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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当时年纪小

2023-05-30赵玉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教鞭杏子板凳

赵玉柱

他的第一任同桌是个女孩。

他家的院墙后面是一条路,路对面是一片麦田,麦田那边又是一条路,越过路就是她家。夏天,麦子收割完毕,地里空荡荡的。他远远就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一身鲜艳的衣服,风一样跑来跑去,有好几个伙伴在跟她一起玩。他聽不见她的声音,但能看懂她的游戏,他知道哪些情景下她在笑,哪些游戏她会恼。偶尔,她笑的时候,他就跟着笑;她恼了,他也跟着生气。他看到太阳从她家那边落下去,离她那么近,她小小的身影映在夕阳里,像一片晚霞一般耀眼。

秋天,冬天,麦子没有长起来,他都能看到她。可到了春天,麦子绿油油地长起来,长得比他和她的个头还要高。他再也看不到她,他有些怅惘。

忽然有一天,母亲带着他去串门。他跟着母亲,走进那座像宫殿一样的房子。墙面都是用白粉刷过的,窗户装了玻璃,屋里很亮,不像他家,墙是用报纸糊的,窗户是白纸糊的。屋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椅子,跟他家的木头椅子不一样,长得可以躺下一个人,坐上去软软的,整个人都被裹在里面。后来他从她口中得知,那个不叫椅子,叫沙发。沙发正对面,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的边角都带一点弧度。也跟他家的不一样,他家的桌子都是四四方方,棱角分明,是村里的木匠打的。桌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电视,两根细细的金属杆天线从电视的后背上伸出来,一长一短,指向不同的天空。

她的母亲笑吟吟地走来,把几颗水果糖塞到他手心。他攥得紧紧的。母亲说,叫“外婆”。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小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女孩扎着两条小辫,穿着白格子衬衣红裤子。母亲指着她,让他叫“姨妈”。他不吭声。母亲在他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把,他还是不吭声。女孩在她母亲身后哧哧地笑。母亲和她的母亲聊天,女孩就盘着她母亲的胳膊,抬起头盯着她的嘴巴,眼睛张得好大。两个女人没完没了地拉起家常,他们两个就静静地待在大人身边。她不时拨拉母亲的手,又扯她的衣角,母亲不耐烦地掀了她一把,“去去去,外面玩去。”她于是跑过来拉着他出去了。

来年,他上学了。

其实他远远没有到当地孩子上学的年龄。农村的孩子,五六岁开始就能帮着父母扫扫院子,喂鸡喂狗,再大一点就能割草放羊,家里人不愿意把他们送到学校去。可是孩子大了总要识字,起码要会写名字。再说了,村里扫盲每年都有指标,实在扛不住,就得让他们背上书包去混学校日子。所以,有的小孩七八岁就上学,有的却挨到十一二岁,嘴唇上面已经生出黑黑的髭须,开始变声了。在同一个班级,高的高,矮的矮,骑着骆驼吆着鸡。见怪不怪。他是因为看哥哥上学,觉得好玩,闹腾着要去,家里人拗不过,交了两块五毛钱学费,把他送进了学校。

她也在这一年上学了。他六岁,她七岁,比他高一点儿。但整个班上就他俩最小、最矮。学校的老师都知道她和他的母亲是本家,按辈分他叫她姨妈。排座位的时候,老师就笑嘻嘻地说,你就跟你姨妈当同桌,让你姨妈把你照顾上。

他刚上学就能从一数到一百,在农村孩子中不多见。女孩也聪明,她比他认识的字多。每次考试,女孩都考得很好,他则有时好,有时坏。他俩玩得很开心,他觉得自己跟女孩是一样的: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聪明。女孩口袋里永远都藏着好吃的,有时候是几块糖,跟第一次去她家她母亲给的一模一样;有时候又分给他几块饼干;有时候又带点瓜子,分给他一小把。

女孩爱说话,上课的时候,动不动就把头转向他,没完没了地说起来。老师的粉笔头“啪”地丢过来,丢在女孩的脸上,然后“啪”的一声,教鞭落在他的头上。老师又扬起教鞭,他吓得赶紧往旁边一躲,教鞭重重地落在课桌上,落在两个小小的胳膊肘之间。女孩哭了,捡起粉笔头,沿着教鞭落下的痕迹划出一条长长的白线。他和她之间有了一条天河。上课的时候,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不理他,他也只好端端正正地坐着。白线很窄,天河很宽,女孩在对岸的上游,他在河这边的下游,他再也飞不过去了。但孩子能有多大气性?这条白线慢慢地被蹭掉了。在线蹭掉之前,她和他就和好了。

