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菡

作家的文学使命和职责之一是有担当地正视身处的现实时代。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写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巴尔扎克说：“法国社会将要作历史家，我只能当它的书记……选择社会上主要事件、结合几个性质相同的性格的特点揉成典型人物，这样做我也许可以写出许多历史家忘记了写的那部历史……”[1]文学地表现现实，也是小说的一个重要价值所在。南飞雁的短篇小说《枪王之王》（首发于2021年第12期《人民文学》）秉承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通过讲述失业大学生再就业的故事，艺术地再现了现实环境中典型人物的命运轨迹，展现了时代风貌，包蕴着深广的社会历史内涵。这篇小说不仅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也有着昂扬向上的思想意义：人生要直面现实，努力去争取自己的幸福。

一、关注特定群体，反映社会现象

现实是小说的创作源泉之一，好小说有时就是时代的一面镜子。茅盾曾说：“短篇小说主要是抓住一个富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片段，来说明一个问题或表现比它本身广阔得多、也复杂得多的社会现象的。”[2]余华在其1993年写的硕士学位论文《文学是怎样告诉现实的》中写道：“作家必须关注现实，关注人群的命运，这也是在关注他自己，因为他孕育在人群之中，置身于现实之间，所有发生的，都与他休戚相关。”南飞雁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追求，与时俱进地选取了大学生就业这个主题，以敏锐的洞察力和胸怀天下的悲悯之心创作小说《枪王之王》，借以关注当前大学生就业难的社会现象，并为这个群体提供了借鉴和参考。在小说中，不管是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大专生二妞，还是工作几年又失业的本科生小蔺，最后都成功就业，开启了生活的新篇章。

本科生小蔺，北漂几年却一无所获。他经历了失业、失恋，或许也失去了性能力，最后连房租都付不起，道尽途穷，无奈只有返乡。在外打拼的小蔺突然独自不告而归，父母为之暗暗伤感，小蔺也道出混不下去要回来找机会的实情。他在失业失恋的双重痛苦中茫然不知所措，有食客建议他可以从事家族烧烤生意。老蔺夫妻原是乡野戏班出身，靠走村串乡唱粉戏为生，后来实在难以为继，才改行烤羊枪。然而，不论是唱粉戏还是烤羊枪，小蔺都嫌拿不出手，隐隐有着职业歧视，他在沉默中迷茫犹豫。在一番痛苦的挣扎后，他终于认清现实，转变思想，不再只是仰望星空，而是脚踏实地，开始学烤羊枪，实现了再就业。

不可否认，有些大学生失业是因为好高骛远，欲谋高薪高职；有些则是碍于面子，总想找一份看似体面的工作。但有些大学生也很务实，求职遭挫后，不是一蹶不振，而是勇于自助，积极寻找就业机会，比如去做工资低或专业不对口的工作，甚至有些就先选择去送外卖、送快递。根据《美团：2020上半年骑手就业报告》，大学生在外卖骑手中占比达24.7%。2021年，麦可思研究院发布的《2021年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显示：近年来，本科毕业生进入快递物流行业就业的人数比例为0.8%左右。以上数据表明，大学毕业生从事快递或外卖行业并不稀奇，而小蔺有机会可以从事家族生意，虽是他之前引以为羞的烤羊枪，但比风风雨雨地去送快递或外卖还轻松稳定些。职业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在就业形势异常严峻的现实情况下，对于急需就业的大学生来说，重要的是转变思想观念，直面生活的不易，对待工作不再挑肥拣瘦，只要不怕吃苦受累，就一定能在社会上找到立足之地。

周立波说过：“伟大的艺术家是时代的触须，常常，他们把那一代正在生长的典型和行将破灭的典型预报给大众，在这里起了积极地教育大眾、领导大众的作用，而文艺的最大的社会价值，也就在此。”《枪王之王》是作者杜撰的小说，却强力介入生活实践，真切反映了生活现实，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处，读后让人掩卷深思。这也是一幅写实主义的画卷，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描摹出当下失业大学生这类典型群体，并一笔一笔地将其定格。作者南飞雁以既不美化现实又不回避现实的创作姿态，为大时代勾勒出一幅现实主义的写生画。

二、关照生活现实，折射精神面貌

告子曰：“食色，性也。”《枪王之王》这篇小说很接地气地以性事为线索，鉴照出主人公在不同时期的精神面貌。性虽贯穿始终，作者却并不对之大肆渲染以博人眼球，而是写得隐晦节制，点到为止，但又很好地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作者的这一独特构思，也以另类视角窥斑见豹地折射出大学生的失业及再就业对其现实生活的影响。

