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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

2023-05-30陈崇正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刘勇

陈崇正

第一部分:产品说明书

“众神牌人工智能负面情绪治疗仪”(以下简称“众神治疗仪”)是国内人工智能治疗负面情绪疾病的第一品牌。众神治疗仪由国内顶级科研机构碧河研究所联合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共同开发,它通过全面清查人脑中的负面情绪和负面记忆,变废为宝,将之自动生成富有寓意的小说情节,让人放下记忆的包袱,从而达到全面扫描清楚负面情绪、负面记忆的目的。众神治疗仪自上市以来广受好评,已经在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投入使用,目前众神治疗仪已经推出家庭测试版2.0,它通过脑机接口直接读取记忆,无须人为干预,让用户在不知不觉中完成记忆更新。同时,众神治疗仪自动生成的文学作品兼具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风格的优势,填补了作家这个职业消失之后文艺创作的空白。这些文艺作品已经广泛被影视和游戏版权公司采纳,成为文艺生产链条中最重要的原材料来源,产生了巨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需要声明的是,这些文艺作品的知识产权归被测者所有,完全由用户自主决定是否发表、销售或删除;众神治疗仪会在确保用户接收到报告之后第一时间删除文件,不做任何备份,以保护用户隐私。

众所周知,负面情绪和负面记忆是导致人体病变的重要元凶之一。众神治疗仪通过科学的扫描手段,在睡眠中提取并清除负面情绪和负面记忆,让人体在清醒之后感到清新明净,也不再受噩梦的困扰。

仪器的具体操作说明,请点击播放键观看动画演示。如果您已经熟悉仪器的使用,请点击跳过。

以下是您的家庭试用报告,请您在阅读后将报告最后一页的用户反馈信息通过邮件方式发送回我公司,以便提升該产品的用户体验。感谢您对众神治疗仪的信任,再次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祝您生活愉快。

第二部分:用户报告正文

一、冬雪

[姓名]章维田

[情况]男,62岁,丧偶多年。与户主关系:户主本人。“章老头烟花”品牌创始人,章老头鞭炮厂厂长。

[标签]记忆提取、环境重组、心理适配

[视角]第三人称,剧本模式

[题目]冬雪

[正文]

那时雪花还没有飘落。父亲说:“带出去吧。”

母亲说:“带远一点儿,按我说的做。”

“那么远老婆怎么办?”他问。

“会有的,可以买一个更好的。”母亲将手里的烟头摁灭了,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藤椅晃动了一下。父亲补充说,她吃得太多了,又不会干活,留着生一堆不会干活的傻子吗?

于是出发,口袋里放着母亲给的字条——如何出村,坐摩托进城,再转哪一路公交车,再转,再转,然后步行……他带着傻妞,走上了那条道。傻妞乐呵呵:“你带我去哪?去看电影吗?天快下雪了,你不冷吗?”

“不去哪——是,我们去看电影,或者去打乒乓球。”他回答,没看她。路边一棵大树倒下了,几只母鸡好奇地围着大树转,啄来啄去——啄什么呢?什么都没啄到。

公车开到了终点站,字条上再没有别的指示了。此时,母亲不在,父亲也不在。路像一条白色的蛇一样,向前弯出去,看不见蛇芯子。

傻妞又问:“我们去哪?”

“不去哪,走吧。”

“不打乒乓球?”

他没有回答。

“我肚子里有你的儿子,你妈说也是傻子,傻子不好吗?你也好傻,但挺好的,夜里很暖和,很暖和。”

傻妞很认真地说,说得很慢,但他没有回答。

路两边都是小店,大多是卖化肥和农具的,一只狗叼着一只死老鼠慢悠悠从他身边走过。他们都走得很慢,转了两个弯,竟然真看见一家乒乓球馆,门口是水泥砌的售货柜台,一只橘猫蹲在上面。

他们走进去。里屋的帘子晃了一下,一个抽烟的胖女人出现了,出现得真快,像被传真机传过来一样。外面的树叶响了一阵,安静了,没有一丝风。

他对傻妞说:“你在这里等,我出去一下。”

乒乓球馆里有人扣球,大喝一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傻妞一把抓住他:“快下雪了,我怕……”

他看到她紧皱的眉头,又黑又大的瞳仁。

胖女人笑道:“怕什么,我这又不是黑店,别整天扯着男人的衣角,没有男人活不了啦?”胖女人说话的时候,身上的肉也跟着颤动,仿佛身上有很多张嘴,在一开一合。

看到有人在说她,傻妞低头放手,只是不放心地说:“你多久回来?我怎么找你?”

“打电话呗。”

“电话呢?”

他回头。字条上没有说到电话的事。他说:“到处都有电话亭。”又指了指卖零食的柜台:“那边也有电话。”

“我要钱。”

“要钱做什么?”

