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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营码头

2023-06-08李祯

绿洲 2023年2期
关键词:黄岛钓鱼码头

李祯

1

真是活见了鬼。

沈奇说,还记得南营码头吗?

南营是黄岛的一个村子,位于金沙滩沿岸,与我们的大学,仅有两站公交站的距离。一个小雨淋漓的午后,我们站在南营码头的一条石头路上,一块儿钓过针鱼。

我说,你怎么去了那里?

沈奇说,你没有收到请柬,还是不看朋友圈呀。我想起前阵子收到的消息,沈奇马上要在黄岛结婚了。我说了声“恭喜”,陷入了沉默。

他说,我不是回去准备婚礼吗,就带着媳妇,去咱母校转转。可保安死活不让进去。我也没辙,于是想起了咱们在学校时,不是去南营码头钓过鱼吗……沈奇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你还记得那座灯塔吗?就是位于通往海里的石头路旁的灯塔。

我不由得笑了。一个夜晚,我们扛着一箱啤酒,去南营码头夜钓。沈奇喝了几罐啤酒后,跑到灯塔旁撒尿,他尿还没撒出来,一阵海浪迎面袭来。他浑身浸湿,差点成了鱼饵。

我说,你倒挺有雅兴。

他说,唉,我就是带着媳妇出去走走,你猜怎么着。

我还没有发问,沈奇就说,我竟然见到了金浩文。

真是活见了鬼。

我当时坐在办公室里,浏览着某某公司老总的资料。我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四点。我向领导请假,说去会见某某老总。我们领导四十多岁,说话做事慢条斯理,即使遇上麻烦,他也不会显露出着急、惊慌的神态。他念叨了十几分钟公司的规定——不要耽误工作时间云云,好在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乘上一辆公交车,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习惯性地望向了窗外。北京正是初秋,没有雾霾,偶尔在道路上看到几位行人,在窗外一闪而过;云朵在天空中闲适地舒卷,阳光肆意地打下来,穿越窗户,使我进入了一片光亮之地。一切都是那么干净、明澈,我却极度不适,好像突然活在了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了沈奇的话。他说,我也不知道是否看到了金浩文。黄岛三面环海,潮湿阴冷,在很多季节都陷入厚厚的雾中。沈奇说,我去的那天正好下雾。他打了辆车,和妻子来到了南营公交站牌处,然后步行进入了一条遍布庄稼地的土路,南营码头就在这片庄稼地的后面。道路泥泞,车辙纵横交错,连日来的雨水积攒在水洼里,还没有蒸发干净,他们走了不到一百米,妻子新买的裙子上就沾满了泥水。妻子不想走了,哀求沈奇回去。因为对于妻子来说,南营码头如同黄岛的其他地方一样,没有任何吸引力。

我十分了解沈奇。我们是同类人,在大学四年的生涯里,我们经常躲在宿舍里打游戏,很少上课,直至毕业,有些老师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名字。有一次,沈奇突发奇想,打起了奖学金的主意。他像那些优等生一样,早早出现在教室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积极举手发言表现自己。可是,不到一个星期,他就躺在那张嘎嘎作响的木板床上,除了解决吃喝拉撒问题,再也不肯出门。他懒惰、虚荣,做事没有恒心,他是因为想起了金浩文,所以才非要拉着妻子去南营码头的吗?他没有向我解释。南营码头裸露在他们面前,早已没有人家居住;三座平房倾斜地倚靠在海岸旁,被海风吹出摇摇欲坠的趋势。这是一户曾经饲养海参、打捞扇贝的渔民人家,房子周围有一块被圈起来的海面,停泊着几艘废弃的渔船。他说,直到闻到那股浓郁的、挥散不去的机油味儿,我才意识到自己回来了。这比沈奇眼前所看到的,感触更为强烈。于是,他带着妻子,在这三间平房和被围起来的海面附近参观。

沈奇说,跟咱们去的时候一样,在南营码头见不到什么人。除了咱们,好像没有人会来这里钓鱼。他感到有些扫兴,准备去我们的圣地看看——那一块延伸到海里的石头路。他绕过停泊着渔船的海面,刚走至那片礁石林立的海滩,在那条雾气弥漫的石头路上似乎看到了金浩文。他丢下女朋友,朝那条石头路跑去。可是等他穿越礁石林立的海滩,来到石头路上时,金浩文消失不见了。

