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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

2023-06-13黑铁

西湖 2023年6期

黑铁

离别总是伤感的,更何况在阴雨连绵的天气,不过现在他来不及想这些。

现在他满心想的,就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能做个合格的东道主,恰当地招待她。

客观地讲,这里风景不错,群山环绕一池湖水,满山青翠;若是在秋季,退尽绿意,便是一片片红艳与鲜黄。如果不是因为疫情,此时山中该满是来避暑的游客。大大小小的山庄别墅与招待所住满人,小车停在路边,湖边空地上满是吊床和帐篷。专门辟出的沙滩上到处是拎着塑料小铲、水桶与水枪的孩子,穿着红色或者黄色水鞋,跑在沙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脚印,不经意间踩塌了人工河道,水改变流向,淹没了精心修筑的沙堡。

可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他们从全省的各个城市赶来,在车站集结,又由大巴车集中送到此处,上车之前,需要查验48小时核酸证明,另外还要做一次核酸才行。他们有男有女,年龄各异,口音也是五花八门,有的舌根发硬,有的尾音上挑,有的声音一直在口中含混着,仿佛生怕话甫一出口,便会被风沙吞没。他们的生活也不尽相同,有的尚未婚配,沉浸在爱情的甜美中,并不知道殿堂可以举行婚礼,亦可举行葬礼,白色代表纯洁,也代表死亡;有的无论是悲是喜,已经习惯了配偶孩子所带来的一切,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甚至玩世不恭;有的则太过执着,依然念念不忘多年前的某次相遇,一餐佳肴,几杯美酒,三五好友,一首接一首的情歌,其中一首和她唱得特别合拍,他唱明明白白你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她唱曾经为爱伤透了心,为什么甜蜜的梦容易醒。不过他们也有相似之处,开选题会,约稿,編辑,交稿,三审三校,签字下版,整个过程或许有周期,两三个月一次,或者短短的一周,也可能没有周期,不过目的都一致,就是保证一页页被编辑排版的文字经过印刷后,纸张被裁切,被装订,被打包,被分发,最终抵达读者手中,他如此,她也是如此。

全省出版专业技术人员继续教育培训班,每年一次,从前他总是以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推搪,可今年却怎么也推不掉了。他硬着头皮去了,心想,省内这么多出版单位,好几百名参训人员,该不会那么巧,真的遇上她吧。

关于她的预感来自将去培训班报到的那个清晨,并没有什么声响,他就是忽然醒了,感觉某个想法正在上浮,逐渐清晰,带着他脱离混沌。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却一片澄明。他不得不睁开眼睛,见窗外微有晨光,半明半昧,一只鸽子落到窗台外沿上,头一下一下地摆动着,看着窗内的他。

一切归于寂静,仿佛从来都是如此,也将永远如此,包括他,都被嵌入了这一帧画面。

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书房,躺在沙发上,胡乱盖着毯子,手机被压在身下,难怪昨晚换过许多姿势都很别扭。

就是这个“草莓”事件——太明显了嘛,明目张胆地搞阴谋……

这句话毫无来由地出现在心头,它从哪里来,他全无所知,他只希望它随便到哪里去,可它却停驻心头,动也不动了。

他默念着,不自觉出了声,久未发声,嗓子忽然一紧。一个模糊的印象升腾起来,大概和书架有关。

手指逐一触过粗糙或者光滑的书脊,在奶白色中停下,他抽出那本书,翻到扉页,细小的笔迹写着,赠给舰长大人,下面一行是签名,赵晓初,经过设计的那种。旁边是个手绘的草莓,圆圆的,顶着几片小小的叶子,又点了几个细小的点。

草莓,草莓有什么?原则问题嘛,小偷小摸你也是偷嘛,你在我的舰上,敢?!——再说,一年到头我们才能打几次牙祭呀?可现在,那些负责食品供应的慢条斯理的老爷们——那跟我在后勤当少尉的时候可不一样,我那时候,没错,长官一叫,我“是”,马上就跳起来了。好不容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给了我们一点儿鲜草莓,怎么着,我想再添一份儿?没了!我决不放过你们——在我的舰上还他妈的了得!