老师对背诵要求很严,课文背不出来,中午就不能回家吃饭。孩子们慢慢都有了经验,早上上学时,书包里就揣两个馒头。中午,老师把校门锁上就走了,孩子们便追逐打闹,闹翻了天,整个校园尘土飞扬。女孩从来都没有被留下来过,男孩也一样。她背课文时,让他拿书盯着。等她背会了,她又拿着书,盯着他背。直到两个人都背得滚瓜烂熟。只有一次,他背错了一个字。女孩已经很流利地背完了课文,她没有走,在教室门口等着他。他给老师说:“老师,再让背一遍吧,我保证不会错。”老师不理他,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他又说:“让我再背一遍。”老师淡淡地回答:“下午再说吧。”然后出门走了。

女孩立在门口,小声说:“那我走啦。”

他没有吭声。

“我真的走啦!”女孩又说了一遍。

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女孩走了。

他跑到教室门口,她忽然回头,莞尔一笑,然后转头走了。教室前面是一块麦田,麦子长高了。她黑黑的头发在麦田边线的上方一起一伏。正午的太阳把麦子映得金黄金黄,她的头顶上方,仿佛有一层一层的光圈,跟着她的脚步缓缓移动。他目送她在自己的视线中渐渐走远,她就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回到那间宽敞明亮的屋子,她的母亲早就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用温暖的笑容迎接她胜利归来。她带着光明走进光明,她在他的眼里是那样鲜艳夺目。而他,却已经跌入黑暗之中。麦田这一边不是他的家,身后是空旷的教室。

过了一会儿,母亲送饭来了。有个同学进来叫他,他正伏在桌上轻轻抽泣。他跟着出去,看见母亲站在学校铁栏杆大门外面,手里端着碗。铁栏杆大门上爬满了学生,有几个孩子正在从外面往里面翻,嘴里咬着一根冰棍,还有几个孩子正从里面往外面翻。母亲把碗从铁栏杆的空当递给他,他接过碗,哭得泣不成声,眼泪滴到了碗里,就这样饭和着眼泪吞咽下去。在铁门的那一边,母亲也不由得满眼泪水。吃完,他把碗递给母亲,头也不回就走回了教室。

他们升到了三年级。瓦窑坡小学一年级的三十多个学生,留级的留级,辍学的辍学,二年级只剩下不到二十个,到了三年级,只有十几个学生了。他和她还是同桌,仍然坐在第一排。他们开始写作文了。老师讲完《故乡的杨梅》,出了一个题目——《故乡的×》。女孩提笔就来,写的是《故乡的杏》,他也照葫芦画瓢,把课文中的“杨梅”替换成了“杏”,其他基本照抄。

老师在课堂上读了女孩的作文。女孩写得娓娓动人:“我们家的杏子又大又黄,整颗树上都挂满了。我在树下帮着妈妈摘杏子。有个过路人从树下走过,他满脸都是汗。我就递给他几个杏子,说:‘你口渴了吧?尝尝我们的杏子。那个人连吃了好几个杏子,他对我说:‘你们家的杏子真好吃,又甜,又解渴。又向站在高凳上摘杏子的妈妈说:‘你家姑娘真懂事!”

读完,老师又读他的作文:“我的故乡在江南,我爱故乡的杏。”老师笑了,“咦,你爸不是瓦窑坡的窑匠嘛,啥时候跑到江南挖窑去了?”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又接着念下去,“我小时候,有一次吃杏,吃得太多,发觉牙齿又酸又软,连豆腐也咬不动了。”老师停下来看着他,“你没吃过杏子呀?吃那么多干啥?吃得连豆腐都咬不动啦……”

他边念边笑,笑声是那样刺耳。念完,老师又说:“你家杏子要是不够吃,我家里还有,你到我家里来吃……”同学们有的笑得钻到了桌子底下,有的用手掌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女孩也在他旁边捂着嘴哧哧地笑。他把头埋在臂弯里,泪水夺眶而出,扑簌簌地落到了地面上。教室的地上没有铺砖,他的眼泪洇湿了脚下的土地。

他好多天都没有和女孩说话。女孩给他水果糖,他不要;给他饼干,他也不要。女孩知道他生气了,乘他不注意,悄悄把糖和饼干塞进他的书包。他回到家,打开书包,看到那几块糖和小小的饼干,静静地躺在课本中间,一股淡淡的甜味弥漫在书香之间。他怔怔地,走神了。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轻轻拿起一颗糖,把糖纸剥掉,塞进嘴里,一股像苹果似的甜味迅速占据了他的味觉。他的心里忽然酸酸的,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他们又和好了。

假期,七月初三瓦窑坡庙会,他拿着父亲给他的一毛钱零花钱,满戏场子飞奔。一会儿踅摸到瓜子摊上,一会儿又踅摸到卖香瓜的摊上,拿起这个,又摸摸那个,最后又放下,又跑到卖凉皮的摊上,看看刚炸出来的油炸糕和油饼,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胡麻油的香味瞬间就通过鼻腔传遍了全身。

