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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变

2023-05-30冯积岐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上官妈妈

冯积岐

1

我刚刚洗漱完毕,准备下楼去吃早饭,有人叩門——这一年多来,我已经习惯了。清晨五六点,或者夜晚一两点,有人叩门,是常态了。

我明白,这么早,有人来叩门,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情的。我拉开门一看,是大秦乡政府的乡党委书记王建斌和乡长宋高峰。两个人进了房间,站在了我的办公桌跟前。我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坐呀。两个人几乎同时开了口,不坐了。我一看,王建斌和宋高峰的表情一样的凝重,目光中闪动着一样的游移不定。我开门见山,什么事?说呀。宋高峰飞快地扫了王建斌一眼,先开了口,你说,你给冯书记说。王建斌勉强地一笑,徐家村是你包抓的村,你给冯书记说。宋高峰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给我递了一支,他点了一支,长长地吸了一口,仿佛那一口烟能捅开他的话语,冯书记,出人命了。我一听,摁灭了手中的烟,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坐下,慢慢说。王建斌和宋高峰这才坐到了沙发上。

宋高峰说,徐家村的一个女孩儿把她的亲妈杀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小时以前,七点左右。

怎么杀的?

给她的妈妈下了农药1059。

女孩儿多大了?咋干出了这样的事?

女孩儿才13岁,她的妈妈39岁。

杀人案件要证据确凿。

县公安局初步确定是女儿给她的妈妈投的毒。西水市公安局的人一会儿就到了,叫他们再确定。

给章书记汇报了没有?

刚才汇报了。

既然是杀人案件,一定要搞清楚,不能冤枉好人,放走坏人,这是其一;其二,做好善后工作,包括家属的安抚工作。这件事由宋高峰负责到底。我中午要去市委参加一个会议,下午,我去徐家村。

好的,你快去吃饭吧。

王建斌和宋高峰迈着蔫蔫的脚步走出了房间。

13岁的女孩儿竟然杀了她的生身母亲?我真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2

第二天下午,我迫不及待地和宋高峰一起到了徐家村。

前一天的会议开了一整天(下午去眉台县和岐阳县参观果业生产)。吃毕晚饭,我准备连夜去徐家村,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说明天上午市政府有一个会议,叫我参加,我就不回来了。挨到了第二天吃毕中午饭,我一刻也没有停留,赶回了凤山县。

在去徐家村的车上,宋高峰告诉我,出事的这家男主人叫徐宏杰,40岁,农民;徐宏杰的女人叫朱丽红,1967年生人,比徐宏杰小一岁。这两口有两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长女徐静17岁,在省城打工。二女儿徐玫13岁,读小学六年级。杀死母亲的就是正在读书的二女儿徐玫。为什么?你知道这女娃娃为什么要杀死母亲?我问宋高峰。不知道呀!宋高峰叹息了一声,在电视里的法制节目中看到过这样的案件,还以为是胡编的,真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凤山县。

走进了徐宏杰家,我一看,前院是新盖的三间大瓦房,后院的砖木结构的瓦房和东边的厦房联结在一起。房子墙壁上的瓷砖鲜亮干净,色泽柔和,门窗和窗玻璃几乎一尘不染,几座房子相互衬托,镇静自若,不动声色。我觉得,这是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

村主任徐东财告诉我,徐宏杰在村里的卫生所打吊针,他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合一眼,病倒了。院子里极其静寂——一种冰冰凉凉的静寂,好像结了冰的湖面,十分刺目。夏天里的燥热似乎被这冰冷的静寂封冻了。几个帮着料理后事的男男女女,一声不吭,埋头做事,他们走路的脚步声好像藏掖在静寂的外衣之下,给静寂增添了悲凉的气氛。听不见哭泣声。靠住西边的砖墙立着几个花圈,也是静静的,只有花圈中间那个黑色的“奠”字好像在啜泣。

见到了两个女孩儿,我打量了她们几眼,心中五味杂陈。长女徐静个子高挑,丰满,方形脸,大眼睛,面部的线条分明,显得成熟而稳重,她穿一件白素素的连衣裙,头发上别一朵白花,脚上是裹着白布的布鞋。二女徐玫穿一件浅粉色的连衣裙,脚上的布鞋上也是裹着白布,只是绾在脑后的头发上没有白花;她也是高高的个头,双眼皮,丹凤眼,嘴唇的线条明朗,看似一个大姑娘了,她的长相似乎和13岁的年龄不匹配——她显得文静而乖觉。谁也看不出,这个看似腼腆的小姑娘是将母亲毒死的杀人者。

徐静看了看我和宋高峰他们,搬来了几个小凳子,招呼我们坐下。我一看,她的眼眶里噙着眼泪。她拧过身去,似乎无法面对我们,她站在窗户前,直直地看着窗外,似乎她的母亲就在窗外那棵树上,就在天上那朵白云中。我只能从她的脊背上触摸她此刻的情感。徐玫拿来几个纸杯,给我们几个泡上了茶。我注意到,她的表情是平静的,木然的。取纸杯,搁茶叶,提起热水壶倒水,这几个娴熟的动作也是平静的。她的平静是刨子刨过去的、带着一股木头味儿的浓郁的平静,我从她的面部捕捉不到丝毫的忧伤、内疚和疼痛感。徐东财说,玫玫,你不要招呼了,县委冯书记来看看你们。你爸爸是啥时候去打针的?徐玫说,今天早上。徐东财又问,他是咋了?徐玫说,他说他头晕。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不能直接地问徐玫,你为什么要给你的母亲下毒?我知道,我对年轻的死者的怜惜和对生者的抚慰一文不值,如果说出口,就更不真实更虚伪了。来徐家村的路上,我的胸腔里还涌动着对这个13岁的女孩儿的憎恶之情——如果是我的女孩儿干下这事,我非打她个半死不可,我非把她送进监狱不可——尽管,她没有到法定的收监年龄。可是,一看见这两个女孩儿,我的愤懑之情消失殆尽了,我只是心痛,尤其是徐玫的平静,十分麻木的平静,使我惊诧、惊异、痛苦,我能说什么呢?我面对的不是县、乡、局、部两级干部——如果是他们,我可以批评,可以嘲讽,甚至可以有失风度地宣泄、痛骂,而此时,我面对的是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我被痛楚的情感噎得说不出话来。我抿了几口茶水,垂下了头。我抬眼一看,宋高峰和徐东财他们几个都注视着我,他们眼神的意思很明确:冯书记,你说几句吧。我给徐玫说,你坐到叔跟前来,叔问你几句话。徐玫说,我不坐。她向墙根前走了几步,靠墙站着。似乎身后那粉白粉白的墙是她的倚靠,只有靠住墙,她才底气十足。也许是孩子将墙贴得太紧,房间里的阴气太重的缘故,徐玫看起来好像贴在墙上的一幅画。徐玫没有看我,她的目光投向了她的姐姐徐静的背身。

徐玫,你读几年级?

六年级。

学习成绩怎么样?

