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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烟火慰平生

2023-04-23闫东艳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3年3期
关键词:归有光芍药散文

闫东艳

十多年前偶尔翻阅大同日报,见“云冈”副刊有个专栏“祥夫言事”,读了《从画说到肥皂》,旁批:“祥夫此文让我想到张岱,散散漫漫,随手写着,一种气息弥散开来。”专栏一路读来,祥夫先生以個人化细小琐屑的文本题材,使“日常生活审美化”,恰恰可以对抗时下普遍弥漫的焦躁、狂乱的社会顽疾。

散文以其写实的文风,直抵生活真实、直指人心深处。

文人总是在文字里浅吟低唱。在文字里轻吻花朵、与晓风缠绵;更在一束雏菊间慨叹世事的无奈和万般凄凉。如果汪先生是中国最后一位“文人士大夫”,那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王祥夫先生就是“汪曾祺系”文风的赓续者。其散文取材多源于生活琐事,画面感与色彩感扑面而来;文字口语与书面语相得益彰,浅显易懂、清新脱俗;文字语言的空白处意蕴悠长,语言风格渗透着一种质朴、平淡冲和的美学韵味,读来回味无穷。

在心中修篱种菊

散文的结构虽然是形式,但又不仅仅是形式,而是一种有生命的本然状态。散文和作者的文化底蕴、人生态度紧密相连。

“家大人平生好酒且好种各色花木,记得他只在院子里的沿墙一带种芍药,还记得家大人对朱可梅师说芍药的好就好在一到冬天就什么都不见,年年春天又会重新开始,花虽好看却不给人找麻烦,只这一点又与牡丹不同,牡丹到了冬天,最好是要用稻草把它围那么一围才好过冬,芍药却不给人找这个麻烦。芍药开花的时候,家大人会搬一把藤椅坐在芍药那里喝茶,既然是时已入夏,父亲穿一条淡米色派力士裤子,上边是白府绸衬衫,人坐在那里真是爽然好看,这种记忆总在心里,每看芍药便不由得让人想起。芍药若开花,一定是要在雨后看才好,雨后放晴,芍药开起,一世界都是亮丽。而昔人所说的‘芍药摇晚风却让人想像不出是何种情境。但向晚风来,在夏天,却是一件好事。”散文《芍药摇晚风》,写得是不起眼的普通芍药花,但祥夫先生却以一颗朴实心去感知平庸生活的美好日常,读者阅读中感受到浓浓的人间情味。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晋末文学家陶渊明先生创作的五言诗《饮酒》耳熟能详,成为历代文人墨客高尚思想精神的楷模,此诗借酒为题,以饱含忧愤的笔触表达了作者对历史、现实、生活的感想和看法,抒写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田园生活的喜爱,也表现了五柳先生高洁傲岸的道德情操和安贫乐道的生活情趣。诗以酒寄意、诗酒结合,自然袒露出生命深层的原生样态,体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趣味。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和主义的文化,孔子提出“中庸之德也”(《雍也》),提倡“礼之用,和为贵”(《学而》)以“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审美标准,从而达到审美对象的和谐统一;而庄禅哲学则强调“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淡然至极而众美从之”(《天道》),立意在超脱自由中追求个体与自然和谐,这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以中和主义为根本精神,以和谐美为主要特征的审美境界。祥夫先生深受传统文化熏陶,其思想既渗透着传统儒家文化平和淡雅的风致,又隐涵着道家文化超脱旷达的审美意味,先生执意追求的正是熔铸了“中和主义”、“天人合一”双重美学的深刻传统文人思想。祥夫先生说:“我只是喜欢那个画面,芍药开花总是让花从叶丛中探出头来,风吹着,花轻轻摇着,好美。”正是在这种审美意识观照下,先生的散文结构呈现出一种随意的、不事雕琢、不经谋划、自然流动的美学韵味。行文表述不急不缓、悠哉悠哉,看似散漫的闲笔其实都非闲笔,偶尔出现在文中的人物,就是平淡生活背景下互相联系着的亲情、友情、爱情、婚姻中的万千不舍。看似随意出场的人物,都浸透着祥夫先生无限的人文主义情怀——在心中修篱种笆。