傻妞笑了起来:“打乒乓球要钱,我买两瓶汽水,等你回来。”傻妞一直在笑。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五块。想了想,又抽了一张,一共十块。他只是递过去,不敢看她,却看到胖女人盯着钱,咧嘴在笑。

出了乒乓球馆,他完全不像是丢了东西,而像是一个偷了东西的贼,东张西望,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公车。“去西瓜岭的车吗?”司机不答话,把长满胡子的下巴一抬,示意他上车。窗外下起了毛毛雨,公车上的广播说今晚有雪,傻妞一定乐滋滋地在椅子上喝可乐,或者没喝,在等他回来再喝,她一定哼着歌,胖女人一定会赶走她。胖女人一定看出是怎么一回事。晚上她能去哪里呢?她习惯抱着他,没有他,她就怕黑。怕黑会哭——快乐也会哭,人家快乐是大笑,她快乐时就忍不住哭,还把眼泪和鼻涕涂在他的胸口,又黏又凉,难受极了。

公车载着他,在盘山公路上转了两圈,他换了两趟车,回到家,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身体像是七零八落散了一地,叮当作响。

“甩掉了?”母亲问。

嗯。他用鼻子应了一声。母亲让他将怎么甩掉的过程说一遍,他不语。

父亲搬了一箱磁带:“她净爱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下次你下楼去,顺手给扔了,反正都用不上了。录音机留着,别扔了。”

“放着吧。”

“衣服也可以扔,等会儿你妈去衣柜里拣出来。”

“放着吧,都放着吧。”

“字条呢?”母亲用狐疑的目光望着他。

他递给她。字条被很小心地烧掉了。母亲又问他,有没有把她带到城市另一边的小镇上?他没有回答。

父亲抽了一口烟说:“我和你二叔说好了,再买一个,一定不要傻的。万一孙子也傻了,或者缺条胳膊少条腿,一家人的苗子,就毁了。”

外面大风吹起来,眼看就下雪了。雪花会像飞刀一样飘落。

他对父亲说:“我不想娶了。”

父亲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这么结实的一个小伙子,怎会不想娶婆娘?先休息休息,一到晚上被窝空空的,你就会有想法的。”

他转头对母亲说:“妈,晚上会下雪。”

“知道你怕冷,别担心,我去阁楼上给你多拿一床被子。”

天黑了下来,他一直坐在电视旁边,那里摆着家里的电话机。母亲看到了,很警觉地问,你把她放在有电话的地方?

“她不懂打电话,不会拨号码,她不记得号码,她脑袋里头什么号码都没存。”

“我早跟你说做事要干脆,你说,会不会有好心人送她回来?”

“不会,她记不住名字,说不出住在哪,她回不来了。”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突然想哭。

“警察呢?会不会……冻死人……警察……”

气氛突然很安静,全家都忐忑起来。

母亲说:“要不去带回来吧。”

没车了。进城的公交车早就停了。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大。

母亲说:“不能死人,一尸两命。”

父亲说:“村头老李在城里开车拉客,你让他带你去看看。”

沉默。

父亲突然:“愣什么,还不赶紧去!”父亲踢了他一脚。他“哦”了一声,夺门而出。

“回来!上车不能跟老李说去找媳妇,找到再说。”

父亲把那箱磁带搬了回去。叹气。母亲也跟着叹气。

雪花开始落在挡风玻璃上,司机老李不耐烦地问:“到底找什么?这里黑咕隆咚的,店都关门了,连盏路灯都没有,这地方劫匪忒多,强奸杀人什么都有,你如果不走,那么付钱下车,我可要回去了。”

乒乓球馆关门了。那只橘猫在墙角出现了一下又不见了,好像不是白天的那只。

“回去吧。”他对司机说。

雪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他突然想起一本杂志上说:有一个人想扔掉一条不想要的狗,结果每次无论扔多远,狗还是认得回去的路,自己跑回家。甚至最后一次,跑太远,路况很复杂,人都迷了路,而狗早回家了。

一丝希望被点燃。他手脚冰冷地跑上楼,感觉人像一张纸,贴在风里。

没有,她没回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父亲对他说,老婆也不能买了,万一这个突然跑回来就不好办。再等等。

再等等的意思是,事情还是要办的。

吃晚饭。门外楼梯上今晚常有人上楼下楼,脚步声总特别响。而窗外传来雪花落地的声音,如玻璃破碎。

[处理结果]记忆单元已经部分清除,鉴于用户年龄偏大,记忆年代久远,我们不建议进行暴力清除操作,以免出现意外。

[艺术评定]这部作品没有任何价值,可以推送给喜欢故弄玄虚的读者。系统从记忆中检测到多个黑夜寻人的噩梦,从这些噩梦遗留的碎片中反向推出最贴近事实的情景,采用冷峻的艺术风格进行叙述,但整体上看,这部作品没有任何阅读价值。

[操作员的话]很荣幸接受这个疗愈项目,毫无疑问,我此刻正在做的事意义重大。“‘3·17’章老头鞭炮厂爆炸事故”震惊全国,事故造成多人死亡,章家的鞭炮厂被夷为平地。随着事态的平息,人们开始关心遭遇重大灾难以后的心理健康,“众神治疗仪”成为万众瞩目的新选择。我也很高兴章老头章维田先生能同意这次实验,一同参与实验的还有他的其他家庭成员。

从章先生的测试报告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雪花飘飞的梦境很长时间困扰着这位饱经沧桑的企业主。我们认为,爆炸过后漫天飞舞的纸屑很可能是让雪花成为噩梦的主要原因。雪花冰冷,跟盐类似,从体感联想也不难推测出章先生内心的痛苦。

我们会继续对用户章先生一家进行密切观察,希望这样的科技探索能带领更多遭受心理创伤的人走出阴霾。

二、春事

[姓名]章家妮

[情况]女,41岁,一直单身。与户主关系:户主章维田的女儿。“章老头烟花”品牌总监和财务经理。

[标签]情感剖析、环境重组、情商评估、私密语流

[视角]第一人称,日记模式

[题目]春事

[正文]

