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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4费滢

山花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宝

费滢

1

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古玩商,意料之中,因为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年轻时,大可把一事无成当作一种值得炫耀的状态,但上了岁数,晃膀子就是罪过了。放金翅鸟的人没上过一天班,养过三只金翅鸟,依次死了。第一只能飞出去,一下子啄住你丢出去的小米。第二只,你将一枚铜钱放在手背上,再猛地一拍手腕,铜钱翻转着落下,蒙住了,它能猜出正反面。问怎么猜?哎,用鸟嘴抽纸牌。第三只呢,什么都不做,含情脉脉站在肩头,鸟头跟着动作转,亲得很,养到这个程度,就不追求表演了,天知地知,鸟知人知。三轮过了以后,放金翅鸟的人改养绣眼啦,可能是寂寞了,我们这个城市里,养绣眼画眉的占大多数,托着笼子互相打声招呼,鸟笼往那根相熟的树枝上一挂,打牌聊天喝茶。放金翅鸟的人总不能一直站着往天上丢小米吧,跟人打牌呢,人家老以为金翅在帮他偷看牌……还没完——没上过一天班,没有工作里的朋友,放金翅鸟的人喝了口农夫山泉,继续讲,凭着金翅也交不到鸟友,你看,养鹦鹉的和养八哥的又不同,鸟自说自话起来,不用你开口。我点点头,这就是晃膀子的恶果吧。

放金翅鸟的人遂去打牌了,我聽见有人笑话他:这你就不行了,绣眼得是羽毛紧紧的,越养越小,越养越精神,这只羽毛松的,不说我还以为是老母鸡呢。放金翅鸟的人没生气,反倒笑了,心里只有掼蛋。

人上了岁数,无论吃什么样的饭局,参加什么样的聚会,总不免掼蛋,这是我的最新发现,说明我身边也有了群上了岁数的人,而他们也总问我,还在晃膀子?我不好意思回答,含含糊糊嗯一声,在一旁喝下许多大麦茶,掼上几局,便要开饭了。不过这次呢,有个同行在,我是一个小小的古玩商,他也是个小小的古玩商,虽然我和他都上了岁数,但却也都不善于掼蛋:我算不过来,他则是怕赌怕抵押怕输。可能是输过什么大东西吧。

所谓小小的古玩商,就是经常跑地头的人,又叫一、二线,盘剥一道,赚钱只够吃饭,稍微多花些银子便很吃力了,买件好东西觉得烫手,压着吃不消,仓促出手又不上价。在别人那儿是得宝一件,喜悦得睡不着觉,爬起来赋诗一首;而我们呢,翻来覆去,一夜无话,总在两难中。一旦人在黑暗里体会过那种徒劳,像把捡来的小石子从左边的口袋移到右边的口袋,难免会露端倪。比如,一场饭局中最无聊的就是旋转玻璃桌上的八个冷菜,而我总是按着筷子,有点跃跃欲试,果然,这时大宝也开口了:看,有正宗的菱塘盐水鹅。大宝就是另外一个小小的古玩商,这是花名。如果人发达,大概名字后面就会有“哥”或者“爷”,被叫作大宝不是什么好兆头。大宝快六十了,想无可想,附庸风雅刻了一方章子,算是定了这个名号,他还撺掇我找一方好封门青,我连连摆手。说话间,开局与敬酒环节已过,菱塘老鹅选了胸脯、腿与翅膀,切了码得整整齐齐,一定是今日现做的,肉是粉红色,盐卤结成晶莹的冻子,还撒了蒜末,有人动了筷子,圆桌子转啊转地来了,我二人也顺势吃起来。