沈奇说,我是不是产生了错觉?我说,你说那不是真的。良久,手机里才想起沈奇的声音:我可能太想念他了吧。

我没有回复他,挂断了电话。

在思索中,我到了站。回到家里后,我草草吃了晚饭,开始编撰某某老总的人物传记提纲。我在离开公司前答应过领导,一定在今晚交提纲。没有办法,开始工作后,总是身不由己。深夜十二点过后,我总算完成了,我伸了个懒腰,躺在了客厅里一张懒人沙发上。

我住在通州北苑附近,一套60平方米的房子里,一个人生活。有时候,我感觉时间像是在这间房子里凝滞了,每一天不再具体,而是变成了火车上的一节节一模一样的车厢,我分辨不出有任何不同。我感觉被困住了,开始依靠酒精度日,我喜欢喝威士忌,最便宜的那种。有时候,我想不明白一些事情的时候经常来上一杯,酒精如同一个开关,能够瞬间打通我身体里的电路,让一些事豁然开朗起来。不过,这一次没有。

在我们大学即将毕业之际,金浩文就死掉了。

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我喝了三杯威士忌后,摊在沙发上,丧失了意识。

2

一个月后,我去往了黄岛。沈奇要结婚了,我去参加婚礼。我不再是学生,而是以伴郎的身份。赶到沈奇的婚房时,我的几位大学同学已经到了。他們围聚在客厅的玻璃茶几旁,或坐或站,打着扑克。沈奇则站在餐桌旁鼓着腮帮子,正费劲地吹着一个黑色气球。客厅被巨大的喜字、五颜六色的气球、鲜艳的彩带点缀一新。我把脚边的气球踢向沈奇,说,要不要帮忙?沈奇扭过头,看向了我,呆呆地咧着嘴笑了。我说,怎么样,新娘好看吗,有没有二百斤?

我们刚步入大学,班里召开第一次班会时,沈奇坐在我的一侧,对着全班女生指指点点,悄悄问我喜欢哪一个。我当时比较肤浅,只在乎长相,告诉他,只要好看都OK。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以胖为美。下课后,沈奇走向了一位足足二百斤的女孩,在和胖女孩简单交流了几句话后,他们同时看向了我。像一条受惊过度的狗,我撒腿跑出了教室。就这样,我和沈奇成了好朋友。

沈奇不怀好意地笑了,说,就你小子懂我。他把我拉到餐桌旁,关心起我的感情生活。

我们是一所艺术院校的学生,学校管理松散,老师们在授课的同时,经常教导我们追求天性,解放自我。我们刚刚度过了以高考为重,充满禁忌的高中时代,自然对老师们的教诲铭记于心。在无数个深夜,我和沈奇讨论班里女孩们的长相,穿着品位,以及喜好,都希望从对方口中获知一些不一样的信息。不过,与以往不同。我变成了一只阉猫,不光对异性,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我应付了几句,指向了几位大学同学。他们一共五个人,刚结束了一场牌局,正在呼唤我一块打牌。

我说,打什么?

他们齐声吆喝:当然是够级了。

够级是山东的地方牌,需要六人参与,规则简单,你要尽快“开点”,走在对手前面。这种玩法在其他省市甚为少见。毕业后,他们分散到天南地北,自然很难有机会打够级。我是山东人,但和他们境遇相同,过年回家时,我才有机会和发小们切磋牌技。牌局如同酒局,不光是为了喝酒吃饭,更重要的是,能够把大伙儿聚集起来聊天。比如说,某某同学马上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位国企主管的女儿;某地的房价涨到了五万一平,父母终于凑够钱,在市郊给某某同学买了一套房子;某某同学失业了,两年过去了,都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短短几年不见,生活差距巨大。谁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另外,同学相聚免不了追忆过去:我们曾经做过的糗事,学校里的八卦,以及好久不见的同学。可能正是因为这个话题,我们谈到了金浩文。

唉,他怎么说死就死了。

一阵唏嘘。

你当时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也说不清楚。我,沈奇,还有金浩文同住一个宿舍,我和沈奇关系不错。有天晚上,我和沈奇大醉归来,金浩文正要就寝,沈奇好奇地看向了他。他问,金浩文,你怎么不穿衣服睡觉。

沈奇从小生活在城市,睡觉是穿着睡衣的。他看到金浩文全身只剩下一条内裤,自然感到奇怪。他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金浩文却茫然无措,脸瞬间涨得通红。金浩文性格中有极其敏感的部分,极易受到伤害,我们再也不好意思主动和他搭话。在一个个被女孩们搞得彻夜难眠的夜晚,金浩文如同一位修仙的道士,对男女之事不闻不问,他枯坐在那张不足五平方米的书桌前,反复研究着那些晦涩难懂、令人昏昏欲睡的艺术电影,好像能够从中窥探到天机。

他是不是有些孤僻?

