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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

2023-06-08邱力

绿洲 2023年2期
关键词:婆娘寿山虎牙

邱力

1

牙痛?

不痛。我想拔牙。

不痛你拔个啥牙?

我要拔的是这两颗虎牙,谢医生。

虎牙碍你啥事了?人家明星不也长虎牙?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

你要考虑清楚哈,虎牙牙根最长,支撑你两边口角,能让你嘴唇丰满。拔了会影响你美容,说不定会瘪嘴。

这几天我都在想这件事情,以前咋就没想过呢?都是跟我老公进城开店后才惹出的事。谢医生,你不忙吧?我特意挑你快要下班的时候来,就是想先和你咨询一下,再定个拔牙的时间。

牙科診所墙上的石英钟指向下午五时四十五分,天色已渐近晦暗。外面小区的路上,一些背着书包的学生娃和一些手上拎着蔬菜袋子的上班族匆匆而过。今晚我其实是有事的。我得回家给老许和小珊弄顿可口的饭菜。老许每周三来小区。他一来,我和小珊就像过节似的,弄顿像模像样的饭菜成了这节日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环节。老许常说,只有回到小区这个家才能真正感受到温暖。我相信老许说的是真话。都活了大半辈子,再要编造谎话过日子那该多累啊。老许最近大酒大肉吃得太凶,全然不顾一个劲飙升的血压和血糖,都五十出头的人了,有必要还像当年那样拼吗?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他为啥那么舍命地陪吃陪喝,难道只有在酒桌上才能找回剩余的那点豪气?在小区开诊所,作息时间自己说了不算。病人指不定啥时候会来,来了你就得好生招呼。我正规省医学院口腔医学专业毕业生,如今能够闯出点名堂,除了有专业优势加上老许鼎力相助,再就是待病人如亲人,这才把“谢医生牙科诊所”的牌子在小区内外叫得响亮。就拿眼前这个女人来说吧,一进来就拉着我的白大褂,满脸倾诉状,像老朋友似的要跟我聊她拔牙的事。说真的,因为要回家弄饭,一开始我想借故支走她,明天一早再给她看也不迟。可她竟然说要拔的是虎牙,这样一说,我心里那根弦就像是被她无意间拨动了一样,拨得我说不出地心慌。我用舌尖舔了舔定居在口腔已有三十二年的两颗虎牙,尖利的感觉从舌尖传遍全身。我吞下口唾液。幸亏戴了口罩,要不然我这两颗虎牙被这女人发现了,她肯定要大惊小怪一番。我给老许发了条微信,说临时来了个重要病人,冰箱里有我上午买的一条鲈鱼和时鲜蔬菜。稍微晚点回家做饭。我想听一听这女人到底说些啥。