在班级前十名。

不错嘛。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一所好大学。

我没有那样想过。

为什么不想?小孩子要有志向。

不为啥……她停顿了一瞬间,接着说,活一天算一天,没啥志向。

活一天算一天?这不是小孩子口中的言语,这是大人的话。我不由得瞟了女孩儿一眼,她的目光中缺少光亮,多了一些小孩子不该有的黯淡。我换了一个话题,你爸和你妈关心不关心你的学习?

关心。

你妈爱不爱你?

不爱。

你爱不爱你妈?

不爱。

为什么不爱你妈?

不爱就是不爱,不为什么。

你想不想你妈?

不想。

站在窗户跟前的徐静突然哭了。她双手按住窗框,腰身微微拱着,双肩抖动着。她的哭声仿佛是从心里向出抽,一抽,身子一抖。我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一句也不想再问了。徐玫老老实实地回答,鞭子一样抽打着我这个做了父亲的长辈。孩子,你为啥不用谎言来对付我?为什么不把不爱说为爱,这样,作为你的长辈,我才能轻松一些。我再次垂下了头,好像我做错了事,不敢面对孩子了。

徐东财开口了,他给徐静说,静静,你不要哭了,现在,就是哭死,也把你妈哭不回来。徐东财站起来了,他向徐玫跟前走了一步,用严厉的口气说,玫玫,你做下大错事了,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会后悔的,会后悔一辈子的。徐玫一声不吭,目光从徐东财的头顶抬上去,注视着对面空荡荡的墙壁。宋高峰给徐东财说,东财,咱走吧。你领冯书记去村委会谈谈。徐东财说,冯书记,你说呢?我说,那好,去村委会吧。我站起来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向前一扑,差一点扑倒,宋高峰和徐东财架住了我。宋高峰问我,冯书记,没事吧?我说,低凳子上坐不惯,没事,没事。

3

我心里只有一件事:一个13岁的女孩儿为什么要杀死母亲?

我去县公安局对案情进行了询问。我走访了徐家村的一些村民和徐家村小学的教师。我和徐玫的父亲徐宏杰交谈了几次。我知道了徐玫父母亲的一些往事,知道了徐玫的成长历程,知道了徐玫杀死她母亲的过程和在学校里的表现。

生徐玫之前,徐宏杰和朱丽红一心想要一个男孩儿,生下来一看,依旧是个女孩儿,两口子心中不悦,尤其是朱丽红,竟然放声哭了,不愿意多看这个女婴一眼,不愿意给她喂奶。一个礼拜后的一天清晨,徐宏杰去地里干活儿,吃早饭时回家一看,女婴不见了。他问朱丽红是怎么回事。朱丽红淡淡地说,扔了。徐宏杰说,你咋能干下这事呢?快给我说,扔哪里了?朱丽红似乎生气了,问啥问?扔到村口井里了。徐宏杰不相信朱丽红会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下毒手。他知道,朱丽红不会给他说实话的,他早饭也没吃,慌忙去村里村外寻找,吃晌午饭时,徐宏杰终于在村子北边的河滩里找到了婴儿,徐宏杰将婴儿抱回了家。

徐玫还不到两岁,朱丽红又怀孕了,朱丽红在生孩子的前两个月,把徐玫送给了远在秦岭以南的汉中市勉县的哥哥嫂嫂了。徐宏杰以为,朱丽红的娘家人会把孩子照顾得好一些的,不然,他们就将徐玫随便送给什么人了。谁料,朱丽红的嫂嫂在抱养了徐玫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在那个家庭里,徐玫几乎成为一个弃女了。前两年,有外婆照料,徐玫才活下来了。外婆去世后,徐玫就成为那个家庭里多余的人了,饿了,扒几口没有一点蔬菜的白米饭塞进嘴里。渴了,喝的是凉水。困了,就趴在街道上一棵树下睡着了。树的阴影浓重地压在孩子身上。孩子像树皮一样,缺少光泽,在树枝的摆动中摇摆。孩子的存在与否,似乎和舅舅舅妈没有任何关系,徐玫的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徐玫不止一次地挨过舅妈的巴掌。她被舅妈呵斥、唾骂,一声不吭。舅妈对她最狠的一次是她偷吃了舅妈的女孩儿的几块饼干。舅妈喝喊着叫她把吃下去的餅干吐出来,她静静地站着,舅妈把手指头伸进了她的嘴里,她干呕着,脸色憋得发青,差一点窒息了。舅妈狠劲地用手在她的嘴唇上撕,嘴唇在流血。她还是没有哭,还是那么静静地站着,接受舅妈的施暴就像大地承受雷雨的抽打。假如,她能哭喊,她能求饶,女人的凶狠也许会少一点分量。女人一看,她那一动不动的样子并非麻木,而是对她无声的对抗,女人的暴虐在愤怒中升了级。也许,孩子用疼痛用屈辱对抗着暴虐的同时,默默地让仇恨和憎恶在头脑里记录,在血液中流淌。舅妈一脚将孩子蹬倒在地上,用铲煤的铁铲把儿在徐玫的屁股上抽,一下,两下,孩子如同她踩着的大地一样,依旧一声不吭,连一声喘息也没有。孩子像成人一样,咬紧牙关,凝神屏气,目光近距离地注视着土地。土地仿佛在颤动,舅妈抽打一下,土地就颤动一下。顷刻间,孩子的泪水喷涌而出,眼前的土地也随之模糊了,混沌不清。直至舅舅回来,制止了舅妈的暴虐,徐玫才没有被打死。徐玫的屁股上、心灵中,都书写着对女人的仇恨。五岁的年龄,完全可以记事了:她记得舅妈那张凶狠的脸,记得舅妈那双圆鼓着的、比胡椒更辛辣的双眼,她记得舅妈尖利得像打碎的玻璃碴一样的声音。徐玫七岁那年,舅舅把她送回了凤山县,他们不再收养徐玫了。徐宏杰和朱丽红饱含着抱怨——你们说好收养的,怎么就变卦了——收留了徐玫。

从秦岭以南回到了关中西府,回到了生她的故乡,回到了她的生身父母跟前,徐玫带回来的是满身伤痕,是刻骨铭心的怨与恨。可是,一到这个家,徐玫对舅舅和舅妈的怨与恨却稀疏了,转移了,转移到了父母身上。孩子有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如果不是父母亲把她送到舅舅那个家,她能受苦吗?徐宏杰和朱丽红极力弥合他们和女儿之间的疏远,他们试图用过量的亲情来熨展徐玫心上的伤痕:给徐玫做最好的吃食,给徐玫买好衣服好鞋穿,给徐玫赔着笑脸说话。可是,徐宏杰两口子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徐玫一整天说不了三五句话,她说出的话是冷淡的,脸上的表情是冷淡的,连走路的脚步声也是冷淡如秋水。徐宏杰和朱丽红处心积虑所制造出来的热烘烘的气氛被徐玫的冷淡融化了,化为烂棉絮一般,惨不忍睹。