其实,金浩文挺有意思的。和他相处久了,你会发现他莫名的奇怪和不靠谱。

我和沈奇的感情生活毫无进展后,一块加入了电影社团。其中,有金浩文耳濡目染的影响,最主要的是,加入社团可以让我们有机会接触到不同系的女生。电影社团的社长大二,留着一头长发,酷爱吉姆·贾木许。他要拍摄一部电影短片时,我和沈奇凑钱租了一台5D2相机,借此进入了剧组。没过几天,我们的大部队驻扎到了南营小区,开始在一家面馆拍摄。由于我和沈奇对电影一窍不通,负责起剧组里的杂活,诸如搬轨道、扛灯、购买盒饭之类。我们很难接触到剧组里的女孩,心生怨念,在拍摄的最后一天,跑路了。我们准备找一家餐馆,大喝一顿,可当路过南营小区的中央花坛时,一阵唢呐声响彻整个小区。跟隨着音乐的节奏,我不自觉地舞动了起来。随后,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慌忙停止扭动,为时已晚。手机从口袋中轻轻滑落,屏幕摔得粉碎。

我没有去喝酒,丧气地回了宿舍。当我躺在上铺的床上,望着四分五裂的手机屏幕,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寂灭感。此时,一向在宿舍默默无闻的金浩文拿过了我的手机,他端详了一番,说,要不去修修吧,还能用。

他说认识一个修手机的老板,隔天早上,我们仨乘上了去往城阳区的大巴。城阳区和黄岛相隔六十公里,中间隔着一块辽阔的海域。修完手机,天已经黑了下来。我记得在回来的大巴车上,沈奇突然从黑漆漆的车厢中显露出了脑袋。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扪心自问:咱们为什么不能在黄岛修呢。

金浩文太古怪了,这是我们对他一致的评价。

你们仨是不是很熟?

我们谈不上熟络,我和沈奇都不够了解他。金浩文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喜欢独来独往,他不定期地在学校消失一段时间,短则一个白天,长则两三天,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他有一个迷彩军旅包,出门必背在身上。有一天趁他不在,我和沈奇偷偷打开,发现了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鱼线。沈奇问他,你喜欢钓鱼吗,弄这么多鱼线干吗。金浩文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所以然。在几次有限的闲聊中,金浩文向我们透露了一点点家事。他是延边人,父亲在当地开有一家围棋辅导班。由于父亲不靠谱(金浩文原话),在金浩文8岁时,父母离异了。父亲依旧在延边操持着围棋辅导班,母亲则去了韩国贩卖服装。他是跟着和姥姥姥爷长大的——姥爷是延边地下发电站的工程师,有一些闲钱。等着父亲另娶了一门亲后,姥爷被调到了青岛工作。跟随着姥爷,金浩文来到了青岛,一直生活至今。

你们不熟,还整天一块出去玩?

我们仅仅一块钓了几次鱼而已。

我们上至大三时,电影社长马上毕业了。他提着两盒茶叶,来到了我们宿舍,他向我和沈奇借钱筹拍最后一部电影短片。我们当即拒绝了他,但承诺,如果剧组需要,我们可以为他的梦想打杂。

他分配给我们一个勘景的任务,要我和沈奇把黄岛的海景拍摄下来,他要选择一处遍布着金灿灿细沙的海滩,用在他的短片中。我们对黄岛不熟,去过最多的地方是学校附近的几家餐馆。于是,我们想起了金浩文。从他背包里的鱼线,我们一致推断他可能经常去往海边钓鱼。我们询问他,希望他能够推荐几处海滩。金浩文踌躇了片刻,说,我倒是经常去一个码头。

将近傍晚时分,我们徒步来到了南营码头。这是我和沈奇第一次来,如果知道能够坐车,我们断然不会步行。我们长久不运动,走到南营码头附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金浩文则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是仅仅走了几步路而已。我们蹲在三间荒废的平房附近的一块石头上,稍微休息了片刻,金浩文指向了不远处的海滩。