济南出版社出版的散文精选集《芍药摇晚风》,编选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祥夫先生日常所思、所想及所遇,小部分作品则书写了笔墨书画的风雅情致。祥夫先生认为小说散文是两种不同型态的东西,创作思维与写作方法都各有自己的要求,小说偏重生活,而散文则偏重文化,各有偏重,“倒不是说写小说就可以不要文化或写散文就一定要摒弃生活,是各有偏重。我想再说一句的是,散文不能专攻,写散文要有感而发。”

散文集《芍药摇晚风》,把王祥夫的代表性散文大致分了五辑,第一辑“墨香如仪”,与书画有关,比如《画扇小记》、《毛笔帖》、《墨香如仪》、《砚田》等;第二辑“素食在上”,主要是美食文化,有《冬日晚餐》、《素食在上》、《吃白饭》、《清粥谱》、《绍兴酒》等;第三辑“先生姓朱”,大多是风俗人物,有《马戏》、《除夕记》、《换春衣》、《清明帖》等;第四辑“汤婆子帖”,是物件杂项,有《棉被子》、《闲章》、《梅瓶》、《竹帘》、《花笺》等;第五辑“彼时采桑”,是草木滋味,有《爱莲说》、《梧桐》、《山茶》、《栖霞木瓜》、《岁尾花事》等。

与平庸生活正面交锋

明朝中叶哲学家王阳明先生“心学”几近于道、几近于禅,有批评者称之为“唯心主义”,也有推崇者称之为“创良知之说,为暗室一炬”。阳明先生的心本论提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王文成公全书》记载: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先生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一语道破天机——心中有佛,世人兼佛,振聋发聩。阳明先生所说“花不在你的心外”指观者心内自有乾坤,花花草草不过是心内之物而已,因为自己念及此花,此花此时方有颜色,自己若不念,此花便与心同归于寂,但是花如何开、又如何寂灭,并不知晓。

每个人的成长都无一例外会经历许多事情,所谓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世间万物皆存于自己心中,万物更替、世事沧桑,花树犹自开落;及至中年,历经悲欢离合,尝尽酸甜苦辣,内心逐渐淡然,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曾经种种俱是空幻,所有人心中都自有天地,方寸之外无他物,一念花开、一念花寂,意念、心性间皆是平凡世界的光彩。祥夫先生半身归来,依然心似少年,每日于庸常的生活中找寻生命的本真意义,在文学里创作、书写独特的文化记忆。先生认为随笔与散文就是让自己闲适一些,让阅读的读者精神彻底放松下来。“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要做许多正经事和宏旨大义相关的事,也需要做一些一点儿意义都没有的事。虽然没有意义,但我们高兴去做,它也就有意义了。”在傍晚时分看晚霞、没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看流云、闻闻花香,生命的意义就是岁月静好、未来可期。“还有一个真实的想法就是想要人们知道一些事,这就有了传播知识的意思。”一些稀松平常的生活画卷,祥夫先生总是敏感地把它转换成一种独特的生命体悟,并提升到“美质”的思想高度,再还原到自己的文本作品中,给读者带动感动、带去欣喜、带去闲适。“比如汤婆子,这原是极好的东西,很多人可能忘怀。在北方,外边飘着大雪,屋里虽然生着大火炉子但也不见得会有多么暖和,尤其是晚上钻被窝的时候,如果此刻有个汤婆子,把它放在被窝里,那是很舒服的事。”《芍药摇晚风》中第四辑“汤婆子帖”,就描写了各色物件杂项,有《棉被子》、《闲章》、《梅瓶》、《竹帘》、《花笺》等,涌现出怀旧之思。对《芍药摇晚风》这本集子,祥夫先生心生偏爱,“所以我是喜欢的,我也想让读者诸君喜欢。况且,芍药也真是十分好看的,今年的夏天是过去了,要想看芍药必须要等到明年。”