有的时候开始一段感情,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去年夏天,我和许多提着大包小包的学生一样,挤进了这所大学的校门。军训的时候,我把一头长发剪短了,露出了晒得黝黑的脸。我们的辅导员姓刘,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牛仔裤,牛皮鞋,属于典型的小男人气质,据说是今年刚留校的,混在男生里面都认不出他。他从山顶操场沿着山坡迎面走来,见我穿着军装,嘿嘿笑起来:“好啊,小红军!”我也咯咯笑起来:“我叫家妮,下次要记得叫我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打招呼,但这算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平淡无奇,就像所有故事的开始,没有人会知道某个开始意味着什么。因为过了几天,再次相遇的时候,他就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对我说:“你叫家妮,第一次见面你就要我记住你的名字。”怎么听怎么像电影台词,我的脸登时红了,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脸都晒黑了,没有人知道我脸红,但我依然感觉到耳朵的热度。就在这时候,他竟然還大大咧咧地落井下石:“哈哈!居然脸红了。”我整个崩盘,吼了一句:“谁脸红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我把书一收就走掉了。

他僵住了,刚才说说笑笑的同学也都呆住了。整个系都知道有个女生入学不久就顶撞辅导员,我这股莫名其妙的火气给我落下了许多恶名,包括“小姐脾气”“最难相处”“娇惯高傲”“喜怒无常”,总之,一开始我的大学生活就全乱套,并且自然而然落单了。宿舍里的人都忙她们的事去了——逛街买衣服吃零食,躲在被窝里看鬼片然后不停地鬼叫,然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性格孤僻,喜欢一个人去图书馆。

我心中的阳光一点点地消失了,对此,这个叫刘勇的小男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偏偏我们总是会尴尬地在校道上相遇,我的眼神飘忽不定,他的眼神也飘忽不定,最后我选择低下头急急地走过去,他骑着单车装成很匆忙的样子,我们像两只害怕碰撞的刺猬一样躲开去。

直到有一天,他在路上拦住了我,并邀请我到他宿舍坐坐。

我们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话题也越来越广泛,双方对彼此都产生了好感。我开始和刘勇交往,开始我叫他刘老师,后来我就叫他刘大头,他也乐呵呵地应着。生活的阳光似乎重新回来了,一切来得太顺利了。一次,我们相约去爬山,在山顶,他从后面抱住了我,这是我们第一次接吻。我整个身体都僵直了,牙关咬得紧紧的。他温柔地在我耳边说:“傻丫头,放松点儿,把舌头交给我。”

我们开始正式地约会,一起去吃饭、喝咖啡、看电影、听情歌,到大桥上去吹风,分享彼此的故事时,我们会一起笑,一起哭。哭泣的时候,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个月后,在我生日那天,刘勇送了我一份礼物,是他宿舍的钥匙,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一夜,我们纠缠在一起,两个人,两颗心,连同莫测的命运。我颤抖着,而他像一个调酒师一样,调配着我的情绪,如一把温热的熨斗,把我整个人都熨平了。

我们秘密地交往着,虽说大学里一切都是自由的,但毕竟我理解他的感受——人言可畏,我们还是低调一点儿,这总没有错,用他的话说,有了闲言碎语以后学生工作不好做,等我毕业后,怎么都好说。

开学初我特立独行的生活态度,这时倒给我带来了方便。我和其他同学的生活轨迹似乎是平行的,没有任何交集。没有人会询问我为什么夜不归宿,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更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告别单身,有了一个男朋友。

每次开大会,我在下面坐着,看着刘勇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话,就觉得又得意又好笑。到了晚上,在被窝里,我就模仿他讲话的腔调,用各种方式损他,骂他假正经。

我会发信息告诉他,我正在想他,我全身都是他的气息,我好想他,好想抱着他。他回复了“130”,这在我们约定好的暗号中是“也想你”的意思,一瞬间我像掉进了蜜缸的老鼠一样幸福。

但是,老鼠掉进蜜缸,幸福是短暂的,或者说真正的幸福并没有到来,一层阴云便笼罩我们的感情。

一天,我去他宿舍里煮饭,等他下班回来,我们就在一起吃饭。这时,门外有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然后,一个女生进来了,她是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她看到我们在吃饭,愣了一下:“不好意思,我来错了,打扰你们了。”她转身离开,刘勇想上前拉她,但没有拉住。她一转身,把钥匙扔还给了他。

我的心一瞬间跌到了谷底。并非只有我有他宿舍的钥匙,一把锁可以有多把钥匙,他的锁,还有别人可以打开。

当时我穿着睡衣,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但刘勇却一直要我听他解释,他对此的解释是:那个女学生叫曾丽,一直在追求他,但他并没有同意。她是一个情绪很不稳定的学生,情感发生错位,占有欲很强,爱上他了,他非常心痛,但又不能伤害她,希望能有时间来处理这件事。他说,每次面对曾丽他的后脑像雷劈一样痛,却又不知怎么帮她。关于钥匙,刘勇说是他上次借给她的,她这次是来还钥匙的。

这个谎言编造得蹩脚至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反抗,我甚至不想去想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换言之,我似乎没有勇气去破坏我刚刚获得的美好。

刘勇一口否认与曾丽是情侣关系,只是曾丽之前对他很好,他也曾经很喜欢她,但这种喜欢不是对我的这种喜欢。“这完全是两回事,那就像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和迁就。”我只能这样相信,不相信我又能做什么呢?