本来我回故乡就是为了混一日算一日,找了个熟朋友,安排住在庙里,早晨五点和尚们喝粥,做早课,我睡得晚起不来,赶不上。午间敲磬放饭,滋味也不错,但总是炒白菜辣椒豆腐丝也吃不消。晚上要是有别的可吃,那是再好不过的。庙分前门后门,前门插了面旗帜,白天有和尚当班,卖香花券。后门人少,只有个看门的,抬头的石头匾上写了四个弘一法师体的字:莫向外求。每次打下面过,都忍不住在心里讲:嘴馋了,只好外求了!有时碰到同住的居士或香客(庙里时不时会做道场,一般都是水陆道场),都是些面慈目善的阿姨,讲地方话,挺热闹,手上提了一大包金银箔纸,饶是如此,她们总是看穿我心思似的投来谴责的目光。夜深了,还能听见她们边折元宝边聊家常。庙里有股香火混着烂木头的味儿,虽然大殿是找了大布施新修的。在这个气味里睡觉,人很安稳,但不知为何,饿得格外快。熟朋友名叫同华,我和他开玩笑,你这个华就是《大方等陀罗尼经》里华聚菩萨的华。他劝我趁机在庙里静静心,还打起了机锋,问:如如不动怎么解?如如来那样一动不动。但他知道我不是那种进了庙就读经参禅的人,也就淡淡提醒一句,别把酒肉带进来。我这次外求的酒肉还是他带着的呢。

上次见大宝还是在上大学时,听说他是此地最大的铲地皮,特地去他家瞧了瞧——一般古玩商都喜欢把东西藏在家里,他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从架子上、床底下拿出来。可惜当时他看我是个学生,不太瞧得上,为了打发我,价也报得很高。一个小院儿,一个堂屋,两间厢房,都塞得满满当当,以家具杂项字画为主,桌子上还搁着几方抄手砚。一进厢房,他就把网瘾儿子从床上赶下来了。那儿子可能刚上初中,本来瘫着一动不动,脚旁放着一碗半凉的鱼汤和一盘并住的面条,眼珠子只盯着电脑,看不见人。大宝伸手拽他,嘴里喊着起来起来,他慢慢爬下床,端着屏幕又蹲在椅子上了。各有痴迷处,大宝也根本不看儿子,自顾自展示起物件来。那是一个夏天,外面明晃晃的,一跨入屋里面,便感到湿气和冷气,霉味极重。那时我也刚在地头上活动,也是这么进到别人家,差不多的气息,同样的明暗分界,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幽暗陈旧之物堆积如山,累积着人生活的痕迹,遂忍不住看向桌子椅子的底部,磨损的木腿和积着灰的榫卯处,只有这样的地方让我不困倦。

2

我和故乡的联系非常松散,除了知道它处于里下河地区和零星的几个地名以外,相关记忆也所剩无几,很像偏头痛发作时在前额某个区域里窜动的电流,一闪而过,难以捕捉。痛是种泛泛之感,电流处于痛的下一层,让痛的质地反而显得遥远,甚至与我无关。电流过处好似微风吹拂过,回过头什么都没有,的确,我所追赶的虚有之物已被我轻易超过了。傍晚时分我走上里下河村庄由南向北的一条小路,家家户户都生火做饭了,黄豆秸在炉灶里噼啪作响,收黄豆的季节未过,砖路上仍铺着一些带豆荚的枝子,等待行人与车辆压过,豆子跳落于缝隙中,人们再把它们收扫到簸箕里。这噼啪的火也香,可能是遗在豆荚中的零星豆子炸开了。我向前看,复又向后张望,夏末红彤彤的空气是火的聚落,到处都是火,田正中的坟包,树影,沟渠,渠中的水葫芦笼在影中,颜色变得极深,也摇晃得更厉害,我晓得天要黑了,天空一角已落。这时走来了数来宝的人。他嘴里唱着词,见我在路中间走着,便立于一旁,再走一里路有火,他说,火在我后面,在你前面呐。

奶奶突然由屋子后面探出身来,唤我吃饭,这一喊耳朵里的水波便消失了,火的影子也静了似的。数来宝的人有根长棍,棍子上扎了串白的粉的纸花,头上也戴着个花帽子,他又开口唱了段吉祥话,伸出手讨钱。奶奶往他手里放了些什么,拉起我就走。天黑了,红色消退,清虚虚的凉气快要升上来,半空中那种噼啪作响的、热的杂声被几声鸟叫打破了。奶奶的手已有老人的触感,我突然变得极小,变成十岁前的模样,从小路上下来,跨过一座沟渠上的小桥,走入后门。

