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琼

1

借用了半年之久，终于接到调干通知，正式成为单位的一员。

成为文件收发和档案管理岗位的新人，一切都将从头开始，由零计起。在就业竞争、学历竞争日趋激烈的当下，全日制仅为中专学历的她，能够进入市直单位工作，已是莫大的荣幸。

那天，單位分管组织人事工作的领导与她谈话：“文件收发和档案工作很重要，特别是我们单位的工作，与群众利益息息相关，一定要负责任地做好。在办公室工作，虽然苦点累点，但离主要领导更近，机会也更多。”她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由文秘岗位调整到文件收发和档案管理岗位，产生失落心理，在所难免，而且文件收发和档案管理，工作简单繁杂，干得好是必然，干不好是失责，不利于个人成长进步。于她而言，能够调到单位工作，就是最好的安排，在何岗位、从事什么工作，都显得无足轻重。但不管怎么说，领导都顾及到了她的感受，让她为之动容。

单位院子里那一株株葳蕤繁茂的香樟懂她，在秋风的吹拂下，轻轻舞动曼妙的身姿，些许叶片飘零，犹如舞台上轻盈旋转的舞者。她微闭双眸，安静地立于办公室窗边，觉得自己也顷刻间幻化为一枚随风飘扬的树叶，在蔚蓝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舞。

一个美好的希冀，透过暖阳，轻叩她的内心——将每一件（卷）档案都雕琢为精美的艺术品，让自己从事的档案工作结出累累硕果。

2

由于之前被单位借用了半年时间，所以，她报到的程序简单得出奇，只是将借用期间带到科室的几本书，抱到办公室摆好，就正式投身新的工作。

前任档案员也是个女同志，比她小两岁，刚刚被提拔为一个要害科室的副科长。前任档案员参加工作不足六年，就得到提拔重用，领导对文件收发和档案管理工作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她从前任档案员身上，看到了如日方升的自己，更加坚定了做好档案工作的信心与决心。

档案执法检查那天，她兴奋不已，虽然尚未办理工作交接，以前的工作优劣一概与她无关，但她早已将迎接检查视为自己工作的一部分，打心眼儿里希望顺利通过检查，并得到检查组的好评。

3

两周时间悄然流逝，档案员隐约察觉到，前任档案员对待她的态度，如白开水般寡淡，甚至还不及借用那段时间。但想前任档案员之前到科室传阅文件，也是不苟言笑的，何况刚获提拔，就更不可能乐嗟苦咄了，她觉得前任档案员一定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对前任档案员依旧敬重有加。

干了十年文秘工作，档案员深知业务交接的重要性，可是距离前任档案员履新的日子越来越近，前任档案员对交接一事却只字不提，她心里万分焦急，可也不便催促，因为前任档案员是她的上级和前辈，况且自己只是一个刚人职的新人。然而，考虑到文件收发和档案工作的特殊性，出于对工作负责、对自己负责的角度，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同前任档案员说道：“我们还是办一下文件、档案交接手续吧？”前任档案员不假思索地说：“不用办了，外单位来文都放在办公室柜子里，档案都锁在库房里，我把收文登记表拷一份给你，把库房钥匙交给你就行了！”

她满腹狐疑地说道：“涉密文件应该移交一下的吧？”前任档案员指着一个铁皮文柜，一脸不悦地说：“收回来的涉密文件全都锁在那个抽屉里了，还没有收回来的，文件传阅登记簿上有记录，等会儿我把钥匙和文件传阅登记簿交给你。”那种拒人千里的神情，像一团厚重的乌云，将档案员的心罩得阴沉沉的。“可是……”档案员想据理力争，无奈顾虑重重，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就这样，前任档案员将库房、查询室的钥匙交给档案员，将电子版的收文登记表拷了一份存放在办公室电脑上，只一分钟时间，就简简单单完成了工作交接。

