桌上都有一钵辣椒蒜头爆拆骨肉。父亲还从镇上打回来一斤散装的红薯烧酒。第一天的晚饭前,他把酒瓶子往饭桌上一放,对我二哥说,老二,去拿两个酒盅来。二哥拿来三只酒盅——这说明他自己也有喝一杯的欲望。父亲却只倒满两盅——显然父亲只打算让大哥参与。饭间,父亲还是把他的酒盅依序递给二哥和我尝一尝。我抿了一小口,辣得很,便一心一意地吃肉。二哥在酒与肉之间有点难以取舍。大概喝了二三两的时候,父亲用一个一头尖的纸团塞住瓶口说,分三餐喝,叫二哥放到了上堂屋的条台上。

第一天晚饭,母亲烧了七筒米,吃得一粒不剩。第二天加了一筒米,仍然不够。第三天母亲再加一筒米,还是吃得刮盆底。父亲望着那只连续三天都用来盛肉的空钵,说养鱼多吃一仓谷,不晓得吃肉也这样下饭。当他看见我们油光闪亮的嘴时,神色顿时舒展开来。猪虽然夭折了,但吃了几斤肉,也算是一丝苦涩的慰藉。至于多吃了两筒米,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又不是天天多吃两筒米。

父亲没有预见到麻烦会接踵而至。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悲苦的一生皆如此,烦恼总是像雨季瓦沟里的雨水一样前仆后继,而快乐则像是从门缝里挤进来的一缕阳光,窃贼一样,转瞬即逝。

当我和二哥又在门口稻场上摆好晚饭桌子的时候,便有长者收工路过,停下来杵着锄头撩我二哥说,天天吃饭关着门,吃什么好吃的?我二哥已经到了懂得保密的年龄,回说,死狗卵都没得,是我母舅来说事。

莫谈白,我都闻到肉香了。

我二哥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哪有肉哇?你有就盛一碗给我。二哥因为本分而不忤逆,大家都喜欢找他讨趣。

从砖瓦厂回来的父亲远远地就听见了妹妹和弟弟的哭声。那不是嚎啕,而是断断续续的低徊婉转。到了家门口,父亲看见稻场上摆好的竹床和小饭桌。蝙蝠在头顶上飞速地盘旋。母亲坐在矮凳上。妹妹和弟弟一边一个坐在母亲的大腿上,来平分母亲的抚慰,她时不时地挥手去驱赶落在他们身上的蚊子。父亲开始以为妹妹和弟弟是吵着要吃辣椒蒜头爆拆骨肉,便从母亲膝头上抱起妹妹说,莫哭,莫哭。想吃肉明天再去剁——这说明父亲还沉浸在杀戮的快慰之中。不料母亲一听说吃肉就起火,怨声道:吃肉!吃肉!我说了吃不得硬要吃。吃得满头都是疖子。父亲这才晓得妹妹和弟弟是因为头上长疖子痛得哭,妹妹和弟弟满头满脸都是粟米疖子,疖子上的脓头如密密麻麻的虫卵一般。父亲当即转身去金城镇上药铺买药。

晚上睡在床上二哥对我说,老三,你头上痒不痒?痒的话不要闹,肯定是那肉里有毒,明天我带你去采草药。二哥从小就自己给自己治病。他有几种止血的土办法,烂脚趾就夹搓烂的麻蓼,鼓蛤蟆气就用捣烂的柳树叶敷,眼热就煮桑叶水喝。第二天一早,我和二哥一起去放牛。二哥把牛绳盘在牛角上,就去找草药,不一会就采来两大把。二哥告诉我,一把煮水喝,一把烧水洗澡洗头。我们又是洗又是喝,闹了四五天,头上脸上果然一个疖子也没爆出来。到如今我还是想不通,从小放牛的二哥怎么就懂得那么多的草药呢?