现今这所屋子已空,甚至门口也并没有小路,田在较远处,乡村如幻象一般。它分明又在,只是荒废,原来居住的一部分堂屋与厢房已出售,左手边有一面新封的墙。人只要稍微动作一下,就会被从屋顶垂下来的蛛丝缠住,却不知这蛛丝有什么用,蜘蛛在哪儿——它也是灰尘变的一柱绳,轻飘飘悬于虚空。仰头看屋顶处磨砂玻璃天窗,恍惚阳光是虚的,像是被段无头无尾的东西覆上了,只得无奈地拍打一番,搓搓手,手里的丝又复原成一粒灰。屋子里剩下一只大樟木箱,一方破桌子,一个半新不旧的豆绿色坛子,若是以古玩商的眼光来看,这些只算旧货,最多不过百年,尤其是那口坛子,村庄里每一家都至少有一个,是专门用来盛酒的,大麦烧,绿豆烧,米甜酒。我饶有兴味地翻看了一下它的底部,职业习惯,看看是否有燒造的戳记。我又揭开那只樟木箱子,箱子中有一组照片,确实是十岁前拍摄的,上面有我的爷爷奶奶,爸妈,叔叔婶婶,姑姑姑丈,堂弟堂妹,表弟尚未出生。拍摄于乡村影楼,底片仍在,这照片像是新放进去的,倘若果真如此,那一定是我爸放的。他一向喜欢在这只箱子里放上一些东西,比如一封信,旧搪瓷缸,几张不知何年的报纸,一把蒲扇。因为这只箱子是我家最古老的物件,再之前的,可能更老的,已统统消失了,就连脚下青砖或许都没那么大年纪。这只箱子是我奶奶的陪嫁之一,作为我们可以触及的最早的那个点,它理所当然成为之后一切记忆与痕迹的收纳之所,又可反复取出或归置,在记忆中修改甚至翻新。当然,它也可能只是我爸的设置,只是每一家都会有一个的普通樟木箱。

故而当大宝问及我在乡间有什么收获,我两手一摊。旧货与古董是截然不同的概念,有些人认为器物拥有岁月痕迹后便自然有了美感,这可能是误解,器物之所以成为古董,因它原本就是艺术品,时间只呼召审美罢了。人的痕迹颇具迷惑性,尤其当它由时间呼召而来。矛盾之处在于,审美时,会自然地排除人的痕迹,甚至是将器物成型当作是某种神来之笔。当然,古玩商不会想太多,判定标准只在于旧货价格比较便宜,而古董价格比较贵。如果过于较真,就又会问啦,古董与当下制造出的艺术品又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时间?所谓人与器物共同经历的时间自有其价值,抑或器物的制造与使用分明是不同层面的人的痕迹,时间既允许了痕迹又呼召了精神?玩奇石的人曾与我说,奇石是最高级别的玩,想想米芾拜石,师法自然,师法造化,数亿年非人工的艺术品。我又问,那为什么要玩呢?一旦收集,摆放在房子里,难免又留下了人的痕迹。一九九八年南京大水前夕,我刚学会骑自行车,逃学在城中晃悠。我从广州路的大坡一路向下,路过乌龙潭公园,抵达清凉山。扫叶楼那会儿已承包给了私人,变作茶楼,后面新开了奇石市场,玩奇石的人摆了个小摊,教我看一只蛋样的雨花石中有一只蛋样的太阳,如果放在水里,太阳便摇动。看了一会儿,我觉得无聊,就继续向前一小段,山的味道扑面而来,紧跟着就是垃圾的味道,清凉山垃圾中转回收站,食物腐烂,电机漏出机油,金属丝生锈,旧纸张霉烂,我跳下车,翻找着二极管,想要自己拼装收音机,那时我超迷收音机的。与我一同翻找的还有个收旧纸的人,他手上沾了许多油墨,把某家老人生前按照时间顺序收集的剪报弄得乱七八糟。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他说。我们扎进无数痕迹里。