档案员心有不甘，总觉得这事不利落，像是落下了什么隐患。“前任档案员从事档案工作多年，连她都不担心，自己又何必较真呢？”档案员不住地自我宽慰。

果然，在登记来文时，档案员发现，在前任档案员移交的收文登记表上，只登记有1月至7月末的600余份文件。档案员按照这两个星期的收文情况，粗略估算了一下，单位年均收文应该在4000份以上，目前已临近岁末，600份与4000份，可谓相去甚远。她丝毫不敢怠慢，立即提出质疑。前任档案员十分不耐烦地答道：“我前段时间请婚假，暂代工作的同志没有登记，我也没办法，截止到目前，办公室就只收到这么多文件。”她看到前任档案员怒形于色的神情，唯恐引发不必要的争执，引起领导和同事们的不满，又将到了嘴边的话无奈咽回。

档案员的脑海里无数次闪过向领导反映文件、档案移交手续不清的问题，但想到前任档案员刚获提拔，不能因此影响她的前途，自己刚调到单位工作不久，不能徒增是非，便无奈打消了逐级反映的念头。

那份长存于心间的善念与优柔寡断，让她最终选择了沉默。

4

档案员勤学善思的好习惯，为她快速适应岗位，做到规范有序地收发文件、高效便捷地查询档案，奠定了坚实基础。半年时间里，她做到了分轻重缓急地传阅每一份文件，高效便捷地为每一位服务对象提供档案查询利用服务，那一份份有序流转的文件，那一件件（卷）查询到的档案，都体现了她的工作价值，都是对她莫大的褒奖。

档案员的心情，就像三月的天气，暖洋洋的。

她希望时间过得再快一些，档案执法检查的同志早一点来检查档案工作，好让他们看到干净整洁的库房和查询室，以及保管规范安全的文件和档案，以弥补上年度迎检准备不足的缺憾。她觉得只要不懈努力，平凡无奇的自己，终会像办公桌上那盆生长茁壮的马蹄莲一样，绽放出圣洁美丽的花朵。

每天奔走于各科室传阅文件，档案员的心情如初飞的小鸟般舒畅。每每想到每一份看似微不足道的文件，都是推动部门事业发展的重要依据，每一件（卷）似乎无足轻重的档案，都是单位执政为民的重要凭证，就有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像迎风飘舞的彩旗，在她心间轻轻飘扬。

5

如若不是那8份涉密文件，档案员的生活将有条不紊、舒心惬意地继续下去，可一旦隐患变为现实，就像一枚长埋于地底的炸弹，将人炸得遍体鳞伤。

那天，收到上年度涉密文件清退通知，档案员的心情既紧张又激动。紧张的是，她虽然从不曾触碰过前任档案员经手的那些涉密文件，它们全都毫发无遗地锁在文柜里，但由于收文登记簿和文件传阅记录不全，她无法准确统计来文，故而不能确定文件是否齐全；激动的是，清退涉密文件，虽然只需按部就班地清点、登记和清退，但亦是一项全新的工作，她历来喜欢尝试新事物，而且单纯地认为，既然前任档案员知道需要清退，那么一定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不敢也不会掉以轻心的。

为了一气呵成地完成涉密文件的清点工作，避免由于工作冗杂，影响清点效率和文件安全，第二天上午，她特意早起一小时进入单位清点。她希望当天需要传阅的文件少一些，电话少几通，通知少几个，最好是没人查询档案，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清点和登记涉密文件了。

档案员进入单位时，晨曦初照，办公楼、池塘和香樟树都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她抬起头，微眯双眸，深吸一口气，便快步进入办公楼。她对照清退清单，将所有涉密文件都逐一清点核对，标注序号。当发现有8份文件杳无踪迹时，她全身的毛毛汗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冒。她又反复核对了几遍，确定8份文件缺失无疑，一阵寒意瞬间席卷她全身，一种莫名的恐惧如冰冷的寒流将她淹没，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她快速关上窗户，又习惯性地将领口处的拉链拉严，干冷的感觉依旧没有丝毫消减。紧张和焦躁的情绪，如厚重的蚕茧，将她裹挟。

那8份涉密文件，如万斤钢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双手合于胸前，使劲按压，竭力让那颗局促的心趋于平静。她遽然想起那根救命稻草——前任档案员交给自己的那本登记不详的文件传阅登记簿。可是翻来覆去，上面仅登记有12份涉密文件的流向，其余不知所终。