那一夜我没有在他宿舍过夜,我坚持要回去,他也很理解地将我送到学生宿舍区门口。分开的时候,为了证明他非常爱我,他拿出他的手机,让我看他的手机通讯录:“我把你的号码存在第一位,你现在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了吧?”我点了点头,但掩饰不住我的伤心。

我必须面对,我必须和曾丽好好谈谈。

时间是星期天的晚上,地点在山顶操场,我担心她不会来,也不知道她来了会说什么。我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已经不是一个忐忑不安这样的词语可以形容了。

我多希望曾丽能做出让步,把刘勇让给我。在一瞬间,我看到了我身上的脆弱和性格的不完整。

曾丽如约而至。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没有干,一卷一卷在耳边垂下来,远远的我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她穿得很性感,吊带紧身的衣服将她的曼妙身材暴露无遗。

她在篮球场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对我说:“坐吧!”然后自己掏出一支烟,点着了,又问我:“抽吗?”我摇摇头。“那约我来有什么事?你说吧。”她表现出来的成熟,把我镇住了。是啊,我贸然约人家来,那怎么也得准备好台词吧。我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感觉有点儿语无伦次。

我说了很多,声泪俱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曾丽一连抽了三根烟,然后四周就安静下来。

她一直都没有看我,等到我停了下来,她才转过脸来,把一口烟雾嘘的一声吐了出来。

“讲完了?”她问。

我点点头。

她把手里的烟头在石凳上揉灭了。

四周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我以为她要说什么,她却站了起来,然后说:“刘勇是个骗子,你是个傻子,你最好离开他。”

她甩下一句话就走了,就像當时甩下钥匙走掉一样,头也不回。

我立在夜雾里,四周是无尽的黑夜,我突然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虚脱了,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曾丽的傲慢、老练、优雅的谈吐和傲人的身材,让我感觉自己还是一个没有发育的小孩,单纯得像一张白纸。面对这样一段感情,面对无法抗衡的强劲对手,面对无法割舍的回忆,我真愿意一闭上眼睛就死去。

我哭了很久,直到刘勇的电话响了第二次,我才接了。他问我怎么那么久才听电话,我找了个借口搪塞了。他又邀请我吃夜宵,我说好。

那晚,我故意点了两瓶啤酒,故意把自己灌醉了。我平时滴酒不沾,突然间不要命地喝着酒,惹得他不断地追问我怎么了,酒精刺激着我的眼睛,我没有说话,只是摇头和流泪。

我知道是他把我背上楼梯的,我紧紧地抱着他,我真不想失去他。那一晚,我疯狂地和他做爱,做了一次还要一次,他很快就不行了,躺了下去呼呼大睡。我也累了,但睡不着。半夜,我爬起来。偷偷地拿了他的手机,进了厕所,翻看着信息。然后,我又将他通讯录里面曾丽的号码修改成另外一个号码,那是我早就准备好的新号码。

第二天,我就用那个新号码给刘勇发信息,我知道,那样发过去的信息,手机上显示的就是曾丽。

我在信息中用曾丽的口气骂他,你是个骗子。果然,刘勇中计了。他慌忙解释,说了很多甜言蜜语,其中很多台词都是对我用过的。当天下午,他就发来信息:“你是谁?”我知道他已经发现了,于是,手机关机。

经过这一次之后,我好像是成功地摸清了一切,但我只是证明了我的失败。就像成功打死了一只蚊子,却发现弄脏自己手掌的也是自己的鲜血。

我用短信跟他提出分手,他打电话苦苦挽留,但我还是避开他,不和他见面。我刻意删除他的所有信息,封存起关于他的东西——衣服、礼物、书信。

没有人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他是我的老师,我无法和身边的同学分享任何感受,这些日子,我几乎没有任何朋友。宿舍里的同学只觉得我怪怪的,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笑笑说没事,她们也就没有说什么。

几天过去了,我都没有去找刘勇,奇怪的是,他居然也不找我。在我冷落他的时候,他也开始冷落我,我们彼此都在考验对方的抗压能力。在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这样的爱情,想要斩断时简直就和戒烟没有什么两样,我忍受着记忆的吞噬,几乎走过校园里的每一个地方,我都能清楚地回忆起在这个角落所发生的故事和情景,他的体温,他的气息,围绕着我,久久不肯散去。我什么书都看不下去,连电视剧都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他。我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懦弱,无数次地拿起手机,想妥协,想告诉他只要他疼我,我不介意他还爱着别人。

但拿起来的手机,又放了下去;手机里暂存了无数条短信,却不敢发出去。

终于,他打电话给我了!我看着手上振动着的手机,突然感觉到陌生。接还是不接?他会给我道歉吗?还是已经和曾丽分手了?