直至两年以后,徐玫才慢慢地接纳了父母亲。晚上,徐玫和姐姐徐静睡在一张床上,在徐静的不断叙述中,徐玫才渐渐地理解了徐宏杰和朱丽红,知道了她被送人,是父母亲的无奈之举,超生是要罚款的。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徐玫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里的前十名,她是一个学习成绩很好,不惹是生非的女孩儿。由于她高个头,身体好,担任了班级里的体育委员。

读到五年级第二学期的时候,徐玫惹出了一点事,其实,这事也不怪徐玫,惹事的是坐在徐玫前一排的一个叫田子豪的男孩儿。这个男孩儿时不时地递字条,字条上的内容只有一句话:玫玫,我喜欢你。有几次,男孩儿约徐玫去县城里玩,徐玫拒绝了,可是,这个男孩儿还在纠缠着徐玫。徐玫出于无奈,把男孩儿写的字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一遍,这个男孩儿被班主任叫去训斥了一通。男孩儿恼羞成怒。一个星期六下午,他纠集了校外两个读初中的学生把徐玫堵在了女生厕所。田子豪和另外两个男孩儿对徐玫提出了非礼的要求:脱下裤子,叫我们看看。一个初中男生用关中西府的粗话说,你放心,我们不×你,你脱下裤子,叫我们看看,你裤裆里的×是啥样子。徐玫毫不畏怯,毫不示弱,她用关中西府的粗话回击,回去看你妈去,我的×和你妈的老×一模一样。三个男孩儿一看,徐玫不就范,一齐上来,要动手动脚抹徐玫的裤子。徐玫用脚踢用牙咬,她还是被三个男孩儿抹下了裤子,徐玫回过头一看,墙根下有一块砖头,她向后退了两步,拎起砖头,盖头向田子豪砸了下去,霎时间,田子豪头上血流如注。两个初中生丢下徐玫,去照顾田子豪。田子豪头上缝了七针,在县医院躺了七天。因为田子豪的父亲是雍川镇的一名副镇长,去县教育局走动,田子豪才没有被开除学籍,但是徐玫却因此受到了学校里的处分。从此以后,徐家村小学的同学将徐玫视为“大姐大”了,她带着野性的勇敢使那些顽皮的男孩儿畏怯。

徐玫的衣服口袋里常常装着几枚缝衣服用的针。上课了,她时不时地用针在自己的额头上扎,在自己的手上扎,大腿上扎。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一次,上语文课,上了几分钟,老师去黑板上写字,听见扇耳光的声音,老师以为是同学打架,急忙回过身去看,只见徐玫在自己扇自己的耳光。老师当即制止了徐玫。下了课,老师把徐玫叫房间里去问她,为什么自己扇自己的耳光?是不是故意捣乱?徐玫不回答。老师问了几遍,徐玫垂下头,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拧向一边,不回答。老师生气了,拍了桌子,徐玫抬起了头,泪水涌出了眼眶,就是一声不吭。老师说,你不愿意给我说,就去给校长说原因。

放学后,徐玫被上官校长叫去了。上官校长平心静气地问徐玫,上了课,为什么扇自己的耳光?徐玫一看,上官校长的目光虽然很温和,但有不依不饶的力量,她实话实说了,她说,我把衣服口袋里装的几枚缝衣服的针遗失了,我恨自己粗心大意。上官校长又问了一遍,什么针?徐玫说,缝衣服用的针。上官校长觉得蹊跷,上课带缝衣服的针干什么?徐玫说,用针扎自己。上官校长更觉得奇怪了:在课堂上,为什么要用针扎自己?徐玫说,不扎,就睡着了。上官校长说,你晚上睡几个小时?徐玫说,五六个小时,有时候睡四五个小时。上官校长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怎么行呢?为什么睡不够时间,有什么病吗?徐玫说,没有病。我妈不叫我睡觉,叫我给她干活儿。校长明白了,徐玫扇自己的耳光,是怕自己在课堂上睡着了,不是故意捣乱或引人注目。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不能按时睡觉,除了读书,还要帮大人干活儿,即使身体强壮的成人,天天这样,也承受不了。上官校长不认识似的又上下打量了几眼徐玫,顿生怜惜之情。他说,你回去吧,我找时间去你们家一趟,给你的父母谈谈,不能这样对待孩子。徐玫一听,赶紧说,老师,你不要去我家,不要给我爸我妈说。上官校长说,为什么不要说,我要对我的每一个学生负责。徐玫说,你一说,我妈会打我的,她会叫我停学的。上官校长说,她不敢。徐玫说,你不知道我妈,她很歪(关中西府方言,凶的意思)。不要去我家,求你了。徐玫突然哭了。上官校长一看,徐玫哭得很伤心,只好说,不去你家,不去。你回去吧。

4

这是徐玫第二次给妈妈投毒。

徐玫第一次给妈妈投毒,是在麦子收割完毕没几天。徐玫趁给妈妈舀饭、端饭的时候,把准备好的、防治小麦条锈病的农药放进了妈妈碗里。也许,那种农药不是剧毒农药;也许,放进去的量太少。朱麗红吃了那碗面条,并没有被毒死。当天下午,她只是觉得头晕、乏力,精神不足,胃有些隐隐约约的疼。朱丽红去村卫生所看了两次,医生说,朱丽红只是血压低,并没有大碍。果然,朱丽红在村卫生所打了几天吊针,输了几瓶液体,几天后,症状渐渐消失了。朱丽红至死也不会怀疑,徐玫会给自己下毒,至死也不会怀疑,女儿对她有一腔怨和恨。朱丽红只知道,徐玫是她的女儿,她们是血肉相连的母女关系,只知道劳动、劳动、劳动,挣钱、挣钱、挣钱。她从不在乎女儿的情绪,也不关注女儿的内心世界。还不到四十岁的朱丽红好像情感干涸、精神麻木的一架劳动的机器,将劳动成果换为钞票,是她的手段,也是她的目的。在外打工的徐宏杰偶尔回来和她亲热一次,她也是顺水推舟,敷衍了事,情绪并不高涨,好像只有换成钞票的劳动才有愉悦感,床上的劳动并不愉快。她的所有努力,只是要女儿也成为她那样的女人。徐玫好像一件未经加工的毛料,朱丽红要放置在她的车床上去刨,去洗。她以为,只有勤劳的女儿,能吃苦的女儿,才会在学习上下功夫,取得好成绩。而徐玫对抗妈妈的方式,是要从肉体上除掉她。

这一次,徐玫给妈妈投放的是剧毒农药1059。

徐玫在家里的角角落落找遍了,没有1059,只有防治小麦条锈病的农药。她知道,有苹果树的农民家里肯定有剧毒农药。她试图去隔壁家偷,她几次溜进隔壁家,屋内屋外都找了,在隔壁家没有找到1059。她去果园里的小土坯房中找,找了好几家的小土坯房,也没有找到1059。她想去县城买一瓶,身上没有钱。即使她有钱,商店里的老板未必会把剧毒农药出售给一个小女孩儿。她想来想去,只能去向她的同学要,她的班级里,家里有苹果树的同学不少,她先向一个姓刘的女同学要,这个女同学答应了她,却没有给她,骗她说,在家里没有找见。她又向一个姓张的同学要,这个姓张的女同学口头答应了她,说她的家里有1059,她想办法偷。姓张的女同学知道1059是剧毒农药,心中害怕,迟迟没有行动。姓张的女同学和她的几个朋友商量,究竟给不给徐玫10597有的说,不能给,出了事,是要担责任的;有的说,你说话要算数,答应了同学的事,不能反悔,要讲义气,义气比责任大。姓张的女同学在几个朋友的撺掇下,从家里偷来了1059,装进了一个玻璃瓶子中,给了徐玫。

