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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地

2023-05-30刘丰歌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村人水渠庄稼

刘丰歌

今天的阳光很暖,它的光线穿透这片丛林茂密的枝丫,变幻成无数盏追光灯,照射在杂草丛生、荆棘遍地、乱石横斜的地面,组成一幅抽象与具象相融相合的画。它是静止的,又是动态的。

你生命的微光即将熄灭那一刻,还眷恋着那片你曾如生命般呵护的土地。你说你到另一个世界的居所也要像你在生时一样,只需在土地旁的石滩野地找个地方安家即可。那样你才能走得安心,住得安稳,睡得踏实。

几位兄长不敢违逆你的意愿,便将你新家安在二哥自留地旁那个荒草与乱石相拥的地方。在那里你抬头就能看到庄稼发芽、抽苗、开花、结果,还能嗅到幼苗的乳香、繁花的清香和果实的醇香。

在你新家不远的地方,有些老住户,也有后来到那里安家的新住户,都是你一个村子的老熟人、老朋友。不过,他们的家都建在耕地上面,你可能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你怪不着他们,老住户在这里安家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山,新住户到这里落户时,土地已包产到了户,这是他们自家的土地,你想管也管不着。

母亲后来也在离你不到500米的地方安了家,占用的是二哥的耕地。可她是为了来伺候你的,她知道你在生时从不干家务活,她得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生同衾”时你们俩老是拌嘴,她心里烦。可心中仍牵挂着你,说她百年过世后住在离你不远不近的地方就行,既方便照顾你,又有她的自由。这个距离刚好,她来回走着也不累。到另一个世界还想着要伺候老伴儿,你还能嫌她占用了一点耕地吗?

虽然你把自己两个世界的家都选择在杂草蔓生、石头遍布的荒郊之地。但我知道,在生时你是恨这些杂草和石头的,恨它们为什么不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只留下生长庄稼的片片沃土。

可现实是它们一直在你眼前晃动,杂草永远也铲除不尽,石头怎么也捡拾不完,你便一生与它们较上了劲。

你年年铲出与庄稼抢食营养的杂草,根据杂草种类的不同,有的让饲养员背到生产队的猪圈和牛圈喂养牲畜;有的经太阳暴晒后深深埋入泥土,让它们化作养料哺育急需营养的庄稼。

你年年將土中的石头清理出来,经铁锤敲打整形或随形就势,砌成梯田的石坎。那些石头就像你用武力招安的兵,尽管它们经常砸肿你的脚、割伤你的手,你也从未妥协退让。它们最终臣服于你的脚下,在你精心规划的土地上排列成一行行整齐的石头阵,职责是护土保墒,防止你和村人无数次深耕细作、视如珍宝的黄土被雨水挟持离开一面一面的山坡。实在发挥不了作用的那些“丑石”便将它们囚禁在不能生长粮食的荒郊野外,如将囚犯流放到瘴气弥漫、野兽横行的偏僻蛮荒之地,任其自生自灭。

如今,你又成了它们的邻居,不知是你再继续指挥它们,还是它们开始囚禁着你,作为对你的报复。

其实都不是。那些石头敞开胸怀,十分友好地接纳了你。有几块大石还被匠人打造齐整,以碑的形式成为你新居的房门,上面镌刻着你生卒的时间,还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简历。你几十年的人生履历就以不足百字的篇幅浓缩在这方石头上,如画家寥寥数笔勾勒的一幅速写。石头面积受限,这怪不得它们。其实你一生都是用行动为自己写着传记。你的故事很少留在纸上,更多的是留在家人、亲朋和村人的口碑中。

你可能想不到你在生讨厌的、这些与土地作对、与锄头交恶的石头,不仅在修梯田、建水渠、造房屋时发挥着作用,即使是你遗弃的石头,在你来到另一个世界时还为你承担着遮风挡雨的重任。

你带领村人奔波在那些土地中,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像一只领头的羊,像一匹冲锋的马。你用榆树皮般粗糙的手抚摸那些土地,用长着厚厚老茧的脚丈量那些土地,用所有的心血和汗水浇灌那些土地、呵护那些土地。

在靠天吃饭的家乡,你辛勤的付出能否得到土地正常的回报,还得看老天一半的脸色。你把“春旱谷满仓,夏旱断种粮”“立夏不拿扇,急煞种田汉”“麦苗盖上雪花被,来年枕着馍馍睡”等节气农谚牢记在心。可老天性格古怪,有时并不按常规出牌,明明你根据农谚判定的好天气,它偏偏给你来场狂风,来场暴雨,来场冰雹,或者来一场无休止的连阴雨,要么又是持续多日的干旱,让地里的庄稼饱受摧残。

如遇自然灾害,庄稼受损,你总是一袋接一袋地吸着旱烟,满脸愁苦地看天,看地,看那些倒伏在地或打蔫枯萎的庄稼,想着补救的措施。一旦投入到紧张的劳作中,你似乎忘了天灾造成的损失和伤害,眼里又燃起希望的光,土地在你心中又是一片丰收的景象。

如遇风调雨顺的年景,你洒下的汗水也能得到丰厚的回报。土地会呈现给你青青的麦苗、弯弯的稻穗、粗壮的苞谷、饱满的豆荚、一窝窝的洋芋、一串串的红苕。

为了那些庄稼健康成长,你风里来雨里去,从未停歇过一天。长期的操劳导致你腿上长出一条条蚯蚓般隆起的线条,医学术语叫静脉曲张,但你不懂。你从未因那一条条时常让你疼痛难忍的曲线寻医吃药,总是咬紧牙关与它们抗衡。

其实,你就是一条蚯蚓。

即使连绵的大雨让你暂时逃脱劳作,你也难得休息,总要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检查那条呵护村庄数十户人家的大堰。一旦发觉水流太大,有冲毁大堰的可能,你就立即召集村人冒雨将大堰疏通加高,将聚集的洪水引向山边的一条水沟。你知道,若干年前就是那面山坳的洪水将裴姓富户的房屋夷为平地,害得裴姓人家不得不背井离乡。从此这个叫裴家坝的地方再无裴姓人居住,现在的村民都是后来移居过来的。人们命名为“垮塌湾”的山坳如一口警钟立于村庄的背后,大堰更是变成了预警的绳索。保护村庄的头等大事,绝对马虎不得!