我还是接了电话,但里面没有人说话,我听了一会儿,渐渐听清了是一阵喘息的声音,那声音无比熟悉,还有一个女人一高一低地叫着,是的,是他们!他们在……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了。

我猛然想起刘勇将我的号码存在他手机通讯录的第一个,这一定是不小心按到手机,自动拨给我的电话。

我轻轻关掉了手机,心也在这一瞬间被冻结了起来。

[处理结果]保密。记忆单元已经清除。该用户情商评分较低,所提供的素材难以形成有效的艺术创作。

[艺术评定]这部作品没有任何价值,可以推送给喜欢低俗情感故事的读者。影视版权可以随机推送给版权经理,但预判交易概率很低。

[操作员的话]在家庭遭遇重大变故之后,一个人通常会将自己包裹在一种极度幼稚的情绪之中,以此来逃避需要面对的现实。从扫描仪中,我们看到了章小姐内心深处涌动的情緒被故事性很强的记忆板块所压制。我们分析这些关于得到和失去的故事,是章小姐内心求而不得情绪的映射。

三、浓雾

[姓名]吴诗云

[情况]女,30岁。与户主关系:户主章维田儿媳妇,章西夏的妻子。事故发生后,经常处于醉酒状态。

[标签]心理适配、记忆提取、欲望加成、暖色语流

[视角]第一人称,私小说模式

[题目]浓雾

[正文]

爸妈离婚以后,我跟着妈妈住,母女相依为命,基本靠我爸寄给我的钱过日子。虽然家里很穷,但我妈每天起床,还是会给自己涂上口红,然后靠在飘窗上,抽劣质的烟。我妈爱抽烟,为了这个,我爸经常骂她不像个女人,有一次还给了她一个耳光。但我妈却经常悄悄对我说:“诗云,女人要有自己的尊严。”

我看得出来,尊严如果没有钱做后盾,那就是空谈。所以我爸从一个职员跳到副总的位置以后,他就没有再和我妈吵架,因为他基本不回家了。根据我妈收到的情报,我爸和他办公室那个“妖精”已经好上了,“他不会再要我们了”。果然,不久以后他们就离婚了。我妈很爽快地签了字,办了手续,没有提什么要求,也没有说一句话。她悄悄对我说,这也是为了女人的尊严。倒是我爸坐在沙发上,一个人抽着烟,默默流泪,烟抽完了,他起身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无数次回想那个场景,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真的伤心。我希望他临走时能像小时候一样抱一下我,但他没有。

日子本来就这样过下去,不咸也不淡。但那个叫沈春涛的男人进入我妈的房间,把一切都弄糟了。

自从上了高中,虽然家离得不远,但我确实不愿意在冷冰冰的家里待着,于是我选择了寄宿。那天星期五放学回家,我刚推开家门,就看到我妈一脸灿烂的笑容。对这个笑容我太陌生了,我妈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这时我才看到,在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挺着圆滚滚的肚子。

我似乎明白些什么。

“吴诗云,过来,叫沈叔叔。”我妈开始动员我,“过来,其实说出来你就不会陌生,这是你的同学,叫……”妈妈想不起来。

穿西装的胖子随即接话说:“沈丹。”

“对,你的同学沈丹的爸爸!”

“沈丹?”我心里掠过一张漂亮的脸蛋。沈丹在我们班里是公认的大美女,无数人追捧着她。她怎么会有一个这么丑陋的爸爸?这世上很多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打了招呼,到冰箱里找牛奶喝。

沈春涛帮我妈妈提包,并问我:“吴诗云啊,我们要出去吃饭,一起去吧?”

妈妈也看着我,微笑着。我当然明白这只是一种礼节性的邀请。我说你们去吧。于是他们就走了。

我吃了点儿东西,也没有洗澡,就进了房间,在床上躺下,很快睡着了。

到了半夜,我被我妈一阵又一阵的叫声吵醒。还有说话的声音:“我这样……这样……啊这样叫会不会啊……吵醒……啊……吴诗云?”

“不会,”沈春涛又用一种狡猾的口气说,“你能不叫吗?”

这时,我已经爬进衣柜。沈春涛呼呼地喘气,问我妈:“我比你以前那个丈夫怎么样?”我妈连声哎哎,说:“好,比他好,好一百倍一万倍……”

我听到这句话,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但我只知道我讨厌这个男人,我恨他,不单单因为他侮辱我爸爸。我讨厌我妈,讨厌她像条狗一样伏在男人身边,讨厌她虚伪的尊严。

过了两个月,我单调的寄宿生活有了新的变化——沈丹搬进了我的宿舍,住在我下铺。

自从知道那个男人是她爸爸以后,我看待沈丹的眼神也就不一样了。

沈丹说:“吴诗云,我对这个宿舍好陌生,你要多多关照呀!”她说话有很多语气词,让人听起来嗲声嗲气。

“我要去找林苗了,拜拜!”林苗是她的男朋友,我们学校非常有钱的白马王子和大众情人。

我点了点头,她就扭着屁股从我面前过去了。我从她的白色的校服底下那显眼的黑色胸罩,看到沈丹对自己身材的骄傲。确实她应该骄傲,几乎所有优秀的男生都在创造机会讨好沈丹。

但很快,她的骄傲便在我面前烟消云散,这缘于那个周末我的新发现。由于极度讨厌见到沈丹她爸沈春涛,我对回家变得非常抗拒。于是,我申请在学校留宿。但很快,每到周末或节假日,面对空空荡荡的校园和空空荡荡的宿舍,我感到非常无聊,世界末日一样的无聊。我玩了两局手机游戏,在沈丹的床上躺了下来。“这妖精,连床都铺得这么舒服!”于是我决定那天晚上在她床上睡觉,反正她也不知道。

但我一个转身——真是华丽转身,我便发现了沈丹的秘密:在席子下面,我翻到一张《B超诊断报告单》,上面有一个黑乎乎的图像,像是在扫描地下矿石,但我知道,这是沈丹的子宫,而且里面有东西,这东西还曾经被用药物取了出来——年仅17岁的沈丹,在两个月前做过人流,她床头抽屉里的妇康宁、益母草胶囊更印证了我的看法。我又翻了翻,竟然还有网络借贷合同。我对这些统统拍了照片。