3

当夜刮了大风,宝塔铜风铃丁零丁零作响,两只野猫怪叫,紧接着叭儿狗也叫。庙里的小床堪称舒适,床单被褥与僧服一致,都是杏黄色。白日天晴,居士们义务劳动,拆洗晾晒,本来就有点刮风预兆,满院像是幡动。现下当居士必须持有居士证,我也不便插手他们的劳动修行,只站在二楼瞧着,见知客僧将叭儿狗带到看门人屋里去,又借了个拖把,闷头在太阳下走得很急,问了才知道,下午几个大施主来,开着空调,喝着茶,正谈事情,叭儿狗摇着大尾巴一会儿嗅嗅佛手,一会儿蹭蹭盆栽,犹觉得无聊,抬脚撒了一泡尿。这狗大大眼睛大大眉头大大嘴巴,小狮子似的总扭屁股,和尚们都喜欢它,故而并不会因此事挨打。知客僧后来悄悄找我,说施主布施了个大香炉,讲是老的,请我过去一趟。

庙里颇有一些好茶,几个大和尚偶尔也收收礼物,这倒无可厚非,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这两年念珠比较流行,无论僧俗都有个几串,我建议他们如果收到太多便结缘算了,尤其是假奇楠珠子,药水泡的,闻着头疼,不如拿来驱蚊。有一本经可供参考,叫作《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细说每一种材质数珠所得福报之不同,最差的是铁,五倍福报,其次是铜,十倍福报。大家都说金刚菩提可以修金刚密法,经里叫乌嚧陀哕佉叉,其实就是梵文的Rudrāksa音转的,福报还不如水晶,也就千万倍,水晶念珠少见,是万万倍。最厉害的属菩提子,诵经一遍其福无量。不诵经也行,只要你戴着别摘,就能有福报。知客僧打趣道,菩提子也分凤眼菩提、星月菩提和草菩提呢,都是一样的福报啰?我也忍不住笑了,反正别找藏式念珠就行,计数器啦,老卡子啦,擦擦啦,嘎乌盒啦一大堆。——对对,汉密不分,念珠一百零八颗,五十四颗,二十七颗,十四颗,都有数,但十八子手串确实莫名其妙。虽然我们庙里的法物流通处也卖十八子。我又打趣:那是什么材质的?他叹了口气:檀香,以后都卖菩提子,其福无量,不可算数,难可较量!

说话间走到会客的偏院,大大小小的盆栽就有不少,小的是金线菖蒲,大的是日本买来的百年树,修得极好,还有数十盆兰花。知客僧叹了口气,菖蒲爱水,盆栽要维持其形,兰花最麻烦,是一个中学老师托于寺中的,太干了也不行,太湿了也不行,不能不晒太阳,又不可晒太久。果然,抬头见空中支起一层细黑网布。兰花须得时时挪盆,隔三差五就得喊几个小和尚搬动一番。目前已过了花季,紫砂盆中只有细长深绿的叶子,如果是冬天转春的时分,要将它们移入房中,随即便会开花,一些安徽的野生品种,花是荧荧的绿色。我点点头,说有种微微蓝色的,黑暗里会发光。知客说,的确如此,你也见过?我没再说话,因为只见过一次,叶子与花像是光线生成的,明暗勾勒其边缘,蓝色极为柔弱,吹口热气就会谢了吧?可我忍不住伸出手,在花瓣上留下一个黑色指印。做完便偷偷离开了。

大香炉搁在高几上,其中已布了些干净的白香灰,知客僧点了三支老山檀,一股凉味弥漫开。我坐着等香烧完,这样才能把香炉托起来看看底,突然倦意来了,转头一看,叭儿狗也回了,正在琴桌下昏睡,半截舌头吐在外面,狗肚子一起一伏,甚乖。香炉是青花瓷的,发色细腻,颜色也清淡,底子较白,参照大小制式,是明显的康熙青花风格,不过也很难说。傍晚天可暗得真快,眼看就要起风,烟气本来直直往屋梁上去了,突然抖了几抖,如云似朝旁扩去,终于烧完。一瞧香炉底子,果然是光绪仿的康熙青花。我这一说,知客僧略有些不悦:可大和尚讲是康熙。我想了想,颔首道,真要这么想也行,本身仿作就是要让你认为它是嘛,况且并非真假之分,只是年份问题。知客僧挠了挠头。一时二人无话。