谢医生,你叫我小吴好了。我和我老公在小区里面开了个快递驿站。是半年前的事了。你应该见过的,说不定还在我那儿取过包裹哩。刚开始,搞快递驿站也不晓得赚不赚钱,我们还卖桶装水。我们想总有一样得行吧。现在呢,不卖水了,专门搞快递,哪有时间忙其他生意啊。整个小区就我家和另一家菜鸟快递。从早忙到晚——今天我是抽空出来的。我老公现在一个人正在忙手忙脚呢——他忙点也好,免得那个骚婆娘又趁机过来扯闲篇。那个骚婆娘姓朱,一会儿我要说到她的。她跟我为啥子要拔虎牙有直接关系。我和我老公先前做过很多事情,做来做去,看来还是这个快递驿站比较靠谱。我们从乡下来,也不图在城里买大房子小轿车,能够有份稳定的工作有个自己的狗窝,将来子女能在城里的学校读书考大学就算是祖上烧高香了。我这样讲一点也不夸张,你们城里人是不了解我们乡下人,老是爱戴有色眼镜来看我们——我不是说你哈,谢医生,我说的是小区里的个别人——我们两口子就像电视上经常讲的,撸起袖子加油干,生活刚刚有点儿起色。一个多月前吧,隔壁开了家川菜馆,女老板就是那个姓朱的婆娘。她长得妖里妖气,跟人第一次见面就拍肩打背。她男人呢,满脸横肉,像个杀猪的屠夫。平时闷声不响,嘴边叼根烟,在厨房灶台边掌勺子。有一次听他吹牛皮,说是15岁出来闯荡,在北京华侨饭店当过学徒。出师后,人家留他,他不干,回来自立门户当老板。老实说,她男人炒菜确实好吃,辣子鸡和宫保鸡丁是招牌菜,得空你尝尝。我和我老公忙起来就经常到隔壁要两个蛋炒饭,周末偶尔也点个酸菜豆米肉片小火锅打打牙祭。朱婆娘的男人不爱轿车爱摩托,店子门口那辆摩托车听说要十来万块钱哪?隔壁邻居嘛,一来二去,就熟了。朱婆娘爱来我们店子串门子,要么寄包裹,要么拿包裹,反正她们店子有她男人和一个男服务员照料。朱婆娘嘴甜,一口一个妹地喊我。时不时还炒两个小菜来让我尝鲜。我还当她是个爽快人哪。嗨!她还去过很多地方,天南地北地能说会道。我老公每回都听得出神,和朱婆娘挺聊得来,一聊就没完。朱婆娘像个发情的老母鸡咯咯咯乱叫。我也不是不放心我老公,可哪只公鸡受得了她这种撩拨啊?谢医生你说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起身给小吴又倒了杯水。我好像想起来了,小区南门往里走,二栋一单元一楼靠左首的门面,是有家快递驿站。偶尔经过,瞥眼间,会看见门面外杂乱堆着许多纸箱塑料袋,人来人往的,挺热闹。我的包裹都是另一家菜鸟快递负责送上门来。我没有太多时间专门去取存放的包裹。

小吴语速很快,噼哩啪啦说了一通,我搞不明白她说的这些跟她拔虎牙有啥关系。我打断她的话,小吴,还是说说你为啥要拔虎牙吧。

哦,还不是因为那个朱婆娘。自从她来我们店子串门聊天后,我老公对我态度越来越冷淡,一天说不了三句话。我都怀疑晚上睡觉他做的梦里面是不是有那个骚婆娘?这件事闹得我心烦意乱。前些天,我忍不住就去普陀寺烧了回香。他们都说那里的菩萨灵验得很。烧完香,走出庙来,心里还是空空的发慌。下到山脚,求签问卦的摊子零零散散摆了几个。我没理睬他们,难不成连菩萨都解不了的难题他们几个能解得了?走出十多步,手机响了,是我老公打来的。我正说话,路边一个烧蛋看相的老太婆向我招手。她说,姑娘,我看你面善。烧个蛋嘛,说不对不要钱。我们乡下也有仙姑给人烧蛋,消灾治病挺灵。烧蛋看相我还没见过。我不由走到老太婆面前。姑娘,你来寺里是求解婚姻家庭的难事吧?我一愣,就坐下来听她继续说。老太婆鸡爪似的五根手指抓了个鸡蛋,在我脸上游走了一圈,放在脚边搪瓷盆里烧,烧好,在膝盖上磕破,剥了皮,举起来仔细看白生生的裸蛋。姑娘,我直言相告了哈。你面相本来很好,但齿相不好。虎牙命硬,婚姻多坎坷,六亲避而远之。你三十岁出头是个坎,如果拔掉虎牙,将来运势会一路顺风顺水。如果不拔呢?这个还用得着我讲明吗,姑娘?

所以你听了老太婆的话后,就来拔虎牙了?

是啊。谢医生。以前在老家就有老人说过我长这两颗虎牙会对我不好,搞得我说话都要拿手遮住嘴巴。都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是一样结婚生子进城打工?我们还想要二胎呢。你看,都三个来月了。唉,可现在这个坎……

你都有三个多月了啊?那不行,简直荒唐。我不能给你拔。这种情况拔牙会容易导致孕妇早产或者流产,没有哪个医生敢承担这个责任。

小吴站起身,表情有点儿失望又有点儿不甘。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间,我产生一种强烈的去她那个快递驿站看看的想法。