他竟然一字不落地背诵了出来,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怒目圆睁,几欲站起。他仿佛听见四下响起掌声,有一处的掌声很特别,细密而急促,那是她的。她站在对面,臂下还夹着A4纸打印的剧本。她笑着,甚至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那大拇指修长,四根手指卷曲其下,指端的指甲反射着珠贝般的光。

他虽然大汗淋漓,却很兴奋,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想来应该是得意的笑吧,既为自己扮演魁格舰长时的惟妙惟肖,也为她的赞许。

《哗变》中原没有女性角色,但因为是自娱自乐,所以她出演基弗也就没什么不可以了。他们是通过一个同城活动的帖子聚到一起的,帖子上说,印象书店要组织一次剧本围读,为期四周,以赫尔曼·沃克的《哗变》为底本,有专业老师指导,可以体验戏剧之美。

于是他遇到了她,在书店二楼的书吧。那天他迟到了,围成一圈的折叠椅只有两个还空着,褐色的仿皮面上放着装订完毕的A4纸,封面是硕大的二号加粗宋体字,哗变。圆圈外,穿牛仔裤休闲西装,戴着眼镜的长发男子盯着手里的剧本。

男人问,题目是什么?

对面的她也盯着剧本,回答,《人海啊,人海》。

什么?

哦,《人海啊,人海》,长官。

橘色的灯光直射下来,她的鼻子和颧骨投下阴影,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男人点点头说,有点作家的意思,戏谑中还带着嘲讽。

男人的话惹来几点笑声。她浑不在意,反而夹着剧本,双手拎起并不存在的裙边,做了个屈膝礼的动作,于是笑声汇成一圈。

男人这才看见他,他说,来参加活动的。男人打量了他一下,他有些不自然地说,抱歉啊,迟到了,堵车。男人没答话,而是把剧本翻了几页,指着其中的一段伸给他,他咽了咽唾沫,匆匆扫过一遍字句,读了起来:

呵呵,这可不好说呀。这种老掉牙的舰艇,谁也不心疼。我们还是执行驱逐舰的任务,反潜艇的扫描之类的。还有呢,传输邮件,运送海军陆战队,也为空军装载汽油,为小规模的登陆提供炮火掩护,诸如此类吧。偶尔,也搞一点扫雷。

他念得有些生涩,感觉自己的声音平直而缺乏起伏。

他读完,看着男人,男人不置可否,让他再读一遍。

这一次比第一次顺了许多,不知怎的,那艘老掉牙的舰艇让他想起了自己,刚刚在一家杂志社入职,平时除了在旧刊上盖上免费赠阅和邮发代号的红戳再装进牛皮纸信封用订书钉封口外,更多是奔走在编辑部和印刷厂排版车间之间。老编辑高兴时,会允许他浏览一遍清样,遇到问题就勾画出来,但只能用铅笔,经由老编辑确认后,才能用红色圆珠笔标注,或者帮着找找五律七绝和幽默漫画,填在文字不足的版面,诸如此类。

还没来得及感觉自己发挥得如何,他就读完了。

男人欠了欠身,略显滑稽地挥了右手,躬身说,请吧,舰长大人。

于是他坐上了那把椅子,在她的斜对面。

男人站在圆圈的中心,讲起关于戏剧围读的规则与方法,人们都静静地听着,或者低头翻着手中的剧本,只有她,在盯着他看。他见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便问,有事?她说,没什么,感觉挺像。他问,挺像?她说,对,挺像老魁格。

围读活动很成功,大家熟络起来,都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又经过排练,在一个借来的工厂文化宫公演了一次,尽管台下的观众除了亲朋好友之外,就是免费看热闹的老人孩子,但他们还是很兴奋,在掌声中谢幕,又去吃饭、唱歌,午夜时分,才各奔东西。

他把她送回家,看着她走进昏暗的楼道,听着高高低低的脚步,钥匙尖在门上的划擦,门锁弹开的咔嗒,以及沉重防盗门被关闭的闷响。他这才走出老旧的小区,原本停在门口的出租车早已不知所终,他在昏黄的路灯下走着,刚刚下过小雨,柏油路上散发着油脂一样的光。他把那首明明白白我的心唱了一遍又一遍,到她的段落就停下来,耳边满是她回荡在KTV包厢里的歌声。