我又转念一想,出门挨个儿研究兰花盆,挪动时,几只鼠妇与长虫匆匆爬开。其中一只花盆色青,胎体厚重,底部有火石红的痕迹,是明代龙泉大香炉改作花盆,为了不致浇水以致兰花根烂,底部挖了个大洞。还有两盆是邵云如的,一是北岩款,一是北茗款,其实都是他的号;可能是搬动时不小心,一盆有条大冲线,另一盆倒是完好。我指给知客僧看,他喜孜孜作了个标记,说来年春天将这盆摆在房中架子上。

不过这中学老师挺有意思,教什么的?知客僧答,数学老教师了,和大和尚关系不错,经常辩论打机锋。同华也认得他,喜欢研究一些文化问题,比如人类文字起源。我顿时来了兴趣。知客僧补充了些其人事迹,我遂拿出笔记录下来。

今日外求较为简单,虾子酱油拌面而已,趁着大风暴雨前回到房中,居士们也安安静静,闭门念经或早早歇下。我躺在小床上翻看笔记,为了帮我打发无聊,同华,知客僧,大宝,甚至我爸,都说了些逸事,我总大致写一写,但往往隔了一两天,便忘记细节,哪怕是看笔记也想不起来,颠倒错乱的。同华患有痛风,却老忍不住喝点酒,走路一瘸一拐,难免借由讲故事忘却疼痛,我和他说,这么一天天下去,可得一本同华故事集了。事实呢,故事很难如同数珠一颗颗挨个儿移动便可得到功德,故事本身难可较量。

叭儿狗哀哀叫着,怕大雨。我问过知客僧,它的狗粮是荤是素。知客僧极为谨慎:如果你守规矩,那它就是庙里唯一一个吃肉的。

4

此处原先是海。不过这“原先”又有些远,超出乡愁的范畴,那是在文字出现之前的事了,而有文字才会有乡愁。所谓古玩商考据的职业素养,干久了这行呢,会生出些逆反,一件器物,最好provenance(发源地)清清楚楚,经过了谁人之手,最后又落入谁家,第一次的著录,铭文,戳记,制造它的工匠与地点,如果这些都不存,那么最好有墓主信息,窖藏时间,榜题,沉船的名字等。带文字的器物大受追捧,所谓慕古,称之为乡愁并发症更为合适。退而求其次,无可考的物品中,越古越好,无论它是做什么用的。总是上电视节目的某位文化学者,胸前挂了一块汉代的剑璏,由于体积较大,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它。剑璏是佩剑上的四装饰之一,其他三种为剑首,剑格与剑珌。剑璏实际作用十分明了:将剑挂在腰上的挂钩。慕古也好,赏玩也罢,让人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要把这么大一件东西挂在脖子上呢?一个人挂也就算了,看过他电视节目的也纷纷想要找同一款的挂着。虽然我不太会拒绝送上门的生意,但总免不了多嘴问问,不会觉得重吗?如果弯腰也会撞在洗手池上的吧。你看,做这一行总是会有诸如此类的疑惑,有时候并不能理解客人们在找什么。当然,我还是不明白追根究底为何与何为。