那天早晨,徐玫给母亲煎羊奶的时候——朱丽红每天早饭前要喝半碗羊奶(自己养有一头奶羊)——将1059滴进了羊奶中。

农村人有在院门前结伙吃饭的习惯。那天清晨,朱丽红照例和隔壁邻家的几个女人在院门前吃早饭,一边吃,一边说闲话。朱丽红接过徐玫递过来的羊奶,右手的几个指头捏住碗,给身旁喝苞谷糁子的一个邻家女人说,嫂子,我咋觉得这羊奶不好闻。被称为嫂子的女人说,羊奶就是有膻味儿,你过的日子像大款一样,天天有羊奶喝,得是喝腻了?朱丽红说,现在的农民,谁还喝不起羊奶?你明天早晨给我一个碗,我叫玫玫给你挤半碗。那女人说,好啊,你快喝。朱丽红抿着气,将羊奶喝下去了。

事后,公安民警问徐玫,你妈是几点出院门的?徐玫说,大概是六点二十分左右。几点回来的?徐玫说,十分钟以后。你出去挤羊奶有几分钟?徐玫说,三四分钟。你给你妈热羊奶用了几分钟?徐玫说,五六分钟。1059是什么时候放进碗里的?徐玫说,我妈出院门的那十多分钟,我把羊奶挤好,烧开,放进去了1059,把羊奶碗递给了我妈。公安民警根本没有想到,女儿会给亲妈投毒,况且孩子还未成年。可是,徐玫回答的时间节点完全符合投毒者的轨迹,那碗羊奶在十多分钟时间里只在徐玫和朱丽红手中,任何人没有接触。那天清晨,徐宏杰和大女儿徐静都没在家里,也没有人去过徐宏杰的家,除过徐玫,没有第二个人。尽管,公安民警不轻信口供,可是,徐玫却十分坦然地承认她杀死了母亲,公安民警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

经过解剖尸体,朱丽红的胃液中有1059的残存物。

在凤山县公安局的讯问笔录上,记录着徐玫的口供:

是你给你妈的羊奶碗里投的10597

是我。

谁指使你这樣干的,还是你自愿的?

没人指使。我自愿的。

你要对你的话负责。

我负责。是我干的。

为什么要给你妈投毒?

不想要她做我的妈妈。

说原因。

我恨她。

为什么恨你妈?

恨,就是恨她。

那天早晨,徐玫照常去学校,出了院门,徐玫的脚步轻盈了许多。走到村口那棵高大的柳树下,她照常跳起来,折一根柳枝儿,摘下一片柳叶,放在两片嘴唇之间吹。她读一年级的时候,每天从树下经过,试图跳起来,折一根树枝,个子低,够不到。直至到了小学四年级,个子长高了,能够到了,她每天走到树下,要跳,要折枝条,要摘树叶。她一折,摇摆的树荫就在她身上晃动。到了学校,徐玫照常早读,照常上课,照常胸有成竹地回答老师的提问,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就在徐玫下了课,和她的同学玩耍的时候,朱丽红已经命归西天了。

喝下去有剧毒的羊奶,朱丽红和在院门前吃饭的几个女人说了几句话,觉得胃里有什么在搅动,给旁边的几个女人说,我难受,难受得很。旁边的女人还以为她矫情,就说,你喝羊奶还难受?你真是福享得多了。朱丽红脸色苍白,她只说了一声,我,我……即刻,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这时候,徐宏杰正在西水市打工,大女儿徐静也在西安上班,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几个邻家的女人一看,惊慌失措,大呼小叫,朱丽红已不吭声了。有人赶紧打了120。等救护车来到村子里的时候,朱丽红已经气绝身亡了。医生当即下了结论:食物中毒。

5

一个溽热而沉闷的中午,我第二次来到了凤山县公安局。

办案人员从卷宗里给我拿出了四封信,这四封信是徐玫写给她的同学以及同学的回信。案发后,公安民警从徐玫的日记本中发现了这四封信。

第一封信,是徐玫第一次给她的母亲投毒之后,发现母亲没有被毒死,写给她的一个叫惠惠的同学的:惠惠:

我今天早晨给我妈煮好羊奶以后,下了农药,可是,我中午回家去,发现我妈根本没有死。

虽然下了毒,早晨到学校来,我非常害怕,不是害怕她死了,是害怕被她发现我下了毒。

我想,我要再买一瓶农药,毒性大的那一种,这一次,我一定要弄死她。如果她死了,我就自由了。我要杀死她,杀死她,一定要杀死她!

玫玫6.15

第二封信是惠惠的回信:玫玫:

我将你的信和我的回信一同给你。如果你妈真的不爱你,对你不好,你就做掉她。她死了,你能够自由。为了你的自由,你不要害怕,怎么想,怎么做。

惠惠6.17

第三封信是徐玫写给她的一个叫白杨的女同学的:

白杨:

我的妈妈真的不爱我,她对我很苛刻,不像亲生母亲。我没有一个好妈妈,没有幸福的家庭。我想毒死我的妈妈,可是失败了。我想重新下毒,一定要弄死她。你支持我吗?

玫玫6.21

第四封信是白杨回给徐玫的:玫玫:

你不要做傻事好吗?

你虽然没有幸福的家庭,但是,你有你的好姐姐、好弟弟;有全班同学,有爱你的温暖的同学和老师们。妈妈不爱你,但是,有我,有惠惠,有张强,有王辉,你不是喜欢王辉吗?还有很多爱你的同学。爱你的有你的姐姐徐静,有你的爸爸。不要做傻事,好吗?就算为了我,不要给你的妈妈下毒。就是坏妈妈,也不能毒死她。请答应我!