2

老许去年开春才正式和我住在一起。做出这个决定,于他是表明对我感情的升华,于我则是看到了未来生活的曙光。记得老许、我和小珊吃第一顿团圆饭那一晚,电视上有家卫视频道恰好在播放个小品,叫啥我忘了,里面有句台词倒是记得清:两口子的关系好比钥匙和锁的关系,过去一把钥匙配一把锁,现在是一把锁配好几把钥匙。我和老许笑得差点没把饭喷出来。老许,老实交代,你到底配了几把钥匙?我佯怒道。目前是两把,不久只有一把。老许借着酒劲满脸真诚地举起右手说。小珊埋头啃口水鸡,仿佛对我们的对话充耳不闻,或者不明所以。现在的小孩既早熟又狡黠。只希望她能比我有出息,顺利考取个省外重点大学。我和老许算是两口子吗?我不过是他的一把暗锁而已,老许拿着一把钥匙开我这把暗锁,又备着另一把钥匙开他老屋那把明锁。不久是多久?要多久老许才能把开他老屋那把钥匙丢掉,只保留我这一把?我明白我不能再追问,追问是愚蠢的,既无结果也容易把老许逼上不归路。只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小情人才会干这种蠢事。感情这种游戏,我再也输不起。为这一天,我准备了一年零五个月。

老许比我大二十一岁,有个儿子,早已在昆明成家立业。他老婆是市实验中学的退休教师,据说常年泡在中草药罐里,去年秋天病逝。原本我以为我和老许可以把关系明确下来了,可老许的母亲有阿尔茨海默症,半步都离不开老许。我去看他母亲,老人家有时候把我认成老许的亡妻,一个劲地叫我小琴:小琴快点给我挠下背,痒死我了;小琴今天我们吃猪脚炖萝卜哈,慢火炖粑粑的。有时候,老人家又把我认成是来勾引老许的坏女人,张嘴就骂:臭婊子,滚!有一次还泼了我一杯刚泡的热茶。老许是个孝子,他说只要他母亲在世一天他就得陪伴一天。没办法,老许只能一周抽出一天来陪我。我不能跟一个不可救药的老人计较,只要老许对我好就行。这么说吧,现在这个诊所包括小区的房子车子,都是老许一手包办的。老许比前夫好,尽管前夫跟我生了个女儿。五年前,前夫说是去一百多公里外的竹林县出差。他自己开车,结果把车开进了山沟沟的一条河里。警察在车祸现场发现除了前夫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我认识,是前夫单位的同事,曾经有人给我通风报信说她跟前夫有染。我查无实据,也不想像个泼妇一样去前夫单位闹得满城风雨。就算他们活着时做了见不得光的丑事,死后倒也正大光明地躺在一块了。前夫家里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硬说是我克死了他。他们的理由是我长了两颗尖锐的虎牙。虎牙克夫。这不,终于把前夫克死了。我没有精力争辩,陪女儿读完初中,考上了省级重点中学后才舒了一口气。老许在市医院上班,肛肠科主任,省管专家。和老许好上后,他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这些年,利用职务便利,他搞了不少灰色收入,和别人在外面开了个公司,还经常有医院请他到外地去“飞诊”。他让我放心,下半辈子会越过越滋润。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后,我认为男人真正对你好,不是酒后对你说些假模假式的漂亮话哄你开心,而是清醒时候拿出银行卡来放你面前把家底亮明。所以老许一五一十地给我掏心窝子后,我觉得老许是我下半辈子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尽管目前我只能拥有半个老许。一年共有52个星期,我有52天能和老许共进晚餐。52是我的幸运数。目前就这样吧,像我这种心事苍茫的女人要学会知足常乐。这个小区是国企投资修建的一个大型楼盘,距离城区有七站路,地处城市西郊,大家互不认识,比我过去居住的单位宿舍楼清静单纯。这也正是我和老许选择这儿的主要原因。每周三下午,老许开着那辆黑色奥迪,蝙蝠回巢一般,无声无息,来去倏忽。这个肛肠科专家,人肚子里那些弯弯绕他早已洞若观火,任何事情在他面前都会做得风雨不透,进可攻,退可守。我在小区表面上过得风平浪静,心里时常会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慌。我害怕失去现在的生活、现在的半个老许和诊所,重新回到从前没着落的样子。我不知道这种恐慌是不是跟上周参加老许他们工友聚会有关?