作为一个只在故乡生活过几个夏天或几个假期的人,若谈到身边发生的事情,总感觉莫名其妙,不过这也并不是故乡或时间哪里出错了,甚至待了半辈子的城市也让人一头雾水,晃膀子十多年也不能将其拼个完整。同华对掌故如数家珍,也算是乡贤一级的人物了。他讲述的故事中,我全须全尾记住的是真真排档。真真排档位于步行街的一头,晚上六点半开始营业。我一直嫌弃庙后面那条街的食肆不多,律宗嘛,总要严格些,断绝人的妄念。于是同华将真真排档介绍给我,只开夜场,本地特色,十点半过后生意最好,喝酒的人续场也要养胃,总喜欢到真真点半份老母鸡汤。一伙人头挨头喝了汤,又开始下一轮拼酒,下酒菜也丰富,有虎头鲨,螺蛳,邵伯龙虾,高宝湖黑鱼做的酸菜鱼,炒丝瓜皮等等。我问,酒有这么好喝?同华哈哈一笑:当然,不然真真这种地方怎么能开二十年?当年我们喝到烂醉,散场时起风,一路步行回家,好不快意。那时还没痛风,腿好得很。另外一个朋友尚未买车,跨上电瓶车风驰电掣,则更是潇洒。只不过他酒醒以后,忘记是否锁了电瓶车,也忘记将电瓶车停在了何处,连续三个月都在真真往家的这条路上按电瓶车的解锁钥匙,希望听见熟悉的“滴”。一个呆子。

按解锁钥匙。

心有所感,我也真的晃到真真排档去吃了几次,同华所言非虚,真真排档是一个酒国中的酒国,虽然卖的只是本地常见的几个白酒品种,但它绝不卖矿泉水。想喝水了,得过街去对面超市买。旁边坐着的也都是酒客,伸展四肢坐在夏夜中,银行职员,发廊小哥,值班医护,找了新女朋友的包工头与他的小弟们,他们声音很大,却不太会口渴。

所谓菜单,也只是当日打出的简陋A4纸而已,我见有时令菜,便点了一份,上来一看是丝瓜烧蚬子,一种细小的白壳蚬子,肉也不甚出众。老板娘正巧在旁边,告诉我:此处原先是海,这蚬子原先长在海中,久而久之,过了几千年吧,便也成了淡水里的一个品种。别处是没有的。

现今老派家居摆设已经不常见了,客厅里一整套深色的组合柜,与书房里的书柜是同一个系列。透过书柜的玻璃门,可见整整齐齐摆着常用的过时知识书籍,大众菜谱系列,生活中一百个小窍门,医用植物三百种,诸如此类,大致与一九九八年我在清凉山垃圾回收中转站里翻到的那些书重合。每一个房间都有两张扶手椅,扶手椅中间是玻璃面案几,上面蒙着印蓝花布或钩花蕾丝布,像无论去哪个房间(包括卧室)都能随时坐下来聊聊天似的。这一次,我们坐在书房里,扶手椅旁立着和平饭店风格的花几,搁了一盆深绿叶子的君子兰,盆是新做的,挺应景,刻着“兰是君子”四字。铲地皮的惯会反客为主,坐下来便用目光逡巡四周,这一家是不是可能藏着什么稀奇玩意儿。事情做熟了,羞耻心便降到最低。精明的古玩商会稍稍注意表情,不至露出老吃老做的神态,客气诚恳地出起主意来:目前刚去世的名人里,朱老先生作為文人画之代表,是比较热的,但朱老先生生前是个痴情种子,也是豪杰性子,有他画儿的人不少,现在出是好时机,等市场热度下来,恐怕砸在手里。主人家心里也没底,一下子被唬住的也有,端了茶来,白瓷杯子盖得严严实实,雪白茶托轻轻放茶几上,喝茶喝茶,麻烦你们来一趟,有没有什么看得上的东西?不管怎么说,铲地皮以坑蒙拐骗为主,不算讨喜的职业。

大宝约我铲地皮。大抵能猜出他的心思,一是听了同华的故事,见我大学历史系毕业有了些谈吐,拿我来当敲门砖;二是作为地头蛇,带人买卖,总能打点抽丰。进门时,我扭头问大宝,按规矩么?他佝偻下背,低了头,小声答:按的按的。这时候我才瞧见,大宝头顶秃了一大块。他本身是个小卷发,穿着僧不僧俗不俗的行气服,倾过半个身子笑着,悟性不高的样子。只要不做假货,与古董接触久了,自然会养出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不过总会被赚钱的心思掩过去了,就好比颇读了些书,却大多只为黄色小说。我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人。