白杨6.23

读了这四封短短的信件,坐在办公室,我沉思良久。十二三岁的孩子们的情感世界竟然使我不可捉摸,难以理解。我真的不懂孩子们,说她们单纯,似乎不准确,说她们复杂,似乎也不确切。她们的情感世界本该像蓝天白云一样透明、清澈,本该像月光一样皎洁、美好。可是,我读到的却是女孩儿心灵世界的一片阴霾。她们小小的年纪,为什么装在心中的却是恨,而不是爱?况且,她们仇恨的是亲人,这仅仅是孩子们的错吗?为什么亲骨肉之间会有这么大的仇恨?连亲人都不爱的孩子,步入社会后,还能爱同事,爱周围的每一个人吗?就算这是个案,这其中,必定有许多原因的。

带上四封信的复印件,我又到了徐家村小学,我要见见给徐玫写信的女孩子,见见那个给徐玫从家里偷来1059的孩子。

我见到的第一个孩子是惠惠。

上官校长给我说,惠惠比徐玫大一岁,十四岁,学习成绩也不错,性格外向,口齿伶俐,有点凶巴巴的样子。惠惠也是高挑个子,圆脸,从她浓密的眉毛上,线条分明的嘴唇上,已显丰满的身体上,能够读出一个大姑娘的形象来。

面对陌生人,惠惠不羞涩、不扭捏,她给我说,伯伯,是你找我吗?我说,是的。你叫惠惠?惠惠说,我就是惠惠。她没有把我称呼为冯老师或冯书记。我把她写给徐玫的信念了一遍,问她,这信是你写的吗?惠惠说,是的,是我写的。我说,你为啥要写这样的信?惠惠说,玫玫是我的好朋友,我要支持她。我说,你写这样的信是支持她吗?她做得对吗?她反而睁大眼睛问我,我错了吗?错在了哪里?我说,你错了。你有妈妈吗?惠惠说,没有。我有些吃惊,没有?谁还没有妈妈?我听上官校长说,惠惠没有亲妈,但有后妈。惠惠的亲妈是一个四川女人。惠惠的父亲在广元市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和他在同一个工厂的一个女孩儿,两个人先是同居了两年,女人怀孕后,才领了结婚证。在惠惠两岁的时候,惠惠的妈妈在打工的工厂里和一个四川籍的车间主任相好了,惠惠的妈妈提出离婚,惠惠的爸爸坚决不离婚。惠惠过了三岁,她的亲妈离开了惠惠的爸爸不知去向。惠惠的爸爸去成都、绵阳、深圳、广州四处寻找,没有找见。三年以后,惠惠的妈妈给惠惠的爸爸写信说,她在湖北的荆州市和一个男人结了婚。惠惠的爸爸这才死了心。惠惠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惠惠七岁那年,惠惠的爸爸和村里一个寡妇结了婚。这个女人进门时,带来了一个比惠惠大两岁的男孩儿,她的全部心思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没有把惠惠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没有给惠惠母爱,动辄就对惠惠脚踢拳打。惠惠是很执拗的女孩子,后妈的拳头教训不了她,只能给她心中的仇恨增加砝码。惠惠从仇恨亲妈,到仇恨后妈,以至于仇恨所有不喜欢孩子的母亲,以至于仇恨所有的做了母亲的女人,仇恨的种子种在了她心里,发了芽,生了根。我说,你不是有后妈吗?惠惠说,她不是妈,是敌人。我问惠惠,你不爱她?惠惠说,是她不爱我,她恨我,我也就不爱她,恨她。我说,孩子,你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你的亲妈是给你生命的人,你的后妈是养育你成人的人,养育之恩和生身之恩同样大。惠惠说,生我的那个女人是罪人,她不该生下我,她对我没有恩。家里的那个女人虐待我,骂我打我,她也不是恩人,是仇人,我不给她喝1059就算对她很好了。惠惠一提起亲妈和后妈,好像正好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她毫无顾忌地将内心里的话倾倒了出来。她的脸涨得通红,一双拳头紧紧地攥住,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她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没有妈妈。我说,孩子,你不要太激动,你这样想,这样说,长大后,会后悔的,你现在还小,不理解做父母的。在你给徐玫写信这件事情上,你确实错了,你不应该鼓励徐玫给她的妈妈投毒,你要好好地反思。惠惠说,徐玫是我的好朋友,我是在帮助朋友。我说,你这不是帮助,是推动她做错事,帮助她犯罪,这样会害了她!惠惠说,徐玫的妈妈是个坏女人。徐玫给我说的……

我和惠惠正说着,上官校长进来了。他的音调很高,你怎么和冯书记说话呢?做了错事,还不认错?你这坏毛病不改,以后犯了大错,想改也来不及了。回教室去,写检讨。好好地检查你给徐玫写信的错误。惠惠临出去的时候,上官校长给惠惠说,叫张琼琼来。惠惠说,是。

我見到的张琼琼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她比徐玫小一岁,十二岁刚过。

我问张琼琼,徐玫毒死她妈的农药是不是你给的?张琼琼的目光投向墙壁,站直,不回答我。我换了一个话题问她,琼琼,你爱不爱你的妈妈?张琼琼的目光收回去,垂下头,看着地板,好像要在地板上寻找回答我的答案,她依旧默不作声。我继而问道,你妈妈爱不爱你?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答声。突然,她低声啜泣。我说,琼琼,你哭什么?你不想说,就算了。我这么一说,张琼琼竟然放声大哭了,像妇人一样忧伤地哭泣。上官校长听见了张琼琼的哭声,又从套间里出来了,他说,张琼琼,你哭什么?冯书记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有啥可哭的?你还委屈了,得是?张琼琼止住了大哭,抽泣着说,我不是故意给徐玫1059的。同学之间要讲义气,讲信誉,我答应了徐玫,就不能反悔,我咋知道她要1059去干啥。上官校长说,什么义气不义气的?港台的影视剧看多了,得是?1059是剧毒农药,不能随便给人的,你知道不知道?张琼琼一听,又放声大哭了,她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哭着喊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要1059去毒死她妈!上官校长在桌子上拍了一把,要发脾气了,我制止了他。我问张琼琼,假如你知道徐玫要1059去毒死她妈,你给不给?张琼琼没有回答我,只是啜泣。我说,孩子,你不要哭了,回教室去,以后做任何事,要学会思考,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能凭意气用事,这样,会犯错误的。张琼琼止住了抽泣,回教室去了。

张琼琼一出去,上官校长说,你看看,冯书记,现在的娃娃们就是这样的思维方式,说她们简单得像凉水一样,有时候,头脑里却是一团乱麻,很复杂,娃们真难教育。我说,也是,家长也有难处,对孩子轻不得,重不得。说得轻了,孩子当耳边风;说得重了,产生逆反作用。我不由得感叹,生存环境很重要,不论好环境坏环境,家长都要注重对孩子的教育方式。

