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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光 (中篇小说)

2023-06-07汤中骥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爷爷

周成路在办公室弄稿子,右眼皮老是跳。他以为是电脑盯得久了,就闭了眼,戴上耳机听了一阵音乐。还跳。就想起民间有“左眼跳财,右眼跳挨”的说道,意思是,左眼皮跳破财(也有说有财运),右眼皮跳挨打(或惹是非)。周成路默然一笑。但接下来就有些心神不宁。他关闭电脑,回家。

周成路打开门,见邱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又像什么都没看,一脸煞气。周小关呢?周成路大声问。邱月恍若未闻。周成路几步跨到周小关房间门边,敲了敲,喊道,周小关。我在写作业。里面说。周成路松了口气,这才转向邱月,咋还不做饭呢?都七点过了。

邱月站起来,语气重重地说,他,还有你,你们真有脸吃饭吗?看你说的,周成路戏谑道,我们两个吃饭都用嘴,从来就没靠过脸啊。邱月剜了他一眼,朝着周小关的房间尖声道,周小关,出来,给你爸展示一下。

没考好吧?周成路说,才三年级,多大个事嘛。邱月腾腾地过去,一把拧开门,一直把周小关揪扯到客厅中央才撒了手。周小关一只手捂着半边脸,斜着眼睛看他爸,一只手指他妈,她……她不敲门。

邱月愣了一下,也出手对指着,像两个人在拉钩。周小关你可笑不可笑?被人家扁成这熊样了,还计较敲不敲门,酸不拉叽的。哼,还真是,“光荣传统”。

对这种指桑骂槐,周成路已不想生气。他点了根烟。

邱月重新坐到沙发上,抄着手,对周成路说,你叫他把手放下。周成路这才注意到周小关形迹可疑。他盯着周小关,不语。

周小关放下手,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扬起了脸。但见其右眼眶以下,像贴了一块老黑膏药,好像还抹了一点儿红花油之类的吧,在客厅大灯的照耀下,那膏药泛着青光。周小关瞟了一眼周成路说,我和同学……打架了。邱月发出冷笑,周小关,你不要混淆概念好不好?打架和被打,是一回事吗?周小关坐到沙发另一头,小声道,我说过了,我也还了手的。邱月指着他的脸,那好,你还了手的,请问,对方也鼻青脸肿了吗?流血了吗?周小关不回答,低头玩儿着一块胶泥,看上去不以为耻的样子。

周成路听明白了,邱月的一脸煞气也有了注脚。他的右眼皮又“应景”地跳了几下。龟儿子的,他想,这就是亲生的验证吗?其实,在周成路的预设中,周小关在外面被欺负,并不是好惊愕的事。甚至可以说,自随了他爷爷,这个“梗”就已经埋下了。但即便如此,周小关也不能随别人噻。比如周小关他外公,尽管不算太“别”,那也不行。

当初,对于周小关上下学由谁接送的问题,周成路是经过了挣扎的。最后败给了硬件。周小关的外公有车,一辆宝马轿车(户头是别人)。除了风雨无阻,还多少有些面儿。那时候,周小关刚上一年级。如果不是一次偶然发现,周成路恐怕还下不了“收复”的决心。那天下午,开完编务会,正好是周小关放学的时间。他临时决定带周小关去河东新区看科技馆。刚下楼,被一个实习记者堵住,小姑娘眼巴巴地讨教:如何面对那些脾气暴躁又自恃有背景的采访对象?周成路问,你遇上了吗?小姑娘红着眼睛点头。本想说改天,但心一软,便诲人不倦地把“前辈”们压箱底儿的招数都抖了出来。

回过头来再打电话问周小关在哪儿,说在学校附近一个茶楼里。

周成路走进茶楼,见老丈人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在大厅里打扑克,斗地主,嘈嘈杂杂,烟雾腾腾的。周小关坐在一边写作业,哈欠连天,磨皮擦痒。还好,周成路想,如果周小关在牌桌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能给他外公支个着儿啥的,我该表扬他聪明,还是料定他废柴呢?周成路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老丈人早年做房地产,在涪城也是起了好几栋高楼的,后来破产了。但邱月有意无意透露,家里的“老窖”还是有的。对此,周成路深信不疑。一些老板擅长钻银行和法律的空子,且狡兔三窟,在申请破产之前,转移、藏匿资产是他们的惯用手法。如今,老丈人多数时候就打牌、钓鱼,或做吃的,把自己彻底融入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除了烟瘾看得见,别的已无迹可寻。周小关的外婆基本啥事不管,只负责老树开新花,跳广场舞,或各处旅游,披着丝巾摆POSE,是中国大妈的涪城套版。

这次拍了照以后,周成路不露声色,又抓了两次现行,都在同一个茶楼。这天,周成路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将手机放到茶几上,招呼邱月过来,说,你仔细看看,周小关在那样的环境中,是在写作业,还是吸毒?邱月扒拉着手机屏幕,白脸上堆着乌云,然后把手机一丢,你为啥不当面指出来,却喜欢搞这种跟踪偷拍呢?周成路说,这叫偷拍吗?这是现场取证。再说了,你爸那种情况,是由他的性格、职业背景和生活方式决定的,他会为了周小关去改变吗?我敢断定,自从接送周小关以后,那个茶楼就是他的娱乐窝和中转站,放了学就往那里带,等我们下了班再送回来,还真是“两全其美”。邱月不语。现在我宣布,从明天开始,收回他外公的接送权。那,交给谁呢?周成路叹一声,还有谁?邱月说,哼,那谁,毒性更大。走着瞧吧,有你后悔的。

周成路心说,老子没有前悔,能有后悔吗?但我绝不能让你们把周小关超前带到社会里去,带到市井里去,或者染成你们喜歡的模样。他必须是我希望的模样。

今天发生的事,只能说,要来的,已经来了。

周成路问周小关,和同学打架,老师解决了吗?周小关说,解决了,还通知他们家长了。周成路瞪大眼睛,啥,你说“他们”,意思是,群架?

这时,邱月大约已忍无可忍,从沙发上弹起来,双手乱戳,两个废物点心,瓜娃子,居然在这里,欸(邱月的习惯助词),热烈探讨挨打的形式。周成路,你为啥不去追查凶手,不去追查老师,不去追查你那……他爷爷?

周成路瞥了邱月一眼,我们两个男人对话,你插什么嘴。

邱月呆了一呆,转身抓起沙发上的包,你提醒得对,各人的屁股各人去擦吧。她喜欢拿屁股说事。随着防盗门咣当一声,屋子里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待了一会儿,周成路拿出一桶泡面,递给周小关,这个你会吧?周小关说,嗯,又不是第一次了。周成路突然痛了一下,把周小关的头搂过来,摸了摸,说,你先吃。

看到周成路在玄关处换鞋子,周小关说,爸,你不会去……周成路一下翻了脸,呲道,婆婆妈妈的,啥都不是!

邱月嚷出“追查”周小关的爷爷,自然是冲周家的软肋去的。周成路曾叹息说,我们周家真是奇了怪了,完美地呈现出“隔代遗传”的特征。邱月冷笑,这就是光荣传统呗。我只是对你有点儿怀疑,你真遗传你爷爷的基因了吗,他好歹还做了那么大个官儿,你呢,除了楞筋怪骨,还有啥,自始至终不就是一个小记者吗?周成路说,庸俗,一个人的价值,是以做官来定义的吗?邱月说,我晓得,你们周家是以基因决定的,可惜……

类似的情景,让周成路常常恍惚:她到底是谁?她来周家干啥?

爷爷过世前做的那件事,闹出那么大动静,邱月家不可能不知道。那时候,邱月的爷爷还在,某些过节,会不会作为“家训”代代相传呢?

如果硬要拿基因说事儿,周成路唯一的选项,就是爷爷周寻。在周成路的经历中,“你爷爷”这一话题,几乎从未断过。和一些人聊天,聊着聊着不说“你爷爷”什么的,好像就聊不下去了。有人说,周成路的相貌和脾性就随他爷爷。这是恭维还是嘲讽呢?周成路毫不在乎。难道,我真的像我爷爷吗?有时他忍不住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番,发现还真有点那意思。都说爷爷脾气大,脑壳铁,不太合时宜。但在周成路看来,这就是爷爷与浊流势不两立的超拔和霸气。所以,无论别人用何种口气提到“你爷爷”,他都看成是向爷爷致敬。

至于邱家,纯属意外。

周家和邱家有一笔历史旧账:

1932年,周成路的大爷所在的红四方面军,越过秦岭,挺进川东北,于1933年创建了川陕苏区。次年冬天,刚下过雪。他大爷率一个连,在苏区边界的嘉陵江畔执行任务,被邱月曾祖父下辖的第二混成旅秘密包围。双方激战数日。周成路的大爷他们拼得只剩七个人,最后一齐跳进了浪涛滚滚的嘉陵江。他大爷才二十一岁。其后,周成路的爷爷也和邱月的曾祖父进行了好几年的殊死较量。

周邱两家,于公于私,都势不两立。

当然,新中国成立都几十年了,某些账能算的早已算清,不能算的、不好算的,一般就不去翻了。只是呢,那账本儿,总应该还在的吧?

在中国,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烈士陵园。这是咱民族多灾多难的刻骨记忆,当然更是英雄、先驱的耀眼恒光。它是一个地方精神底色的象征。

涪城的烈士陵园,一直松柏青青,花团锦簇。

那年,涪城市民政局换了个局长。许是先前做了功课,新局长一上来就大刀阔斧,责令陵园管理处创优争先,去申报“国家级陵园”。底下人都说,这不可能啊,省级才升上不到两年,国家级的标准硬得很。局长说,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于是一声令下,迅速组织了一些本土文史专家、策划专家,一起猛踩油门。

终于,一个比较成熟的方案出台了:扩大规模,做出年代感和立体感来。具体是将陵园划分为四个板块:土地革命时期(包括北伐、红军);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建国以后。且每一个时期都要突出具有典型性和影响力的代表人物,要给他们塑像。代表人物的名单也已敲定。

项目紧鑼密鼓地运作起来。

代表人物中,最特别的是邱森,他是原四川边防军总司令,中将,驻防涪城。1939年出川抗日。1942年战死。遗骸被送回成都,安葬在著名的“红牌楼”。1993年,被民政部追认为革命先烈。他成了这次升级的“硬核”。

谁也没想到,节骨眼儿上,一个更“硬”的人呐喊着跳了出来。此人就是周寻,八十八岁了,从市政协离休后便在他主持修建的党史馆做顾问,十年前彻底退隐,深居简出,不问现政,不搞书法,不写老干体诗词,就散散步,吹吹口琴,还曾在全省首届老干部器乐比赛上,凭一只二十四孔复音口琴,串烧联奏《洗衣歌》《喀秋莎》《啊,朋友再见》,惊震全场,获业余组第一。当然,这都说明不了什么。一个早已退位的政协主席,在这个人才辈出、后浪汹涌的新时代,也算不了什么。真正闪亮的是他另一个身份:涪城地下党的符号性人物。任过除奸队队长。顺便插一句,涪城这地儿有点儿日怪,喋血壮士前赴后继,软蛋和叛徒也层出不穷。总之,除奸队一成立就很忙,摸排精准,剪除有力。据说有一次,有好事者在大街上喊了一嗓子“锄奸队来了”,虽是伪传,亦如虎啸,人群中一长衫男跑了几步竟一个趔趄跌倒……成为笑料之后的猛料。尽管后来,周寻转战到了别的部门,但他一直是那些摇摆、变节者的梦魇,更是很多热血青年仰望的神。涪城的风云人物很多,称得上传奇的却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周寻,还有一个是莫子度。后者早已过世。周寻还健在。