再后来,喧嚣的微信群里逐渐冷清,曾经在凯恩号上服役的人们,还有在法庭上对他们进行质询与审判的另一些人,都不再关心那场改变整个世界的大战,不再关心谁的偏执、谁的自私、谁的诡辩、谁的背叛,不再关心人物性格与戏剧冲突,他们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重新习惯了朝九晚五与柴米油盐,说话越来越客套,表情包替代了语音或者文字。再后来,一切都归于寂静,亦如谢幕散场后的舞台。

她也要走了,省内的另一个城市,更南一些,在渤海之滨。那里风景秀丽,气候宜人,而且经济发达,机会比省城多许多。

她说临走前,想去山上看看。来省城上大学、毕业、工作,已经许多年,还没爬过省内闻名的大洋山。

于是在周六的清晨,他和她去爬山了。在山下,她送了他一本书,《英若诚译名剧五种》,奶白色封面,其中就有他们读过的《哗变》。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却没有要回赠礼物的表示,他想,最好的理應留在山顶。

他们走过山门,沿着石阶一路向上,原本一起登山的游客渐渐落在后面,被拉扯为三三两两的几堆。

他们之间话不多,这让他稍感放心,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很蠢。他和她说话时,总是不敢看她的脸,额头和手心会不自觉地渗出汗水。当他掏出手帕去擦时,都会惹得她笑出声来,还不忘揶揄几句:不愧是舰长大人,还保留着出门带手帕的习惯,太老派了。他陪着一起笑,有些不自然地把手帕折了又折,塞进裤兜。

雨后的山中水气尚未散尽,带有初夏的清新,弥漫于人与草木之间。

石阶有点滑,他有意走在她的右后一点,免得发生意外。她只比他小一两岁,但少年心性却更胜,一直催着他快些。他只是应着,脚步却不曾加快。山中风大,云也格外走得快,不时遮住日光,不免让他忧心忡忡,生怕会有一阵急雨,把他们困在山腰,上下不得。

当然,他所担忧的不止于此,其他许多种种,未尝如此清晰,却坠着他的心,一点点下沉,她笑他老了,喘得如此厉害。她不知道,逼迫他的心肺的,不止疲乏,还有担忧,甚至恐惧。他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期望太甚,否则失望会太大。登得越高,摔得越狠。

可他和她最终还是登上了山顶。

她在山顶张开双臂,闭起眼睛,任由山风吹起短发。他打开背包,掏出一个扎紧的塑料袋,袋里挂满水珠,还有矿泉水和塑料盒。出发时矿泉水还冻得结实,冰块随着不断输出冷气,一点点变小,直至消失在水中。塑料盒触手冰凉,他很满意。他打开盒盖,把盒子凑到她面前,她显然嗅到了什么,张开眼睛,看到盒里整整齐齐地摆着草莓,艳红,饱满,鲜嫩,长得都很规整,并无大小不一和畸形者,一阵甜香飘来,甚至还隐约可见上面散发的冷气。

他学着魁格说,好不容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给了我们一点儿鲜草莓……她没有笑,只是略显惊奇地望着他。

他说,吃吧,我拿矿泉水冰镇过,还是鲜的。

他忽然涌动起渴望,关于香甜的气息,关于艳丽的红,关于略带一点点脆的口感,关于舌尖触到的酸与甜。可小茶几上摆着的果盘中并没有草莓,只有几片切好的木瓜,一小把圣女果,两个香蕉,几个黄色的杏子,因为用保鲜膜封着,所以看起来并不真实,像是蜡或塑料制成的模型。

果盘是房间里的标配,他为她准备的当然不止这些,小茶几上还摆着几包零食,有薯片、话梅、地瓜条、海苔、瓜子和小圆饼干,甚至还有一包棒棒糖。

他摇了摇头,本该请她吃饭的,可景区里除了这个培训基地,其他餐馆酒店全部停业。培训基地里供应一日三餐,凭报名回执领取餐票,定时定量,除了规定的就餐时间外,不单独供应饮食。而且就餐时一张圆桌被有机玻璃板隔成几格,隔绝了飞沫,也隔绝了交流的可能。人们静静地排队,静静地打饭,静静地吃着喝着,又静静地离去。他是一个人来的,平素跟同行们交流得也不多,所以这些天来都是形单影只。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回房间,一个人看手机里的美剧,不知不觉间一个人沉沉睡去,直至天明,再重复一次如此这般的轮回。