上官校长给我叫来了白杨。

白杨也是读书晚了一年,十三岁了。她皮肤微黑,胖胖的,眸子又黑又亮,一张蛋形脸,嘴唇有点厚,显得成熟,稳重。我将复印的信件拿出来叫她看。她说是她写的。她一开口就说,我错了。我说,你没有错,你给徐玫的信写得好。她说,我只给她写了几句话,叫她不要给她妈下毒,我没有再劝劝她,我还以为,徐玫和她妈赌气,只是那么说说,没有想到,她真的给他妈下毒了。我也经常抱怨我妈,可我不恨我的妈妈。我说,你为什么抱怨你妈,她不关心你,还是不爱你?白杨看了看我,眼睛眨巴了几下,说,我的妈妈常年在外打工,有时候,过年也不回来;在我的记忆中,妈妈的面目也不清楚。我是爷爷和奶奶养大的。我这一两年才知道,爸爸和妈妈在外面打工是为了养活我和弟弟,供我们读书。妈妈在外面很辛苦的。我们村里,像我的妈妈一样,在外面打工的不是一个两个,有不少人。我这么一想,就不怨我的妈妈了。我说,孩子,你的想法是对的,做父母的都不容易,都艰辛,都是为了儿女们才去外面打工的。我问白杨,你知道徐玫为什么恨她的妈妈吗?白杨说,她只给我说过,她的妈妈对她管教很严,在家里,她就像电影里的犯人一样,没有一点儿自由。她的妈妈就不把她当女儿看,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妈妈怎么说,她必须怎么做。她还说,她可能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可能是抱养舅舅家的。她说,她在舅舅家,舅妈骂她打她,她也恨舅妈。她说,她命不好,她在哪个家里,都是没法活。我给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可能是你妈脾气不好,你不会是抱养的。她说,不是我妈脾气不好,她只是对我不好,不爱我,她没有骂过弟弟一句,她爱我的弟弟。我也劝过徐玫。她就是不听。我到徐玫家里也去过一回,见过徐玫的妈妈。我说,你感觉徐玫的妈妈怎么样?白杨用牙咬了咬嘴唇,说,我到了徐玫的家里,徐玫的妈妈好像不乐意我来,只对我“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手里的活不停,很麻利地干活儿。她板着脸,不是很热情。在我面前,也没责备徐玫什么。我说,你和你的同学不要疏远徐玫,不能因为她做了错事,犯了罪,就不理她,你们要帮助她,使她悔过自新,做一个好学生。白杨说,知道了,我会的。

白杨走后,上官校长进来了。我吩咐上官校长,把副校长和教导主任叫到了上官的办公室。我谈了谈我对这出悲剧的看法,我觉得,悲剧的发生,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学校脱不了干系。我当面批评了学校的几个领导,他们只抓教书,放松了育人,他们对孩子们的心灵世界知道得太少,不知道他们所思所想,不知道他们面临着什么压力,不知道影响他们情绪的因素来自哪些方面,作为老师,要弄清楚,为什么孩子们不愿意和老师交心?为什么师生关系变为生意人一样,成为“卖方”和“买方”?上官校长检讨了学校教育的不足之处,表示要把教书和育人一同抓起来,从小培养孩子们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上官校长在我面前抱怨,冯书记,你是作家,你也知道,现在的电视一打开,不是哥们义气,搂搂抱抱,就是打打杀杀的电视剧,好像人世间,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敌人怎么也杀不完,打不完。作家们为什么不写一些人爱人的电视剧?我说,孩子们年龄小容易受影响,受浸染,在这种情况下,学校不能放松教育,教育孩子们分辨好坏的能力,教育孩子们爱老师、爱亲人、爱祖国、爱所有的人;有爱就温暖,就有美好的人生。学校里的三个领导都敞开心扉,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对生存环境的不尽人意之处,表示担忧。我知道,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社会问题。此时,我扮演的是县委副书记的角色,我无法表露我的看法,只能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只有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才能通过情节、故事、人物形象,表述我的思想倾向。两个角色,两种情感,我成为可笑的两面人了?在小说中,我才能剖析自己。

6

从学校里出来,我又去了一趟村委会,从徐东财那里知道了徐宏杰和朱丽红的一些事情,知道了徐玫为什么对朱丽红窝藏着那么巨大的仇恨。

徐宏杰二十多岁的时候,通过亲戚的关系,被介绍到了西水市城市执法大队干临时工。那时候,朱丽红的姑姑在西水市摆一个卖布匹的摊子。朱丽红从汉中来到西水市,是帮姑姑卖布匹的。因为是流动摊点,被执法大队突击检查,甚至驱逐是常有的事。朱丽红正在妙龄年华,这个汉中姑娘漂亮、水灵、能干,被徐宏杰一眼看中了,他暗暗地为朱丽红心动,于是,就千方百计地接近她。恰巧,朱丽红姑姑的摊点在徐宏杰的分管地段内,在执法过程中,但徐宏杰有意识地对朱丽红的姑姑网开一面,该罚款的时候不罚款,该驱赶的时候不驱赶。朱丽红的姑姑很感激这个年轻人,她给徐宏杰送钱送物,徐宏杰都不收。醉翁之意不在酒。徐宏杰在乎的不是一条烟两瓶酒或几百块钱,他想要的是人,是朱丽红。徐宏杰下了班,就到朱丽红姑姑的摊点上来,帮助朱丽红的姑姑照顾摊点,搬运布匹。这样常来常往,徐宏杰和朱丽红熟悉了,两个人得空去渭河堤岸散散步,徐宏杰请朱丽红去吃饭,看电影,朱丽红也不拒绝,两个人恋爱了。有一天晚上,北京的心连心艺术团来西水市演出,尽管门票很贵,也很难买到,徐宏杰通过亲戚关系,给他和朱丽红弄到了两张门票。演出结束后,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徐宏杰牵着朱丽红的手走进了一家宾馆。从那以后,徐宏杰和朱麗红在姑姑租住的地方颠鸾倒凤,朱丽红的姑姑视而不见,朱丽红怀孕之后,两个人领了结婚证,举办了婚礼。从汉江畔来到关中西府,朱丽红开初很不习惯,尤其不习惯关中人顿顿吃面食,她对徐宏杰也不是十分满意——徐宏杰粗心,虚伪,喜欢装腔作势。可是,毕竟有了孩子。尽管,朱丽红也借故发发脾气,还是下决心和徐宏杰过日子,并没有离婚或出走的想法。

朱丽红有陕南女人十分能干、能吃苦的优点,她的好胜心极强,总想把日子过得比村里人都好。她相信,好日子是用汗水浇灌的。徐宏杰长年在外打工,她一个人种了七亩多责任田,麦子割了种玉米,玉米收了种麦子。她不闲,地不闲,孩子们更是闲不住。收玉米的时节,朱丽红白天在地里挖玉米秆,掰玉米棒;晚上,在院子里剥玉米皮,徐静和徐玫跟着她要干到十二点多。徐玫既累又瞌睡,她手里拿着玉米棒,坐着就睡着了。朱丽红一句话不说,拿起笤帚在徐玫身上抽打,边抽打边骂,这么懒,长大了还能干个啥?徐玫猛地醒过来,又开始剥玉米皮。她不敢反抗妈妈。

一年四季,朱丽红五点就起床了,她起床的时候,就把两个女儿喊起来了,她叫女儿打扫房间和院内院外,给羊喂草。如果活儿干完了,就叫她们背课文,总之,徐玫不能晚起,不能闲着。徐玫偶尔抱怨一句,这么早,把我们叫起来干啥呀?朱丽红一听,就教训徐玫,不干啥,也要起床,人越睡越懒。我是你妈,我说出口的话,你就要照着做,不能犟嘴,再犟嘴,就要挨打。徐玫说,你又不是皇上,你的话,就是圣旨?朱丽红说,电视剧看多了,得是?我不是皇上,我的话是和圣旨一样的。朱丽红根本不在乎女儿的情绪,不在乎女儿怎么想。徐玫在家里没有一点儿自由,不准看电视,不准和其他孩子玩耍,不准随便出门,不准早睡。朱丽红把徐玫视为自己手中的物件,怎么顺心怎么使唤。