上周一,我接到老许电话,要我同去参加他的工友聚会。之前,他的所有聚会我都不会参加,也不方便参加。接到电话后我很高兴,至少说明我在老许心里的分量是与日俱增了。三十多年前,老许在池城一家制药厂工作,那家厂子的主打產品一种是治疗牙痛的药“龋齿灵胶囊”,一种是治疗胃病的药“乌鸠草胃炎平片”。老许在厂子干了四年,后来考取电大,全脱产学习,毕业后辞职去深圳闯荡。来聚会的人全是当年跟老许一起进厂的小伙伴,十一个人刚好围一桌。席间,老许介绍我是他医院口腔科的同事。我心头掠过一丝不快,很快平息。主菜是羊肉火锅,加上七八个配菜,一大桌,大家敞开了聊,热气腾腾的,挺像那么回事。这顿饭从黄昏吃到晚八点半,随着酒意上涌,言谈举止愈发大胆,话题直奔到当年男女间的逸闻趣事上。我一上桌就被夹在两个大姐中间,左边的刘姐,大家都叫她文妹儿。刘姐一说话声音糯糯的,挺拔丰满的上半身往前倾,整个爆凸的胸脯像盘硬菜端上餐桌,看上去着实吊老男人们的胃口。

我改了两回名,嫁了两个老公。第一回改名字,测字先生说我五行缺水火,把文字改成了炆另外加了个萍字。谁知道过几年我就离婚了。一个道士先生说我名字里面又有火又有水,家里注定水火不容,不离婚才怪。就把我那个萍字里的三点水去掉,成了现在的刘炆苹。嗨!人这一辈子不就是瞎折腾吗?

刘姐说着用手指蘸了杯中酒在桌子上写给大家看。

对面一个和老许并排坐着的公鸭嗓男人大声笑道,文妹儿,你是厂花,折腾自己也就罢了,当年可把我们折腾惨了。在座的几个老哥们,你们谁敢说没追过文妹儿?公鸭嗓男人用右臂搂住老许说,我们几个是明里追文妹儿,人家老许是暗地里追。这个秘密当年只有我知道。记得那晚月黑风高,老许非要我作陪,悄悄邀文妹儿吃了顿饭。吃完后还要单独送人家回家,也不晓得下文如何?承不承认,老许?

老许有点儿尴尬地朝我望了一眼,向大伙笑笑,算是默认。大家哄笑声中,刘姐端了酒杯主动挪步到老许身边,胳膊缠绕着老许的胳膊,两人喝交杯酒。这一闹,话题就集中在了老许身上。还是那个公鸭嗓男人,扯着喉咙讲了老许另一件逸闻。

话说那年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老许和厂里的司机小丁到云南文山拉药材。老许当时抽调到销售科,传言说是会派到深圳办事处重点培养。是吧,老许?小丁开的是辆蓝箭130,小货,底盘轻,从文山返回,一路顶风冒雪走到贵州境内,进入黔西南兴义顶效地界就出事了。车子侧翻到大山沟里的一个深坑里面。车子废了没啥关系,人没废就好。我们接到消息赶到事发地点已是三天后的事了。本来这也没啥,可赶到那儿一看,竟然还有一个女娃儿跟老许和小丁同车。小丁脚踝骨折,躺在一户老乡家养伤。老许和那个女娃儿在另外一户老乡家住着,悠哉游哉的好像度假一样。咋回事呢?据老许讲,这个女娃儿也是池城人,半路搭的便车。我们原本是抱着安慰受伤心灵的心情去的,可人家那样子,好像根本就不乐意我们去打扰。嘿嘿。三天时间,这个女娃儿到底跟老许发生了啥子有意思的故事?他们不说,我们又咋个猜得到。

来,罚酒。老家伙胡说八道。我跟人家女娃儿能有啥子故事?冰天雪地的还不是想早点离开那个大山沟。要有故事也只能和文妹儿有嘛。老许捏着酒杯脚,朝公鸭嗓男人嘴里灌,一面迅速冲刘姐眨了眨眼睛。

就这么一瞬,我心里颤了一下。眼前这个老许跟平时那个温言软语举止稳重的样子判若两人,老许突然变得陌生。说到底,我所熟悉的老许只是半个,另外半个也许是我无法接受甚至感到厌恶的?接下去场面更加闹哄哄,几个年过五旬的男女互揭老底。我真后悔答应老许参加这个工友聚会。如果不来,老许就会保持在我心中原有的形象。我也就不会感到没来由的恐慌。