我感觉被愚弄了。海滩上没有金灿灿的细沙不说,而且奇形怪状的礁石到处都是。就像经历了一场战争,这里见不到任何活物,一片死寂。可是整片海滩又如同被密封了起来,一块块礁石被保存得完好无损。我心里发怵,因为不知道在这个鬼地方会发生什么,就跟沈奇说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沈奇说,你看见那灯塔了吗,咱们去那里看看吧。去往灯塔只有一条路可走,必须穿越这片死寂的海滩,方能走到石头路上的灯塔位置。我谎称累了,说,要不你们去,我在这边等你们。不过,沈奇没有同意。强行把我拉了过去。当走到石头路的尽头,沈奇问,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不像其他钓点,南营码头见不到任何垂钓者,没有人会来这个偏僻的鬼地方钓鱼。虽然附近有三间平房和几艘破烂渔船,但早已被人遗弃。

金浩文说,我经常来这里钓鱼。

我记得问过他,为什么喜欢上了钓鱼。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很少有人钓鱼。我不知道金浩文是故意有所隐瞒,还是说不清楚。他说,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就是来这里看看,来钓钓鱼。

他从包里取出把一根鱼竿,说,要不试试?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会钓。

他说,只要让鱼钩沉入海底,鱼自然会浮上水面。

后来,我们没有继续为电影社长勘景。由于资金不足,他的最后一部电影短片胎死腹中。我们也没有喜欢上钓鱼。我和沈奇实在闲得无聊,才会来到南营码头和金浩文一块钓鱼。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有同学说金浩文发生了意外,那一天,海边的风浪实在太大;有同学则说金浩文生性古怪,是自杀的。他们齐齐看向我,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记得在即将毕业之际,姥爷把金浩文弄进了一家国有企业。我和沈奇十分羡慕。可是,他在一个台风天去往南营码头钓鱼时,一去不回。

金浩文如同他的死一样,扑朔迷离。

3

两年后,我搬到了黄岛。我没有重拾友谊和沈奇取得联系。他早已回到黄岛,膝下有了一个儿子。我特意在积米崖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这套房子距离我们大学二十多公里,就是为了不碰到任何熟人。我没有急着找工作。在北京的那几年,我攒下了一笔钱,足够应付我在黄岛生活一年。我整日待在家里,平躺在一张破了洞的沙发上,眼望着虚空,无聊地打发时间。有时候,我也会拿起一本旧书(上任房客留下的),随便翻上几页,或者打开一部电影,看上半个钟头。不过,不会持续太久。我天生对艺术缺乏欣赏力。可能是因为无聊,有大把时间无法挥霍,我想到了钓鱼。

每个天气晴好的午后,我背上鱼竿,坐178路公交车来到星光岛的一家咖啡馆里。我点上一杯美式,等待潮水渐渐上涨。在此期间,我把一根根十来厘米长的鱼线绑在鱼钩上。星光岛附近礁石众多,我这根用作钓底的海竿容易挂底,我不得不多备一些鱼钩。我一般在下午四点左右开钓,钓至晚上七点左右方才打车回家。

我就是在咖啡馆里遇到她的。

那天是个阴天,有风但不大,我坐在咖啡馆里,一张靠近海岸的桌子前,正在绑着那天的最后一枚鱼钩。她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咱们是不是见过?

我打量着这位三十出头的女子,全然不记得了。她穿着一件棕色的复古格子衬衫,下身是一件磨损严重的牛仔裤,她身高一米七左右,长得不算漂亮,但五官搭配起来让人看着十分舒服。

我说了声“抱歉”,问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说,不会记错的。随即报出一个我们都熟知的名字。

我想起来了,她是沈奇婚礼中的伴娘。在接亲回来的路上,我们同乘一辆喜车,我一宿没睡,躺上后座就睡了过去。等着醒来时,我发现倚在了她的肩上。天色尚未大亮,车里黑漆漆的,我没有留意到她具体的样貌。