装满培训材料的小提兜里除了课表,还有一份参训人员名单,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不要在意,可手指还是划过一个个名字,停在赵晓初三个字下面。职务是执行副主编,看来她这些年来干得不错,不像他,已经不再为劳动报酬支付范围外的任何工作操心,也不再为职称晋升劳神,每月一期,十五个版面,从做选题约稿到编辑校对,实际工作时间不超过十个工作日,余下的时间里,他都不过是在假装忙碌,扮演一个尽职尽责的责任编辑。他已不再热爱什么,更遑论为之而付出,他沉默着,并不发光,也不发热,就像一堆余烬,尽管曾经炽烈地燃烧,可如今都已燃尽了,只剩一点余温,向四周默默传导着,没人在意他,他也不曾在意别人。

可毕竟她来了,亦如清风拂过,余烬中又幽幽亮起了暗红色。

授课地点在培训中心的大礼堂,他不止一次在众多戴着蓝色口罩的面孔中寻找着,想找到那双黑白分明、闪着狡黠之光的眼睛,可他看到的,只有精心勾勒过却失了浓密的眉毛,低垂的眼帘,带有细碎褶皱的眼角,满是血丝的眼白,还有镜片后暗淡如蒙尘的眸子。

是她找到他的。

那是某次课间,他终于摆脱了台上那位总编的夸夸其谈,无论是其出色的经营能力、所策划的诸次展会、历年所获得的殊荣,还是做大做强的经济实力,于他,以及坐在下面聆听或者昏睡的大多数参训者而言,都像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他们在企业经营方面,既无权力也无能力,他们最擅长的,不过是在字里行间挑出不合适的词语,再填入合适的,他们注定要在职业生涯中一直低头修修补补,而非锐意进取、奋进改革。

他打着哈欠,拎着保温杯去补点热水,以期里面已经不知多少泡的茶叶中还残留着些许茶碱,让他能够熬过这漫长而闷热的午后。桌上的那本《永别了,武器》,不知是被谁落在房间抽屉里的,已经读到了第一部的尾声,亨利被炸伤,送到后方医院,又辗转前往米兰,希望见到他心爱的凯瑟琳。

热水流入杯中的声音,从响亮到低沉,忽然有人喊王铁军,音量不高,他抬起头,看见是她,尽管齐耳短发长了许多,用缀满石榴红的头绳扎着,牛仔裤和T恤衫变成了碎花长裙,烈焰红唇与深色眼影都浅淡了许多,还凭空多出了淡淡的香水味,有些像茉莉花,也有些像青柠檬,但她依旧是她,走廊的灯光在她的鼻子和颧骨投下阴影,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故作惊喜地说,没想到,你也来了。她说,社里事太多,原本不想来的,可今年的再教育学时还差点。他又问,就你一个人来的?她点点头。他说,挺巧,我也是。他想再说些什么,可全被心跳敲得七零八落。他指着她的保温杯说,同款啊,挺有缘。她没说话,笑着撕开一包咖啡粉,撒进杯里,又接了热水,一股带着甜香的咖啡味在他们之间蔓延。他感觉有些尴尬,想着,或许还有再见的机会,想转身离去,她却说,我手机号换了,你记一下吧。他忙掏出手机,可手指上满是汗水,他只好把手指在T恤衫上抹了又抹,又手忙脚乱解了锁,按她说的输了进去。他拨通了,她举起手机向他示意,硕大的屏幕上,除了來电显示外,还有个小女孩,搂着只金色的大狗,冲着镜头笑着,眉眼中有她的神采,也有些陌生的气质,想来是来自父亲。她说,我微信也是这个,他点了点头。上课的铃声响起,在走廊里闲聊的人们重又涌入礼堂,他长出了一口气。

课程还在继续,挂在四壁的音箱传出话语,在人们头顶回响,他却充耳不闻。他也未曾注意到窗外风云突变,带着潮湿气味的风顺着门缝溜入礼堂,吹得顶上的水晶吊灯叮当作响,他只是望着前排某个角落,那里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着,乌黑的长发挡在屏幕前,被一抹石榴红收束为发辫,垂在白色的脖颈上,象牙白与石榴红,相互映衬着,亮得晃眼。