朱丽红的心强命不强,她一心想栽培儿子,对儿子十分偏爱,可是,儿子从小惯上了坏毛病,六七岁就偷家里的钱,沉迷于打游戏机,隔三岔五地逃学。大女儿徐静的学习成绩也很差,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级里的最差生。徐静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去西安打工了。朱丽红知道徐玫学习好,一心想把她培养成徐家的大学生,在她看来,只有读了大学,进入了体制,才能活得体面些。徐玫下午放学回来,如果没有活儿干,就逼着叫她做作业,背课文,一直到晚上十二点,不准许她睡觉。朱丽红把徐玫身体逼累了,情绪逼紧张了,精神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在徐玫的心目中,她的疲惫不堪,她像罪犯一样失去自由,全是母亲造成的。她决心杀死母亲的时候,已经将母亲视为仇人了。

三十多岁的朱丽红,活到了女人最好的年华,她精力充沛,热情饱满。她每天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动着,她用不停歇的劳作来消耗自己,将自己变为劳动的工具,变成失去身份感的麻木的人。尽管,情绪能压抑,精神能自我控制,本能也有压抑不住、冒顶的时候。徐宏杰长年在外打工,不回家,她该怎么办?她知道,村子里,丈夫在外打工的年轻女人,有相好的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也没有人非议。可是,她宁可叫男人想死,也不愿意那样做,她以为,那是罪孽。她已经不想男人,或者说,很少想男人了,她将她的激情付诸繁重的体力劳动了。当然,她也有按捺不住自己的时候,她想和男人亲热,男人不在身边,她就在徐玫身上宣泄,先是无缘无故地责备女儿,徐玫一旦犟嘴,她就非骂即打,无缘无故地打,用笤帚把儿在徐玫屁股上打,徐玫被打哭了,她自己也哭了。她似乎有无尽的冤屈,只能付诸对女儿施虐,用暴力来为自己辩解,来诉说自己的苦衷。

朱丽红越是争强好胜,越背离谋求美好生活的初衷,最终毁了自己,也毁了女儿,毁了一个家庭。也许,这是朱丽红始料未及的。

7

回到县委,我和县委章书记进行了交谈之后,将县政法委书记以及公安局、法院、检察院的领导召集在一起,对徐玫杀死母亲这一案件进行了讨论之后,决定: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给上一级司法部门打报告,对徐玫不进行劳动教养,也就是说,不送省少儿教养所,而是由县教育局、县妇联、县共青团组织、负责对徐玫批评教育,并且由县卫生局负责联系心理医生,对徐玫进行心理疏导。我和宋高峰再一次來到了徐家村。宋高峰给徐宏杰和徐玫转述了县委县政府的决定。徐宏杰虽然萎靡不振,他还是很感激政府的。宋高峰对徐玫说,你一定要配合县上的工作,深刻认识自己的犯罪行为。徐玫看了宋高峰一眼,突然说,我犯了罪,就叫我去坐监狱,枪毙了也行。宋高峰一听,脸气得发青,他说,你要是我的女儿,就凭这一句话,我非扇你耳光不可。徐玫面不改色,伫立不动。徐宏杰急忙说,玫玫,快给你伯伯认个错。徐玫说,我说的是实话。我给宋高峰摆摆手,叫他不要再说了。我说,孩子,你错了。你犯了罪,本来是要受罚的,县上的领导们考虑到你年龄还小,这样做,是对你的爱护,是为了你的前途考虑。好了,我们都不再多说了,县里的领导们明天就来了,你要认真听取他们的开导,认识自己犯罪的严重性。徐玫没吭声。徐宏杰说,玫玫,冯书记的话你记住了没有?徐玫对我一瞥,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回县城的路上,宋高峰叹息了一声,这女娃娃没救了。我说,孩子还小,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会变好的。宋高峰不以为然,摇了摇头,说,难啊!我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生活会教育她的。

我离开凤山县前,最后一次见到徐玫,是在秋季开学前。按照学区规划,徐玫应该在大秦乡中学就读。为了避免徐玫无意间被同学伤害——大秦乡中学距离徐家村只有三四里路,徐玫杀死妈妈之事,大多数村民都知道。我和县教育局交谈,将徐玫安排在凤山县城西关中学读初中。

我最后一次来到徐家村,上官校长陪同我一同到了徐玫的家里。

徐玫直直地站在我们跟前,她的面部有一丝和年龄不相称的凝重的神情。我吩咐她坐下,她摇摇头,不坐,不吭声。我把送她去县城西关中学读书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通,她还是不吭声。上官校长说,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冯书记当面谈谈。徐玫抬起眼,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说,你还小,不读书不行。徐玫说,我是怕……她欲言又止了。我说,有什么可害怕的,改正了错误,就是好孩子。县城西关中学的孩子们都是居住在县城里的子弟,你和他们在一起,对你的学习、成长是有好处的。上官校长说,徐玫,你要理解,为什么把你安排在县城里读书,而不是在大秦乡中学。县上的领导们对你是一片好心,就是怕大秦乡中学的学生不理解你,对你造成伤害,才这样安排的,你准备一下,九月一号去报到。徐玫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冯叔叔。我去。我说,到学校后,有什么困难,给我打电话,也可以直接来县委找我。徐玫再没说什么,我一看,她在默默地流泪。我安慰了她几句,离开了徐玫的家。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徐玫的情绪已经开始转变。也许,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弑母之罪。

徐玫又出事了。

徐玫读初中二年级的第一学期。开学两个礼拜了。那天早饭后,西关中学的校长丁兴到了我的办公室,他对我说,徐玫三天没来学校。班主任老师在徐家村找到了徐玫,徐玫对她的班主任说,她不读书了。任凭班主任怎么劝,她也不听。我问丁兴校长,什么原因,你们知道吗?丁兴校长给我讲述了徐玫在学校里的表现和她离开学校前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

初中一年级两学期,徐玫只是整天埋头学习,学习成绩是班级里的前五名,她沉默寡言,不和同学交谈,不去逛街,不去看电影,不唱歌,不跳舞,一有空闲,就抱一本书在宿舍里看。班级里的同学也不愿意和她交朋友,她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去,似乎无视班级里的每一位同学,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老师们以为她性格孤僻,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也就由着她的性格来。一年了,她和同学之间相安无事。

读到初中二年级第一学期。那天午饭时,徐玫和其他同学一样去食堂打饭。徐玫打了一碗汤面,她拧身时,一个同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她撞了一下,碗里的汤漾出来,洒在了排在后面的一位男同学的裤子上了。徐玫愣住了,她看了那个男同学一眼,转身就要走。可是,那个男同学说,你眼睛瞎了吗?把汤漾在我的衣服上,一句好话也不说。徐玫很委屈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是他把我撞了一下。那个男同学不依不饶,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徐玫没有争辩,端着饭碗要走。那个男同学拽住了徐玫的衣袖,叫徐玫给他擦漾在裤子上的面条汤。徐玫甩脱了那个男同学,刚抬脚,那个男同学大声喊叫,徐玫,你得是回家去拿1059.要毒死我!徐玫一听,脸色倏然刷白了,她只愣了一瞬间,逼向了那个男同学,她的身子几乎贴住了那个男同学。她瞪大了双眼,面部的线条绷紧了,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目光在颤动,似乎,眉毛也在颤抖着,她咬紧牙,手一抬,一个极其敏捷的动作,手里的一碗汤面盖头给他泼去了。徐玫拧过身,一口气跑出了学校,跑到了汽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回到了徐家村。