《芍药摇晚风》是祥夫先生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随笔与散文一如小菜,相比之下,小说可以说是主食与大菜,小菜与主食和大菜是不一样的,小菜就是要让人来品味的,吃小菜难求其饱,但其美好的滋味却往往又让人忘不掉。”祥夫先生爱方寸短文中的人间温情,认为读者读书的最高境界:首先是消遣,也是一种享受。读者的享受还在于通过阅读品味作家的精神世界;品味作家与众不同的情趣,这样的感受弥足珍贵。

随笔散文如水,柔弱无骨、变幻不定;随笔散文写作形态“自由放浪”,易学难工;随笔散文结构如行云流水般没有固定形态,往往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和张力,读者极其容易看到作家于麒麟皮下露出马脚的地方就是随笔与散文。祥夫先生的小随笔和小散文,因为小,几乎没有藏拙的可能,这也是先生喜欢没事写写随笔与散文的道理,先生写随笔散文一直是一件无比享受的事情。“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得‘闲适二字是真正的幸福。一个作家,能执笔写出闲适的文字也是一种幸福。也让人能够于此看出一个时代的岁月静好。”先生说自己的散文精选集《芍药摇晚风》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去的,“一是要闲适,二是不要开口就教育人。”,先生用尽洪荒之力一生都与平庸生活正面交锋,先生的文本一路凯歌高奏。

读懂烟火

古人写庙堂、写江湖、也写家常。明朝“唐宋派”代表作家归有光是写家常的高手。“一间屋、三代人,亲情至真永无价。再而举,八落榜,有明古文属先生。”这副对联写得是明代著名古文学家归有光。归有光开拓了古文新题材,将家庭生活琐事引入古文,将似乎只能说官话讲大事的古文,从国家社会层面降下来,变成了普通百姓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归有光的散文不造作、不刻意追逐华丽的辞藻和僵化的技法,平常生活中的点滴慢慢道来,字里行间融入了真挚的个人感情。更重要的是,他将过往的生活小事以细节的形式重现,增强了文本的真实性和感染力,这些在归有光的代表作《项脊轩志》和《先妣事略》中体现得非常突出。归有光的散文“家龙门而户昌黎”,博采唐宋诸家之长,把日常生活中琐事引进了严肃的“载道”古文中,给人以清新之感,尤其是一些叙述家庭琐事或亲旧生死聚散的短篇,写得朴素简洁、悱恻动人,“使览者恻然有隐”。几百年来,人们读到归有光的《寒花葬志》、《项脊轩志》等文,无不为之深深感动。归有光的这些叙事散文,在当时一味摹古浮饰的散文园地中,象一泓甘泉沁人心脾,给人以美的享受,为散文的发展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