当周寻得知要把邱森放进烈士陵园,半夜就把他儿子周传志从被窝里揪起来兴师问罪。周寻一直对周传志痛心疾首,认为其彻底背叛了周家的血统,软不拉叽,唯唯诺诺,白瞎给他的名字了。当年送他去当兵,体检时鼻子嗅不出气味,周寻一直怀疑他是故意逃避,一个可耻的懦夫,从此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周寻把赓续的希望寄托在孙子周成路身上。高考的时候一定要让他报考军校,无奈也是体检没过关:肝大好几厘米。周寻倒是相信这孙子的。有尿性。肝是先天的事,心气儿是后天的事,活成啥样,也是后天的事。

话说周寻把周传志揪起来,唾沫星子飞了他一脸。突然意识到,眼前这■货只是市民政局一退居二线的小科长,和他说啥都是白瞎。

周寻枕戈待旦。第二天,他气昂昂地跑到民政局“骂街”,叫局长滚出来。工作人员说局长不在,一个负责陵园项目的年轻科长截住了周寻。他不认识眼前这个惊风火扯的老头儿,按套路开始教育,老人家你不要闹,提升烈士陵园的档次,是市政府的重要工程。至于把谁放进去,是要讲大局,讲政治的。周寻抬手就给了科长一个耳刮子。科长蒙了下说,你敢……就又被追加了一个,反手的。只一会儿,局长便滚回来了。那个年轻科长摸着脸,终于知道,这是“历史的一撇一捺”(这是周成路后来总结的)。周寻指着局长,邱森的身份是旧军阀,你该晓得吧?这个都先放一边。至于他出川抗日,这关乎民族大义、国家存亡,作为军人,血染沙场,马革裹尸,难道不是本分吗?何况,也给了他应有的荣誉,对不对?但是,请注意,邱森在涪城驻防期间,屠杀了多少地下党人和进步人士,你们晓得吗?今天,在烈士陵园躺着的烈士,相当一部分是手无寸铁的,还有小小年纪的进步学生,都是邱森屠刀下的英魂。我本人……都不说了。你们回答我,像这样双手沾满革命者鲜血的刽子手,他有什么资格进烈士陵园?更何况,还和被他枪杀了的真正的同志躺在一起,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不是对烈士的第二次伤害吗?他们在九泉之下会怎么想?告诉你们,本人做过政协主席,知道什么叫“统战”,但我更知道,什么叫“正统”!

道理就是这些道理。尽管局长打躬作揖表示理解,说一定慎重考虑,但周寻对这种好大喜功者,从无信任。他也耗不起。第二天,他便带上几个烈士的后人去找市委书记了。道理还是那些道理。说如果不踢出邱森,他们就绝食静坐,誓死血战到底!市委书记还真是市委书记,当场表态说,周老,您说的很有道理,这情况嘛,要放在别处都不太影响,这“躺在一起”嘛,在情感上,接受起来是有点儿那个啥。再说,我们建烈士陵园干什么呢?不就是铭记先烈,激励后人吗?如若弄得先烈不安,后人不满,这哪儿行呢!您老放心……

周寻回来对周成路说,这市委书记还不错,是个明白人。其后,周寻还是不怎么放心,又审看了设计方案,并几次到陵园现场督查。

周寻这种死磕到底的劲头,再次点燃了涪城。人们又送了他个“最硬铁脑壳”的称号。没有之一。

第二年春天,周寻就痴呆了。

有人说,日怪哈,这老爷子好像预见到会有邱森这一出,他就拼命保持清醒,横刀立马,寸土不让,完成了最后一项使命,才犯了糊涂。

其实,邱森驻防涪城期间,周寻才上师范二年级,还是个喜欢吹拉弹唱的文青,看上去大大咧咧,却敏锐机智,是党的外围组织的骨干成员。周寻永远不会忘记,一天晚上,像许多影视剧里一样,下着瓢泼大雨,他赶去送一份情报,走到酱园巷,就发现组织开会的那栋楼下,泛着寒光的,全是钢盔。他没有枪,正要大声呼喊示警,便响起咣咣的砸门声。他远远看见,一个人用身体挡着砸开的大门,立刻便成了筛子……那是他最崇敬的引路人顾老师。楼上开会的九个人只有两人突围成功。周寻抱着血人一样的顾老师,泪眼中闪着凛冽的光。

这次屠杀,是因叛徒出卖,损失巨大。

周寻正式加入党组织后,便肩负特殊使命,组建了一支七人小队,取名“铁血锄奸队”,并任队长。除奸队首战告捷,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甄别诛除了叛徒。在周寻眼中,邱森也是奸,是手握重兵的大奸。自然也是锄奸队的目标。于是策动了几次对邱森的击杀,可惜都没能成功。周寻两次负伤,还差点儿牺牲一个战友。不过邱森也缺了半只耳朵,成了惊弓之鸟。周寻的莽撞和“个人主义复仇”,虽然受到了组织批评,但从效果看,还是震慑了敌人,鼓舞了同志。

后来,邱森便出川抗日了。要不然呢……周成路想。

老爷子蔑视他儿子是应该的。周传志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从退居二线开始,几乎间天一场。没去和那些社区老头老太假模假式听讲座,然后等着领鸡蛋,要算他唯一的骄傲了。本来,一个闲下来的小科长,又不懂清欢,打点儿小麻将也没什么。关键是牌技差,输了钱还受气。他一个外号叫胡麻子的高中同学,在市环保局局长位置上因玩忽职守被處理。胡麻子找到周传志,想托老爷子出面“保护”一下。周传志也硬着头皮回来说了,结果遭到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胡麻子被撸了,从此醉心于麻将,从此就把周传志绑到一张桌子上。胡麻子人品可疑,牌品还行。但只要周传志坏了他的牌,他就开骂,十几个麻窝儿跟着起哄。周传志就忍着。想想吧,技不如人,又龟孙子一样,不输死你才怪。周传志每次大败回来都满脸通红,发誓不和他们玩了,但人家一吆喝,又扭扭捏捏去了,一副欠样。一次,老妈哼一声对周成路说,这周家屋头还真是凑齐了,你爷爷是铁脑壳,你爸是“菜脑壳”(意思是打牌经常被削的,后来有引申,比如低能、软弱之类)。周成路笑笑。若只是打牌被削,无非损失点钱。爷爷不是曾经戳着他鼻子训斥过他吗,像你这样的菜鸟兼懦夫,既无耳性又无骨头,要在战争年代,组织上敢把任务交给你吗?老爸还小声咕噜,这是在和平年代嘛。周成路趁机补了一刀,本想说哪儿有什么岁月静好啥的,怕他不懂,就直接捅过去,你知道,有多少热血之躯,在前面为你们这些温顺麻痹的猎物挡了暗器和子弹吗?爷爷大悦,指着周成路对周传志说,听见没有?他是我孙子,但他绝不会在外面当孙子。

老爷子是在周小关出生的前半年去世的,躺在摇椅上像一次午睡,十分的安详。在给老爷子换衣服的时候,周成路将那只锃亮的国光口琴装进了他的衣兜,耳边就响起那首熟悉的《啊,朋友再见》,眼泪哗地也跟着下来了。在殡仪馆开完追悼会,老爷子被推进红彤彤的炉火以后,周传志就不见了人。周成路找到他,发现他躲在车里流泪。周成路坐进去拍了拍他的背。他突然孩子一样伏在周成路肩上说,儿子你晓得不,你爸爸……没有爸爸了……这白瞎的,把周成路也弄哭了。好像有个作家在某篇文章里写道: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周成路继续拍着他的背,书生气地说,你也不必太难过,你爸爸他这一生德高望重,光芒四射,值了!人生代代无穷已,你不是还有儿子我吗?马上就有孙辈了,你把他带好,爷爷会高兴的。

如今看来,他“带好”了吗?周成路满嘴都是苦水。

至于老丈人,他对周小关的殷勤插手,又让周成路心生警惕。这显然有些过敏。记得当初,老丈人兴冲冲地提着钱要带周小关去一所“贵族学校”报名,周成路断然拒绝,说,我们并不是没这钱,我只是反感,上了贵族学校,就成贵族了吗?事实上,贵族学校那帮孙子,多半是暴发户和土豪制造的,材质可疑。如果相互攀比,拼爷,拼爹,拼钱,到头来,会变成什么玩意儿,还说不定。老丈人带着一鼻子灰,摔门而去。邱月骂了声装×,也跟着回了娘家。三天后,周成路给邱月发微信:那啥,还真不是钱的事,也不是冷战能解决的事。如果你终究要回来,建议趁早。这话软中带硬。邱月又拖了一天,回来了。

周成路扪心自问,到底有没有钱的事呢?别的都可以硬撑,但每个月的房贷、车贷,门板都挡■不住。周成路有时在外面抱怨囊中羞涩,捉襟见肘,旁人就会说,装吧,你们家几代单传,你爷爷做过市委组织部长、政协主席,正厅级好多年,你老丈人也是……有肉的。周成路只笑笑,不恼,也不解释。就装作是装的吧。家里是有点积蓄,但早被爷爷“败光”了。那些年,仅资助老区的学生就有五个,算算吧。

在周成路看来,周家没有钱,是正常的,甚至是周家的底气和硬气。而周家没有脾气,才是最大的悲哀。现在,周小关“终于”被同学打了,他爷爷又不声不响,周成路杵在中间,四顾茫然,好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老爸老妈住着以前的房子。为了方便,周成路购的新房就在附近,隔一两条街。老妈腿脚不太好,老风湿,从市档案馆退休后,就一直在家,很少下楼。老爸脑满肠肥,吃得,玩得,受得,一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样子。

就两条街,周成路今晚走了半个小时。还在临街一住户的窗下听了一曲完整的口琴演奏,好像是《斯卡布罗集市》。比起爷爷来,其水准可是差多了,但依然感到亲切。周成路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他加快了脚步。

老妈来开的门。进去后,周成路彎都不转,老爸呢?老妈说,刚下楼,我让他去买高钙牛奶,他太需要补钙了。他下午接了周小关回来,没有说啥事吧?老妈回忆了一下说,没有,好像嘀嘀咕咕的,说现在的孩子啊,危险。

周成路点了根烟,紧紧盯着客厅的门,感觉自己像个狙击手。

这时,老妈从卧室里抱了一个纸箱子出来,放茶几上说,你看一下嘛。周成路说,啥东西?老妈不语。周成路揭开一看,里面全是些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这不是玩具吗,周小关买的?老妈说,周小关的零花钱你们都控制了的,他买得起这么多?周成路点头道,也是。未必,是谁送的?别猜了,你爸买的。

周成路拿出一个来,见包装上印着“炫酷陀螺”,还有使用说明图例,禁不住手痒,照说明操作起来:把机簧拧紧再放开,陀螺开始旋转,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而且,陀螺上面还可以叠陀螺。

周成路说,他……爷爷这么大的手笔?

屁的手笔,老妈说,哎呀,他反复交代过,不给你们说的,但他有些行径,我是越来越气,已经忍他很久了,早就想算他的总账。

原来,这玩具并不是闹着玩儿的。一天,周小关和一同学从校门并排出来,他爷爷照例摸了摸他的头,周小关却“哎哟”叫了一声,躲开了。他爷爷心细,忙拉过来查看,发现他后脑勺好像有个包,红的。爷爷追问,周小关嘴巴一瘪,就是不说。

他爷爷把那个同学拉到一边连哄带吓,知道了原委:有几个高年级的同学,集成一伙,经常向一些低年级的索要“见面礼”,比如零花钱,还有乐高、太空沙、炫酷陀螺等玩具。谁要不给,就得受罚,比如扇耳光、撞墙……谁要告诉老师,就更惨了,天天都有受的,厕所都不敢上。

周小关他爷爷非常气愤。但气愤以后呢,第二天就跑到玩具城,经过反复比较,发现炫酷陀螺还算实惠,就咬牙买了一箱,抱回来对周小关说,你每天就装一个在书包里,他们向你要呢就交一个,没要呢就赚了。总之,不要去硬抗,安全第一。

砰砰砰……天哪,这真是个好主意!周成路把茶几都要拍裂了。

结果呢,周小关一个月不到就用去了半箱。

结果呢,今天不是又挨打了吗?

