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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房子前的女人

2023-05-30郑曼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母亲

郑曼

村里同族里有一个叫婉儿的小姑,年龄小我好几岁,但辈分却高我一辈,出嫁在村子三公里以外的邻村,她有一双大而突兀的眼球,看人时如果不笑,你老是感觉她在瞪你,所以村里的小孩见她都有点怕,一瞅见她就会绕着跑开。

小时候听奶奶讲,婉儿出生时,因她的爷爷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国民党时期的一个营长,在那个论成分的年代,她的父亲受到了影响,在当地娶不来媳妇,就让人从偏远的山区领来了一个温顺素净的山里女人。他父亲的暴力并跋扈,尤其在几个孩子相继出生后,生存压力的加大,这位可怜的山里女人总会在拳脚中度日,奶奶说在婉儿出生半岁时,很是漂亮,大眼睛,听奶奶说在她小时候有一次发烧时,初为人母的母亲没经验,再加上性格自卑内向,不敢给家里说,怕被家里老人责怪,没能及时给孩子治疗,给她耽搁了,一岁后才发现婉儿比同龄的人反应要迟钝一点,说话有点含糊不清,最后到八九岁才开始去学校,也只上了三年小学,她说她记不住字,手笨学不会写字,学不会算数,一写字就头疼,最后就是今天去明天不去,三年级没上完直接就回家帮父母开始干活了。

在我印象里,她18岁好像就出嫁了,记得有一次回老家,母亲对我说:“你别看人家婉儿,有点憨,找的女婿可精干(帅气)了,也聪明,啥都好,就是家里有弟兄四个,太穷了,一个弟弟好像还有精神病。比你小妹找的男朋友要精干得多,呵呵!”我笑了一下:“那多好,她老实的,找个聪明点的老公也不错,就不会在村上受人欺负了。”

这一晃都快二十多年了,每次回家只是偶尔碰见一次,哈哈地打个招呼,开她个玩笑,她也就重复一句你说的话,就一闪而过。

最近一次回家,才发现她现在身体越发的肥胖,那双大眼睛突兀的眼球更加明显,听母亲说,她只是最近频繁地回娘家,脾气也开始暴躁,也爱骂人,总是和她爸妈争吵,大家都以为她犯病了,就开始少和她说话,怕刺激到她。农忙时节她也会和自己的老公来帮着家里下个苹果,干点农活,她父亲也收敛了一些,不再当着她们的面打骂她的母亲,但背后还是会动手,也许她从小在暴力下成长起来,脾气也随她的父亲一样的易怒暴躁…

初春,我赶回了北塬上的老家。

仿佛一夜间,田野中一片片、一簇簇的白蒿,以浅绒绒的白,嫩嫩的鲜,布散在关中大地上。一进村就看到她,婉儿穿着围裙,沾满面渍的双手在剥葱,她一看到我,就笑着说:“漫漫你又来了,来看你老娘了,给你妈买的啥好吃的?”我还没回复,她自己先笑了起来。我也随口说:“你咋又来娘家了,成天住在娘家,呵呵!”“我妈最近身体不好,我来给我妈蒸一锅馍,我在家还要操心老娘呢。”她一脸的严肃,突然的这一句,让我心里有了一点触动,她还挺孝顺的,看来她啥都知道。“婉儿,”我直呼着她的名字说,“一会儿咱俩去挖白蒿,你知道哪有不?”“咱公墓那片地里,多得很,一会儿就能挖一筐,”她瞪着那双突兀的眼球大声地说道,“你先不急,让我给我妈把馍蒸上,咱再去。”说着就撩起额前好多泛白的头发,手里的面渍蹭了一额头,摇晃着已经发福的身体朝家里走去,看起来如小丑一样很是滑稽。我在想“婉儿”本来很是充满灵秀的名字,在她身上越發显得有些别扭,和人的外形一点也不匹配。

她挖白蒿的速度很快,单腿跪地,一手拿铲,一手捡拾着被铲断的白蒿,她一双肥厚的双手通红,还泛点黑,沾满了泥土,上下左右快速地一提一挖,她身体所有的器官和干涩布满褶皱的手与黄土地是那么的匹配、融合。白蒿一会儿就装了半筐子,倒是我的肢体,已经与故土格格不入,显得那么的别扭与生疏,虽然小时候这个挑野菜的活也干得非常的娴熟。“漫漫,你爸和你妈经常在门上夸奖你家雨雨,现在都考上音乐学院了,你真有福气,我这些年给人家一个娃也生不出来,现在我女婿出去打工了,都不回家了。”婉儿抬起她那双有点突兀的眼,此刻里面尽显出母爱的光晕,好温柔。“好了,不挖了,这一筐够你们吃了。”这突然的一声,瞬间又露出了憨憨的表情,我急忙说道:“可以,可以了,咱俩在地梁子上歇歇。”她快速地把手里的白蒿放进筐子,拍打起了裤腿上的土说道:“漫漫,你都不知道我现在过得有多苦。”她说这句话时,和平时的声线判若两人,缓慢平静地给我讲述起了她这些年的情况,条理清晰,思维紧密,我有点被震撼了,她一点都不傻,这是我第一次被她的语言条理冲击了感知。