这下麻烦大了！档案员顿时心急如焚——是自己百密一疏，误把其他科室归还的涉密文件当作普通文件，顺手放到了哪里；还是过于谨慎，将其存放到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一时没有想起来；抑或是前任档案员明知涉密文件缺失，故意不办交接手续……对那8份涉密文件缺失的原因，档案员百思不得其解。她半年来的成就感，像落入江河的雨滴，瞬间消失殆尽。

那天，档案员精神萎靡，神情恍惚，工作频繁出错，要么将文件的正反页打印错，要么将页码顺序理错，要么将两份文件误订为一份，遇到同事查询文件或档案，也不及往昔那般热情，给人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

是夜，档案员做了一个诡异的梦——她在一片雾气氤氲的森林里行走，走着走着，发现迷路了，四周除了斑驳的树木，再无其他，她不住地大声呼救，可是任凭怎么努力都叫不出声……一阵剧烈的挣扎过后，她倏然从梦中惊醒，看着黑黢黢的卧室，她的心阴沉沉的，任凭汗水与泪水一起滚落。她仔细回想着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唯恐遗漏半点蛛丝马迹，可是迁思回虑，对于那8份涉密文件的去向，始终没有任何头绪。

此后几天，为了找寻那8份涉密文件的踪迹，档案员以办公室为家，每天中午和晚上下班后，她在单位周边的小吃店里，随便点个快餐，便匆匆折返办公室找寻文件。她将办公室里所有的文柜、抽屉都翻了个底朝天，无果；将去年以来的所有收文都依序反复整理了好几遍，依旧无果；将办公室里那十几个保密袋里装着的文件资料全部倒出，逐份查找，还是无果……那8份涉密文件，仿佛长了翅膀，悄无声息地飞走了。

可能是办公室文件资料过多，清点量太大，自己精神过于紧张，加之长时间疲劳作业，一不小心走了神，将涉密文件一带而过，才没有找到吧！档案员不放心，也不甘心。周六那天，她专门请来表姐一家帮忙再次清点，正在念初中的侄子和侄女听闻涉密文件遗失的严重性，也迫不及待地跟来帮忙。他们五个人分工负责，将办公室里能够摆放物品的地方都仔仔细细查找了个遍，就连柜子顶部、桌脚和柜子缝隙里都不曾遗漏，都没有找到那8份涉密文件的踪迹。

看着表姐、表姐夫、侄子、侄女因为忙碌了一天，而略显疲惫的脸庞，档案员心里五味杂陈。表姐理解她的心情，轻拍她的肩膀，道了一句：“你工作一向认真负责，没事的。”她不想将积郁心间的负能量传递给表姐一家，微微点头，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脸。“小孃孃，你经常跟我说，吉人自有天相，相信我，一定没事的。”贴心的侄女环抱她的脖子，给予一个鼓励的拥抱。

一抹和煦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映照在办公室地板上，就像汪洋中的一缕曙光，抚慰着档案员惴惴不安的心。

6

档案员怀揣最后一丝希望，主动请各科室将办公室上年度传阅至科室的文件全部清退回來，并专门列出清单，请各科室重点帮忙查找遗失的8份涉密文件，还主动到几个重点科室与科室的同事一道查找文件。大家没有因为涉密文件的管理责任不在自己而束之高阁，让档案员平添些许欣慰。

那段时间，由于过度紧张，档案员深陷噩梦、惊醒、失眠、深思、焦虑的困囿无法自拔。她上班也魂不守舍、丢三落四，差点贻误了一个紧急会议的签收和传阅，幸好主办单位催促她们单位反馈参会人员名单，才侥幸躲过了一次重大工作失误。

两个星期过去了，虽然那8份涉密文件依旧踪迹全无，但还是有了重大发现——一位同事告诉档案员，去年轮岗时，曾向另一位同事移交过一批涉密文件，数量不多不少，正好8份。那一刻，档案员如汪洋中的孤舟又重新找寻到前行的方向般惊喜。

她急忙向那位接收过8份涉密文件的同事询问，那位同事证实，的确签收过8份涉密文件，但已全数返还办公室，只是记不清是返还给了档案员还是前任档案员。档案员请她仔细回忆返还时的情形，那位同事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一下子又重新回归原点。霎时，档案员的心情如泄气的皮球般低落。