袋里的棒棒糖包裹着代表口味的红黄蓝绿塑料纸,被一支支插在花瓶里,的确像一束绚烂盛开的花。用以充当烟灰缸的白瓷小碟他在洗手盆里认真洗过,又用纸巾仔细擦干。瓜子倒进去,摆在果盘边,薯片的包装袋剪开,多余部分向外翻叠,一层又一层,再仔细折成圆形,拍平底面,摆在茶几上。话梅、地瓜条、小饼干亦是如此。小茶几渐渐被摆满,终于不那么寒酸了。

可惜的是没有酒,当年她的酒量不行,只两瓶啤酒就醉态尽显,话语含混,步态虚浮。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茶倒是有,家里带来的,茉莉花,吴裕泰,某年“双十一”时买的,虽然茉莉香已不再浓郁,但他却一直没舍得扔。原本没打算和人分享,用这玩意待客,未免失了体面,但这已是他拿得出手的唯一选择了。

一楼服务台旁的小售货台上摆着的大多是纪念品,蒙尘的文创产品,乏人问津的琥珀、化石与干人参,他问售货姑娘这附近哪有超市,他想买点零食。姑娘说,景区里可没有,都关门了,山外的村里可能有,但不通车,走的话一个来回得三四个小时。他有些失望,姑娘或许是好奇,问,老师,您还吃零食?他说,不是,有个几年不见的——老同事,想请她来坐坐,可屋里什么都没有。姑娘想了想,说一会四点半,我下班,老师你来找我吧。

于是他在姑娘宿舍门口,把纸箱里姑娘的零食储备扫荡一空。他临走塞了张百元大钞,姑娘怎么也不要,又张罗着要加微信给他找钱。他说不用,一是感谢,二是能不能帮他弄点酒?姑娘说,我这可没有酒。他说,不是你,有没有男服务员,帮我问问。姑娘脸红了,他没再问,心中羡慕,曾经他和她也像姑娘一样,可惜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电水壶传出哨音,他拎起水壶放在一边,等稍凉一些,才倒进装了茶叶的保温杯,略等一会,纸杯里倒了热水,他等着杯中的纸味渗出,再倒掉,换成茶水。虽然不是好茶,但心不能有丝毫轻慢。

忽然纱帘飘起,一阵黏腻的风闯入,水气包裹着草木气息,阻滞了他的呼吸,他嗅到了铁锈的味道。他望见铁青色的天空中既无星斗,亦无明月,一片晦暗。又是一阵疾风,他身后两声轻响,纸杯被吹落在地,水泼洒在地板上,两个纸杯滚动着,划着各自的圆,堪堪相遇,却又渐行渐远。

他关好窗子,捡起两个纸杯,扔进垃圾桶。他晚饭时没在食堂见到她,邀请她来小叙的微信也一直没有回复,不知她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湿热黏满全身,他心想这山中的云雨,已经积聚了快一周,却始终悬而未决,让人心烦意乱。

培训课程终于要完结了,最后一堂课讲的是常见校对错误,他听得津津有味,见前面那个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没再支起,石榴红向下垂着,时而摆动着。课听得意犹未尽,甚至在下课铃声响起时,不少学员嚷着还要听听,讲台上干了一辈子校对的老师抱歉地说,下次吧,同学们,还有机会,别占用领导的时间。

老师匆匆下台,组织培训的领导致辞,下面的手机屏幕纷纷亮起,领导诉说着在疫情尚未过去的大环境下组织这么一场培训的不易,话语间,居然略显哽咽。他有些着急,希望领导赶快说完,这样在午饭前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去找她聊聊。领导终于说完了,下面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某个戴着胸牌的工作人员说,下午自由活动,明天一早集中乘大客车离开,午饭前搞个结业仪式,主要是和领导合影,然后领取结业证书。底下抱怨声一片,但人们抱怨过,还是乖乖走出礼堂,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在大门的台阶前站定,该错肩的错肩,该抬头的抬头。或许是因为人多,也因为阴天的缘故,摄影师拍了一遍又一遍,风不断吹打着人们,衣物发出猎猎之声,食堂的气味扩散开来,他身边有人嚷嚷,赶紧的吧,菜都凉了。人们忍不住都笑了,纷纷回头去找是哪位仗义执言,她也回头了,笑着,一时间四目相对,他蓦地想起包房里昏暗灯光下的她,笑着,寻找着某个吹起口哨的好事者,可等前奏响起,却又转过脸对准麦克风,一字一句地轻唱起来。