我挠了挠头,说,不好意思啊,那天实在太累。

她笑了笑,坐在了我的对面。她把一支银色的电子烟放在桌上,向服务员点了杯拿铁,说,你们伴郎很凶呀。

山东有闹新郎的陋习,婚礼当天,在沈奇堂哥的怂恿下,我的几位同学把沈奇绑在了一棵杨树上。我有些羞愧,问她不是山东人吗。如果她生在山东,应该不至于感到奇怪。

她拿起电子烟,默默地吸了一口,我杭州的,只是在黃岛工作。向我晃了晃手中的电子烟后,她说,就卖这个。

我说了声“哦”,接下来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我一向不会与陌生人打交道。她抿了口咖啡,说,没想到婚礼弄得挺隆重的,就是感觉时间有点长。随后,她说起我大学同学的胡闹,以及新娘在婚礼现场动情地落泪,最后她问我,是不是在车里丢了一个打火机。她说,等着想起来,要在酒店还你时,你已经不在了。

我说,在北京还有个活儿,就提前离开了。

她说,还以为你是南方人呢。

我不由得笑了。可能是长得比较矮的缘故,很多人误以为我是南方人。接着她看了看散落在桌面的几枚鱼钩,说,那你是来这边出差,还是度假?

我说,打算在这边生活了。

她说,哦,原来你离开了北京。

她注视着我,目光澄澈、慑人。我拿起一枚鱼钩,假装捆绑,解释说自己受到了小姨的邀请,要和小姨在这边开一家作文辅导班。我害怕她继续追问下去,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何离开了北京。

她换了一枚烟弹,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当烟雾在我们之间消散,她说,借口。你只是想回来,所以就回来了。她一眼洞穿了我的谎言。

我没有向她解释。我确实接到过小姨的邀请,由小姨出钱,我负责出力——教课,但回到黄岛后,我再没有联系过小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那么干。

她说,有段时间,我跟你倒是挺像的。

短暂的沉默后,她兀自讲述了起来。

她说,跟其他人比,我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同。大学毕业后,正巧赶上房地产火爆的那几年,在房价节节攀升的同时,房子几乎供不应求。她没有什么主见,只要有一份工作,能够养活自己,她做什么都无所谓。于是,在大学同学的介绍下,她入职了青岛市北区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专门向顾客出售海景房。房地产不像其他产业,在周六日才是最忙碌的时候,她没有节假日不说,而且一个月仅休息三天。有时候,顾客晚上来看房子,她也要陪同。不论刮风下雨。

她说,虽然工作辛苦了点,也没有自己的时间,但好在工资高。她们是按照业绩也就是说卖出房子的提成来拿钱的。有年公司颁发年终奖,她足足拿到了十万块。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有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生活富足,人不都是这样活着吗?可是有一天晚上,当她带着顾客看完房子,站在某处公交站牌等候最后一辆去往黄岛的公交车时,她看到了一群默默地排着长队,像她一样等候公交车的下班人群。不知道为何,她突然哭了,撕心裂肺。

她说,你平常喝酒吗?

我点了点头。

她说,就像平常不喝酒的人,突然喝了口烈酒,一阵心悸,我突然害怕了,当天买了张飞机票去了云南。其实我知道去哪里不重要,我只是想离开,似乎离开了黄岛,一切就不一样了。

我说,后来呢?

她说,后来那股酒劲就下去了。我在云南玩了一个星期,就回了黄岛,像个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贩卖起了电子烟。

我说,你是不是进入了莫名的时刻。

她说,什么意思?

我说,就像人突然失去控制,做了一些平常不会做、不敢做,在别人看来很古怪的事。在那个时刻,你的感受突然不一样了,虽说眼前这个世界还是一成不变,没有任何变化。

我记得金浩文也有过类似时刻。在某某号台风侵袭黄岛的那天,金浩文去了南营码头钓鱼。我也在场,是他邀请我去的。

那天沈奇正好不在,金浩文说,要不要去南营码头看看。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没听到外面刮那么大的风吗?他支支吾吾起来,说,可——今天是个钓鱼的好日子。我望向窗外,外面已然飘起了小雨,淋漓地击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我说,今天有台风登陆,你不要命了吗?

