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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失落的记忆

2023-06-09彭育志

今古文创 2023年19期

彭育志

【摘要】 美国当代小说家山下凯伦在小说《穿越雨林之弧》中通过回忆展现了“玛塔考”的兴衰和与其紧密相连的众人物的命运起伏。小说可看作小球的第一人称回忆录,但又反常地使用了全知的聚焦模式。本文从小说的叙事結构入手,着重从第一人称回忆和全知的“我”的矛盾两方面来分析它背后的伦理考量,可以发现山下凯伦此举是因其重视回忆的伦理价值,并呼吁读者找回失落的记忆。

【关键词】《穿越雨林之弧》;叙事伦理;叙事聚焦; 叙事声音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9-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9.002

一、引言

《穿越雨林之弧》是美籍日裔作家山下凯伦的代表作之一。小说通过一个神秘小球的回忆展开。小球在主人公石丸一正幼年时便依附在他额前,直至被病菌吞噬而消亡。在小球的“一生”中,它和石丸一正一同见证了玛塔考(在文中既是地名亦是材料名)以及被玛塔考魔力吸引而来的众人的命运起伏。

本文将分析《穿越雨林之弧》的叙事伦理(narrative ethics)。据费伦所言:“所谓叙事伦理主要探讨‘故事以及故事讲述领域与道德价值的交叉性,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1)被讲述对象的伦理;(2)讲述行为的伦理;(3)书写/生产的伦理;(4)阅读/接受的伦理。”

本文关注的是四方面中“讲述行为的伦理”。讲述行为的伦理聚焦于叙事行为本身,关注叙述者的伦理立场。它关心的典型问题是:叙述者对受述者有何伦理责任以及叙事作品的叙事技巧背后的伦理维度等。

由上可见,本文所做的对《穿越雨林之弧》的叙事伦理研究,侧重点在于其形式,也就是叙述者是如何讲述这个故事的。而《穿越雨林之弧》最引人注目的叙事形式就是:它是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回忆。使用第一人称回忆来叙事在文学作品中也算是屡见不鲜,但《穿越雨林之弧》的特殊之处在于,它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是全知的。如热奈特所言,“第一人称叙事作品暗含的唯一符合逻辑的聚焦就是通过叙述者的聚焦”。但对一个全知的叙述者内聚焦实际上就相当于零聚焦。叙述者的无所不知使内聚焦失去了意义,而既然故事主体全都是以零聚焦呈现,甚至在一些章节中“我”根本没有登场,作者山下凯伦何不干脆删去“我”,直接以狄更斯式的上帝视角展开叙事呢?本文将针对这个问题,从“回忆”和全知的“我”两方面来分析《穿越雨林之弧》的叙事伦理。

二、回忆

这部小说是典型的故事外同故事叙事。小说第一节叙述者讲述自己的由来,向人们回忆往事。随后的诸多章节便是由叙述者回忆构成的小说之主体。小说最后一节,回忆结束,叙述者向它的听众作别。小说整体因此可以分成两部分:其一是故事外的回忆行为本身;其二是故事内的回忆的内容。回忆行为的两部分分别分布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两个小节,用一般现在时写作,表明叙事行为发生在“当下”,而回忆内容的部分则构成小说的主体,用一般过去时写作,表明这是回忆中的“故”事。

讲述行为的伦理与叙述者密切相关,但小说的叙述者到底是谁呢?小说开篇,叙述者便说道:“由于天缘奇遇,我被一段记忆带回了现世……我由记忆带回,也就因此变成了一段记忆,而且是受命为你而变成了一段记忆。”但小说的主体无疑是“小球”的回忆,而且叙述者也坦白过它就是小球。那么小说中小球死去后的几章是由谁叙述的呢?为了解决这个叙事难题,作者甚至让小球拥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Kazumasa had no idea at the time how this... affect his own future. These things I knew with simple clairvoyance”。此处一般过去时的使用表明小球在过去,也就是故事发生时就可预知未来,并非由于回忆的后知后觉。可以说小说的叙述者是转生后的小球,只不过它是以回忆的形态出现的。而作者安排叙述者以回忆的形态现身,正说明了她看重回忆本身的价值。