王能治不是一个好医生,或者说不是一个抱守悲悯情怀的优秀医生。后来我明白过来,他是托了他名字的福。他喜欢和病人侃大山,而且必侃他的名字的由来,说是一位贵人所赐。他治好了这位贵人的老病,贵人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至于贵人怎么个贵法,名分、地位、权势却都在云里雾里。他傍着这个名字,病源便比冯火杰多了一成,药价也比冯火杰高了一成。他的诊所不是他开的,是他的名字开的。其实他的名字简单得很,姓王,能是字辈,最后一个治字是他读了几年书的父亲取的。他兄弟四个,大哥叫王能修,二哥叫王能齐,弟弟叫王能平,他行三,不叫王能治还能叫什么?他的名字不是一个妙手回春的象征,而是他父亲人生抱负的寄语。

在金城有一句俗话,叫做王能治开药——七天见效。这是对他医德的经验性评价。只要你吃他的药,再小的病也要三副以上。他的道理是第一副调理,第二副试药,第三副对症。许多人吃完第三副药后对他说,王医师,早开这副药,病不早好了?耽搁我几天工夫。他回答说,人只有一条命,不是闹着玩的。他就是这样,多赚了你的钱还要你心悦诚服。

妹妹和弟弟吃了王能治的第一副药自然不见好,药力和疖子就这么在他们的头上脸上对峙着。这种对峙使他们陷入在痛苦的泥淖中。尤其是每天傍晚时刻,玩伴的撤退,蚊虫的袭扰,哭号成了他们宣泄痛苦的唯一溃缺。劳累一天的母亲一坐下来,妹妹和弟弟便在她的怀里拱来拱去,乞求抚慰。父亲对王能治说,王医师,药下重些。这意思是请他直接开第三副药。王能治说,细伢儿体力差,不能下重药。他决意要赚我父亲三副药的钱。我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宽慰我妹妹和弟弟说,过几天就好,过几天就好。吃完王能治的第三副药后,妹妹和弟弟头脸上的疖子开始蔫,随后结痂脫落。

我父亲喜欢唱戏。他不是科班,也不是梨园弟子,师承的是周边的一些草台班子,唱的是我们家乡的采茶戏。我一直认为我父亲的智商和情商都是非常高的。我祖父是一名政府官员,民国二十七年,他一根扁担挑着一个县政府一直走到湖南的沅陵。为了维持这个扁担政府的正常运转,他卖光了祖业,最后自己也把一把骨头丢在了异乡。听我祖母说,我父亲曾经是一个体面的“少爷”,因为离乱时代而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但那些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他从来不肯放弃,他的一生给我最大的启迪就是能够苦中求乐。父亲一生,牛大的字不认识三个,但横笛竖箫样样都会。在采茶戏里,他尤擅扮演青衣,歌喉一展,哭诉催人泪下,言情震颤心弦,每到一处,唱得媳妇恨嫁早,姑娘悔生迟。

在乡间,这样的一个男人自然是很出众的。盛夏时节,大家在一起乘凉。在村人的撺掇下,父亲坐在稻场中间,不妆不扮,清清素素地唱个一折二折,或《平贵回窑》,或《十八相送》,一波三折,蚊虫噤声。母亲也因此而感到骄傲。最是寂寞寒冬,父亲陪伴纳鞋底的母亲坐在火塘边,操作箫管吹一曲《春江夜》,母亲更是无比幸福。

就在我妹妹和弟弟完全摆脱痛苦的缠绕时,我父亲觉得他的烦恼也应该烟消云散了。某一天的傍晚,全家人刚刚放下饭碗,心情愉悦的父亲一时技痒,差遣二哥去把箫拿来。还没有从辣椒蒜头爆拆骨肉的惊恐中缓过来的母亲厉声制止了二哥,她遽速的情绪变化让我们惊骇。接着,母亲把恐慌的妹妹和弟弟一边一个抱上她的膝头,以泣诉的方式开始了对父亲的猛烈攻击:

我不晓得你神个什么,吃饱了撑的,还要吹拉弹唱——我母亲就是这样开始对父亲的攻击的。在我的家乡,神远不只是神气活现那么简单,要是用来攻击男人则包含着广阔无垠的贬斥。叛道、玩世、懒散、塞责尽在其中。