书房另一面书橱空出来做了展示柜,我坐下前已留心,乏善可陈。几只几十年历史的单色釉文房器,笔洗,水盂之类,行内称之为六七八,也就是说,六十七十八十年代的仿郎红霁蓝之类;可能是从某个文物商店买的创汇时期的翡翠仕女立件,当时应该售价不菲,不过种色太差,现在卖不了几个钱;一个晚清民国的紫砂壶,海螺题材;一套外紫砂内绿釉的紫砂杯子,石泉竹炉款,不甚稀奇;一把民国浅绛彩提壶;唯一值得一瞧的是雍正年间仿哥窑的小鸡心罐,釉色滋润肥厚。看完这些,坐定喝茶,大宝有点期待又有点担忧地搓搓手:有什么入眼的没?我扭过头,发现茶几上方挂着本地地图,现今挂地图更是少之又少了,顺口答:你先聊你要的。我并不担心大宝买走了什么,敬业的行内人总说“贼不走空”,出来一趟,没卖掉东西不要紧,至少买一件,就不算白花了路费,不过,我这次回到故乡,本就是为了从永无止境的买卖换手中暂时脱身,身上只剩下十几块钱,晚饭逃不过庙里的素菜了,心也就没那么热,况且民国器物并非我的专项。大宝讲了半天,拿了浅绛彩提壶和紫砂杯子,我也适时给他搭了台子,在一旁撺掇,淺绛彩几年前卖得不错,目前跌了,这是晚清官窑上升之缘故;一边顺手将紫砂壶发给一位客户,晚饭又可外求了。一来二回实在无聊,此处不表。

主人本来寄希望于创汇翡翠,当即有些失落,大宝适时奉承一番,介绍起来:此间伉俪本都是音乐出身,世事变迁,和他短暂做了一阵子同事,也算有缘,夫人弹一手好古筝,先生会拉小提琴。主人兴起演奏小提琴曲一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欢欣中带有一丝惶惑,更有些熟练的情绪,大抵常于聚会时表演。小提琴在他的肩膀上,好似金翅,我不好盯着人看,遂转向地图,又做出侧耳聆听的样子来,手指轻轻随着节奏敲打小茶几,盼着快点结束。

此处原先是海,我顺着地图看,距离最近的真海大约两小时车程。此处古名:海陵。各方向找寻一番,还有,海安。更小字号标注的一个地名也露出端倪:海南。不是海南岛,而是我奶奶家所在的兴化市下属的海南镇。

5

21世纪初古玩界最让人惊讶的发明莫过于“量子文物鉴定仪”,如果想要看到它具体如何鉴定,须得到最新款鉴定仪发布会的邀请函,据说邀请的都是各大古玩协会中德高望重久不出山的老专家,有几个你听到名字,会颇为惊讶:他居然还活着?其他绝大部分却是闻所未闻,坐在遥远的主席台上和会场前几排,专门等人去握手,或者专等着时机拍手。他们可能预先商量好了,统一穿着,上身是老款白衬衫,略微透出内里的白汗衫,配灰色或黑色的确良料子西装裤,棕色皮带,衬衫扎在裤子里,黑色镂空皮鞋。有了这身装扮,看上去便格外沉稳,毕竟年岁在这里,甚至有人寿眉很长了,垂下来,覆盖住眼皮。眼皮耷拉着,不露悲喜,仿佛在说:已经见过成千上万件器物了,太让人疲倦,还好现在我们有了量子文物鉴定仪。

我是通过假居士认识河南人的。说他假居士有点冤枉,本身是大学里做哲学的人,但大家就都这么叫他。假居士慕古,老是买到六朝竹简,激动得很,一头扎到店子里,要向我们展示那些珍贵的文字资料。他自己茹素,却记挂我们这些酒肉朋友,买扁食铺子的牛肉锅贴送来,锅贴是用菜籽油炸透的,拿了一路仍酥脆,还没坐稳,他就张罗开,铺报纸啦,分筷子啦,说大家不喜欢他也不尽然。慕古有瘾头,每逢周六日,假居士准时逛地摊,只要我们出摊,他必要请全场吃牛肉面,加一份肉,多加香菜,要辣椒油!河南人瞧在眼里,邀他去客栈房间坐坐。