这个粗枝大叶的小妖精,看我怎么收拾你!一个险恶的想法在我心中形成。只要我们学校的男生知道沈丹做过人流手术,那么她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骄傲,不可能在生日和情人节收到许许多多的礼物,更不可能当着人家的面宣读并撕毁别人的求爱信……

我请沈丹吃饭,然后一起去看电影,电影散场以后,站在电影院前面的广场上,沈丹还沉浸在电影剧情带来的情绪中。当我告诉她,我想把她的子宫图像多复印几张张贴到校园里,或者把网贷合同的照片发给各班男生,保证是一条大新闻。沈丹瞪大了眼睛,呆了大概有十秒,然后她双腿一软,竟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她抱住我的腿,呜呜地哭了起来。平日不可一世的沈丹,这时候像一块玻璃一样易碎;平日说话喜欢带语气词的沈丹,这个时候完全没有了语气词,说话简洁得不得了:“吴诗云,我求求你,求求你……林苗知道会杀了我的……很多人都会……真的,求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周末,沈丹留下来陪我。宿舍里沒有人,我给沈丹倒了一杯水。沈丹连声说谢谢。

我斜躺在她床上,把手盘在胸前。沈丹站在那里喝水,她突然又哭了,然后小心地擦着眼泪。

“我要你做什么都可以?”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冰冷,不像是我的。

沈丹看着我,点了点头。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笑一个。”

沈丹憋了好久,终于憋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你这叫……”

“不是,不是,”她连忙打断我的话,“你给我点儿时间。”她把手里的水杯放下,当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跟刚才判若两人,我不禁惊叹女人真是天生的演员,演技一流,这样的笑容我想什么男人都抵挡不住。

“第一次什么时候?”

她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说:“初中二年级。”

“跟谁?”

“能不能不说?”

“你说呢?”我反问她。

“跟一个大我三岁的男生。”

“在什么地方?”为了确认她的心理防线完全崩溃,我必须接着追问。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沈丹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也知道我很关心沈丹,知道沈丹对我像对姐姐一样,什么都听我的。他们惊奇于沈丹对我的畏惧与顺从,但是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阴暗的人。一番折腾下来,沈丹已经像一块棉花糖那样柔软。她开始向我完全敞开她的全部经历,完整而丰富的性经历,并分享着彼此的快乐。

这样的游戏持续了两个月,我又觉得没意思了。我悄悄把沈丹带回家来,带进了房间里。我想让她知道,她的爸爸是如何对待我妈妈的。

家里依然很安静,窗台上死了一只金龟子。妈妈出去了,一定又是同沈春涛约会去了。他们习惯于在深夜回来,有时还会喝得酩酊大醉。但我感觉到作为第三者的妈妈,她是开心的,欢乐的,我不知道这是由于她能证明自己也能像爸爸的“小秘”一样抢走别人的老公,还是由于其他的原因。

我在深夜把沈丹摇醒,告诉她关于衣柜的秘密。我们坐在衣柜里,在小孔中可以看到隔壁房间的台灯很昏暗,沈丹的爸爸沈春涛,那个胖男人,正在幻化成一只猛禽。沈丹流泪了,泪滴无声地在脸颊滑落。我知道她的伤心和我一样:她也有妈妈。她说她妈妈是一个瘦弱多病的女人。但是她怕她爸爸,在她强势的爸爸面前,她一直都不敢吭声。

我们两人坐在地板上,对这样的人生,我们都深信不疑。

[处理结果]仪器扫描时,用户血液中酒精浓度较高,建议重新扫描。

[艺术评定]从虚构故事中可看到人物与现实存在剧烈冲突,对控制的渴望折射出现实的失控,但故事低俗,价值不大。

[操作员的话]疗效显著,治疗结束后,对客户进行随访,与章太太相谈甚欢。

四、白露

[姓名]徐大运

[情况]男,36岁,离异。与户主关系:户主章维田的二女婿。户主的二女儿章嘉玲生下女儿徐晓斯后精神失常被送进疗养院,徐大运长住章家照顾女儿。事故发生时,他与女儿刚好参加学校组织的春游,侥幸逃过一劫。

[标签]私密语流、环境适配、常规记忆扫描

[视角]第一人称,日记模式

[题目]白露

[正文]

白露已经过去十几天,南方的天气方才开始转凉。第一缕秋风灌窗而入的时候,我的生日也就到了。

与小时候一样,我母亲一早就煮了两个鸡蛋,算是给我过生日。她以乡下人的朴素,让两个鸡蛋成为一种庄重的仪式。

但我的妻子却没有发现这两个鸡蛋的分量,她偷偷带着我一岁半的女儿晓斯,到镇区去买蛋糕。我知道她将心形的蛋糕藏在冰箱里,想给我一个惊喜,却只能佯装不知。午饭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提,我只能耐心等着。晚上女儿睡着了,我洗完澡从浴室中出来,这才听到她拆开蛋糕盒的声音,我暗自一笑,并不言语。我必须在她点燃蜡烛的时候,装出惊喜的样子,是的,我这么做了,她也十分激动,投入我的怀抱来吻我。这是她为我庆祝生日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她为她所做的一切而感到幸福。