事已至此，不向领导报告不行。思忖再三，档案员决定逐级反映涉密文件遗失一事。

办公室主任得知涉密文件遗失一事后，非但没有批评档案员，反而给予了她“你工作一向认真，不会有事的”勉励，让她心中涌起一丝久违的温暖和莫名的感动。

紧接着，分管领导将档案员、前任档案员以及签收过8份涉密文件的同志，统统叫到他办公室，了解相关情况。当他看到那本记录不详的文件传阅登记簿上，记录着12份涉密文件的流转去向时，满腹狐疑地问道：“这上面不是记录有12份涉密文件的传阅去向吗，你到相关科室问过没有？”分管领导富有磁性的声音，曾经让档案员羡慕无比，此刻，却让她倍感陌生。她郑重地点点头应道：“都问过了。而且经过核对，这12份文件的文号与遗失的8份文件不符，说明那8份文件并未登记在册。”

“那科室移交清单上记录着的8份涉密文件是怎么回事？”领导义正词严地问道。他看似在询问在场的每一个人，可目光却威严地直视着档案员。档案员知道自己被误解，失落的情绪遽然升腾起来，面部表情僵硬而凝重。

“那8份文件，我之前已经返还办公室了，但是记不清返还给了谁。”接收过8份涉密文件的同事不假思索地答道。

档案员还想将前任档案员不办理文件交接手续一事全盘脱出，可刚一开口，就被领导打住，他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对她说道：“那就由你负责查找这8份文件的下落。”档案员想当着前任档案员的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可看到前任档案员紧张而焦灼的脸，她微启的嘴角再一次凝滞。

“你也再去科室找找看。”看着分管领导一副商量的口气，同与接收过8份涉密文件的同事的对话，一种莫名的酸楚感顿然浮上档案员心头。

走出领导办公室，档案员满心惆怅，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逼进了一条逼仄的死胡同里，无力逃脱，伤心的泪水如恣肆的洪水不能自控地倾泻而下。

7

距离涉密文件清退截止日期越近，档案员的内心越平静，似乎那8份涉密文件从不曾遗失过。找寻、焦虑、失眠了两个月，她对那8份涉密文件已然死心，不再奢望它们失而复得，只想静待上级的处分决定。

上午下班时，看到院子里那一株株凋零与怒放相融相生的花木，档案员想到近期的工作，既取得了非凡的业绩，又遭遇了无奈的打击；既收获了至高的赞誉，又遭受了无端的猜忌，正如那些或绽放或凋零、或娇艳或凄然的花朵，内心百感交集。

出人意料的是，当天下午下班前，涉密文件遗失一事竟然峰回路转。那位接收过8份涉密文件的同事，欣喜若狂地跑来对档案员说：“真的很抱歉！之前由于一直没有找到，我们就误以为这8份文件与其他文件一并归还办公室了。今天，我们又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老办公室查找一下，竟然很快就找到了这几份文件。”自己先后两次去这个科室查找未果，原来是单位进行办公室清理合并时，接收到这8份涉密文件的科室，由两间合并为一间，腾出的办公室，暂时用于存放科室的档案资料，那位同事原本想将那8份涉密文件收得緊一些的，没承想，恰逢工作交接的特殊时期，加之存放的时间久了，便渐渐遗忘了。

虽几经周折，但遗失的文件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终于沉冤昭雪，档案员喜出望外，她快步上前，给予那位同事一个拥抱，并使劲在她后背上拍了两下，边拍边哽咽着说道：“真的太好了！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除了感激，没有丝毫埋怨。

经历了这次惊心动魄的涉密文件遗失风波，她花了两周时间，对库房内的三万余件（卷）档案逐件（卷）进行清点统计，并吸取涉密文件遗失一事的教训，让前任档案员在档案移交清单上签字确认。或许是对涉密文件遗失一事心存歉疚，抑或对文件和档案缺失的问题心知肚明，前任档案员一反常态，主动签字，并找回了缺失的40余件（卷）档案。

看着这份迟来半年的档案移交清单，她驻足窗边，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

美术插图：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