老妈正色道,这事,你不要给邱月说哈。周成路说,恐怕她已经晓得大概了,不然……老妈叹一声,要不是我这腿,你爸他有啥资格带小关?她突然发出青春似的感慨,想当年,我一个大学生,如花似玉,风华正茂,还有那啥,理想丰满,冲着周家的血统和荣光,哪晓得,会遇到一个蔫巴呢?周成路大笑。

周传志打开门,慢慢换了拖鞋,突然看见周成路,那神情,真像一个腐败分子被抓了现行,手里的一提牛奶就是赃物。周成路气不打一处来,正色说,周传志同志,关于你……和周小关的问题,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

不用说,这“谈谈”根本就是两股交叉火力的精准点射。周传志满身窟窿。老妈余兴未尽,战意正浓,还要扔手榴弹,被周成路拦住了。他想,这里的“追查”就到此为止吧。一只老绵羊勤勤恳恳带着一只小绵羊,难道你能穷追猛打,挖出他的成长经历、性格形成的深刻根源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周家的品种?这就玄了,更是大不敬。

现在知道了,周小关是舍不得交出玩具,脸上又挨了几拳。

你总不能说,这小菜脑壳,又菜又吝啬吧?

令周成路悲愤的是,还不能把这“隔代”一刀切了——试想,要是不“隔”,周成路该随谁呢?

人们说周成路随他爷爷,多半还是脑壳。铁呗。啥叫铁脑壳呢?按本地话的意思,就是一根筋的人,喜欢死磕的人。还可正面解读,就是刚直和倔强的人。不管哪种意思,周成路都照单全收。本人就这么铁,咋啦?

当然啦,啥事都有两面。脑壳铁,绝不惧怕碰硬。但碰上别的呢?

回到十年前。

周成路大学新闻系毕业已在市日报社干了四年多,在业内以敢说敢写能写著称。那是一个中秋,阳光很好。市政府组织了一个大型联谊会,邀请了一些媒体、商界、文艺界、教育界的知名人士,还有部分侨属代表、基层代表。下午两点半开会,四点半结束。会务安排周到,在一个露天茶园里,早已摆好了坝坝茶,让大家随意组合,接叙友情,等候晚餐。

周成路发现一个小圈子,坐了几个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聊得牛烘烘的。出于好奇,他靠了过去。前情没听到,一蓄着长发的瘦子正在眉飞色舞,以前吧,我们只能夹着尾巴,哪敢奢望,现如今还能沐浴“黄埔后裔”之荣光呢,嘿嘿嘿。一光头叹一声,你倒是好哦,我爷爷……光头是搞诗评的,据说在诗界,已“自成一家”了。

这时,周成路忽听旁边一声冷哼。音量不高,但颇有穿透力,关键是与他正欲出口的“靠”产生了共鸣。周成路扭头一看,是一小姐姐,就叫女子吧,二十多岁模样,脸有点儿黑,好像也不叫黑,他无法表述。女子线条流畅,头发束成马尾。周成路倾过身,请问你是哪个界别的?女子说,你看呢?周成路又认真看了看说,不管你干啥的,但你很有意思,真的。女子笑笑,恭维人也得有点干货嘛,你这分明是瞎掰。周成路小声道,你刚才那一哼就是干货,且劲道十足。女子轻叹一声,我实在没想到,贵圈咋会是这模样呢,我满以为……却炫耀这埔那埔的,自视有腔调,其实特俗。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咋啦?我父亲当了三十年村支书,谈不上什么光芒,但至少,他始终如一。这话意味深长。周成路直直盯着她,有点走神,好像上辈子在哪里见过。女子说,咋的,我说错了吗?周成路忙说,不,你说得很对。只澄清一下,本人不是这圈的。女子看了看他的寸头,将信将疑。周成路努努嘴,刚才那个“后裔”认识吧?女子说,晓得,我市著名诗人呗。呵呵,他啥都想当,包括著名孙子。这孙子主要写情诗,他的灵感大都来自“光身领悟”。据说有一回,裤衩才套到膝盖处,被人家老公揍得了无牵挂。

正说着,人圈中的光头好像才发现周成路,招呼道:哎,大记者,不要只顾和美女热络噻,你掌握的消息多,了解内幕,问一下,现在的话语环境,是不是……有点“紧”?

早就看你不爽了,你却主动撞上来,试试你那“葫芦瓢”硬,还是小爷这铁头硬。周成路笑了笑,据我所知,凡是人话,一点都不紧。

光头脸一僵,此、此话怎讲?

周成路道,各人去悟。事实上,有的所谓“公知”,尾巴早就翘起来龇牙乱咬了,今天不也堂而皇之地參会了吗?

这指东打西的,正在吃瓜的长发冷不丁挨了一梭子,将烟屁股一吐道,我说周大公……不,周大记者,你是党媒的,站位高,你爷爷是……老革命,你根正苗红,对吧?但我们现在只是闲聊,没必要夹枪带棒嘛。

周成路挑衅地瞥他一眼,不予回应。

光头休整了片刻,开始反击,哼一声说,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的价值,前辈再牛×……突然卡了壳。

周成路抢过话头,先对“后裔”补了一枪。听见了吗,老是把这埔那埔的挂在嘴上,只能证明他阿Q。何况,还要看最终“埔”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然后盯着光头,至于一代人的价值,我倒觉得,过去那些扛枪的,敢于迎面拼杀,即便刺刀见红,马革裹尸,总还有些血性,让人有几分尊敬。而今天有些人,除了在小圈子内毫无廉耻地吹捧舔贴,舀点地沟油,还有别的卵用吗?

这话够狠。光头要站起来,被旁边一人拽了下去,算了,你晓得噻,和他爷爷一个德行,就是一杠精,惹毛了,不好收场。

光头还是坚持站起来,提提裤子,东张西望,像是要上厕所。

一个写小说的偷偷向周成路竖大拇指。

周成路扭头对女子说,我要撤退了,你保重。

女子马上说,我跟你走吧。周成路捧着茶杯径直来到一清静处。坐下后,女子埋着头,兀自笑了一阵。周成路说,笑啥呢?女子说,我发现,你这人……还真率性,也真不顾情面,把人家戗得……周成路嘚瑟,哼哼,他大爷永远是他大爷。女子偏着头,他们这种人算不算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呢?周成路说,利己很简单呀,不要脸就行了,但精致毕竟还要披件好看点的外衣,是不是?女子说,你这人真刻薄。周成路笑说,要看对谁了,对待同志就得像春天般的温暖——来,走一个。周成路端起茶杯和她很响地碰了一下,仰脖灌了一大口。

女子叫郑佳欣,两年前作为“选调生”下到溪县龙塘镇,目前是党政办主任。郑佳欣的父亲是在村支书任上病逝的。那年她刚参加完高考。很多村民都说,郑书记是为了本村修路,搞土地整理那些年,风里雨里,积劳成疾,累死的。郑佳欣考上川大以后,不少人都以送贺礼的方式,资助了一些钱。这在当时,真是雪中送炭了。当然,郑佳欣并不完全认同父亲是累死的,但却记住了乡亲们的这份情。在选派的时候,她执意要回到条件最差的家乡工作。这么说吧,溪县是革命老区,龙塘是老区中的老区。当时,市委组织部那位资深女副部长很感动,表态说,我理解你,好好干。以后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提。

只是,周成路有点不解,你一个镇党政办主任,跑到文艺界去凑啥热闹呢?郑佳欣告诉他,自己是带着任务的,为了搞乡村旅游,龙塘镇决定把一些传统景点上档升级,做出影响来。她想,按文化先行的思路,总得先接触一下文艺界吧……呵呵,周成路说,你都见识了吧,就他们那点伪文化,不把你们带坑里去,算我输。这些事,你找我啊。郑佳欣亮闪闪地盯着他,真的啊,你、你会?我不太会,周成路说,但我好像知道哪些人会。那好啊,郑佳欣欢呼道,你能不能帮个忙,邀请他们去我们镇深入考察一下?只是,我们很穷哦,不会……周成路说,放心,管饭就行了,若要出策划、设计详案,你们也只给成本,可以吧?郑佳欣拍了拍手,又拍了拍周成路的肩膀,哥们儿似的,你这人还……真可爱。周成路感觉浑身一热,接着趁热打铁蹬鼻子上脸地说,那,两个可爱的人,是不是……该发生点可爱的故事呢?郑佳欣并不躲闪,仿佛叹了口气,故事已成套路了。周成路说,啥、啥意思?我已经结婚了。郑佳欣说。

周成路“啊”了一声,然后说,你也太……那啥了吧。

郑佳欣笑了笑。

周成路看着郑佳欣,故意绷着脸,你得负责。郑佳欣愣了一下,我负、负什么责?周成路咽下前半句,耍无赖道,你必须给我介绍个女朋友。郑佳欣哭笑不得,你这人咋……突然想起这档事了呢?周成路老实承认,的确是突然想起的。郑佳欣也不深问,说,好嘛,你有啥标准?周成路说,没啥具体标准,就比着你这样的吧。郑佳欣说,别贫了,我还真想到一个,我的高中同学,叫邱月,美女哦,在经开区社事局工作。周成路说,那……见见?

彼时,周成路虽然已二十六七岁了,但并不着急谈女朋友。今天碰上郑佳欣了,仿佛才突然长醒了似的,“赶脚”有个女朋友是极好的。后来反思,这完全是某种气息或“臆想”在作怪。直到后来的某些特殊时刻,脑子里都是郑佳欣。

三天后,郑佳欣打电话给周成路说,邱月同意见面。周成路说,不要搞那么正式,先一起吃个饭吧,哦,记得把你老公带上,我顺便也鉴赏一下。郑佳欣说,你不见笑我就带上。

在一个新开的盐帮菜馆里,两男两女分别坐了。周成路不按套路出牌,目光掠过邱月,斜着刺向郑佳欣的老公:壮实,方脸,下颚突出,嘴唇很薄。这形象在周成路心中立马就有点“见笑”了。周成路看女人没啥经验,但自诩品鉴男人眼光独到。他认定,这种人一般都能说会道,有点“冲”,但少有真材实料,经不起推敲。结论:水货。

“方脸”是市上一个平台公司的部门主管。他老爸先前在乡下卖猪饲料,逢场天扯起嗓子吆喝“催猪不吹牛”那种,其后一步步到城郊开了饲料厂。和郑家沾点亲。郑佳欣父亲患病期间,方脸家给了一些资助。这生意赚大了。周成路想。

对郑佳欣老公鉴定完毕,周成路才回过头来看邱月。的确长得不错,还比较丰满。只是,那脸太白,晃得人眼花。周成路看了看郑佳欣,终于想起,她这叫麦粒色,放射出自然、健康的光泽。

饭桌上,尽管周成路和邱月并无过多交流,但郑佳欣从他们的眉眼中,还是猜到了故事的开头。

一开篇节奏就很快。过了不久,邱月便带周成路见了她父母。然后,隔三岔五,邱家便煲了鸡鸭,蒸了鱼蟹。吃了几次,回来咀嚼老爸做的那些菜,简直就是猪食。周成路常年都穿休闲服,从不穿西装。闲聊中谈到,有一次参加一个所谓高端酒会,被服务生挡在了门外,他硬是叫来了负责的,请她解释什么叫“正装”,是从哪里来的,要是说清楚了,他马上回去换。结果,弄得那个“翻砂美女”当场翻车。本来是笑谈,但邱月记住了。隔天,邱月挽着周成路逛专卖店,连哄带嗲试了一套价格不菲的西装,并坚持刷了自己的卡……俗话说,大种鸡公叫得晚。但俗话没说,叫着叫着就忘了初心。总之,那段时间,周成路感觉自己一不留神闯入了另一个世界:蜜桃丰硕,暖风莺啼。直把杭州作汴州。险些就不姓周了。