你还要去检查那条灌溉十多亩稻田的水渠源头,而每次肆虐的洪水总不给你留丝毫情面,更不会尊重你和村人辛苦付出的劳动。它会夹杂着从上游冲下的泥沙、石头、树木、杂草,以蛮横之力将你们亲手垒起的堰堤狂掳而去。你只能看着曾经的劳动成果付之东流而无可奈何。待洪水消退,你便成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又会带领几个村人开启修渠模式,先将整个水渠检查一遍,将灌入水渠的淤泥清除,将泥石流冲毁的地方整修加固,再到水渠源头,搬来石头从河沟中重新砌起堤坝,填上碎石泥土,筑实坝底,将河水引入水渠。有时还未完工,又是一场暴雨,前期劳作又变成无用功,只能等天晴后重打锣鼓另开张。数十年时间,你都在与杨家河坝的洪水抗衡,只为了稻田的秧苗变成丰收的稻谷。

你身为一村之长,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是保证给国家交够公粮的同时,还要保证全村人不饿肚皮。那时没有农村人可外出打工挣钱的政策,你和村人的命运只能定格在这片土地,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你知道那些山坡的土地也需要林木的呵护,可林木不能当饭吃,你只能用一道道石坎和那些季节性的庄稼取代林木的位置。庄稼们吸足土地的营养完成自己的使命便潇洒离去,它们不会像林木那样用自身发达的根系时时呵护脚下的泥土。那些本就立于黄土之上的石坎负荷能力也十分有限。一旦暴雨肆虐,土地便以泥石流的方式向你提出强烈抗议,多少次冲毁你和村人辛辛苦苦修的梯田,淹没你们流下多少汗水种出的庄稼。但你很少抱怨土地,你知道是自己亏欠了它们。每次都默默地带领村人运来石头再将冲毁的地方修好,能补上苗的抓紧补上,尽量将损失降到最低。实在错过补苗季节的,抓紧赶种下一季的庄稼。

你也想出林木砍伐后的弥补措施,种上桑树、茶树、棕树、核桃树、桐子树、橘子树等经济作物,既可保护土地,又能增加村民收入,你说这叫一举两得。尽管这些稀稀拉拉的树木无法与曾经郁郁葱葱的林地相比,但至少让山看上去稍微体面了一些。

你对新生活是充满憧憬的,你说那一片片的田和地再不是某个人的私有財产,你和村人们再不是给别人当长工、打短工,而是为自己的幸福生活奋斗,没有任何不好好干的理由。

你更知道那匪患横行、民不聊生的过去有多少平民百姓不仅遭受着官府的掠夺和盘剥,还时常惨遭土匪的抢劫和屠戮,因为你父亲就是被陕南悍匪王三春的手下撕票而撒手人寰的。

你说你永远记得那个全家人痛哭失声的夜晚,尽管那天是大年三十,尽管那天村庄还响着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尽管你只有三岁,刚对人世间的事有了模糊的认知和记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奶奶无数次的诉说,那个悲伤的夜晚如添加了显影液一般在你脑海中逐渐清晰定格,成为植入你骨子里一生难以忘怀的痛。

后来为你报仇的就是身穿绿军装、头戴五角星的人民解放军。你将对党的恩情、对军队的恩情时刻铭记于心。这是你一心要为村民办实事办好事、坚决完成政府交给的各项工作任务的核心动力。你说在你眼里共产党就是天,解放军就是天,村民的好日子就是天。以致后来县政府将你任命为脱产干部变成拿工资的政府工作人员时,你连续两次坚辞不受,你说贫困面貌没有改变,你不能离开村子,你离不开这片你为之奋斗多少年的土地。颇有西汉名将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般的一腔豪情。以你特殊的人生经历,我相信这绝对是发自你的肺腑之言。

父亲,今天的裴坝村被县上开发为旅游村,村子退耕还林后修的茶园、武家坪那株千年古树铁坚杉、梁金荣家当门古树上栖息近百年的青桩,都成了城里人休闲时来游玩拍照的景点。

经过十多年休养生息,现在村子周围又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那个曾经的绿水青山又回来了。山上野猪、野鸡、狗獾等野生动物也多了起来。二哥、三哥搬到地势平坦的裴家坝大院居住后,你当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的老屋基早被树林和竹园乘机抢占了地盘,只有老屋拆除后留下的部分残垣断壁仍顽强地抗衡着,提示曾有人居住的痕迹。

其实不需我介绍,你肯定也能感知到,因为你住所周围,除了二哥专门给你留的这块耕地,其他耕地已变成一片丛林。二哥是懂你心事的,知道你生前十分眷恋这片热土,把土地和庄稼看得比命还金贵。明知种粮经济效益不大,他还是在你居所前那片土地专门种了庄稼,或红苕,或苞谷,或洋芋,就是为了满足你的念想。

这个季节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这片花海簇拥在你的居所旁,小蜜蜂辛勤地采着花蜜,宛如当年在这片土地奔波劳作的你。阵阵春风吹来,菜花与野花的清香沁人心脾,让人陶醉。你也一定闻到这些花的清香了吧!

美术插图:王惠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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