小说开头写小蔺三个月没有夫妻生活了：首月，小蔺因失业而不主动与美菡过夫妻生活；次月，在美菡主动时，他半推半就却“就”不得了；第三个月，推完待就时，瞥见美菡揶揄地笑，他又“就”不得了……小蔺本科毕业去北京奋斗了三四年，又谈了女友，本是事业、爱情双丰收，但猝不及防就失业了。与此同时，他或许也失去了可以为欢作乐的性能力，接着便失恋了。接踵而至的巨大打击如雪纷落，令他觉得寒冷彻骨——“周身洁白如雪”，事业、爱情消逝无踪，唯有掩埋了前尘往事的皑皑白雪。小蔺因失业焦虑而一时失去性能力，这看似荒诞不经却又合情合理。卡夫卡说：“为每天的面包而忧虑会摧毁一个人的性格，生活就是如此。”[3]从医学上来说，人类65%～90%的疾病与心态有关，精神和生理是互相联系的，情绪的悲欢会影响生理活动，精神与生理功能有时载沉载浮，心病还须心药医，俗话说的“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反映的就是精神状态影响人的生理健康。当一个人精神压力大时，会对局部神经反射造成影响，可能会引起生理障碍，国内外多项研究证实，在性功能障碍的人群中，存在焦虑、抑郁的人群比例较大。

小蔺明明其“枪”已废，家里却偏偏做烤羊枪生意，熙熙攘攘的食客都只为助性而来，他去羊肉分割厂进货时，又目睹了两只羊临死前的交欢……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他的情绪黯然可想而知，正如“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父亲撮合小蔺和隔壁烩面刘家腿脚不好的二妞，他不为所动。但女友美菡离他远去，他苦心经营几年的爱情最终成空，二妞或许给不了他想要的美好爱情，但如一碗“汤水丰盈、面筋肉烂、能顶饥能发汗”[4]的烩面，能实实在在地滋养人。如今与美菡复合无望，他已不奢望爱情，又自知身有隐疾，便不再抗拒二妞的热情，最终感动地请她吃饭……当晚他竟奇迹般地能与二妞云雨了！

小蔺与二妞“云雨已毕，小蔺觉得周身洁白如雪，连胳膊上的口子也不疼了”[5]。这一场雪，把他失业和失恋的不快过往皆遮蔽了，天地为之一清，生活重新开始，这如雪的洁白，可让他去描绘多姿多彩的未来，这是暖春将至前的雪，预示“冬天到了，春天也不会远了”。他从事家族生意烤羊枪，已不愁就业，没了生存压力，心理轻松，又认可了如家常饭般不可或缺的二妞。就业和爱情都有了着落，并且又出乎意料地恢复了生理功能，他失业失恋的心理创伤至此皆被疗愈。新生活已向他敞开大门，未来的岁月静好与现世安稳在向他招手，前路充满着光明和希望。

现实中失业和再就业的摇曳不定，让小蔺的精神状态随之跌宕起伏。水不得时，风浪不止：失业了，因精神压力巨大而致生理障碍；再就业后，心情轻松，生理功能竟又出其不意地恢复了。所谓“饱暖思淫欲”，若衣食无着，生存压力极大，难免意“性”阑珊，了无“性”致。所谓一滴水里观沧海，一粒沙中看世界，作者并非以性事作為噱头招徕读者，而是严肃认真地将其作为一个切入点，以之为媒介，辗转表现失业大学生现实生活的一面。

三、直面现实人生，努力争取幸福

在《枪王之王》这篇小说中，几乎每个人都各有其生活波折，但他们并不怨天尤人，更没有驻足不前，而是靠努力拼搏为自己争取到峰回路转。

老蔺，曾号称“戏王之王”，在乡野戏班唱粉戏，当唱戏至衰落时又干起烧烤，成了“枪王之王”。不论是唱粉戏还是烤羊枪，他的行当总为儿子所嫌恶，但他不以为意，毕竟尊严不能当饭吃，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他不辞辛劳地奋斗着。他把烧烤店从县城开到省城，在儿子读大学的省城买了房，又想去儿子工作的北京买房。小蔺北漂独自回来，他猜测儿子与美菡要完，便为其牵线邻家二妞，又悄悄带房产证赴京，试图说服美菡与儿子重修旧好……他唱粉戏、烤羊枪、买房、为儿子撮合对象，一直为一家人的幸福不懈努力着。

小蔺本科毕业后闯荡京城，奋斗几年却没攒下钱，失业后连房租都交不起，被现实蹂躏至失业失恋几乎一无所有，无奈返乡寻找就业机会。烧烤店常客叶科长谆谆告诫：“创业做什么，眼前这家族生意不就挺好的？青年人不要舍近求远。”“本科不本科的不重要，去不去空调房也不重要，把空调房里人的钱挣到手，那才叫有本事。”[6]毕竟是省里七厅八处的政府官员，看问题能一针见血：是的，在当前就业难的大环境下，重要的是能从失业泥潭中挣扎出来，而即使不起眼的行当，若要干好，一样可安身立命，甚至令人刮目相看。就拿烤羊枪来说，省城同行不少，但老蔺烧烤却能出类拔萃，是因别家“失之于粗放，不似蔺家精细”[7]，小蔺母亲是做羊枪的高手，“一套羊枪在她手里，不再只是羊枪，还有枪头枪蛋、枪皮蛋皮、枪宝枪裤，分得一丝不苟”[8]。老蔺去羊肉分割厂进货时，“不时上前抓起羊枪掂量一二，扭头冲小蔺说，三两左右口感最好，大了沾火就硬，不行；小了太嫩，架不住火力，也不好” [9]。正是因为蔺家烤羊枪的选材和制作都很敬业很精心，才能从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吸引着大批食客纷沓而至。小蔺的父母也只是无数父辈中的凡人而已，他们努力拼搏，在现实的滚滚激流中奋力前行，力图做家庭的中流砥柱，也做孩子的坚强后盾。他们不计较职业的贵贱，只要能养家活口，就只管干下去；他们也许没那么崇高，但靠自己的双手撑起了一个个家；他们是家庭的脊梁，也是社会的脊梁，以自强不息的精神为后辈树立了榜样。小蔺终于想通了，“他能读大学，能北漂，漂不下去还有个回头落脚之处，这不都是靠老蔺烤羊枪吗？”[10]于是他终于开口让父亲教他烤羊枪而实现了再就业。