后来,一哥们儿对周成路说:你晓得输在哪里吗?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碰上闪电侠和“葵花点穴手”,怕你铁头功童子功双修都没卵用。

周小关的悄然早到,也是周成路的一个结。好在小子虎头虎脑,像周家的种。但后来发现,完全“跑调”了,这让周成路有点傻眼。就说这次被欺凌的事吧,尽管他知道,周小关不是第一个,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但周小关却是他创造的最后一个。周家的荣光,被周传志折损以后,到他这里,应该是一个“拐点”了吧。现在看来,好像被自己拐到别处去了。

周成路还是决定去找找老师。当然,再去“追查”谁,已毫无意义。管得了初一,管得了十五吗?譬如,他祖爷爷还能冲出去,把欺负他爷爷的胡麻子扁一顿不成?他只是隐隐希望,能在老师那里获得某种信心。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大声呼喊“有人吗”,然后听到回应,或看见一星由远及近的光亮。

这天下午,周成路正开车去学校的途中,接到一个爆料人的电话,对方“喜大普奔”地说,快来,市人民医院检验科热闹得很。周成路问,啥性质?那头说,反正是激起了公愤,可能牵涉特殊人物。周成路说,好,我正巧顺路,马上到。

一般来说,合作长一点的爆料人都“久病成医”了,他们清楚哪些料可用并能做出一盘菜来。周成路的社会新闻,在当下也就是民生新闻。所谓民生无小事,那是政府的态度,对于记者来说,太鸡毛蒜皮了,能算新闻吗?所以,一遇真正有新闻影响力的事件,他们连腿毛都会竖起来,一根根地乱飞。

赶到医院,发现门诊大厅的影像区果然围了不少人。除了拿着各种单子的,还有端着手机录抖音或短视频的,口中念念有词。

这时,爆料人蹭过来在周成路耳边说了事情的经过:大家都在按排号顺序做CT检查。有人都排几个小时了。正喊到那个大爷的时候,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提着包戴眼镜的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匆匆过来。那大爷正要进门,却被眼镜伸手扒拉到一边。大爷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大爷身边那个年轻人赶紧一把扶住,瞪着眼镜说,啥意思?眼镜或许自知理亏,轻声说,我们……情况紧急。旁边有人一嘴插进来,屁话,到这里来的,哪个不紧急?冲过来就掀人,这医院是你家卧室啊!■不得了,来头大得很哇……

大爷身边那个年轻人不再说话,只是把着门,目光坚定。

也许,CT室喊了人,见半天没动静,一护士伸出头来又喊了一遍老大爷的名字。眼镜抢过去小声说了句啥,护士顿了一下就招呼男人进去了。病人的情绪都不好,病人家属的情绪往往更不好。当然还有脾气一直就不好的。有人在外面使劲拍打那道金属门,有人高声叫骂。围观者越来越多。里面大约也无法工作了。那个男人开门出来,正要离开,一大妈上去一把拉住。男人半捂着脸,始终未发一言。这时,眼镜挺身而出,大声说,他是病人,让他走,我留下。

现在的情况是,那个神秘男人脱身走了,眼镜被围了起来。医院领导也到场了,说得嘴角堆白沫子,非但新账没销了,还被人翻出了旧账。

周成路掏出记者证举着,请大家冷静一下,我叫周成路,是市融媒体中心的民生记者。放心,这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了。眼下必须马上恢复CT检查,不能耽误了这么多人的诊断治疗。

这话管用,人群安静下来。检查重新开始。

一个看上去有点儒雅的老先生拍了拍周成路说,你是记者,见惯不惊,不会认为这是小题大做吧?周成路说,不,这本身就是大题。老先生点头道,老百姓被关系和特权给整怕了啊,这是看病,甚至是救命,和买根油条插个队不一样吧?一个齁喘的胖大叔接道,妈个×的,咳咳,要是去火、火葬场,我们就拱……手让他。说完喉咙呼呼直响,似乎给余怒未消打上了节拍。

周成路走到那个年轻人身边,你父親啥情况?年轻人说,他不是我父亲。亲戚?也不是,他是我们村一个孤寡老人。周围人一听,都张了张嘴巴。这年轻人从穿着、气质上看,不太像“村上的人”。周成路也是这样看的,而且此人也不算很年轻了,应该和自己差不多,“80后”吧,一下有了些亲切感。见大家狐疑,年轻人解释说,这个田大爷平时身体很好,也很自立。本来像他这种情况,是可以享受五保户待遇或去福利院的,但他不肯,也不当建档立卡贫困户,还种了地,养了家禽家畜,很是受人尊敬。最近几天,他突然感觉头晕,舌头发麻,我怀疑他有脑梗的可能,就马上送他来市医院做检查。

周成路突然问,你是驻村第一书记吧?年轻人“噫”了一声,你咋看出来的?周成路笑笑,你忘了我是记者吗?年轻人也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接下来,两人完全不理睬现场两个灭火的医院领导,进入单聊模式。

年轻人叫戴斌,溪县政府办的。四年前主动申请下村做第一书记。周成路说,政府办是权力中心哦,只要混够资历,到时随便放一个出来,那啥,你窝到乡下……戴斌轻叹一声,你说得都对,但问题在于,各人适不适合混,想不想混,对吧?戴斌似乎望了望远处,如果我告诉你,身边真有一些,像你我这样不老也不嫩的人,他们没有钱,没有背景,但他们有耐心,有定力,坚持以正、勤和热量,在充实、期许一个时代,你信吗?这一刻,周成路就想起郑佳欣了,上去拥抱了一下戴斌说,我信。戴斌低声说,其实,那个中年人我是认识的。周成路看着他。戴斌说,他是市政府常务副秘书长,这眼镜应该是秘书处的。周成路“哦”了一声,那要算锤子(垂直)上级了,他们认识你吗?戴斌笑笑,我不能确定,高下有别嘛。不过就算认识,我也那样做了,是不是?周成路擂了他一拳,哥们儿有种!

那眼镜一直在耐心细致地做群众工作,说他们不是啥领导,也不是老板,并编了一个二舅的故事。有人讥笑说,看出来了,你肯定不是领导,你是“外孙”噻。周成路走过来冲眼镜说,你的故事很烂,就不要编了。顺便提醒一下,跟班容易跟丢哦,还有,在前面张牙舞爪的时候,最好回头看一眼,说不定身后那啥已被装在笼子里了,鼻脓口水,瓜兮兮的。

周围顿了一下,发出哄笑声。

周成路挥挥手,回去转达你那“二”什么,某些病变,不是医疗仪器可以检查的,听明白了吧?还有医院,你们的“仁心”应该长在什么位置,各人下去摸一摸。哦,下来后,请你们关注《涪城在线》。

《涪城在线》是本市一家影响很大的自媒体。周成路是他们的重点供稿人。这有点像当下传媒的“双轨制”,由于主流媒体程序繁琐,框框又比较多,所以,一些活络的记者和撰稿人便瞄上了相对开放的自媒体,平台按阅读量计付稿酬。公平。当然,某些责任和麻烦你就得接住。一次,新闻部主任杜昆能似笑非笑地问周成路,路哥,据说,你在外面发的稿子,比本报还多啊?周成路瞪着他,有这事,咋啦?本人没完成本报任务吗?杜昆能愣住。周成路指了指他的左眼角说,快把那坨眼屎粑粑擦了吧,审稿子别太累了。杜昆能立即伸手一阵乱抹。杜昆能的眼角时而会有眼屎,但今天好像没有。

这杜昆能管到周成路,是有点硌得慌。比方说吧,你坐在一个并不扎实的条凳上,屁股下老有一只刺猬拱来拱去。报社原老总曾对周成路暗示过,让他来干这个新闻部主任。哪知周成路还没来得及谦虚一下,报社就被整合了,归入融媒体中心了。旧去新来,物是人非。就连原来的两个副总,有一个已经下来了。当然还有分流的,背起包包另谋生路的。那个下来了的副总对周成路说,我俩同病相怜哪。我是没戏了,但凭你的能力和背景,现在这老总算个屌啊,你家老爷子当年培养的那些少壮派,随便站一个出来,至少有九种方法踩扁他娃。我挺你。呵呵,周成路笑,再牛×的脚还能踩扁时代吗?心说,别当我傻,我俩既不同病,也不会同盟。我还是记者,你呢?

忙完这头儿,周成路匆匆赶到学校,早已人去楼空。门卫说,还有些老师没走。周成路问他要了周小关班主任赖老师的电话。他试着打过去:

赖老师你好,我是周小关的父亲,请问,你在学校吗?赖老师滞了一下说,还在,你……来吧。说了位置。

周成路敲门进去,赖老师站起来指了指旁边说,请坐吧。周成路涎着脸说,我就站着吧,进了老师办公室,得懂规矩。赖老师笑起来,别开玩笑,我们现在连学生都很少罚站的。周成路发现,这赖老师很年轻,长得还真不赖。

赖老师调整了一下座椅,面对周成路,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为周小关这个……事儿来的吧?周成路不语。其实,这之前我也和小关妈妈沟通过,但她的态度比较……那啥,又在家长群里说了一些偏激的话,我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方式。周成路说,哦,这个我还不清楚。赖老师有点奇怪,说,难道,你们没交流吗?周成路说,交流了啊,都交火了。赖老师笑了笑,记得你是记者吧?你应该了解,所谓校园霸凌,绝不是我们学校才有的,对吧?现在社会情况比较复杂,一些调皮捣蛋或监管缺位的学生,就容易受到校外的影响……周成路打断说,这个我当然明白,我也不是来追责的。我想问一下,作为班主任,你对周小关怎么看?赖老师想都没想,哦,这孩子聪明,心地善良,性格嘛,按时下的说法,就是有点……佛系吧,其实也挺好的。周成路问,你真的认为,这挺好吗?赖老师怔了一下,是啊,挺好啊,这样的孩子,最有可塑性了。周成路抓住赖老师的手握了握,谢谢你。赖老师脸红了,有点结巴地说,如、如果家长们都像你这样的……周成路问,欺负他的是两个高年级的学生吧?嗯,都是五年级的,领头的叫吴大伟,父母在外面做生意,由他爷爷带着,老爷子好像是搞土特产批发的,外号“吴干杂”。另一个……周成路说,这样吧,你把吴大伟爷爷的联系方式给我。赖老师迟疑着,这个啊……周成路说,放心,我有尺度。赖老师点头说,好,我相信你。一边翻开工作日志,这里,你用手机拍下来就可以了。周成路拍了照。

走出校门,周成路给吴大伟的爷爷打通了手机。不料“吴干杂”还真像他卖的铁核桃一样,梆硬地砸过来,这事情学校都解决了,你还……小孩子家,哪儿有不闹个矛盾,打个架的哦。周成路说,给你打电话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们,趁娃娃小……吴干杂有点儿不耐烦,晓得了,你还有啥事?

遇上不讲武德的了。周成路腦壳一杠,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好好听着,一年以后,我儿子,一定会,干翻你孙子!