他当时显露出一副被欺负、受了委屈的样子。我以为伤害到了他,刚想要安慰他几句,金浩文突然说,你有没有感觉被控制了?就像有一只手,無形地操纵了一切,咱们只是一枚枚棋子罢了。咱们所做的所有事情,都被安排设计好了,一切都不可改变。

是不是因为环境所致?当时天气不好,外面飘着小雨。人总会受环境影响,产生莫名的糟糕情绪;还是因为工作的问题?金浩文是被姥爷安排到国企工作的,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就像他8岁被父母抛弃了。不过,没有人知晓。

我当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说,可这跟钓鱼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解释,背上包走出了宿舍。

我有点生气,坐在上铺,悬着双脚,点燃了一根香烟。我们算不上朋友,但同在一间宿舍相处了四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大概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我有点担心他了。万一他死了,我该怎么办。只听“哐”的一声巨响,我被硬生生拽回了现实当中。我看到窗玻璃被风碾压得粉碎,雨已成磅礴之势,肆无忌惮地泼进宿舍。我拿出手机,立马拨打金浩文的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听。

我心想坏了,金浩文不会出事了吧。踌躇了几秒钟,我冲出了宿舍。

雨要比在宿舍里看到的要大。我用一把黑伞遮挡在身前,躬着身子向南营码头走去,几乎举步维艰。很快,我浑身湿透了,衣服紧巴巴地贴在了身上。我想要擦拭脸上的雨水,一只手刚脱离伞柄,整把伞直接飞了出去。它在天上转了几个圈,就被风彻底撕碎。台风正在以势不可挡的趋势横扫着地表裸露的一切——树木横亘在马路中央,积水淹没到路旁车身的位置,海水伸展着巨翅,正在对这座城市步步紧逼——海滩已被全部吞噬,巨浪席卷着道路旁的防护栏。我每走上几十米远,不得不停下脚步,抓住身旁的树,或者其什么牢靠的东西。我生怕被吹进海里。因此,等我走到南营码头附近,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我不知道是天气变好了,还是说南营码头没有受到台风的侵袭。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致。雨还在下着,但是淋漓的小雨;风也不再凶猛,偶尔有一阵风,吹拂在我的脸上,极其轻柔;海面浩瀚、辽阔,没有任何波澜,几乎如同头顶上的蓝天一般宁静。我感觉像是出现了两个海面,一个高挂在天上,另一个正在我的脚下。另外除了淋漓的小雨,轻抚的风,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就像这片区域一时超脱出了时间的掌控,身在时间之外。短暂的恍惚过后,我开始寻找金浩文。他坐在石头路的尽头,正在钓鱼。

海钓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钓底,用一枚铅坠拴在鱼钩附近,让鱼钩沉入海底;另一种是钓浮,要在鱼钩附近绑一枚浮漂。像往常一样,金浩文仰望着海面,正在钓底,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唯一让我诧异的是,他是怎么走上石头路的。通往石头路的那片礁石林立的海滩已被海水覆盖。隔着那片海滩,我开始呼喊他的名字:金浩文——金浩文——你钓到什么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的问题,他没有听到,依旧坐在石头路的尽头,像是在等候。

他是在等候什么。

我没有多想,只想回宿舍把湿衣服换下来。既然金浩文安然无恙,我又何必让自己患上感冒。就在我准备离开时,一片楼宇凭空而现,伫立在了大海的尽头。我以为出现了幻觉,不得不睁大眼睛,细细地注视着那片楼宇,可是不管我怎么看,那片楼宇依然伫立在海里,虚无缥缈而又极其真实。我想,可能是出现了蜃景吧。彼时,金浩文也注意到了。他放下鱼竿,从石头路的尽头站起了身。我终于明白了他在等候什么。他稍微舒展了下腰身,纵身跃入了海里。

雨随即大了起来,铺天盖地砸向南营码头,风开始咆哮,试图摧毁万物,海上更是波浪滔天。顷刻间,与之前的天气别无二致了。我揉了揉被雨水模糊的双眼,再朝那片海域望去,金浩文连同那片蜃景,已然消失在了海的尽头。

她问,你真看到了海市蜃楼?

第二天,我查过新闻,黄岛附近的海域没有出现过蜃景,而且黄岛也没有一个地方不被台风侵袭过。随后,我搜集资料,发现蜃景是将远处的情景通过光的折射而反映到我们眼前,也就是说蜃景出现的场景,是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我走遍了黄岛,青岛,以及周边城市的大街小巷,却没有见到过我在南营码头所见到的那片楼宇。一周过后,新闻上通报了在台风来黄岛的那天遇难人员的名单。我没有看到金浩文的名字。

她说,那金浩文呢。

我听到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海潮声,如同一声声呼唤。我说,你会钓鱼吗?

她摇了摇头。

我说,只要让鱼钩沉入海底,鱼自然会浮上水面。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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