烩面刘家的二妞，当知道被撮合与干烧烤的小蔺在一起时，虽然看出他不情愿，但她并不放弃，而是主动去找他说话，还去讨他母亲的欢心以“曲线救国”。“二妞来得更勤，她大专学护理，会推拿按摩，常给小蔺母亲揉肩膀……”[11]她“埋怨老刘太软弱，不懂给自家闺女争取幸福”，“训老刘说亲爹也指望不上，幸福还是得自己争取”[12]，于是“抱定了自力更生的念头”。她主动去老蔺烧烤店帮忙，冲上前帮小蔺跟食客干架，给受了伤的小蔺上药包扎，一番努力最终打动小蔺……二妞很能认清形势，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在自家烩面店干，知道当前大学生就业难，也就不介意小蔺一个本科生干起烧烤，她不屈不挠地争取自己的爱情，终于如愿与小蔺走到一起，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

小蔺的母亲，因祖上做过牛羊肉生意而学得祖传的好手艺，但嫁给老蔺后却弃而不用，因为她怕绰号“三县戏王”的老蔺出去唱戏跟别的女人有瓜葛，就不放心地非要跟着去唱戏，即使唱戏不挣钱，还天天风餐露宿。唱戏难以维生后，老蔺要干烧烤，她便重拾祖传技艺全力配合，从而助老蔺烧烤店的烤羊枪声名远扬。从乡野到省城，从唱戏到烤羊枪，她辗转漂泊，只为守着所爱的男人过单纯幸福的生活。

至于美菡，跟小蔺住过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又住过隔音效果不好的合租房，但她都毫无怨言，甚至小蔺失业后交不起房租也没提分手，当俩人多次尝试都无法过夫妻生活时她才选择分手搬走。后来老蔺进京拿着房产证劝她与小蔺和好，她拒绝了。可见美菡并非唯利是图的人，她在美好的青春年华陪伴小蔺度过清贫艰难的时光，而她想要的或许也只是夫妻生活的琴瑟和谐，既然小蔺让她心灰意冷，她离开小蔺去追求想要的幸福也就无可厚非。

人生艰难，大多数人的生活或许都不如自己设想的那般纯粹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行我所行、无问西东。美国作家朱迪恩·维奥斯特在《必要的丧失》中说：“生活是受约束的梦。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我们知道现实不会给我们提供绝对的安全，也不会给我们提供无条件的爱。当我们在扮演朋友、配偶和父母等不同角色的时候，我们最终会懂得每一种人类关系都是受到限制的。”[13]懂得生活是受约束的，明白现实并非总如人所愿，那就直面现实，正视得失，且去随方就圆。自助者天助，唯有直面严峻的现实，才能从困顿中突围而出。

结 语

《枪王之王》这篇小说具有深厚的现实思想意义，作者聚焦当前的失业大学生群体，以小见大地反映社会现象和群体精神面貌。同时，小说也具有普遍的现实指导意义：现实生活将人百般蹂躏，但又能怎样？此路不通，那就另辟蹊径，要及时自我调整，努力开创新生活，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此外，这篇小说的艺术美学也颇引人瞩目，整体叙事简净，有些语句凝练隽永而可堪反复玩味，小说中插入的若干戏曲选段让小说别具特色，也更贴近现实生活，这些都增加了这篇小说的厚重感和对读者的影响力。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说：“一个作家，能不能成为大作家，并不是看他获了几次奖，而是看他的作品在读者中的影响力和作品是否具有历史价值。”[14]相信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篇具有深厚现实思想意义的作品，将会以其独特的价值而历久弥新。

参考文献：

[1][法]奥诺雷·德·巴尔扎克.人间喜剧[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

[2]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J].人民文学，1958（06）.

[3][奥]弗兰兹·卡夫卡.变形记[M].姬健梅，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

[4][5][6][7][8][9][10][11][12]南飞雁.枪王之王[J].人民文学，2021（12）.

[13][美]朱迪恩·维奥斯特.必要的丧失[M].吕家铭，韩淑珍，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14]何建明.奋力承担文学的时代使命[N].南方日报，2022-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