3

中午时分,我收到信息,上周买的沐浴露和石墨烯浴室吸水防滑垫一堆卫浴用品已存放在小吴的快递驿站。

上次和小吴聊完,我做出一个决定:今后所有快递包裹都指定存放在小吴的快递驿站,我自己去取。从我的诊所出去,到小吴的快递驿站,大约七分钟。小区树木繁茂,有一个S形人工湖,走在湖上的回廊桥上,看着湖里摇曳的水草以及灰绿的鹅卵石,有一种在公园漫步的感觉。当初不就是这句“每一次回家都是漫步于公园”的广告词打动我和老许的吗?小区南门二栋一单元一楼左首第一家,远远地就看见了挂在门头的那块“快递驿站”招牌。门面内外都堆放了许多包裹,小吴和一个身材壮实的小伙子正在查单出库。我进去报自己的手机尾号,小吴抬头认出了我,谢医生,我就说嘛,你肯定在我这里取过包裹。小吴一开口,两颗虎牙就露出了头。她下意识地用左手遮挡住嘴巴。

小吴说,我让寿山给你送到家。叫寿山的小伙子笑了笑。东西有点多,寿山帮我用拖车装着,执意要送我回家。我注意到,相邻的门面就是小吴说的那家川菜馆,叫“家常菜”。我想看看小吴说的那个朱婆娘,可里面只有一桌客人,一个男服务员在端菜递水。朱婆娘大约不在。搬东西进屋时,寿山给我留了手机号还加了微信,说有事尽管呼他。他是那种看上去做事踏实的男人,好像不会主动跟别的女孩搭讪吧?可是如果别的女孩主动来找他呢?改天我再去家常菜川菜馆见见那个朱婆娘,凭我阅人无数的经验,应该能判断朱婆娘是否对小吴构成威胁。

我将石墨烯吸水防滑垫铺在浴缸边,想象老许浸泡在水汽氤氲的浴缸里的惬意模样。小区房屋是精装修,我们只是做了局部改造。比如这个大浴缸,就是为了满足老许才重新安装的。老许喜欢泡澡,一泡就要泡到全身皮肉酥软满脸红润才过瘾。他那边老屋是沐浴,我们这个家就必须要装大浴缸。有时候,我也满足老许的兴趣陪他泡。男人嘛,表面再怎么成熟稳重,一旦做起那种事来就变成男孩了。好面子好得要命。你得哄他开心,还得在他力不从心的时候言不由衷地点赞,兴许下一次他真的行了呢?小珊从不使用大浴缸,她到厕所单独用沐浴。和老许好了后,我跟小珊谈过心。希望她能从这个新家的角度考虑,理解配合我们娘俩跟老许同屋共处。小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对老许的态度始终冷漠,称呼老许一直用第二第三人称。我真不知如何处理好他们之间的关系。幸好老许也没放在心上。他大概是把小区的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行宫,宫中有个丰韵犹存的女人随时贴心侍候,知冷知热不说,还从不提出任何让他感到难堪棘手的条件。

我在诊所忙碌,心里牵挂着小吴那边的动静。连着去取了几回包裹,也看见了那个朱婆娘和她男人。朱婆娘手脚利落,和人见面熟。她男人真的炒得一手好菜,特别是宫保鸡丁,我专门给老许打了两回包。一切似乎风平浪静,一切又仿佛潜流暗涌。我既担心寿山和朱婆娘真有一腿,又觉得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们要真有一腿,与我又有何相干?但那个老太婆关于虎牙的说法如果应验,那不光是小吴要拔牙,我也要拔牙。

4

小吴没出事,朱婆娘却出事了。

朱婆娘的男人跑了。骑着那辆价值十多万的大摩托携款跑了。也许是外面有情人,也许纯粹是厌倦每天系着条油腻腻的围裙闻着呛鼻的油烟颠勺子炒菜做饭。这个面相凶狠的男人做事却细腻,事前一点风声不漏,跑了也如人间蒸发。这下可苦了朱婆娘,一得空就来我们店子诉苦,一得空就来数落她男人的种种劣迹。比祥林嫂还祥林嫂。