周成路一直想对周小关的存在性作一个恰当的比喻或定义,但很久都没找到。一天早上,他睡过了头,耽误了一个重要约定,手忙脚乱中,扣错了扣子,他猛地一个激灵:

周小关就是这颗扣子。

前面说过,周成路和邱月认识不久,便迅速沦陷,第二年春节刚过,邱月便庄严宣布“有了”,于是迅速扯了证。那时候爷爷还在,只是越发糊涂了,躺在摇椅上似睡非睡。一见周成路就问,你女朋友……叫啥呢?周成路说,叫邱月,她是你孙媳妇了。爷爷的眼睛倏地闪了一下,问,邱、邱家干啥的呢?周成路说,她父亲做生意的。她爷爷呢?去世了。她爷爷的……父亲呢?周成路笑起来,说,爷爷,现在又不是搞“阶级斗争”的年月,我去翻人家祖宗十八代干啥呢?隔了一阵,爷爷又问,你女朋友……周成路只好又回答一遍。

这年清明前夕,一个周六的下午,邱月对周成路说,你陪我去一趟成都吧。周成路说,干啥呢?邱月说,临时决定的,也没啥大事,去了就晓得了。

涪城到成都,乘动车就一个小时。途中,周成路也懒得问。各自看手机。到站后下午三点多钟。邱月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对师傅说,去红牌楼。

红牌楼在省城很有历史。相传是蜀王为纳藏贡,在主城南郊建造的一座红色牌坊,设三道龙门,门柱雕有龙凤图案,中间大门通车辆,两边过行人,通街红楼宇,很是壮观。可惜这一胜景,早已坍毁。不过,红牌楼的称谓却沿用至今,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成了一部分革命烈士的安眠处。

下了车,邱月径直向墓园走去,在门口买了一束黄菊花。这会儿,周成路才有些明白了,说,你是来为谁扫墓的吧?邱月调皮地翻他一眼,不然呢?来到一座墓前,邱月站住了。周成路一看,一方大约三米高的大理石碑,上面刻着“抗日民族英雄邱森烈士墓”。周成路的心瞬间狂跳了几下,挣扎着问道,这、这人和你……们不会只是本家吧?邱月把菊花轻轻放到墓碑下,抬头默默注视了一阵,然后回头看着周成路,我以为你晓得呢,他是我曾祖父。周成路感觉脑壳“轰”的一声,喉咙处像卡了一根鱼刺,憋了很久,才抖抖地点了根烟,呻吟似的喃喃道,爷爷,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浑蛋!

本来先前就买好了回程票,明天邱月她老舅做生。周成路出了墓园,掏出票来几把撕了(那会儿还未实行网上购票),梗着脖子说,今晚不回了,就住成都。周成路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浑身都是凛凛的战意。他料定邱月会发毛,到时……然而,也不知邱月是咋想的,非但没心痛票钱,还一脸暧昧地说,好嘛依你,据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或宾馆里,都会感到新鲜。周成路像只鼓足了气的蛤蟆,被人一刀划破了肚皮。

“你女朋友……”爷爷那些糊涂的追问像鞭子一样抽着他。虽然,爷爷即便在清醒的时候,也并未立什么规矩,但他对邱姓的高度敏感,早已深入骨髓。神奇的是,在这之前,周传志居然问起过,她家的背景你晓得吗?周成路说,没去深究,她也没说。周传志说,不要啥事都大大咧咧的,在本城,邱姓尽管也不算少,但她毕竟姓邱,万一呢?周成路拍了拍老爸的肩说,不要这样脆弱嘛,这都啥年代了?咱和万恶的小日本儿早就邦交正常化了,对吧?

现在呢,还真就“万一”了。

当然啦,这都啥年代了,的确没啥大不了的。只是,人的情感深处,灵魂深处,总有一些东西是要严防死守的,甚至在旁人看来是偏激或狭隘的,却一直是自己的底线和尊严。周成路最想不明白的是,就算邱月和自己一样,一开始并不知道两家那些前尘往事,但后来知道了,他们为何不……撤退?还捂得这么严实。这其中,不会有啥深意吧?越想就越发地硌硬起来。

在街上找宾馆的时候,周成路听到了鸽哨声。他仰头望去,有四只鸽子在高楼分割的天空中飞过,与晚霞构成了闪亮的剪影。这鸽哨好似天空的弹奏,虽然单调,但有力。周成路任性起来,决定朝着鸽子飞行的方向找。邱月穿着高跟鞋,直嚷脚痛。周成路生出一丝快意。还走。鸽子早没影儿了,鸽哨声也听不见了。发现一家毫不起眼的商务宾馆,周成路独自进去,用一张身份证开了个标间。

进了房间,邱月一脸嫌弃,就这,没有大床房吗?周成路把自己摔在靠门边的床上抽烟,不回答。邱月去开窗。周成路实在憋不住了,望着邱月的背影说,邱月,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吧!邱月回过头来,我不是在开窗吗?仿佛早就晓得他要拉什么屎。周成路怔了一下,那好,你如实回答,既然,你曾祖父是邱森,这之前,为啥一点儿风声都不透呢?邱月似有点儿蒙,奇怪了,他离我这么遥远,我总不能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曾祖父是著名的抗日英雄,我是将门之后吧?就你那脾气,又会说我嘚瑟、庸俗啥的了。这话好像没毛病。周成路竟被噎住了。喘了一下,他说,你曾祖父在抗日以前是干啥的,又干了些啥,你知道吗?邱月说,他以前的事听爷爷和父亲说过一点儿,但并不具体,反正就是个军人吧。那,我家的情况呢,你知道多少?邱月说,知道……一点吧,也不具体。邱月突然就毛了,一屁股坐到床上,指着周成路,哎,你到底啥意思嘛?今天好好地出来,难不成你要……和我清算什么吗?周成路说,笑话,和你清算,你接得住吗?邱月“哼”一声,去了卫生间。她想,既然接不住,我凭啥要接呢。

周成路磨着牙,各人洗洗睡吧。

这个宾馆之夜,陌生的不是房间、床,或别的,而是人。

从成都回来的第二天,周成路便风风火火去了龙塘镇。当他突然出现在郑佳欣面前的时候,郑佳欣吃了一惊,这是上班时间,你、你来干啥?周成路嬉笑说,来看望一下奋战在基层的革命同志啊,顺便考察一下你们的景点。郑佳欣说,好,既是考察,就到现场去吧。立即往外走。郑佳欣走得很快,周成路要努力迈开长腿才跟得上。其间,周成路几次要说话,郑佳欣都岔开说,快走,前面就到了。来到江边,最抢眼的是三艘大木船,头朝对岸,桅杆高耸,白帆上都镶着一个“张”字,蓄势待发的节奏。江岸边搭着几排简易竹寮,居然有人在卖纪念品和土特产。郑佳欣说,这就是我们的景点之一“过军渡”,不需要解释吧?周成路说,当然,只是没想到,竟如此简陋。郑佳欣说,我倒没觉得,你不见也有游客坐在码头上,望着江面思古、发呆吗?其实真正懂旅游的人,是不会去追逐繁华和热闹的,用一句带文艺范儿的话说,是“千江有水千江月”,内心的沉浸才是最高境界。

可惜,周成路今天没心境听这些。他忍了一阵,终于大声说,你既然和邱月是同学,你对她的家庭了解吗?郑佳欣盯着他,同学就是同学,了解她家庭干吗?然后笑笑,装不下去了吧?有啥委屈,说吧。周成路就“苦大仇深”似的把两家的历史渊源讲了个痛快。郑佳欣听完,沉吟了很久,然后说,这些情况,我还真不知道。咋会这样巧呢?哎,听你的意思,邱月……他们后来知道了,但一直捂着,有意把你蒙在鼓里是吧?周成路说,你以为呢?郑佳欣说,为啥呢?周成路说,为啥,企图改变老子的基因吧,陷我于不忠不孝吧。郑佳欣笑说,你这是哪门子逻辑哦,都上上几代的事了。再说了,你为啥不换一个角度想,人家未尝不是一种“和解”的姿态呢?周成路怔了一下,使劲抽烟。

郑佳欣去摊位上买了纯净水,递一瓶给周成路。既然都说到这里了,我也交个底吧,前不久,邱月也找过我。大概也和你一样,有些责怪我“失察”吧。周成路说,笑话,她有啥……郑佳欣说,其实她别的啥也沒说,主要是你这人固执、随性、自视清高,像个公子哥儿。我跟她说,周成路是有点儿孩子气,但大气,属于率直硬朗型的,而且是个心中有光的人,再说了,晚熟的人一般都比较善良,你捡着宝了。她说,这只是你的认知和偏好,其实他并不简单……周成路笑道,她说的“认知和偏好”我倒很赞同。郑佳欣说,你快打住吧,我这锅已经背得够大了。我奉劝你,不要老是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要学会和解,包括与自己和解。邱月这人其实挺不错的,务实,精细,会过日子。至于别的,你不是自傲基因强大吗,连这点自信和胸怀都没有,如何证明?你不觉得,在这个纷繁的、三观不断碰撞的时代,和光同尘,既是包容他人,也是善待自己吗?

周成路梗着脖子说,如果,我只取“和光”呢?我认为,只有三观一致的人,才可能成为最亲密的人。

郑佳欣叹了一声,差不多行了哈。回吧。

周成路就乖乖地回了。一路上都在鄙视自己:不想要的,狠不起来;想要的,也狠不起来。软蛋一个。这铁脑壳也是白瞎的。

十多天后,周成路和邱月完善了仪式。

就双方几个至亲,在一个酒店包间里吃了一顿饭,潦草得有点可疑。

本来,几十桌酒席都预定了,老丈人是要撸起袖子大干的。哪知从成都回来后,两家聚在一起最后落实的时候,周成路画风大变:一夫当关,全盘否定。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但邱家人似乎并不恋战,放了几枪便悻悻而退。真相只有一个:邱月带这个铁脑壳去了红牌楼。原以为,这就顺理成章,“门当户对”了呢,没想到这愣头青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摆明了他是有意胡搅,借机发难。但这事儿又不能说穿了,弄得不好,这婚还真结不成。

周传志看不到遭头,还在摇旗呐喊。周成路老妈斜他一眼,转头盯着邱月,指了指她已微显的肚子,皱眉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去“走台步”,让别人看出来,不太好吧?邱月低头看了看,虚虚地摸了一把,表情复杂。依老妈对周成路的了解,她坚信其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会坚定地站在周成路一边。从周成路身上,她早就看到了老爷子的影子。这算不算周家的“余晖”呢?不管怎样,她都要小心呵护着。

第二天,周成路给郑佳欣发了条短信:昨天我正式“入城”了,谁也没请。附了个龇牙的表情符。一会儿,郑佳欣回了短信:真心祝福你们!好好过吧,把一切交给时间,也交给自己的定力。附了个尴尬的表情符。

其后,周成路和郑佳欣有约定似的,彼此不再联系。邱月也不在他面前提及郑佳欣。是友谊的小船已经翻了,还是有意屏蔽他?周成路不能问,也不想问。

但周成路铁着脑壳认定,他和郑佳欣之间是彼此欣赏,彼此映照的。他甚至相信,有些东西,还会被时光磨得更亮。

当年十月,爷爷去世。次年五月,周小关出生。

周成路决心要完成一件事。这事对郑佳欣来说,关乎政绩;对自己,则关乎承诺。至于别的……想多了累人。老爷子追悼会那天,一个来自省城的重量级人物——叫T主任吧——把周成路叫到一边,说他是老爷子一手培养的,一直以老爷子为榜样。但如果你有啥事,只要……周成路就试着说了龙塘镇旅游的事。这好像,不算你的私事吧?周成路挠头想着措辞,这个,咋说呢,公……私都有吧。T主任庄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好,我不深问。接着笑道,这事可以操作,比你要顶官帽,要个项目啥的,容易多了……

经过几次对接,省内几个知名的文旅策划专家,来到了涪城。市县文旅部门也闻风而动。去之前,周成路给镇党委书记宋楠打电话,讲了郑佳欣主任曾经拜托的事。当听到其中几个人的身份和名字,宋楠有点不信,说小郑主任这么大面子吗?这些都是大神啊。周成路说,主要是郑主任的诚意和对龙塘的一往情深感动了大家。哎,你就说,干不干吧?宋楠忙说,干干,咋不干呢?我们全体班子成员列队恭候你们!