合影终于完事了,他紧走两步,跟在她身后,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说什么,她却先开口了,她说,下午没事的话,去山里走走吧。他自然是同意的,心想,过了许多年,她登山的爱好一点没变。

他和她都是第一次来,不熟,全靠山中的游客导航图。他用手机拍过了,研究起路线来,他说,往南有座清代的塔,还是康熙东巡返京时避雨的所在。往东有座辽代的古寺,可以去看看。她问,山的最高点在哪?他找了找,说在北边,有座明代的书院。她笑了,说,没想到这么一座山上,还不少名胜古迹。

他说,这也难怪,山岭东侧原先有辽河渡口,周边出产的高粱大豆都运到此处装船,沿辽河至出海口,再走海路运到关内。后来又修了铁路,铁路运走了大豆高粱,运来了廉价的洋布洋火洋油。他们曾经做过一个栏目,每期介绍一座省内的小城,介绍这里那期,是他组的稿。那时候还年轻,不但约了作者,还自己亲自上阵,查了一通资料确定选题,所以对这里了解得多一些。他搜肠刮肚,把当年的那些资料一点点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又展示给她看。她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

于他而言,这就够了。

他和她拾级而上,又顺着石板路向北走着,蜿蜒向上,直到最高处。

书院的大门挂着锁,已经锈蚀出暗红色,他有些沮丧,可她却很兴奋,站在山岭的高处,望着下面雾霭中隐约可见的白色河流,风从北方吹来,裹挟着白色的冷。他看见她圆领下露出的肩背,说,这里冷,下山吧。她摟着双肩说,再待一会吧,我想看看那个渡口。他努力辨识着,沿着那条发源于另一座小城的河流,自东向西,终于确定它汇入辽河的地方,他指给她看,说那里,再往南,岸边就是渡口,从前的柴河晚渡还是八景之一。他说得头头是道,但那渡口却隐于云雾中,缥缈间辨不清是真是假,亦幻亦真。

她看了许久,还是放弃了,他说想去古寺看看,她没反对。

一路走着,踩着落叶,石板在水气的滋润下像是涂过了油脂。不见阳光,只有淡淡的雾气,空山中,偶尔响起几声鸟鸣,她的呼吸声虽轻,却清晰可闻。他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她说老公经常出差,顾不上家里,公婆岁数大,能帮的有限,父母还都在外地,她两头跑,拉扯姑娘外加忙社里的工作,忙忙碌碌这些年也就过来了。她轻轻地说着,语调平缓,像是在聊别人的生活。他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羡慕。她问起他怎么样,并未有多少忌惮,仿佛从前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不快,他一时搞不清,这些年来的芥蒂、纠结、懊悔,与念念不忘,是否都真实存在过,一盒草莓她一颗没吃就转身离去的那一幕,是不是从未发生过。他说,还好,一直单着,原先想找,后来岁数越来越大,心思也淡了。他顿了一下,感觉先是她的呼吸声盖过了他的心跳声,然后是他的心跳声又盖过了她的呼吸声。他补了一句,一个人挺好,无牵无挂。她沉默许久,喊了声铁军,他笑了笑说,从前你都是喊我舰长大人的。

她脚下滑了一下,他忙去扶,两只手握在一起,他感觉触手黏腻,满是汗水,那只瘦削的手紧紧捏着他的手掌,微微发抖。他不再说话,就这么和她一路走着。

他们随着路转过弯,雾中古寺青色的瓦片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一位老者在前面走着。每走一二百米,见到捆在小树上切了瓶嘴的饮料瓶,老者就会停下,将瓶中的残水倒净,端起旧油桶,注入清水,又从腰间的布袋中抓一把花生放在树下,然后拎着两个桶继续前行。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掠过树梢的声音。

他们没有打扰老者,只是跟在后面。当桶中空空时,古寺已在面前,老者双手合十,闭目吟诵,那声音在喉间滚动,说者自知,神佛当知,旁人不知。吟诵完毕,老者向着松柏间的山门躬身施礼,如是再三,便拎着空桶拾级而下。