小吴坐在诊所的高脚凳子上,背靠着墙壁,向我讲述朱婆娘的事情时,双手交替着抚摸自己的肚皮。她已经有七个半月身孕,她当然不能拔牙,她是来向我辞行的。我要回老家生娃儿。生完了再来拔。别看我们那儿是乡下,生娃儿不比大医院差。我老娘就是村子里有名的产婆。我们那里的产妇只要用我老娘的草药泡澡,第二天就能上山干活,根本不用坐月子……哦,我当然担心朱婆娘来勾引我老公。放心,我去老太婆那里讨了个法子,用我和我老公的头发缠在一个木偶身上。老太婆作了法,任何女人都靠不近我老公。

小吳满脸得意。

我仍然常去小吴的快递驿站。

我看见寿山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小区的业主们大多认可了他的服务,店里店外都是包裹,各式各样的,杂乱无章,柜台上常常放着一碗吃了一半的面条或者半碗蛋炒饭。寿山一个人的确忙得够呛。朱婆娘也逐渐平复了先前的烦恼,眉目间重新生动起来,和店伙计把馆子经营得有声有色。朱婆娘自己掌勺,大概以前只是给她男人打下手,现在被逼上灶台了。只是宫保鸡丁不如她男人炒得正宗,不是盐重,就是偏甜。老许有同感。

日子每天重复着,水波不兴。回到家中,照镜子时露出我的两颗虎牙,用舌头尖舔,用两根手指拔。我的虎牙锋利如初坚不可摧。好像只要我愿意,一咬牙,就可以把我过去的生活撕裂成无数碎片,生吞下肚,转化成崭新的生活。我有时候也想起小吴,想她在她老娘的照料下,吃得白白胖胖,倚在自家院门,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把玩着那个人形木偶,心安理得地等待第二次临盆之喜。

星期三下午,我提前关门,到菜场买老许爱吃的三文鱼和花口螺。路过小区南门——现在无论有没有包裹,我都习惯性地绕到南门走一圈再回家——就看见寿山的旁边有一个年轻女孩,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帮着寿山查单出库。我好奇地走近想看个究竟。

谢医生,今天没你的包裹。寿山抬头笑道。

行啊,请帮手了啊?我指了下那女孩。

算是吧,小吴的妹子,敏妹。才从老家过来几天。

吃完晚饭,我把这个新情况向老许说了。老许咂了口烟,弹掉烟灰,这个小吴算盘打得硬是精,一举两得嘛。既让小姨子进城打工挣钱,又让小姨子监视姐夫。老许又咂了一口,把烟淡淡地吐出来,不过这也难说哈,年轻人的事,变数大得很。老许这人说话就喜欢说半截,像他抽煙吞一半吐一半。我只是抓住了老许的胃,他的心我是一点儿也看不透猜不准。

5

果然被老许言中。

敏妹和寿山越来越亲密。其实也难怪,快递驿站就他们两人,敏妹年轻活泼,别看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可不到一天就学会了快递收发一系列的流程。她一来,整个驿站焕然一新,柜台边一站,紧绷绷的,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里面的柜子上,整齐码放着一排排包裹。门面外,新添置了两台熊猫快递专柜,方便一些下班比较晚的客户自助取件。寿山的作息饮食时间也有了规律,通常是中午在朱婆娘的馆子炒两个小菜加上一汤,和敏妹头碰头地边吃边聊。傍晚时分,寿山和敏妹拎着抽空买来的时鲜蔬菜水果,两人肩并肩穿过小区花园,到外面搭乘公交。他们边走边笑,像是刚刚下班回家的小两口。

我的两颗虎牙好像开始隐隐作痛。

我有个同学在小区门口开艾灸馆,她最近进了批艾灸仪,答应按批发价给我一台。这玩意儿据说疗效挺神。每天早晨七点过,艾灸馆就坐满了小区里那些大伯大妈,搞得像传销公司开晨会。我原先的想法是买来后,我和老许互相灸一灸,一灸治百病。如果真像同学说的那么神,说不定老许一周会多回来小区住几天。艾灸仪抬回家后,我忽然改变主意,我想把它送给老许的母亲。老许来后,我把我的意思说了,并当场演示给他看,要他第二天就抬回去给他母亲艾灸。老许沉默着,一会儿拿眼睛看我,一会儿拿眼睛看艾灸仪。后来,老许说了句,好,听你的,明天一早就给妈用。说完这句,老许又说,这个周六天气好,我带你们娘俩去附近古镇走走。这可是我们共处以来头一次全体出游啊。