实地考察的时候,宋楠特别安排郑佳欣负责导游,介绍情况。其间,周成路总是紧随郑佳欣身后,像个小秘书。看着郑佳欣那单薄但挺直的后背和圆润的腿,周成路就越发讨厌方脸。途中,郑佳欣对周成路说,真的谢谢你,代表我个人,也代表全镇。接着笑说,而且更让人高兴的是,你的光……还在。周成路正要嘚瑟,郑佳欣马上一瓢冷水下来,不过,一定要呵护好邱月哈。责任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是无关道德的,它就是……一个人的宿命。周成路赌气道,别说了,我早已“同尘”。

龙塘镇的旅游资源,核心为两块,涉及两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个是张飞。《三国志》卷四十一有记载:三国初期,刘备急于建立根据地,便派遣张飞自荆州由垫江入蜀。刘璋命张裔拒张飞于德阳陌下。古之德阳,即今之涪城,而德阳陌,即是龙塘。尽管志上仅寥寥几笔,但实际战况却非常精彩。本地民间故事讲,张飞兵临城下的时候,张裔慌不择路,竟以“家门”论和。张飞大笑,鼓着铜铃般的眼睛说,哥呃,别逗了,咱家大哥姓刘,你家那啥也姓刘,此乃家贼必诛,晓得啵……张飞驻军的村庄现在还叫“张飞村”,张飞大军渡江的地方叫“过军渡”。为纪念这位忠勇的名将,当地百姓还建了一座桓侯庙。至于现存的一些遗迹,比如张飞鼾睡的木榻,张飞的拴马桩、磨刀石,以及“张飞饼”之类的,就无从考证了。但不管怎样,这段史实毋庸置疑,且是三国文化源头上绕不过去的重要节点。

另一块是红色文化。源于龙塘镇一个传奇人物莫子度。

莫子度出身大地主家庭,他的公开身份是:袍哥码头的凤尾老幺,龙塘乡伪乡长、“一品轩茶旅店”老板,还兼涪东保安团团长。但另一个身份却先后是中共遂南中心县委、地委书记,川中游击纵队司令。可以想见,那时的“一品轩”召开了多少次秘密会议,策划、发动了多少次风起云涌的武装斗争,走出了多少壮怀激烈、慷慨赴死的勇士。莫子度还以壮大团防、训练团丁为由,在附近的雷洞寨建起了兵工厂、演武场。其后,川中游击纵队与著名的“双枪老太婆”创立的华蓥山川东游击队,连成了一体,且剑指西南,直逼陪都重庆。那时候,龙塘街巷码头一众挎盒子炮的,大都有三重身份:袍哥、团丁、游击队员。涪城不少隐秘战线的同志为躲避追捕,都在龙塘当过团丁,或在“一品軒”做过小掌柜和跑堂的。其间故事绝不输一部惊险的谍战剧。

所以,“一品轩”这座耸立于龙塘街头的二层木楼,一直是老百姓心中的圣地,被誉为“小延安”,系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历经近八十年的风雨,至今依然坚挺。只可惜位置太偏,加上资金、宣传等原因,这个几乎可以和华蓥山齐名的重要历史遗迹,就多少有些孤寂和落寞。

专家们经过考察,听了介绍,查阅了大量资料,都纷纷表示惋惜,同时也很兴奋,认为,一个偏僻小镇有这样厚重的、内核相通的两大文化,实属罕见,值得精心打造。还有人当场拍胸脯说,他有渠道,可以拉到投资……

长话短说。龙塘镇的旅游开发,因定位准确的规划设计和前期的宣传运作,又赶上了政策红利,被列入了溪县政府的重点工程。经过两年多的重塑、打磨,取得了巨大成功。龙塘镇集红色基地、干部培训(市委组织部那位女部长激情介入)、观光体验、产业支撑于一体,是涪城市唯一一个上榜的全省特色旅游小镇。

那位宋书记乐得屁颠屁颠的,到涪城开会或办事,差不多都要给周成路打电话,或约吃饭,或带点儿土特产啥的。因为宋楠很清楚,龙塘的这张名片,是周成路帮忙擦亮的。当然也擦亮了他。一次,周成路对宋楠说,宋老大既然重情重义,那我拜托你多关照一下郑佳欣,可以吧?她的水平你也看到了。实话说,她是我老婆的高中同学,很好的那种。宋楠马上表态,两个哑巴睡一头——没说的。何况郑佳欣各方面的素质都非常好,名牌大学的选调生嘛。过了不久,宋楠便给周成路打电话,说郑佳欣被提拔为副镇长了。又申明说,仅凭我“关照”是做不到的哈,现在的龙塘火得很,自身没两把刷子,想都别想。然后笑笑,我把她约上,一起吃个饭吧?周成路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改个时候,我请你们。这无非是借口。周成路知道,邱月一直防着郑佳欣,而郑佳欣呢,似乎也在“防”着他。这似乎没有道理,又似乎很有道理。好在,宋楠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嘴巴还叉(四川话,就是藏不住话,什么事都往外说之意),是可靠的信息源。

后来,宋楠进城了,做了溪县文旅局局长。郑佳欣也由镇长做到书记。周成路想,凭郑佳欣的起点及综合能力,这只是正常路径。至于她是否在乎,另当别论。但她毕竟在龙塘镇深耕多年,也付出了太多。周成路就想起了那次在医院,戴斌说的那些话。这个时代,总有一些人,仅凭内心的一缕微芒,便超越了流俗。

邱月她们的家长群,也叫太太群。那些婆娘们成天就讨论“起跑线”和打鸡血的事。一旦晓得某家孩子又去学什么了,其他人便格外恐慌,好像别人家的孩子是条凶残的狼,随时都会扑上来,咬死这些还在张望踯躅的羔羊,直弄得一家家如临大敌,神经兮兮的。周成路说,去他妈的起跑线,你没见那些“狼崽”啊,要么戴着瓶底眼镜,要么两眼无神,或一脸漠然……要一直这样“鸡”下去,恐怕连窝都出不来就玩完了,还咬个卵。邱月看了眼这个嘴巴和脑壳一样铁的“群外人”,只哼了一声,不接茬,就恶狠狠地行动。她给周小关报了奥数、英语,还有演讲、主持啥的,说,就算一时跑不赢,绊都要绊倒他几个!周成路也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他措手不及:一张白肉脸已经松垮,堆成了横肉,腰臀粗塌,已不分彼此。哪里来的市井妇人?所谓“将门之后”啊,就以这样低俗的方式“断后”了吗?

这天晚上,邱月黑着脸对周成路说,你去看看周小关手上,少了啥?周成路咯噔一下,第一反应竟然是手指头。结果是,周小关把电话手表借给同学了。那同学自己的搞丢了,急得直哭,说她后妈凶得很……周成路说,周小关,你还真当儿戏了吧?那电话都是单独设置的,别人用得了吗?周小关说,我晓得,就是先应、应付一下,她会想办法再买一个。

哼,邱月说,德行,自己屁股上流鲜血,还给别人医痔疮。

说这么难听,周成路瞥了邱月一眼,你不是他后妈吧?我认为,周小关做得对。不管有无作用,最起码,他有情义。

周成路看着周小关,仿佛在看一件薄胎的瓷器:温润但易碎。现今脑残这么多,戾气这么重,如果只有温度,没有硬度,恐怕也难保尊严。

就在这一刻,一个颠覆性的念头从周成路脑中蹦了出来:

让周小关去学武术。

尽管,武术不是用来打架的,但“干翻你孙子”也不全是气话。你弱的时候坏人最多。这是真理。再说了,好人就一定是文质彬彬乃至弱不禁风的吗?如此一想,周小关学武术简直就是时代的必然了。记得一次走在街上,前面一个小男孩在唱“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他一下就心生喜欢。他想,小朋友们为什么非要翘着兰花指唱“小燕子穿花衣”呢?当那小男孩唱到“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的时候,周成路不禁一笑,你个小屁孩,懂啥叫“一襟晚照”吗?但不管怎样,这“别人家的孩子”还是给了周成路启示,决定回去也教周小关唱《沧海一声笑》。后来竟忘了。周成路好像才开始反思,除了痛斥打鸡血,自己对周小关又做了多少有价值的事呢?如果把周小关的孬完全归咎于“隔代”,这是不是有点儿不要脸呢?

周成路开始行动。他包藏私心地申报了一个选题:对市区内所有武术(搏击)训练场馆的状况做一个深入调查,比如体量、管理、师资、学员构成、比赛等,然后搞一个长篇特写。题目都想好了:大侠,请问来路。

跑了两天下来,周成路很是感慨,仅主城区内就有各色场馆四五个,但愣没找到传统武术项目,主要是泰拳、自由搏击、综合格斗之类。周成路问一学员,现在为啥都不学武术呢?小子嗤了一声,“然并卵”噻,尤其那个传武大师被MMA秒干以后……周成路蓦然回首似的发现,如今已没有“武林”了。台上拳拳到肉,满地找牙(牙套),才好看,才有娱乐至死的精神。于是周成路记起一句有意思的话:武林和江湖是有区别的。华山论剑,紫禁之巅,那是武林;小二上酒,大侠饶命,那是江湖。

星期天,周成路把周小关带到一个小朋友居多的搏击馆。那天正好有比赛。其实更像学员之间捉对互殴。台下围了一些家长,声嘶力竭地喊加油。有人内行地大叫:“龙娃,快出左鞭腿扫他支撑腿……”

打了一阵,就有小家伙儿鼻孔流出血来,再用拳套一揩,就满脸开花了。周成路一边拍照,一边观察周小关的反应。发现小子一脸稀烂。问,刺激不?周小关说,我不喜欢。转身往外走。周成路追上来,那你喜欢什么呢?喜欢被欺负吗?喜欢送东西寻求……他本想说“苟安”,可怕他不懂。周小关说,我喜欢同学之间团结友好。周成路说,这当然是对的,但偏偏有人不喜欢呢?比如吴大伟他们。又虚构说,我去调查了,他们说,如果碰上那些勇敢顽强的,一开始就不屈服的,他们也没办法,是这样的吧?周小关不语。

从搏击馆出来,周成路又听到了久违的鸽哨声。他仰头望去,发现就一只,在楼顶上空孤独地盘旋。周成路突来灵感,拍拍周小关,指着天空,看见啥了吗?周小关说,鸽子啊。你知道鸽子也有品种之分吗?周小关摇头。周成路说,那你一定要知道,它们一般分为三种。一是肉鸽,也就是菜鸽,供人吃的,或下蛋的;二是观赏鸽,主要是羽毛、外形好看;而最有价值的是信鸽,它们是经历不断的严格训练、优胜劣汰产生的强者,可以很好地完成传递信息的使命,历史非常悠久,古人就有“飞鸽传书”。它们脚环上装着情报或书信,独自飞越千山万水,绝不懈怠,绝不迷失方向。在数千公里甚至数万公里的途中,它们落地自己找吃的,找水喝,然后一飞冲天,继续前行。而且,在空中,在地上,都会遭遇各种危险,比如鹰、雕之类的猛禽,比如猎枪和圈套。所以,它们每执行一次任务,都是九死一生,能回来的大都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信鸽是那时候军队最忠实勇敢的战士或民间信使,受到格外的尊敬。周小关听得有点着迷,偏着头说,现在也有信鸽啊,又来干啥呢?周成路说,传承“信鸽精神”噻,比如进行远程比赛。你要明白,信鸽是有梦想的。梦想啥呢?翱翔蓝天,征战远方啊!一只血统高贵、纯正的信鸽可以价值百万,你信吗?周小关愣了一下说,我信。又问,信鸽在飞的时候,也会发出嚯嚯的叫声吗?周成路摸了摸周小关的头,那是它身上鸽哨的声音,就像……吹着冲锋号,好听吗?周小关说,还行吧。其实,信鸽是不用鸽哨的,但周成路就愿意“赋予”它鸽哨。