回忆本身的伦理价值在于它与“关切”相关,人们若关切某人某事就必然会记住他,而遗忘往往就是因为漠视 。或许对个人而言,遗忘是不可控的,我忘记某事不是因为我不关切它而是出于生理上的种种原因不再记得住了,如此一来,我们就不能对这种个人的遗忘行为做出伦理上的谴责。但对于属于一个共同体的共享记忆而言就不是这样了,承担着某份集体记忆的群体里的每一个个体都有责任将之传承下去。因其全知,小球的回忆实际上构成了故事中玛塔考时代的共享记忆(shared memory),而这段记忆已经被现在的人遗忘了。叙述者自述其被记忆唤回,又感叹记忆是强有力的东西,由此大概可以推测小球正是被众人强大的记忆复活,众人或许不愿关于“玛塔考”之兴衰的记忆就此湮灭在历史中,于是选择了小球作为他们的代言人,承担起传续时代记忆的责任,向现在的听众讲述往事,而且也唯有小球这样特殊的全知者才能完整全面地展现那个时代众人的命运,重新唤回现在的人对过去时代的关切。

关切一个逝去的时代离不开关心那个时代里曾经鲜活的各色人物。而要关心一个人至少应该记住他的名字。叙述者在叙述刚开始便向它的听众一一介绍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包括他们的名字甚至绰号,除了男主角石丸一正外,还有“马内帕内,羽毛大师,美国人乔纳森推普。他们中还包括被称作天使的奇科帕克,还有鸽子夫妇巴蒂斯塔和塔尼亚阿帕瑞西妲”。这一长串人名和绰号仿佛巫术咒语,叙述者“低唤一个又一个名姓,像母亲呼唤她的孩子”,想要借助名字的魔力将他们编织进自己的叙述之中,使之不朽。小说的好几个章直接用角色名作为章标题,除了告诉读者叙述重心往该角色上转移之外也提醒读者角色名的重要性。

人的名字比其他任何东西都直接指涉人的本质,如果一个人死后连名字都被人遗忘,那他相当于死了两次 。石丸一正是当代来自日本的移民,他的姓Ishimaru可以分成Ishi和maru两部分分别指“石头”和“圆的”,中文譯作“石丸”正暗示他今后将于一个小球密不可分,除此之外,Maru还让人想起1918年6月18日第一批到达巴西的日本移民所乘坐的船的名字:Kasato Maru。石丸一正和他近100年前的先辈们一样是背井离乡的移民者,想要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找到归属感。乔纳森推普是美国跨国公司的负责人,有三只手,象征着高速高效的现代资本机器,而作为巴西本土居民的巴蒂斯塔也是非洲人、印第安人和葡萄牙人的“混种”,且他的姓就是葡萄牙人常用的姓氏。在海滨小城长大的男孩奇科帕克橘黄色的头发和深绿色的眼睛也可以追溯到历史上的荷兰殖民者,他的姓名也来自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且与罗马天主教有深厚的渊源。热带雨林的农民马内帕内属于原始居民印第安人的后裔。但他的方言却没人能听懂,被认为是“文盲的、落后的和神秘的”表现。这些内涵丰富的名字和绰号暗示着人物的身份和过往使人物更长久地存活在记忆中从而复活了他们的第二生命。

