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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2023-05-30李晴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爸爸母亲

李晴

三月最后一天的下午,父亲乘着春天的风,去了一个没有病痛的地方。送他的那天忽降大雪,漫天的雪花伴着山上盛开的桃花,很美很美。

那是两年前的元宵节恰逢庆祝国际“三八”妇女节,市政厅的礼堂里热闹非凡,母亲在台上,父亲在台下,女儿在人群里凑热闹。

记得那日母亲穿着军装,英姿飒爽地跳着《红色娘子军》,台下观众掌声雷动。我在后台见到正在卸妆的母亲,夸她舞跳得好,她却一脸娇羞地说:都怪你爸,他一来,我一慌,跳错了一个小节呢……我站在她身后笑了,笑得很开心。

母亲说得没错,父亲的身影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是一片灿烂,照得四周明晃晃的,那晚父亲明晃晃地坐在台下,母亲怎能不慌神!那是一双怎样炯炯有神的眼睛啊,还有他那无人可拟的微笑。

人生的路上总有一些始料不及让你无法言喻,明明正风和日丽却突降大雨,明明正手留余温却转身你已不见。元宵节的第二天和父母挥手告别,去千里之外工作,走时叮嘱爸爸工作不要太累,还打趣他说:您一辈子西装革履,从现在起我要给您买休闲服,多运动,身体好。一周后接到爸爸电话:女儿,能不能给爸爸调换大一号的,我近来好像胖了一点呢。

听了父亲的话,我很高兴,一直都略显清瘦的父亲胖了一点,彼时与我来说,证明父亲身体健康,一切都好。又是一周,父亲收到调换过的休闲服,第一次穿着去和母亲散步晨练,父亲后来说,那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认真看了柳树发芽、桃花绽放,享受春风拂面,听莺声燕语,就差海棠花里弹奏琵琶,沉碧池边醉九霞了,一切都美得不可方物。

接连几天没有接到父亲的电话,打给他才知道住院了,说年后觉得经常恶心,胃不舒服来医院做检查,听到父亲如同往常的声音,我放心许多,他还安慰我说:在医院的这些天感觉挺好的,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两天后接到母亲电话,说需要转院做个小手术,我知道父亲一辈子生活习惯很好,烟酒不沾,也从不乱吃东西,想必是年少时生活艰苦,后来工作强度大,有胃病也是可能,并无多大担心。

当我回到父亲身边时,他已经在监护室了,看着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忽有恍然隔世的错觉,好在母亲和医生对我说了病情并无大碍,于是在父亲精神好的时候我总逗他开心,让他坚持坚持就好了,母亲偶尔还笑话父亲换药时的紧张,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然而谁都没有预料到父亲这一进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术后反应,肾衰,透析……而这一切都没有让我和母亲害怕,唯有心疼父亲时时的呕吐,他不喝水,不吃任何东西,全靠药物支持,无计可施,我们甚至给父亲请过心理医生,以为他爱干净,在医院里是不是心理作用……几次心理疏导,父亲仍然呕吐不止。

直到有一天早上爸爸轻声对我说:昨晚太难受了,你们不在,隔壁床大爷的女儿给我做了一晚的祷告,才算熬了过来,要感谢人家。我才顿觉自己前几天的无知和可笑,这世上没有人愿意饿着不吃饭,为时几个月!

看着病床上消瘦失形的父亲,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愧疚,才知对父亲口口声声地爱,只流于表面,我一直在拿一个健康人的感受去猜想他的感受,当我对父亲道歉时,父亲反倒露出了住院以来最开心的笑容,他说:能让你懂得换位思考,具有同理心,真好!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真切地感同身受,所以以后遇事不要太过强求,不要做太自我的判断,因为你只是你。之后的几天里,父亲好像还能喝一点果汁汤水类的东西,虽然还吐,但他在努力,我和母亲似乎又看到了很大希望,欣喜地到处去买爸爸有可能吃的东西。那天我刚出了医院的大门,就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父亲让她叮嘱我过马路要小心,一定要走人行横道。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就在那个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

病情稍有缓解的时候,父亲就会半躺着写文章,一天下午他突然对我说,他想出一本诗集,将来留给我。我强忍着眼泪故意笑着说:您答应过我,将来新房子的进门第一个房间做书房,有整面的书架,很多绿植,您坐在摇椅里,喝着茶水,回忆过去,您口述,我当记录员呢,赶快好起来,一起回家装修书房,写书,出很多本书。

父亲转过脸来,夕阳正透过窗戶从侧面照进来,给父亲已经非常瘦弱的身影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圈,明晃晃的。他微微坐正了身子,柔声说道:孩子,人生无常,我从未想到这样一病不起,原想将来退休了和你一起好好写几本书,现在看来一切未知,坦然接受眼前的一切,这场病让我明白了很多的道理,所以,你心放宽,我才安心。我走过去搂着爸爸那曾经宽厚的肩膀,泪如雨下。

为父亲实现梦想,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尽管这种幸福夹杂着不能言语的痛。爸爸每天都在想着他的文章,一有精神就让母亲和他一起整理,而我开始忙着找出版社,请美编,我们每天的话题基本都转移在这件事上,偶尔也见到母亲笑的样子。冬天来临之前,父亲的文稿也写得差不多了,他提出要出院,去我所在的学校去看看,我和母亲见他执意,一路艰难地到我所在的学校。学校的青年教师公寓的一楼潮湿阴暗,当晚在房间里唯一的卧室里,父亲经不住寒冷,裹着被子和我聊了很久很久,关于未来、家庭、孩子……半夜自己扶着墙悄悄去看我厨具不全的厨房,设施不太完善的卫生间,轻轻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发呆,而我就睡在他的身边。