看见旁边有个水吧,周成路牵着周小关走了进去。他决定趁热打铁,给周小关“痛说革命家史”。必须抓紧补上这一课。他从周小关的大祖爷爷讲起:十五岁便参加了红军,人还没枪高呢,但英勇善战,十九岁便当了连长,是全团的神枪手。有一次战斗,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十多个白狗子。啥叫白狗子呢?周小关插话。就是国民党的地方武装,专门屠杀红军,祸害老百姓的。那年,在嘉陵江畔的一次遭遇战中,被你……不,被反动派的大军重重围困,他们战斗了三天三夜。你大祖爷爷他们拼得只剩下几个人,弹尽粮绝。他们高喊着“红军万岁”的口号,一齐跳进了嘉陵江,鲜血把江水都染红了……周小关眼圈红了,哽咽着问,那,后来呢?后来,全部壮烈牺牲了啊。为了缅怀他们,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就在他们激战、跳江的地方立了高大的汉白玉纪念碑。隔天一定带你去看。

至于你亲祖爷爷,就更厉害了……

最后总结道,你祖爷爷说,人要有血性,尤其是一个男子汉,都是两腿夹个屌,脑壳拴在裤腰上,谁怕谁呢?周小关求知欲旺盛,问,啥是“屌”呢?周成路笑说,这不是重点。你想想,在那个白色恐怖,革命力量又很薄弱的年代,如果不是这些骨头硬,有血性,有理想的人,前赴后继,英勇战斗,我们能有今天吗?周小关点头说,嗯,这些,我们老师也讲过的,要继承先烈遗志。周成路说,对啊,我们家不就有先烈吗?可是,我没有听说大……祖爷爷和祖爷爷的故事。周成路心说,龟儿子的,你成天除了上课就是被你妈按着打鸡血,有机会听吗?当然,也是老子大意了,以为基因强大,再■都有限度。以前扫墓的时候,也没给你讲别的,怕你嘚瑟。哪晓得你“反”得如此彻底呢?眼下只能长叹一声,可惜你祖爷爷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不然他会给你讲好多好多英雄故事。但你祖爷爷说过,英雄有很多种,不是非要打仗。比如,坚持正义,不怕吃苦,都算。总之,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周家,不待见娘炮、■人!接着翻出一个收藏的抖音视频:一个小学生进校园以后,在操场里连续做了好多个后空翻,接着又来了一串飞踢,英姿勃勃,虎虎生威,周围一片喝彩声。周成路说,你看,像这样的小朋友,是不是更有趣?也不是随便哪个都敢欺负的吧?你祖爷爷就喜欢这样的。周小关突然说,爸,我要学……周成路怔了怔,心里一热,差点儿拉过来亲他一下。看来,周家的底色还是褪不尽的,只要稍加擦拭、打磨,就会放出光来。哪怕只是微芒。他故意问,你不怕吗?你看见了,要流血,要受伤的。周小关说,怕……是怕,但我必须勇敢。

周成路打开手机相册,看了一下先前拍的照片,突然感觉,这些拳来脚往的,还是表面了些,低端了些。再随手往前翻,发现一张军人照,点开一看,是合影,旁边那个竟是自己。一看时间已是好几年以前了。周成路在脑子里迅速搜索,心里一下辽阔起来。他灌口茶站起来说,小子,有办法了。我们回去。

终于想起来,涪城有一所少年军校。那年建军节前夕,周成路去做过采访,那个教官对他说,你不太像一个记者。周成路问,那我像什么呢?教官说,看你这身板和气质,倒像一个军人。周成路听得心花怒放,当即便要求合影。现在想来,还有什么比少年军校更好的呢?既锻炼意志,增加技能,又很“正统”。即便要摔打周小关,那也不能走太粗野、太江湖的路子吧。周成路找出以前的报道,又上网查证了相关资料:中国少年军校是由共青团和少先队组织,在当地驻军(警)和教育行政部门的支持下,在少年儿童中开展的短期军事训练和课外军事活动的一种形式。少年军校有专门的校服、校徽、校歌和统一的标识。学员入校必须宣誓,誓词是:“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热爱人民,热爱中国人民解放军,勤奋学习……刻苦训练,勇敢顽强,不怕困难……”

周成路偷着乐了一整天,仍不过瘾,晚上又约几个哥们儿喝了一顿。

这天,难得一家三口“团聚”,邱月没去打麻将,准备洗衣服。周小关在做习题。周成路坐在客厅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哦,给你通報个事。啥事?周成路抽口烟,轻描淡写,也没啥大事,就是周小关……我想让他去少年军校学习、训练。邱月走过来,一条黑色蕾丝内裤还在手上,蹙了眉问,啥叫少年军校?周成路大体讲了一下。邱月说,这咋行哦,寒暑假和课余时间都在那里,他那些辅导班、提升班,咋办?周成路说,周小关需要提升的,不是你说的那些。邱月说,是哪些?周成路不想解释,大声武气说,反正我已经决定了。邱月俯着大白脸,呼出厚重的热气,你一个人,就决定了吗,欸?周成路偏着头站起来,还要咋的?邱月舞着内裤,趁我今天有空儿,把他们都叫来,必须叫来。周成路说,同意。

不到四十分钟,“他们”便扑爬筋斗地到齐了。周传志是从麻将桌上退出战场的。平时很少出门的周成路老妈,也拄着拐杖来了。为了更好地掌控局面,周成路单独给老妈发了微信。他知道老妈的气场,尽管平时不太管事,但关键时刻,是可以压舱的。周成路不吝夸张,说这是一次“历史性会议”,关系到周小关乃至整个周家的气象和未来。老妈回了一句:注意战术。

会议开始。周成路简要叙述了一下周小关这次受欺凌的事(他没有出卖周传志),重点谈了性格,谈了设想,谈了少年军校。还没说完,老丈人便开始放炮,且用了延伸火力,周成路,我不明白你到底啥意思,都是独苗,都该珍惜。当初那些事,比如上私立学校,还有……接送,都不说了。现在又搞出个少年军校。我问你,让他放弃这么多增加竞争优势的辅导班、提升班,去学那点儿立正稍息、出操、叠被子,有意义吗?亲家,你说呢?他直逼周传志。他知道从哪里突破。周传志左右瞅瞅,咳嗽一声说,我觉得,啊,亲家说得对,现在不比过去了,学生主要是学习,是能……啊,在不断的考试、竞争中,脱颖而出,不被这个时代淘汰。

笃笃!周成路老妈先声夺人,用拐杖杵了两下地板,哼哼,有的人不是好多年前就被时代淘汰了吗?要我看哪,不趁早对周小关重新搓捏,恐怕就废了。邱月没听懂,问,咋、咋个搓捏?老妈不理邱月,问周成路,周小关呢?周成路对着周小关的房间喊,周小关,周……

当事人周小关没准儿一直贴着门缝在听呢。周成路话音未落,他便开门走了出来,还自作主张地行了个队礼,响亮地说,我要去军校!

周成路老妈招手说,你过来,给奶奶说说,为啥要去军校?

周小关不假思索,我要像大祖爷爷、祖爷爷一样,做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前赴后继的人。

全场静默。

邱月突然冲上来,戳着周成路,我就说嘛,你已经给周小关洗脑了,你为啥不送他去少林寺呢?周成路笑了笑,不怕告诉你,我开始还真想过。

周大公子,你果然无……无聊。愣把一个阴谋,欸,搞得冠冕堂皇!

老妈不高兴了,沉声说,邱月你言重了哈,我们周家从来就不搞什么阴谋,一直就在明处。事实恰恰相反,他大祖爷爷当年就是被阴谋害死的,他祖爷爷也是从白色恐怖中,从不断的阴谋和屠杀中奔向光明的。这些家传,早就该让小关知道。周传志听出话题有些偏了,摆手说,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为了共同的目标,就不要……啊。老妈顺手一棒,用拐杖指着周传志,你不要在这里和稀泥,老实跟你说,主要是你害了周小关,潜移默化,言传身教,你是想让他也扶不上墙吗?周传志一冒头就挨一棒子,终于一脸通红地闭了嘴。

还有,老妈一路扫过去,周小关是周家和邱家共同的后代,至于接送的问题,以及……某些影响,难道你们心里没点儿数吗?

老丈人到底是老江湖,立马一语双关地说,哎呀,根本上吧都是隔代的事,与我们好大的关系哦。老丈母说,就是就是,不要弄得我们不愉快。老丈人心说,你懂个屁,这老太婆每一句话都含沙射影的,她就没打算让你愉快。

这头,周成路继续巩固战果,对周小关说,那天教给你的几句话,记住了吗?周小关早就想表现了,冲口道:“有些动物主要是皮值钱,譬如狐狸;有些动物主要是肉值钱,譬如牛;有些动物主要是骨头值钱,譬如人。”

說得好。老妈搂了搂周小关,你们以为,我整天关在屋里,就是看电视剧、打瞌睡吗?我也关注热点,关注时事的。现在的教育风气,大都一门心思让孩子去参加这个培训班那个提高班,就很少想到过孩子的性格、品行的培养和塑造。就算得了一大堆奖,考上啥了不得的学校,孩子本质上却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一个懦弱的人、一个冷漠的人,这样的人,我们不稀罕,至少,我们周家不稀罕!

突然,邱月不声不响,提起包就往外走。这是她惯用的“冷战思维”战术。

邱月她妈喊了一声,追出去。邱月她爸也追了出去。

周传志站起来,好像也要追出去。老妈稳稳坐着,咳了一声。周传志站住了。一脸无辜。

见周小关有点儿发蒙,周成路说,没事,回你房间去吧。

老妈叹了一口气,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真搞不懂,当初……

周成路也叹了一口气。他真想豁出去,趁机问问,你们晓得,她家,到底是谁家吗?

其实,这要放到过去,根本不算个事——南门外桃园邱公馆里的小姐,还能是谁?但自从“飞入寻常百姓家”以后,就难说了。当然,每个人都有来处,只要肯去查,肠肠肚肚都能理出来。只是当初……周成路摇了摇头。不过,从刚才老妈的话中,又好像听出点儿弦外之音。但不管怎样,这事儿最终也得揭开,不可能一直捂着。再说了,历史,只能回答你从哪里来,而我们当下所做的选择,却可以决定你到哪里去。

邱月她不会……提出离婚吧?周传志突然冒出惊天一句。

周成路第一次有点儿崇敬地看着老爸,想象着这是一句谶语。这多少有些阴暗,但却是他心中转了多少次的念头。要不是提前“有了”周小关……当然,说到底,大家都是普通人,过日子吧。邱月如果保持像婚前一样,只关心猪肉秋裤和麻将,即便世俗一点儿,都无所谓。郑佳欣说得对,我有啥好怕的呢。可随着邱月对他的生活介入越来越深,某些本质冲突便火星四溅了。比如耳提面命地要求他给一些单位、企业写粉饰稿、有偿稿。甚至她爸出面请有关权力人物吃饭,非要周成路去作陪、敬酒。周成路尽管能喝,但碰上那些吃相难看的,喝口水都上头。最恶心那些跟班,一个个自视豪横,动不动就满满一大杯:“瞧得起我就干了!”周成路真想抽他一嘴巴:“我说过瞧得起你吗?”至于老丈人那副媚态可掬心照不宣的样子,更让他不齿:如果想为邱月谋点儿啥事,让我见证,就是打我的脸;如果要为我铺什么路,你就想多了。我要愿意,早走了,还轮得上你一个“破产商人”用吃吃喝喝开道吗?即便是普通人,我周成路也是“不一样”的普通人。你们读不懂,怪谁呢?