回忆的另一伦理价值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柏拉图也有相近的说法,他认为我们本来知晓一切只是后来都忘记了,人们回忆其实是在求知。那叙述者的回忆到底教会了我们什么呢?这从小说六个部分的大标题就不难看出:原初,发展中的世界,再发展,失去纯真,再失去,回归。这六个标题也和小说内容相吻合:在巴西西北部的亚马逊雨林中,大量树木被砍伐,连日的大雨冲刷着裸露的土地,土壤被冲掉后却露出了坚硬无比,不可穿透的材料—玛塔考。玛塔考是一种特殊的磁性塑料,强度极高,却同时具有极佳的可塑性。玛塔考的开采和利用表面上给当地带来了繁荣,使小说中诸人物都功成名就,人类社会也因这种新型材料的面世取得飞跃式发展。但一种专门以玛塔考塑料为食的细菌出现了,整个由玛塔考构筑的世界顿时烟消云散。就这样,小球回忆了玛塔考从零开始兴起最终归于零的一个循环。这样的发展令人想起《圣经》中的创世神话。上帝于原初开辟了世界,创造万物和人类,又让亚当夏娃住在伊甸园里,人类之祖受蛇的诱惑偷食禁果,得了智慧,失了纯真被逐出伊甸,人类接着愈加堕落,上帝便降下灭世的洪水让人类与世界重启。玛塔考塑料可塑性极强,用它制作的东西,无论是花还是食物还是人体器官都栩栩如生,有了这种高科技新型材料,人类仿佛拥有了上帝般造物的威能,文中推普用玛塔考塑料建造了一座乐园,他认为这是“塑料天堂”,但作者称之为塑料天堂显然语带嘲讽,因plastic一词还有“虚假”之意,所以人类迷信科技苦心营建的所谓人间伊甸最终崩塌,不过是一场幻梦。小说借回忆想要告诫我们的便是如此,迷信科技对自然毫无敬畏之心掠夺无度必将招致恶果,而趋利避害的法门也正藏在回忆之中。在回忆的最后一部分,石丸一正和恋人找到了热带一处农场,那里有“一亩又一亩的热带果树和藤蔓,还有满种植园的菠萝,甘蔗和咖啡” 。他们脚下是富饶的红色土地,嘴边是甜美的果汁,篮子里是巨大的芒果和香蕉,这样的伊甸园式的描述在全文仅此一处,这便是回忆中的答案:回归田园,重返伊甸。

三、全知的“我”

在阅读一般的内聚焦作品时,读者仿佛与叙述者合一,见他所见,闻他所闻,想他所想,叙述者只能表达他此时此刻于此地的见闻与想法,不能获知他人的想法和彼时彼刻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穿越雨林之弧》中叙述者“我”是转生后的小球。它可以读心,又可同时观察到圣保罗,亚马逊雨林,纽约等地的种种隐秘。(“Meanwhile, far away in New York, I could also see... ”)它甚至还能预知未来和探明过去。如此一来,叙述者便成了矛盾的全知的“我”:虽说通过这样的设计,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我”得到解放,可以了解同时发生在各个地方的事情,可以同时描摹来自不同地方的角色的见闻和心理,全面展现玛塔考的兴衰和众人的命运,但是若要追求全知性,用第三人称不是更方便吗?非要让“我”全知,只会破坏内聚焦带来的读者与“我”合一的“代入感”。

“道德见证人”的概念或许可以解释这个看似矛盾的设定。这一概念由阿伊莎玛格丽特提出,她认为“要成为道德见证人,一个人必须既见证罪恶又要见证罪恶带来的苦难,只见证二者之一是不够的”。还有关键的一点是“典型的道德见证人经受苦难——他不仅是个观察者,亦是受难者”。如果将叙述者看作是一个道德见证人的话,正是“经受苦难”这一核心要素使得它必须是第一人称的“我”。如果叙述者是第三人称的“他”的话,整个故事就会变成“他如何如何”,这只是在描述他人的遭遇,仅仅是在见证而已,唯有说“我如何如何才有可能是在经受”。因此全知的我之“全知”使叙述者可以见证发生在玛塔考的种种恶行和这些恶行带来的苦难,而“我”则让叙述者可以将自己作为受害者经受的苦难讲述出来让读者感同身受。