她说,婚后几年,日子虽然清贫,两人也是幸福的甜蜜的,她刚开始结婚不会做饭,男人就亲自教她,说他在城里饭店打过工,啥饭都会做的,她就认真地学着,但家里的重活脏活她还是冲在前面。她的婆婆对她还是不错的,带她看了几次病,也是给自己尽了心的,但家里确实是没钱,每年打的粮食只够吃,家里还有个患病的小叔子,有时还会误伤到她。“我从来就没有来过例假,咋可能生出孩子,也就给婆婆说了,不再浪费时间和仅有的余款了,娘家我大也不给力,我大只是农忙时叫我们过来帮忙干活,果子卖了钱,我大就一点儿也不贴补我们,这样使得我和女婿的关系不断的疏离,开始吵闹,十几年来我把瘫痪在床的公婆都伺候得相继去世,老公在周边做工还会每天回来,但从他妈三周年过后,他走了就彻底没再回来了,这都快两年多了,一直都没见着人。漫漫,你知道我有多苦吗?我也不知道给谁说,我妈现在身体也不好,连自己都顾不住,我大一个男人,我也没法给他说这些,他们也都不问我,我一晚一晚地睡不着觉,有时实在憋不住了,就趁着天黑,半夜跑出去坐在村外的树地里,放声大哭一场,哭完心里就会好点儿,再回去就能睡一会儿。”看着她那双突兀的大眼睛里满含泪水,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挥手说不用,直接用衣服袖子抹去了泪水,平静地说道,我这个男人没良心,把我的一切利用完了,把他父母双亲伺候得都下世了,我也没利用价值了,现在不回来了,不要我了,嫌弃我了,曾经还让村里人带话说要和我离婚,你说,我该咋办,咱娘家也不管我,就知道给我弟弟攒钱,在城里买房,说娶媳妇没房子没女娃跟,我现在也是满身的病,身体不停地发胖,我守着那两间土坯厢房,整天一个人,你说,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呀!我反正不离婚,我不能就这样离婚,我拖着他,拖死他。这一刻,我突然沉默了,多年来和婉儿聊天说话,都是嘻哈着,也都是她帮我干一些我自己下不去手的粗活,调侃几句,突然她这样认真、动情地和我讲述她内心的世界,她的困惑和生活,我也第一次认真地用正常人的思维和她讲述起我的观点和担忧……

你的生活现在咋样,买菜、油的钱有吗?她这时兴奋了起来,现在国家政策好了,扶贫政策里有我,每月我也不知道给我多少钱,反正我没了就取,卡里一直有,我自己种了些麦子,每年都能收几袋麦子,够我一个人吃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吃药都用兜兜提了,每月我妹子就给我送来一兜子。这时她似乎又憨傻了起来,呵呵地笑着,眼角的皱纹挤压着突兀的眼球。“啥药,还用兜兜提?”我问她。“我不知道,我妹说是治我睡不着觉的。”她还是一脸笑意地说……

这是我和她几十年来第一次聊了这么久,第一次正式认真地听她给我讲述她的婚后生活,也许是坐久了,有点寒意袭来,我叫她起身,她快速地拍打着僵硬的双腿,顺手提起筐子,我们一起朝村口走去。