第二天下午五点一过,老爸打来电话,周小关被他外公从学校接走了哦。给你说一声。

这个白瞎的,显然是阵地失守了嘛,还没事人一样“说一声”。周成路马上给邱月打手机。打了几次邱月才接,问,啥事?周成路说,周小关呢?邱月不答。周成路说,你不回家就算了,你还不让周小关回家吗?邱月说,笑话,我是他妈,难道在我这里就不是家了吗,欸?周成路说,你那里,请问你是哪里?说我搞阴谋,你们这不是……欸欸,卑鄙的绑架吗?邱月掐了电话。

周成路又打周小关的手表电话,不通。接下来咋办?让周小关的爷爷天天提前到学校蹲守?到时候,他和亲家或邱月,在校门外打一场“主权捍卫战”?这是不可能的。

周小关不是棋子,而是“扣子”。他得亲自来解。

周成路设计了一个“剧情”。感觉还有点儿刺激。

第二天晚上,周成路抢在周小关睡觉前那点儿黄金时间,悄悄摸到了他外公的家门口。这是电梯公寓,周小关的外公住在四楼。周成路已想好了撤退方式和路线。他拿出手机,点开从网上下载的鸽哨音频,把音量调到最大,贴在防盗门缝隙处。这是一次冒险“营救”。如果周小关没听见,就毫无意义;如果听见了,却无动于衷,也无意义。就像一个“接头暗号”,只有真正的同志才能对上,才能相互紧紧握手。

大约播放了半分钟,防盗门“咔嚓”一声,周小关伸出头来,看见他爸,张着嘴,一脸惊喜。周成路做了个“嘘”的手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周小关一把拉出来,朝安全(步行)楼梯口冲去,百忙中还顺手按了上行电梯键,布了个疑阵。周小关急道,爸,我的书、书包。周成路说,先别管。周小关说,嗯。回家后,你给你妈打电话,态度要坚决,明白吗?周小关说,嗯!

跑下楼梯,周小关喘着粗气问,万、万一,妈妈要……要打我咋办呢?周成路也喘着说,当、当真,我总不会来帮忙吧?周小关像是豁出去了,学着叹口气说,算了,总不会把我打出血吧?周成路忍住了笑。

假如我和你妈离婚,你跟哪个?周小关说,为、为啥要离婚呢?周成路说,我是说假如。周小关想了想说,跟你吧。尽管听上去像是玩游戏结队友,但周成路还是高兴地揉了揉儿子的头发。

宋楠一早打来电话,开口就说,郑佳欣已经离婚好久了,你晓得不?周成路脑子空白了一阵才结巴道,是、是真的?宋楠笑说,我和你说过假话吗?我也是最近才听说,关心同志不够啊,我要检讨。原来,方脸在外面拈花惹草,是郑佳欣坚决要离的,而且宁肯带个拖油瓶,也不让方脸抚养儿子,怕儿子长歪了。方脸自然是求之不得。周成路就忆起第一次见到方脸时的感觉,就狠狠地想,如果,他们当时还只是耍朋友,我一定不会让那渣男得逞。文的他不配,要来武的,就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那么,现在呢?周成路浑身紧绷。从哪里开始,怎么开始?

周成路来到少年军校的时候,操场上有学员正在训练,有点儿像格斗,又或许是军体拳吧,也是虎虎生威。他一看教官,面生。找到校长办公室,好在校长还是那个校长,一个退役军官。当周成路提出让儿子来军校的时候,校长很高兴,说,你看看,有文化有眼光的家长就是不一样。哎,说得不好听点儿,从这里出去的孩子,哪怕将来当保安,也会迅速成长为保安队队长,嘿嘿嘿。

周成路问,你们没有名额限制吧?校长说,咋没有呢,从三年级到初中,每个班的学员都是按部队建制的。周成路说,我两个儿子,都来。校长怔了一下说,恭喜恭喜,军中有姊妹花,你这个叫……兄弟连?周成路笑。

当年,周成路从成都回来跑去见郑佳欣的时候,就发现她也“有了”,只是不很明显。但周成路故意不闻不问,暗骂,龟儿子方脸,和老子较上劲了是吧!其后,經过暗访,知道郑佳欣的儿子也读三年级,居然和周小关一个学校,只是不同班。他想,这是方脸的种子,现又成单亲了,我不相信他就字正腔圆,所以我得管。要是让他和周小关成为战友,那……

当天下午,周成路开车直奔龙塘镇。

到了镇政府,却发现大院里非常安静。昨晚下过大雨,到处湿漉漉的,显得更加冷清。那些办公室的门差不多都关着。不应该啊,周成路想,这才初冬,不会都开着空调吧?周成路倚着车门,点了根烟。终于看见一个小年轻抱着文件夹往楼上走。周成路追上去,我是市融媒体中心的,请问,郑佳欣书记在吗?小年轻说,郑书记下村去了。哪个村?不好说,她挂了好几个村。周成路指了指楼上,这些……都下村去了吗?小年轻道,是啊,哪个还待得住呢?

周成路四周一望,墙上以及走廊的栏杆上都挂着横幅标语:“集众智,聚群力,风雨同舟,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用心,用情,用力,做好精准扶贫,实现乡村振兴!”等等。这一刻,周成路才恍然回到现实,回到当下:这是公元二○一九年。新时期的脱贫攻坚已进入倒计时了。他不禁抖了一下:莫非,自己不知不觉,已被这个时代边缘化了吗?一阵落寞袭来,更想抓住点儿什么。问小年轻道,郑书记具体挂哪几个村,我要做个采访。你最好打她手机,免得跑冤枉路。周成路小声说,我是随机的。小年轻“哦”了一声,我去党政办给你查一下吧。一会儿,小年轻趴在栏杆上探出头说,喂,郑书记三个村,由近及远分别是凉井村、大面沟村、瓦窑村,都比较偏哦。周成路说,没关系,我用导航,好走吧?小年轻说,没问题,硬化路都到户了。周成路挥挥手说,谢了。

出了大门,周成路打开导航,心想,既然是有远有近,就取个中间的大面沟村吧,到时候进退也方便。高德地图那个美女娇声说,全程八公里,大约需要……周成路笑了笑,若放在通公路以前,村民要赶个乡场办个事啥的,这十多里烂泥路,不晓得会招骂多少回“日你个仙人板板”。

刚驶入大面沟村村委会坝子里,还没停稳,一个约莫五十岁出头的女人就从屋子里小跑着来到车前,对着他愣了一下,然后偏着头往里探看。周成路想,她把我当谁的驾驶员了吧?

女人的神色有点儿失望。周成路下了车,大声道,你好,我是市融媒体中心的记者,周成路。女人伸出手来握了握,你好你好,我是本村村主任,姓唐。周成路笑说,唐主任是在等什么人吧?唐主任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以为是……郑书记回来了,戴书记的车和你这个是一样的。斜刺里又冒出个戴书记。周成路顾不得了,说,我来采访郑书记。唐主任说,唉唉,都怪我,郑书记上午来的时候,说她们要去樊哙山看一看那几家人的果园,计划着要修一条硬化路,把那一大片全连起来。果园在半山腰上,下过雨,路又滑。我说陪她们去,但郑书记不肯,我就没再坚持。结果,和她一路那个女娃子摔了一跤,郑书记去拉她,自己却摔得更厉害……周成路心里一紧,伸手拉住唐主任,怎么样,严重吗?唐主任说,好在问题不大,就是右小腿扭伤了,走路困难。她人在哪里呢,现在?唐主任说,她们来的时候搭的便车,受伤以后我要叫车送她去医院,她不干,说还有一个村没去。后来,还是她打电话,让瓦窑村的戴书记来接的。然后……唐主任挤眉一笑说,那个戴书记心细得很哦,亲自背郑书记上的车。我请戴书记到时把郑书记送到我这里来,我约了个专治跌打损伤的老医生……

唐主任还没说完,周成路就往车边走,扭头说,好好,我去瓦窑村。唐主任追上来,有点儿动情地说,周记者,说句良心话,我也见识了不少干部,但像郑书记这样的,真是……你看这几年,全镇给弄得……啧啧!这妹子,太拼啦。周成路心急如焚,没时间听感慨,只说,晓得了晓得了。

赶到瓦窑村,已是五点多。但天光似乎更亮了。周成路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山梁上已铺了一片红霞,有点儿层林尽染的意思。周成路看见一辆白色大众轿车,和自己这玩意儿除了牌照还真是一模一样,想必就是那个戴书记的吧。周成路把车靠过去,并排停着。像一对双胞胎。

这时,一个“村姑”从办公室里出来,迎着周成路,请问……周成路说,我找郑佳欣。村姑说,郑书记在开会,你有什么事吗?周成路说,她不是……摔伤了吗?“村姑”苦笑了一下,是呀,她为了拉我。周成路就想起唐主任口中那个女娃子来,不由得上下打量起来,长这么好看,咋会穿成这样呢?灰不拉叽的,还不合身,鞋子上全是泥。姑娘敏感,解释说,我们都摔成泥猴了,这身衣服还是唐主任给我们找的。周成路这才恍然大悟,忙说,挺好的挺好的。我就说嘛,美女就是美女,就算裹条麻袋,都熠熠生辉,呵呵。姑娘羞涩了一下,又问,你找郑书记……周成路说,我们是大学同学,顺路来看看她。又看似不经意地问,据说,是这个戴书记亲自背郑佳欣上的车?姑娘扭头望了望会议室,小声道,既然你们是同学,我就八卦一下吧,这个戴干部——郑书记这样叫的——是驻村第一书记,也是个拼命三郎。他们……都是单身贵族……周成路眼前一黑,用力甩了甩头,你、你是说他们……这郑佳欣怎么如此……轻率呢?姑娘立刻意识到可能闯祸了,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说,你、你等着,我去叫郑书记。

不一会儿,会议室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男男女女有十多个。

一个“村嫂”微笑着一瘸一拐地向周成路走来。周成路张了张嘴,跑上去一把扶住,感觉眼睛一潮。郑佳欣拍拍他,笑说,真稀奇,啥时候成小姑娘了(指那姑娘),这么脆弱,摔了一跤,索性坐泥地上哭鼻子。

周围人都笑起来。

这时,一个“不老也不嫩”的男人走了过来,突然指着周成路,是你?周成路呆了一下,立刻就在肚里开骂,难怪老子心头慌,龟儿子的,全县那么多乡镇你不去,偏偏跑到这里来,还驻这个村!老子到底该认你哥们儿,还是冤家呢?无知无畏的戴干部,伸出胳膊热情地拥抱了他一下。

郑佳欣说,你们认识啊?周成路不理她,问戴斌,那大爷,现在情况如何了?戴干部说,很不错的,今天还给镇福利院那些老人送了一背篼白菜呢。郑佳欣对着人群说,就是嘛,你们看,人的精神才是最重要的。周围的人说,就是就是。有人说,郑书记、戴书记,那我们先回去了。一行人离开。

周成路把郑佳欣拉到一边,据说,你和这个……戴干部,有故事?郑佳欣笑了笑,是那小碎嘴說的吧?周成路不语。郑佳欣捋了捋头发,假如有,你怎么看?周成路呼出一口气,这么跟你说吧,假如之前不认识他,我怎么看他都不会顺眼。接着简单讲了一下那次的医院事件。郑佳欣红了眼睛,轻声说,谢谢你。

周成路挥挥手,算了,说正事吧。

当周成路把少年军校的情况,还有“擦亮”周小关的过程给郑佳欣讲完以后,郑佳欣几乎想都没想就说,我同意。只是,学校有点儿远,平时的接送咋办呢?他外婆恐怕不行。周成路说,我都想好了,开始一段时间由周小关的爷爷一并负责,越到后面,他们就是有力量的军人了,还好意思让别人来保卫吗?

戴干部在办公室门口扯起嗓子喊,哥们儿,茶泡好了哦。

周成路对郑佳欣笑笑,格老子的,他就不怕我忍不住……干他?

郑佳欣也笑笑,人家……心底坦荡。

周成路愣了愣,向远山望去。

此时,斜阳正红。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汤中骥,男,中国作协会员。在《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现代作家》《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计一百余万字。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转载、推荐。著有长篇小说《图兰朵》、中短篇小说集《闷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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