古寺的大门紧紧关着,门上黄钉锈蚀,红漆斑驳,尽管他不信佛,但过山门而不入,让他有些失望。他本想进去点一炷香火,替心中的人求神佛护佑,平安康健。

她忽然哎了一声,他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大尾巴尖耳朵的灰色精灵在树上左顾右盼,终于禁不住诱惑,跑来用前爪捧起树下的花生,又攀回枝头,三跃两跃,消失在铁灰色的山岭深处。

他看见路边竖着个路牌,削成箭头形的木板上写着松鼠乐园,旁边还画了个黄黑相间的松鼠,经历风吹日晒,色彩褪去许多,让松鼠看上去有些苍老。他说,这是花栗鼠,美国常见,这里只有魔王松鼠,就是刚才看到的灰色尖耳朵的。她并不在意,说,咱们去看看吧,应该有很多松鼠,万一有花栗鼠呢?她虽然是请求,可语气却不容置疑,像个小女孩,他只好娇惯着,顺应她的意思,走向那个岔路。

一路向下,不再是石板路,柏油路通往一片池塘。水面平缓如镜,一座窄小的木码头上拴着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是一条木船,搁浅在岸边。船上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船尾的柴油发动机下拖着一片油渍,随波荡漾,亦如老旧的拖着黄色染料的凯恩号。岸上的遮阳棚下是一排硕大的鸭子,白羽黄喙,以座舱内的踏板为驱动,最大载客量两人。只是鸭子们如今停泊在齐膝的荒草中,被长长的钢丝绳锁在一起,寸步难行,无法再作浪兴波。

她说,可惜了。他却感到庆幸,仿佛看到老板一边收钱,一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这对要坐鸭子船游湖的中年人。当他再去看鸭子的时候,感觉它们黑色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原本咧开的嘴角满是嘲弄。

过了人工湖,是铁栅栏围起的圆形空地,栅栏后是半埋在地上的废旧轮胎,上面有红色的遮阳棚,下面则是竖起一条条通电杆的碰碰车,红黄蓝绿,色彩纷呈。她说她小时候最爱玩碰碰车,还有悬空小火车。他向远处望了望,果然在旋转木马转转杯过山车上方,架设着一圈窄小的铁轨;铁轨的尽头,停着辆红色的小火车,铁质座位上面包裹的人造革已经开裂,露出黄色的海绵,又被透明胶布层层包裹。

铁轨圈住的土地一片寂静,但能从五颜六色中感受到曾经的喧嚣。她兴奋地喊,小火车!不远处彩钢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迷彩裤子海魂衫、戴着迷彩帽子的男人叼着烟走出来,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说,我们去问问吧,看看游乐场还开不开。他心头一紧,说,别了吧,他就是看场子的,哪有那个权力?她说,问问怕什么的,万一能让我们坐一圈小火车呢?她要去问,却被他拉住。他说,晓初,回去吧。她说,我不。他说,你不是小女孩了。远方隆隆的雷声低沉地轰鸣着,她眼中的光渐渐褪去,手也从他的手中滑了出来。他说,回去吧,要下雨了。她转身顺着来时的方向走着,并没等他。

男人猛吸了两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伸着懒腰,舒服地打了个哈欠,推门进屋了。

他快走了两步,却怎么也没办法和她并肩而行。

远处的云层中闪烁着,隐约可见光线劈開乌云,继而又消失不见,雷声隐隐传来,忽然一阵沙沙作响,许多雨点砸在玻璃窗上,接着砰的一声,窗子忽然被刮开,漫天的山雨撞了进来,砸向窗帘,砸向他,砸向小茶几上的一切。他感到无法呼吸,粘满全身的湿热被冰冷所荡涤,他甚至有点享受突如其来的这一切,但身体却不由自主,跑去关紧了窗子,于是那场风雨肆虐依旧,却已和他无关。

他捡起被吹落在地的《永别了,武器》,见最后一页写着痛失凯瑟琳的亨利离开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下面的半页空白处用纯蓝色写着:

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

乘回风兮载云旗。

雨水溅在上面,字迹随之洇染模糊,他捧着书,坐在茶几旁,听着雨声。不知怎么的,他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摇晃着。他仿佛身处风雨飘摇中的凯恩号,大脑停止运转,不再关心正在发生的一切。心中一个念头在不断翻转纠结,对他而言,那才是此时此刻这世间唯一值得思考的事。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