丁兴校长说,那个男同学和徐玫在一个班级,坐在徐玫的前排。一年级第二学期,那个男同学给徐玫递过几次字条,说他喜欢徐玫。徐玫是班级里最漂亮的女孩儿。徐玫一次也没有搭理过那个男同学。那个男同学早已想找茬儿伤害徐玫,可是,没有机会,那天恰巧徐玫将面汤漾在了他的衣服上,他趁机揭了徐玫的伤疤。

当初,我就想到,徐玫在大秦乡中学读书会发生这样的事,才把她安排在县城。没有想到,这样的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我知道,徐玫最担心最害怕的是,她的同学知道她杀死了妈妈的事。揭一次伤疤,无异于将刚愈合的伤口的那一层嫩嫩的新皮撕下来,必然会血淋淋的。我只能对丁兴校长说,耐心劝说,动员徐玫来学校读书。

不出我的所料,丁兴校长和徐玫的班主任去徐玫家里跑了几次,都无果而回了,徐玫坚决不去西关中学读书了。

徐玫回到了徐家村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母亲的坟地。她跪在坟头前,放声大哭,哭着哭着,扑向了还没有长出野草的新坟,两只手伸向黄土中,脸庞贴在坟头上,双手在坟头上拍打,用头往黄土上抵,不停地抵,抵。她的声音哭嘶哑了,泪水流干了,只是在干号。朱丽红去世了她没有哭,安葬朱丽红那天她没有哭。她似乎把积压了一年的哭泣要全部宣泄出来。土塄上,一棵树的树荫压在了她的身上,轻轻摆动;暮春的太阳光从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斑驳在她的身上。她哭着,抽动着,喘息着。朱丽红的坟墓似乎在颤动,黄土也跟着哭泣。一大片公坟地里,天地之间,只有这孩子的哭声在弥漫,大雾一样弥漫。悲怆的哭声里包含着孩子无法厘清的各种情感。她的哭声好像满天飞雪,自己也止不住了。徐玫一直哭到发不出来声,动弹不了,是村里一个过路的人发现了徐玫趴在坟地里,告诉了徐宏杰,徐宏杰把她背回了家。徐宏杰热了盆温水,给徐玫洗了手脸,洗了头发。他看着女儿苍白的脸顿生怜爱之情。他对徐玫说,玫玫,只要你知道错了,你妈在天堂会原谅你的,我也会原谅你的。徐玫轻轻地摇着头说,不,我不要你们原谅。徐宏杰说,玫玫,听爸爸的话,好好去读书,只要你将来有出息,你妈就不会怪罪你。徐玫只是默默地流泪,不吭声了。

无奈之中,我给西水市教育局的李剛打了电话(李刚是我的初中同学),叫他把徐玫安排在西水市一中读书,李刚答应了。

其实,徐玫也渴望继续读书。由于丁兴的说服,徐玫答应愿意去百里以外的西水市读书。我吩咐我的司机把徐玫送到了西水市。

2008年夏收之后,我“挂职”三年期满了。徐玫在西水市一中读完了初中二年级第一期学期。那一学期,徐玫和同学相安无事,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六月二十日,临回省城时,我给徐玫打了一个电话,从她说话的语气中,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还不错,电话那头传来轻盈、轻松而愉快的声音。于是,我就放心了。

再后来,听说徐玫和谁谁谁结了婚。

8

十多年后的夏天里,我再次来到凤山县。

宋高峰问我,想去哪里看看?我说,姚沟镇。在凤山县的那三年里,我去姚沟镇的次数最多,对姚沟镇的记忆最亲切最深刻。姚沟镇在雍山的山口,夏天凉快,冬天也不是很冷。宋高峰说,那好,我陪你去,你可以在那里住几天。王辉在姚沟镇创办了一个凤凰山庄,吃住一条龙,生意很红火,也带动了凤山的旅游业发展。我说,哪个王辉?我认识吗?宋高峰说,就是徐玫的丈夫。我说,我正准备见见徐玫。她过得怎么样?宋高峰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到姚沟镇的时候,已是快到午饭时节。我们一径来到了凤凰山庄。凤凰山庄在姚沟镇北边的川道里。山庄门前是一大片水域,规模和苏轼当年修建的凤山东湖相差无几,楼台亭榭、曲径通幽,确实是纳凉休闲的好去处。山庄里清一色仿古房屋,东侧的停车场上停放了不少小车,我一看就知道,客人不少。

走进山庄。我和宋高峰坐在庭院里的一棵柳树下。宋高峰吩咐服务员去叫徐玫。徐玫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宋高峰一笑:瓜(傻)女子,你看,这是谁?徐玫笑吟吟地看着我,叫了一声,冯叔!她像孩子似的扑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她拉住我的手说,冯叔,真没想到,你还会来。我说,我也没想到,你会做出大事情。徐玫说,冯叔过奖了。她突然低下了头。片刻之间,往昔的徐玫像一辆飞快的列车在人生的轨道上轰隆隆地开过去,停在了阳光明媚的车站。有的人,因为过失而一蹶不振,跌入深渊;有的人,用过失洗刷自己,在新的认知中重生。徐玫就是重生了的一个佼佼者。徐玫抬起头来时,泪流满面。我从桌子上的抽纸中抽出了两张餐巾纸,递给她,她擦干了泪水,笑着说,冯叔,谢谢你,感谢你从泥淖中把我拉出来了,真的很感激你。我不由得感慨,好,这就好。

夏日里的酷热被雍山里扑下来的凉风一扫而走。坐在树荫下,徐玫简略说了一遍这些年来她经历的人和事。我问她,你辞去了西水市的工作?她说,辞了。这里每天要接待二三百人,王辉一个人不行。我说,你牺牲了自己的事业,不后悔?徐玫说,不后悔,也不是什么牺牲。人生就像我们做菜用的调料,只有一味,就不会有香味,只有十三味合在一起,才香喷喷的。这十三味,是共同发挥了作用,才很香。冯叔,你是作家,我的说法对不对?我一听,张眼注视着徐玫,孩子,你确实长大了,成熟了。宋高峰说,冯书记,你不知道,在徐玫两口子的带动下,姚沟镇的农家乐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家了,这两口子很能干,口碑也好。徐玫说,宋主任过奖了。我们准备再干几年,在姚沟镇建一个免费养老院,供养孤寡老人。人活着,谁的账都可以欠,只是不能欠父母的。姚沟镇所有的老人都是我的父母亲。

我当然明白,徐玫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和宋高峰都无话可说了。

徐玫说,只顾说话了,我去准备午餐。徐玫向餐厅那边走去了,柳树的枝叶披了她一身,仿佛鸟儿一样歌唱。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邢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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