乡村公路上一对年轻男女在不停地打情骂俏,他们的笑声让乡村公路和刚发新芽的果树都充满了甜蜜,那一刻我俩谁都没再说话,她疾步超越了他们,我也快步跟了上去……当我侧眼看她的眼神时,她好像试图在努力地回忆着自己以前的某些细节,回忆着自己对那个男人的爱,眼里写满回忆,想着他经常说,以后我要是走了,家里啥都给她留着,他啥也不要。她一直认为那是一句玩笑,其实那个男人用玩笑的口气告诉了她实话,只是她不明白而已,也许她不想明白。“你知道他最后一次离家的情形吗?”她瞪着那双突兀的眼球,呆呆地看着村外的一片果树,好像再一次试图回忆某些细节,嘴里喃喃地说道,“我给他把洗净的夹克和帽子装在了一起,他说挣钱了就立马回来的,然后给我抱个孩子,一起过日子,但为啥走后就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回城后,我时常会想起她那双突兀的大眼睛里含满委屈和抱怨的泪水,就开始整理我以前的一些衣服,想着下次回去带给她,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很破旧了。一次和村里的发小通电话,才从她口中得知婉儿的老公其实是和村里一个离异的女人私奔了,她告诉我,婉儿太傻了,家里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她包揽干,也不讲究,成天脏兮兮的,头脑也不灵便,又不能生孩子,其实说实话,他俩很不匹配的,她男人长得很精干,也聪明,就是日子太穷了,大家都栽果树了,他早些年没钱栽树,现在果子卖不动了,他才开始栽种小树苗,所以一直经济跟不上趟,一直穷,要不咋会娶婉儿呢?当初娶婉儿时,想着女方家里会因自己女儿自身的问题,在经济上多帮他一点,谁知遇到个老丈人只管给儿子攒钱在城里买房,自己的希望也落了空,和一个健全的被抛弃的女人私奔了。村里人也都给婉儿教,说你不离,也别离开家,他们就结不了婚,回不了村,最后他俩的事情也就成了村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直就这样僵持着。发小唏嘘着,一会儿怨婉儿太傻,一会儿又说她男人也太亏,没办法了,他俩在一起就是矛盾的,好像咋样都是不对……

我想象着,现在婉儿还会在两人一起盖的那两间破旧的土房里守候着,她认为他还会回来的,他是让那个女人骗了,骗着替她养大孩子,人家就不跟他了,那时也许她男人就会回来了。只是这已经十年了,多少个日夜呀,自己孤独地守着她的婚房,实在憋不住了,也肯定会如她说的,趁着月高夜深跑到村外的某个土堆后号啕大哭一场,但这些也许村里永远没人知道,只知道她就知道干活吃饭,谁家的红白喜事洗碗刷锅,都是她在挽起袖子干,并会大声附和那些取笑她的人,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这样的憨傻,乐呵地帮助着村里任何一家街坊邻居。

这些年我也在都市里经历着生存的残酷,随着年龄慢慢地增长,经济积累,我又开始驻足、留恋乡村的烟火,灵动的故土总给我营造着婚丧嫁娶的热闹和悲伤及添丁加口的期盼和担忧,也让我收获着串门走亲的各种满足。几年后我再次见到她时,她那个可怜的母亲已经去世,她告诉我,她妈妈一生太苦了,他大从来没把她当人看,不如意就拳脚相加,家里啥事都不会和她商量,有病也不给看。“我妈最后都瘦成一根棍了,”她说这话时眼里全是呆滞,好似在说别人,又说,“你看我找了一张我妈年轻时期的照片,当作遗照了,你看好看不?”她拿起桌上的遗照笑着说,一脸的幸福,这时我看到她眼里突然流出一缕浑浊的眼泪,看我没注意时,用袖子抹去了……“好看,你妈年轻时真漂亮!”我说。她就直直地盯着照片,嘻嘻地笑着……

时间飞逝,我们却还在继续奔波,前几天我回村时见到了她,和她打招呼,她似乎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樣了,不爱往人跟前凑了,叫她来谝谝,她哭笑着说,谝啥呢些,转身就回去关上了大门,眼里全是落寞,我和母亲谈起她,母亲也说她变了,自从她母亲去世后,弟弟把他父亲也接去上海给看孩子了,家里盖的二层小楼也就空置了下来,她刚开始来通风查看,最后就干脆住了下来,她说,他大打给她电话了,说房子还要住人的,要不就容易损坏,她就两边来回跑,我母亲说,她身体估计有啥病,经常嗜睡,身材越来越胖,啥也不爱干了,不像以前给街坊邻居帮忙,碰见啥活干啥活,她说她有“三高”,问她吃啥药,她说啥药也没吃,只是不敢再吃西瓜了……母亲说她男人从走后一直就没回来,我在想这都十年了,她虽然愚笨一点,但也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的女人,也不知道她是咋过来的。母亲说,她隔几天就会回去她那两间土坯房子看看,住两天,她说那有她存储的粮食,有她出嫁时陪嫁的四床棉被,那是她妈亲手给缝的……

我说我过去看看她,母亲不让我在她面前提她男人的事。“不要再刺激她,她经常说头疼,现在吃的药都是精神类的药品,嗜睡是她现在的一天正常表现,少说些话。”母亲忧愁地说道。我说我知道,我低头在包里掏了点钱捏在手里,走了出去。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是对她的一点心意,让她给自己改善几顿伙食,但是她不一定会要,因为上次听妹妹说,给过一次,她死活不要,直接扭头就走。

两间土坯的厢房里,灯光昏暗,此刻,正照在婉儿和那个男人的合照上,那个男人笑得很是灿烂,我想那时他肯定是真的高兴……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赵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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