作为文人的祥夫先生自小接受儒家文化濡染,在阅读古哲先贤们这些优秀文本的同时,逐渐也找寻摸索属于自我的独特文字表達。先生对柴米油盐兴味很浓,爱写家常,字里行间有道也有禅。“家常之所以好,是有人性人心在里边。”这种观点恰恰契合了归有光先生所代表的文人士大夫的家园情怀。有一年祥夫去湖南好长时间才回来,写道:母亲高兴极了,炒了菜又问他喝酒吗,他说喝,母亲忙给他倒酒,才喝三杯,母亲便说喝酒不好要少喝,他放下杯子,母亲笑了,说离家这么久就再喝点儿……母亲“又怕儿子喝,又想儿子喝”。祥夫先生还写过母亲的假牙、母亲的吊兰、母亲蒸得馒头、母亲做得春饼。祥夫先生散文取材家常博杂而趣味横生:学、识、才、情、趣杂糅,微言大义。生活中许多名物,人们只是见过、吃过、听过、玩过,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先生广博的学识修养,于笔下纵横捭阖。桃、樱桃、杏子、蓖麻、黑鱼、虾、螺蛳、田鸡、灶鸡、酒、酱、黍、黄米、山药、冬瓜、藕、毛豆、豆腐、玉米、荞麦、高粱、荠菜、宁武蘑菇、麻花、角黍、茄盒儿、浆水面、羊杂割、南北油茶、咸菜茨菰汤;还有梧桐、棕榈、菖蒲、沙棘、竹器、红湘妃、六道木、铁如意、手风琴、吉它、荷花、牡丹、丁香、山茶、芍药、天竺葵、眼镜、伞、香、香道、胭脂、梅瓶、山子、拔步床、竹夫人、骆驼、蛤蟆、蝼蛄、蜣螂、知了、蝈蝈、麻雀、猫、红蜻蜓、砗磲、紫藤、猪鬃、酒瓶、甩子(拂尘)、砚瓦、毛笔、玉臂搁、玻璃圪捧……作品内容包罗万象、蔚为大观。祥夫先生十三岁随父亲的朋友朱可梅学画金农的梅花,十四、五岁读周瘦鹃《盆栽趣味》,更喜欢上里面的一盆宋梅,五、六十岁推崇“文学老梅”台静农画得梅花和《龙坡杂文》。数十年间,先生画了不少梅花,写得更多。文章标题带“梅”字的就有——《友梅》、《说梅花》、《纸上的梅》、《另一种梅》、《〈腊梅山禽图〉的细节》,春节先生家的对联是:“春随芳草千年绿;人与梅花一样清。”先生说:做人要像梅花一样,“一点一点从苦寒里开出那最好的花”,又说“艺术”二字要从眼上过、再从心上来,做人做事也如此。另外,《梧桐》一文:“古时的画家画梧桐树,叶片都是用笔扫,当然是侧锋,笔触相对要大一些,因为梧桐的叶子很大,画梧桐不能用细碎之笔。在中国,可入画的树很多,松柏和梅树还有竹子,这些植物可以让人说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梅花香自苦寒来、竹子‘未出土时先有节,已到凌云仍虚心这样的话。而唯有梧桐却让人说不上什么好,而它分明又不是‘等闲之辈。传说中的凤凰,如果在天上飞一整天,一旦要落下来休息就非梧桐不可。过去的民间画匠背着箱子到处走,无论去什么人家给什么人画,只要画凤凰,便一定要有梧桐树。梧桐树的树干似乎很光润,但没听过谁用梧桐木做大家具或造屋架梁,但做古琴却离不开梧桐。古琴又叫‘丝桐,梧桐树生长在中国就像是专门为了给人们做古琴或其他乐器。关于梧桐树,有一句评剧《花为媒》里边的唱词:‘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他人论短长。这句唱词什么意思,仔细想想,是越想越让人不明白,但好好儿一大株梧桐树横倒在那里,确实是让人看了心里不会舒坦。春天的时候坐车从北方往南方走,有时候你就会看到车窗外的道边一株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正在开花,枝干高举,花色微紫,真是大气好看。”,先生多年笔耕不辍,进而声名远播,恰恰是“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的真实写照。

祥夫先生写作中有许多关于景物的描写,扑面而来的画面感。对于“文中藏画,画中显文”的写作风格,先生表示:“想让读者在读小说或散文时有身临其境的真切感受,就必须要加强文字的画面感。好的文学作品不但要有很好的画面感,还要有气味与温度。”

散文随笔写作重要的是看一个作家的文化修养,如果有偏重的话,散文随笔写作更偏重文化积累。祥夫先生的散文回到民族传统文化中,表达对传统文化的挚爱,创作上追求现实主义的表达。散文中充溢着浓厚的传统“文人情怀”,没有苦心经营的结构,不刻意追求题旨的玄奥深奇,行文有意无意间,平淡质朴、娓娓道来、如话家常,体现了对民族性灵的发见,先生以近乎虔敬的态度抒写民族的传统美德。语言上力求表达传统文人的情怀,书中文字是祥夫先生对生活、人生精微而深邃的体味,处处充溢着“美质”,看似琐屑的描述升华为一种深沉的哲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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