她让我对着蜡烛许愿。我是农村孩子,即使做了父亲,但对生日从来都马马虎虎,对蜡烛许愿我一点儿都没有经验,百感交集。我说,要许的愿望太多,只希望你无病无灾就好。

无病无灾,对她来说,是多高的要求,其实,我只希望住在她心里的那个魔鬼,能早日离她而去就好。

我女儿出生之后,我成为家里地位最低的一个,而她,当然稳坐第一把交椅。她坐在那里,用手拍了拍地板,对我说,爸爸,坐!我就十分听话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一岁半,能听懂很多话,喜欢吃肉,最近迷上了楼下的滑梯。她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常咧开嘴咯咯地笑,我站在她对面看着她,常常感觉自己像一块电力不足的电池。

妻子肚子上挨了一刀。其实挨一刀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生产之前一个月,她就已经无法走动了。胎儿压迫了她的坐骨神经,她挺着大肚子,寸步难行。上洗手间,几米的距离,需要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举步维艰。夜里,她有时痛得翻不了身,但别人都帮不了她,甚至不敢去碰她,一碰她就大声喊痛。晓斯出生之后,她又长达两个月处于卧床状态,行走不便。其间她有时十分绝望,总担心以后必须由女儿用轮椅推着她去看夕阳。

终于,她站了起来,能走了,我们抱着女儿晓斯,去看朝阳。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人近而立,我和妻子工作稳定,有房有车,女儿乖巧,父母健在。也有人羡慕我小有才气,书法绘画俱佳,随手就能画出漂亮的线条。然而,在光鲜的衣袍之下,命运正在拨动险恶莫测的齿轮。

一切在今年五月改变了。某个清晨,我醒来,看到妻子在厕所之中,目光呆滞,行动缓慢,她反复在刷洗毛巾和手帕,把洗干净的毛巾挂到架子上,再把架子上挂的毛巾放到盆里洗刷,如此反复。呼之不应,叫之不闻。

我问母亲,问她是否知道我妻子在做什么。我母亲笑着说,她一早就非常忙碌,所以我才赶紧帮她带孩子。

显然,老人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将妻子从厕所里拽出来。她的手冰冷。我将她抱入怀中,她身体僵硬却不反抗。

“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摇着她的肩膀,仿佛可以把她摇醒。

“太脏了,这个世界太脏了,我要洗干净。”

那个魔鬼就这样住进了我妻子的心中。

魔鬼并不知道我妻子的优秀,她差一点就成为某市电视台的主持人,她漂亮,声音好,语音标准,表达流畅,能说会道,爱读书写字,心地善良。但是魔鬼还是住进去了。

魔鬼占据了她的心,魔鬼让她呆滞、积压,然后让她爆发。

如果在她失魂落魄的时候惊扰了她,她就会生气,咆哮,双手青筋暴起,有一次险些就把一岁多的晓斯掐死。清醒之后,她又如常人一样上班,与人交谈,并无异常。而发作的时候,她会用头撞墙,会怒目圆睁,面目恐怖,我这才知道魔鬼的模样如此猙狞。

有一天傍晚,她又有些恍惚,固执地说要带晓斯到楼下玩,我阻止她,劝她先喂晓斯吃饭。最后她还是坚持到楼下去玩,我紧紧跟随。在楼下,她让晓斯在地上爬,自己坐在旁边发呆,我不敢打断她发呆,只能和晓斯玩。哄着她尽快上楼来,她说晓斯已经感冒了,生病了,明天就发烧了,发烧了就不会好的。

她反复说,不会好的。我抓住生病的借口劝她上楼。

上楼之后,她说要帮女儿洗澡,晓斯刚才在地上爬,弄脏了。帮晓斯脱衣服的时候,她失控了,说反正不会好的,要生病的,反正都好不了的,她拼命扯晓斯的衣服,把晓斯往水里按,我把孩子抢过来了。这时,她歇斯底里发作了。她扔掉椅子,她打我。她一会儿说晓斯死了,一会儿说人家抢她宝宝。她听到晓斯的哭声,更厉害了。她哭着,用手打自己,说自己该死,只要将晓斯还给她,要她怎么样都行。但此时此刻,谁敢将晓斯交给她呢?就这样在家里走廊处僵持了半个小时,她精疲力竭,终于屈服,像一个孩子一样不停点头。我给她喝水,她喝了。然后开始配合去洗澡,没有脱衣服,直接淋浴。

洗完澡,我见她情绪稳定了一些,才将晓斯交给她。她哄晓斯睡觉。我妈担心她饿了,给她煮了粥。吃粥的时候,她突然又哭了,说晓斯死了。我让她回头看,她回头看到晓斯正睡在床上,才止住眼泪,继续吃。过了一会儿,又哭了,我又让她扭过头看床上。如此者三。

吃完粥,她躺在床上。她累了,像刚打过一场仗。但她又絮絮叨叨,将两年前在宿舍泡荔枝酒的所有细节都十分清晰地描述出来,然后又描述了我和她很久之前在超市外面吃鸡腿和泡面的情景,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两辆破单车。她记忆力很好,甚至细致到我们买的每一样东西,她都能记得清,而我几乎都忘记了。

我听着,不禁落泪,往事历历啊!但魔鬼还是毫不犹豫地住进她心里。

她病了。

暑假期间我回到东州老家,一座距离鹿灵湖四百公里的古城。我回到乡下,每天晚上八点多,暑气还未完全消散,我就泡到溪水里面去。我自幼在溪水边长大,一年中多半时间都在溪里游水,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我到市区上高中,又到市区上大学,于是成了乡土的叛逃者,一直逃到几百里之外的地方去了,开始是谋生,后来便落地生根,在鹿灵湖边买房生子。