第二天早上,父亲要到学校门口去看看,母亲带着小凳子跟在我们身后,以备父亲坚持不住可以稍作休息。父亲穿戴整齐,大衣、礼帽、浅灰色的羊毛围巾,瘦弱的身躯在我的搀扶下挺得直直的,冬日的暖阳轻柔地洒在父亲身上。学校家属院门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我看着父亲无比深情地环顾着四周,似乎要记下这一切。

父亲怎么也不肯坐母亲准备的小板凳,一直面带微笑直直地站立着,紧握着我的手有点发抖,但很暖很暖,他转头笑着看向我,似乎欲言又止,回去的路上,父亲向遇见的人频频点头微笑,我一遍一遍重复着对他们说:这是我爸爸!这是我爸爸!父亲脸上闪耀着久违了的红润光泽,还笑着对母亲说:当李老师的爸爸,感觉真好!

以前父亲走到哪里都会给别人介绍:这是我女儿!那种自豪幸福的神情溢于言表,他带我到任何可以到达的地方,给我看人世风物盏盏,山河映画,与我谈笑风生,慈爱有加。一直以来我都是他的女儿,他是我的骄傲和灯塔、归属和依靠。而就在这一转瞬,那个风度翩翩,不同流俗的父亲就成了“李老师的爸爸”。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睡在女儿房间,父亲躺着,我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听他说话,看他入睡,那晚的月亮清冷清冷的,白花花地洒在窗棂上,母亲睡得很熟,将近一年的操劳,背驼了,两鬓也有了白发,难得的一夜安睡。父亲总是整夜的辗转难眠,今夜,竟也睡得安然。我就着月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睡梦里的父亲,生怕错过了他的任何一声呼吸,就这样像他曾经守护我一样,全神贯注。

那是一个永远忘不了的黄昏,母亲的一声大哭,绝望而崩溃,她是在专家会诊后跑到二楼拐角的,母亲靠在墙角,像一个快要从墙上掉下来的纸片一样,浑身发抖,从她那瘦小的身体里憋胀出来的号啕,凄厉而又隐忍,昏暗阴影里的母亲无助得如同隆冬树上残留的叶子,瑟瑟发抖,来自几个国家的专家联合会诊后的结论彻底击垮了她,晚期!一切都晚了,就像那冬日潮水一般涌过来的黑夜一样,迅速而决绝。

瞒着父亲,母亲四处询问,最后瘫倒在寺庙的大殿里,长跪不起,那是我的母亲,被人唤作“王大夫”的母亲,唯有祈求佛祖保佑,希望可以扭转乾坤……我依然每天帮父亲看他的文稿,说着以后的计划,就好像从前一样,充满着父亲康复的信心,因为我不信,不信这样的生命,这样的父亲他会真的离开。于是更多的治疗方案,更多的理智或不理智的想法,都用遍了。父親依然没有好转,而我们也装作一切无恙,母亲的话越来越少了,大多的时候站在父亲床头默默地看着那一滴一滴流进父亲血管里的液体发呆。

父亲的书终于出版了,那是一本不厚的诗集,各个时期的作品都有,其实父亲的散文和小说应该更胜诗作一筹,但看着父亲拿到自己诗集高兴的样子,一家人脸上都有了久违的笑容。于是父亲开始慢慢地坐起来,认真地给亲人同事签名,打电话,甚至在年前的一天还给他的两个朋友亲自送了书,回来高兴地给我说他们还一起朗读了当年在“五七”大学时创作的诗歌,父亲的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深夜,我静静地看着因药物反应辗转反侧的父亲,抚摸着他那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双脚轻轻说:爸爸,您不要再去给朋友送书了,邮寄,让他们来拿都可以,或者我也可以代劳。

父亲侧过身来,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拉着我递向他的手说:我就想去看看他们,走一走他们家的路,摸摸他们的手,都是我今生的知己呀,无论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都有他们在我身边,一路走来……我听着父亲聊着他们的故事,虽无惊心动魄,但也是一路艰难坎坷,但无论怎样,他们相互帮助鼓励,一直努力地好好活朝前走诠释人生的意义所在。

父女俩在初春料峭的夜里说着温暖的话,病房里安静极了,楼道里却不断地有人影晃动,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因痛苦而被折磨的患者或家属。

这一晚,父亲的精神状态特别好,他说春天来了,很快就暖了,还记得我从国外给他买的那双老人头凉皮鞋,天暖了就可以穿了,要去海边度假,一家人一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听父亲开始说诗歌,我也特别开心,告诉父亲小时候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给他背诗“赚钱”的事,我的文具盒里总有一叠厚厚的钞票,同学们都很羡慕,特别是《春江花月夜》我更是每次都“赢”了父亲。父亲看着我笑得开心,便让我把他扶起来半躺着,于是深夜的一场背诗会开始了。从“花间一壶酒”开始,到“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从“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到“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从“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到“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再到“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们的笑声就像盛开在深夜里的一朵太阳花,照得室内亮晃晃,“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在父亲打趣的诗句中我趴在他的腿上睡了,那一觉睡得好香好沉。

随着春意越来越浓,父亲的病情在一天天地愈加严重,几乎说不了多少话,但笑容始终在他凝视我和母亲的目光里,他对医生提出多加止痛针,尽量减少治疗的药,这样他就可以和我们多说几句话。我从家里拿来了父亲说的那双鞋,放在床边不远的地方……

父亲终是离开了,从容而又安详地离开了,我最后一次亲吻父亲的额头告诉他:我会勇敢,不哭,也不怕,好好地活下去。那日安葬,漫天大雪伴着盛开的桃花美极了,我想父亲必定是去做了“青帝”,永远活在他钟爱的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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