儿女一大堆,过的还是半天云里的日子。摔跤只有吃屎,还能捡到发财票哇?瘟死的猪,说了吃不得,偏要吃——母亲的数落还是回到了那头猪的身上,这才是让母亲难过的根本原因——捉来的时候我就晓得是个讨债鬼,你还要说是什么杂交猪。杂交出来的还有什么好东西呀?光是捉猪崽就花了十五块钱——母亲要用算账来彻底打败父亲,这是她一贯的方法——给猪打针五块钱、一盒“恒大”纸烟三角四、一盒“大前门”纸烟四角六、一斤烧酒七角二。菜油、酱油、辣椒和多吃的米还不上算。二三十块钱丢到水里响也听不到一声。听不到响也罢,还吃得我的儿女满头满脸的疖子,又花了六块药钱。

我的父亲一直忍着。猪崽是他捉回来的,猪行里卖猪崽的说杂交的新品种饲料粗还长得快,他是信的。病猪也是他要杀的。母亲说个没完,他心里虽然有气,但还是因负疚而忍着,但我的母亲这回却不依不饶,她话锋一转更加锐利——杀猪,杀猪,开口闭口就是补一刀,这猪哪是病死的,着实就是你吓死的。瘟猪也杀,就是你自家的瘪嘴好吃,害得我的儿女跟你受罪。你自家想一下,吃粑要用糖煎,猪油炒糯米饭还要炕锅巴。你说是不?

我父亲和我母亲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他们的婚姻是我们乡间“抱女儿伴侄”的模式,议婚之前是以兄妹相称的。此前,他们从来不曾吵过嘴,但这一回我父亲再也忍受不了“瘪嘴好吃”的诬陷。我父亲喜欢用糖来炒粑,吃糯米饭的时候也喜欢在锅底上留下一层来炕锅巴吃。他的左侧切牙曾经戴着一只银牙套——这是那个时代的时髦,更讲究的人还戴着金牙套呢。有一回我们吃糯米饭锅巴,他的银牙套被黏脱,连同锅巴一起吞进了肚子。他心疼了好一阵子,一直不肯花钱去补;但我父亲绝对不是一个“瘪嘴好吃”的人,他这么做都是因为太慈爱,受了我们兄弟的撺掇。

受到母亲的诬陷,揭竿而起的父亲当即反击说,好,好,是我瘪嘴好吃,我不吃!说完就从桌上将自己的饭碗抓起来摔在地上。一声脆响,那只蓝边碗立时裂成了两半。一只蓝边碗又是八角钱,我母亲受不了这样的雪上加霜,哭着说,摔碗算什么,你干脆把锅罐都摔了,我们不过了。父亲得了母亲的刺激,当真一抬手臂将桌上的碗筷全部拂落到地上,又挈起锅罐扔了出去。父亲又一次手头不准,锅罐落在门口的踏脚石上摔成了几瓣。妹妹和弟弟为碗盏和锅罐的爆裂声所恐吓,搂着母亲嚎啕大哭起来。

祖母见状,颠着小脚冲到母亲面前,训斥道:男人一盆火,女人一瓢水。说完拉起妹妹和弟弟回了她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父亲迟迟没有去上班,困兽似的从房间走到堂屋,又从堂屋走到房间,还不停地干咳。祖母知道这是父亲手头上缺钱又不好意思开口。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打开,对父亲说,这里有二十块钱,你拿去置齐锅罐碗盏,再捉个猪崽回来。父亲从中抽出两张“炼钢工人”,还给祖母说,我们家养猪不发栏,不捉猪崽了。

祖母没有伸手去接那两张“炼钢工人”,厉言道:农民不养猪,秀才不读书。这个时节,绿的绿,黄的黄,薯皮菜叶也丰足,还是捉一个猪崽回来吧。父亲又把那两张“炼钢工人”接了过来。

父亲捉回来的是一只花猪崽。虽然不像那只杂交猪崽一样“高脚伶仃”,但匀称壮实,颇讨母亲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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