女孩坐在戏场子的最前面。她带了一个弹簧板凳,坐上去,“吱呀”一声,板凳就矮下去一截,站起来,板凳“吱呀”一声,又长高了。女孩让他坐着,自己站在旁边。他坐在弹簧板凳上,把脚收起来,来回转圈玩。女孩站了一会儿,累了,又让他站起来,自己坐下去。她口袋里装了很多瓜子,分给他一把。他嗑完了,她又掏出一把给他。他站得有点累,就坐在她旁边的地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和她说话。戏开始了,女孩说,是《打金枝》。女孩喜欢看戏,不愿意和他说话了。台上,一会儿是公主在哭哭啼啼,一会儿又出来一个盛装的老头,哼哼唧唧唱了半天,还不肯下去.他一句也听不懂。又嗑了一会儿瓜子,看她还是不想跟他说话,他有点无聊,不由得打盹了,于是把脑袋靠在她的腿上。她像妈妈一样轻轻拍他的背,他不知不觉睡着了。多年以后,他读到三毛的文章《梦里花落知多少》:“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说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树梢鸟儿在叫,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他不由回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想起在锣鼓喧天的戏场上,他竟然睡得那样深沉。

他们一起升到了五年级。班上只剩下五个学生了。这个学期过完,如果还想继续上学,就要到七八公里外的镇上。班上其他三个同学,有一个已经不大来上课,他十六七岁了,家里人早给他定好了亲事,很快就要结婚。另外两个尚在摇摆之中。他个子很矮,还不到一米四。相比于他的身高,老式“二八”自行车确实是个庞然大物,他还没有学会骑自行车,更不要说骑四十分钟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老师已不止一次表示,希望他再留一年,等长高一点再考初中。

五年级很快就要过完了。他的成绩渐渐地赶了上来,超过了其他同学。可他作文还是老大难,一旦回到文字世界,他就高兴不起来,生活又变得苦涩了。

最后一次测验,作文题目是《××变了》。她写的是《爸爸变了》。“我爸爸是供销社的售货员。他好像会变魔术一样,每次回家,他都能从口袋里给我变出好多吃的,有水果糖,有饼干,还有瓜子……爸爸也特别疼我,只要我提出要求,他从来都不会拒绝。但有一次,爸爸拒绝了我。那天早上下大雨,我不想起床,就跟爸爸说:‘我不想去上学了。爸爸还是像往常一样温和,但是他说:‘你起来,爸爸打伞送你去上学。

“我只好起床,跟着爸爸出门。爸爸个子高,他把伞打得太高,就会溅湿我的衣服,所以他把伞撑得很低。等到了学校,我只是鞋有点濕,爸爸的背上却湿透了。看着雨中的爸爸,我对他说:‘爸爸,你变了。”

他写的也是《爸爸变了》。他说,有一阵子,爸爸干活闪了腰,用铁锹给大师傅往窑洞山墙上搭泥,总是差那么一点力度,一铁锹泥只有半铁锹送到了指定位置,剩下的半锹泥就顺着铁锹的木柄稀稀拉拉地流下来。父亲手上全是泥,泥浆滑过手腕,顺着小臂流下来,从肘部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叭”的一声,像玻璃一样摔成碎屑,四下里飞走,溅得满身都是。后来,爸爸的伤好了,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啪”的一声,无比精准地把泥丢在山墙上大师傅的瓦刀下。几个干活的师傅连连夸奖“爸爸变了”。

作文的命运和三年级初写作文时一样。满分30分,女孩得了28分,他只得到10分。老师有了调侃的口实,狭小的教室顿时欢声笑语。笑声像海浪一样漫过来,一浪高过一浪。他是海边一颗丑陋的石子,无处躲藏,任浪潮一波接一波洗刷覆在身上的泥垢。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还会像两年前一样,跟着他们一起嘲弄他?他恨眼前这个女孩。

一连好几天,他都不跟他说一句话。她主动找话,他不搭腔。她变着花样给他拿好吃的,他一样都不要。女孩用脚轻轻踢他的板凳,他忽地站起来,一脚把板凳踢翻,厉声说:“你有一个好爸爸,你很得意吧?你还要怎么样?”女孩的脸通红,她把板凳扶起来,拉着他坐下。她悄悄地对他说:“你别生气啦!我爸爸调到城里去工作了。今年上完学,我就要跟着他,到城里去上初中了。”

他愣住了。原本,他想着在那所陌生的中学,在一群陌生的人中间,他还能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可现在,希望断绝了。她的话就像当年老师重重落下的教鞭,只一下,就把他打回原形,他所有的努力都将变成徒劳。他曾无数次站在家门口,眺望麦田的另一边,他知道,总有一次她会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如今,她真的要走了,带着太阳的最后一点光渐渐走远,一直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

眼前的麦田就像夜空中横亘在两颗星之间的那条河,他从这边望过去,对面是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河水还在静静地流淌,流淌,流淌……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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