周六,原计划在古镇玩一天,我们只玩了半天就提前打道回府了。是我和小珊闹别扭。我们逛到古镇民族商贸街时,我看中了小商铺里的皂角洗头液。老许掏出手机扫码支付买了两瓶。转身离开后,老许又想起啥似的,返回小商铺再买了两瓶,说是给他母亲用。小珊侧过脸,鼻子哼一声,谁知道他是给哪个臭女人买?我的脸一热,使劲拽了下小珊胳膊,别瞎说!你许伯啥时候没想到过我们娘俩?小珊突然大声嚷道,别自欺欺人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街上众人都侧目而视,老许闻言过来。他不劝说还好,一劝说,小珊扭头就跑了。自己叫滴滴回了家。返城路上,老许一个劲地安慰我,小珊正处在青春逆反期,过了这个阶段就容易沟通了。我沉默不语,脑子里不时想起小珊的话。有一阵子,我走神了。老许和那个刘姐,还有那个搭便车的女娃儿,当年他们到底有没有啥子故事呢?星期三之外的日子,老许到底在干吗?那两瓶皂角洗头液老许真的是带回去给他母亲用?

又一个星期三来临。

第二天一早,老许发现他的奥迪车身被划了两道线条,从车门到车头,划痕又深又长,仿佛还带着刺耳的啸声。我让老许先去忙,我去找物业调查。只一眼,从监控录像上我清晰分辨出是小珊干的。我叫物业别声张,任何人来了都别让看录像。然后,我给老许微信转了800元,说肇事者已查到,是邻居小孩顽皮搞的恶作剧。家长对小孩作了批评教育并主动交了修补费用。老许只回了个好字,没有收那800元。我决定让小珊去住校。一周看望她一次,陪她吃一顿可口的饭菜。她也该慢慢独立了,不能光长个头不长心智。

6

来我诊所的一些人闲聊中常会聊起寿山和敏妹,大家都说他们两人胆子够大,当着大家的面竟然在小区散步,就差没有手拉手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大家亲眼瞧见似的。我倒是没瞧见,我只见到敏妹闲暇时会牵条精瘦的小狗在小区溜达,如同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寿山下了班在干啥就不好猜测了。小区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林子大了啥样的鸟都有。你把自己的生活过稳当就不错了,哪有闲心去理会那些鸟事呢?

仿佛是为了证实大家所言不虚,小吴的老娘从乡下赶来了。小吴的老娘一来就发了飙,扇了寿山两记耳光。边扇边用乡下最恶毒的粗话骂寿山。敏妹使劲抱住她妈,要不然这个愤怒的老产婆还会攻击寿山。快递驿站里的包裹被小吴的老娘搞得一团糟。来取包裹的客人和小区里的一些闲人站在门外看笑话。这样闹了个把钟头,寿山一直不辩解,像个没做过亏心事的好男人。天色擦黑,寿山拉下卷闸门,带着小吴的老娘和敏妹到小区外面去了。快递驿站第二天中午才开门,大家赶紧把自己的包裹取走,都以为这下子快递驿站要关门大吉了。

第三天,小吴怀里抱着个男婴来到小区。傍晚,小区里的人看见小吴一家人围坐在家常菜川菜馆。他们一家四口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喝苞谷酒,吃牛肉火锅,吃得满头大汗,非常过瘾。连朱婆娘也过来跟他们碰了好几杯。小吴的老娘酒量很好,她没醉,寿山醉了,寿山一直醉到第二天都起不来床。

驿站再次开门时,跟从前一样,只有寿山和小吴两口子忙碌的身影,敏妹不知到哪里去了。小吴那三个多月的胖儿子长得乖,几乎每个来驿站的客人都要上去把小家伙逗弄得咯咯咯笑。

奇怪的是,小吴再也没有找我拔虎牙。我到驿站取包裹,她会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对虎牙,乐呵呵地指挥寿山给我取件。我想,总有一天,小吴会发现我也长着一对和她一模一样的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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