全知的叙述者见证了美国对巴西经济殖民的残余:“这里像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堆积着各种飞行器、交通工具,还有黏糊糊的固体油、军队的吉普、红十字会的救护车等等。这些汽车像是五六十年代晚期制造的,已经生锈瓦解了。雨林的上空时不时会回荡起一阵噪音,惊散林中的鸟兽”,还有见证了雨林深处因环境恶化而发生的物种变异:“稀有的淡红色蝴蝶品种,以生锈的水为食。另外,此地居然还有变异了地对毒物免疫的硕大的老鼠,除了类似于秃鹰之类的新型的鸟类外,其他任何以这种老鼠为食的动物都会立刻死去。还有许多填满了子弹的猴子的尸体……”简单的描述就已经触目惊心了,展现了人类未来经济效益而对自然进行野蛮的开发从而导致的灾难后果。

有时见证者还饱含深情地描述巴西雨林遭遇滥砍滥伐的样子:“地表的红色泥沙流经新砍伐的森林,像是被切开的血脉。”在巴西空军投放的毒气弹形成浓雾笼罩在玛塔考的上空,很多鸟类丧命,玛塔考下起了羽毛雨时,叙述者也对此投去了它关切的目光:

数以百万计的各种颜色和种类的鸟类,其中许多是同类中的最后一员——长着亮橙色喙的乌木巨嘴鸟、红头黑鸟、清晰原色的天堂唐纳雀、猩红色朱鹭、披着金属绿的尖嘴贾卡玛、小型的飞来飞去的蜂鸟——充斥着天空,它们向高空冲刺,只为纯净的空气,但致命的云团令人憎恶地蔓延开来,是看不见的邪恶。玛塔考很快就被毒鸟死气沉沉的尸体覆盖了。的确,无数个日日夜夜,玛塔考下着羽毛雨。

当见证人将关注点转向人的时候,它的目光依然敏锐。它的语气时而冷峻平静,时而深情悲悯,就像威严又慈悲的上帝。但当它以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经受细菌吞噬而身殒时,又像一个再平凡不过难逃一死的凡人,令人感动不已:

这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吞噬我,在我的球体上雕刻出精致的针孔般的通道,错综复杂地缠绕在我的球体上。 对此,我承认,我只感觉到我自己的消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我的世界在消失……从里面,我被某种东西完全掏空了,被某种无形的、贪婪的、现在已经被吞噬的东西。

这样一来,作为道德见证人的全知的“我”仿佛兼具了神性与人性。上帝般的叙述权威增强了叙事的可信度,极具代入感的第一人称视角又使听者感同身受,增强了故事的感染力。叙述者在两种人称中切换自如,展现了它高超的讲故事的技巧。叙述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玛塔考时代的幸存者,如阿赫玛托娃所言:“面向普罗大众,我作为见证人而站立,我是彼时彼地的幸存者”,小球以高超叙事技巧编织的权威而动人的回忆正是它向后世众人留下的证言,它证实了曾经有一个时代人们因为迷信科技,崇拜金钱与商品,对自然索求无度最终遭受了灭顶之灾。如它的词根所暗示的,“见证人”给他的听众带来的是遗失在回忆中的智慧:回归田园生活,找到自然与文明的平衡才能重返伊甸。

四、结语

本文运用叙事学相关方法分析《穿越雨林之弧》,试图发现小说的叙事形式背后的伦理考量。本文发现该小说在叙事声音和叙事聚焦两个方面不同寻常:其一,小說整体上是叙事者的回忆录;其二,虽然叙事者是第一人称的“我”,但又因为“我”是全知的,所以回忆的内容是以零聚焦的方式呈现的。本文认为山下凯伦之所以要将零聚焦的故事主体嵌套在回忆的形式之中,展现其高超的叙事技巧,是因为她想要展现回忆这一行为本身的伦理价值,即让现在的人获得教训和让现在的人对过去的时代表示关切,而全知叙述者“我”,则作为道德见证人来提醒人们过去的历史不可忘,人类要永远记得无止尽掠夺自然而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应该回归田园生活,找到自然与文明的平衡才能重返伊甸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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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RyutaImafuku,“A Castaway Ishmael Who Turned to Stone in the Amami Islands.”Leviathan, John Hopkins Press,2016,pp.8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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