回到老家,我母亲显然是最为高兴的。因为孙女的缘故,她这两年跟着我背井离乡,从熟悉的家乡到陌生的城市,将父亲留在老家照理族亲关系。她离开村里的时候,许多人投来羡慕的眼光,都认为她可以享清福了,但她完全没有想到,她是从一个享清福的地方,到一片泥淖之中来了。妻子行动不便期间,我母亲为她擦背捏脚,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她并不知道我妻子存在交流障碍,总觉得她付出很多,但经常换不来好脸色。妻子有时还对母亲诸如“买什么菜”“下多少米”之类的问题置若罔闻,不理不睬。老人多次暗中垂泪,却不敢让我知道。但家中的不和睦我是能够觉察的,左手是恩,右手是爱,婆媳矛盾是千古难题,我也无法解决。

及至知晓妻子有病,目睹妻子发作的情形,我母亲抱着孙女在角落里发抖。她将家里所有刀具都藏了起来,她突然对电视里的医院广告也关注起来,经常对我说这家医院不错,那家医院不错。当得知妻子并不愿意去看医生时,她眼光又黯淡了下去。

将一个老人带入惴惴不安之中,我不孝。不孝有三,娶妻不慎为大。但她也明白这一切都是命运。妻子发作的时候,有时哭闹着要自杀,有时哭闹着要离婚。但母亲对离婚二字是十分忌讳的,她抚摸着孙女的头:“人活着,是要讲仁义的。”在她的理解里,仁义应该就是对婚姻协议的坚守。

小时候我跟着爷爷过。爷爷在家里供着菩萨,早晚烧香跪拜,阴暗的老屋中常常烟雾缭绕。屋顶瓦片中间有一扇玻璃天窗,日月的光辉有时会从天窗照进来,投射在诸位菩萨泥塑上面,显得十分神秘。我那时个子小,蜷縮在跪拜用的那条矮板凳上看书,猛一抬头,只看到文殊菩萨和观音菩萨同时在光辉之中注视着我,内心涌起一种惊恐,同时也萌生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我的童年是有信仰的。而这种信仰在复杂现实的反复验证中,失去了它的存在价值。爷爷去世那一年,穷人对于一丁点儿财富的贪婪,大人对于谎言的习以为常,都令我十分绝望。当有一天我明白铭刻我命运的掌纹就掌握在我的手中,我急于逃离黑暗,急于逃离土地,急于逃离农村,我心中的呼喊是何等迫切,让我明白了佛由心生,众神只应该活在心中。

我从碧河边迁徙到鹿灵湖畔,在这里生根发芽。暑假结束,我想将女儿留在老家,但妻子不同意,她说,我们单位每次号召捐款给“留守儿童”我都很积极,现在我的女儿倒成了“留守儿童”,这不是很好笑吗?她说这话时,逻辑倒是很清晰。

女儿从老家被带回来,经过一个暑假,她已经会走了,摇摇晃晃,和别的小朋友抢夺自己心爱的玩具。她喜欢爬楼梯,喜欢吃面包,喜欢像只小猫一样往爸爸妈妈身上蹭。我几乎相信,她身上暗藏有千百种扮可爱的演技,并未一一展露。

但是妻子说,如果没办法,她就杀死晓斯,然后再自杀。

“为什么?”我被吓了一跳。

“因为我要是死了,就没人照顾她了,很可怜的。”

我赶紧跟她解释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别人无权决定他人的生死,父母对子女也一样。我一转念之间,突然明白这样的辩解和理论相当于在强化她伤害孩子的记忆。

我当即闭嘴,但已经太迟了,她生气了。我此时正开车带着她在路口等绿灯,她车门一开,就走下车了,还抱着晓斯。大卡车从旁边呼啸而过,我吓得脸色发青,赶紧下车去追。

两年前,晓斯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我还没有买汽车,整天蹬着一辆破自行车上下班。每天我都必须路过一座桥,从桥上可以远眺整个鹿灵湖,视野十分开阔。

那一日我顶着大风踩着自行车艰难前行,夕阳的余晖照在我的脸上,让我全身都暖烘烘的。偌大一条大路竟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我不禁放声高歌。突然,我感觉夕阳的光暗淡了下来,抬头望去,只见大路一直连到天边,而西边密密层层的白云高高堆起,将太阳也挡住了。定睛一看,这层层叠叠的白云居然堆出一个如来模样,而太阳躲在云后,正对着佛的头部放射出万丈的光辉来。我呆住了,停了下来,竟不禁悲从中来,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我不知为什么要流泪,我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我不知这一切是什么意旨,我只知道,在天地苍茫之间,在湖光铺陈、石桥卧波之中,佛的孤独与我的孤独,在这一瞬间融为一体。

这一切人世的大悲苦,并非为了解脱,而只是一面镜子,让人发现了自己。

[处理结果]该用户情绪正面,扫描未发现需要清除的记忆。

[艺术评定]语气真诚,虚构比例不超过百分之二十,故此可以将之作为一篇非虚构散文推送给出版机构。

[操作员的话]坊间传言,鞭炮厂爆炸重大事故背后的原因,可能跟章家精神失常的二女儿章嘉玲有关。她本来住在疗养院,但事故发生之前的春节刚好回家居住,春节期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但真相无人知晓。她的丈夫徐大运对妻子纵火的说法表示反对,从他的扫描结果可以推测,或者他十分诚实,或者他是一个高情商的虚构作者。

第三部分:用户使用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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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芒种》2022年第7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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