其实我一直好奇这些外地假货贩子靠什么生活,当然,本城也不是他们的最终落脚地,他们是真正的游牧者。河南人算待得久,印象中从他包下客栈一个房间,长租作铺子,到带上老婆孩子开了间门面,少说也有五六年,孩子是不是在本城出生的不得而知,原先抱在手里的,一眨眼也牵出来到处打听上小学的事儿了,假居士帮了不少忙。他把假居士带到房间,我们称之为“杀猪”,一对一行骗。骗了多少,旁人无法过问。有年冬天我碰上他,他正在卤菜店排队斩鸭子,半只盐水的,半只烤鸭,带两个脖子和鸭头,可见日子不算艰难。下了雪,没积多少,雪又开始融化,天阴。他看到我就招呼,快来快来,插个队没啥,天冷得紧。我也没多客气,问他:最近新造了什么假货?河南人谦虚一笑:还不是那些嘛,想象力不够。我说:想象的那些不算,臆造品没意思,市面上出了特别厉害的东西没?又提了句:假居士工资也不多,卖卖康有为的僾逮,老佛爷的美容按摩器,差不多得了,别上大杀器。河南人点头:有数有数。

说话间忘记排队,有个老头轮上了,嚷嚷着:鸭屁股都给我,我喂狗。这家卤菜店生意很好,鸭屁股总是作添头,白送,老板不甚在意,手起刀落,连着旋下块大肉,随手丢作一堆,形成座亮晶晶的屁股山了。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老板回嘴:你自己想吃就想吃,不要赖给狗啵。人群里爆出哄笑声。

河南人塞给我一张请柬,上书“量子文物鉴定仪最新发布会”,他讲:承蒙照顾多年,宝剑赠英雄。

那时刚完成论文,正要进入晃膀子的新阶段,比中学翘课去回收站要自由得多,我在火车站领了由本城出发的列车班次表,有古玩城或是办大集的地方皆可一去,不用太担心钱的问题。行内人总说:只要有漏,必然能捡漏。有几个固定客户跟着我,隔三差五询问是否找到新货,有了点瘾头,就会一直购买。我有意让晃膀子时期尽量延长,开价合理,不贵也不便宜,恰好让人手头略紧,但绝不给人增加负担,颇是持续了几年,也有运气的成分,其中一两个老客人的兴趣逐渐消退,改玩股票或是摄影了,他们介绍了新的着迷者给我。若是不出远门,我便在家帮忙擦地板,做饭,大部分白天时间睡觉或看书。天黑之后才是古玩商一日生活的开始。如今回望,总一下子想到蓝澄澄和灰黑,是夏天与冬天本城夜晚的天色,最后一点分明消失,不开灯,凭着直觉从六楼三跳两跳直落至一楼的快意。我妈偶尔在阳台上目送我走出小区大门,也会埋怨道:噢,你真是个颓废的孩子。

跑货可单打独斗,也可结伴而行,看性格。有一位同行绝不结伴,独行侠,是专门做行脚商人的,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沿着几条路线循环往复跑动,一半利润贡献给了酒店与铁路线。他与我都有点洁癖,或者说是由于洁癖才关系不错,只要下了火车入住酒店,必先洗衣服,我们共有的逻辑是,只有洗衣服,才会一直有干净衣服,有可换的衣服,才能一直跑动下去。量子文物鉴定仪最新发布会的请柬上标明:本会特藉德州古玩艺术品交流展销之大好时机举行,欢迎收藏家、艺术家、文博机构研究人员莅临指导。地点设于德州扒鸡大酒店。我收拾一番,坐电梯下楼签到,电梯下到三楼,门开了,恰好碰到了洁癖同行,的确,德州展销会在他的行动轨迹上。我俩相视一笑:洗过衣服啦?——哎,洗了!

二楼宴会厅签到,拉拉杂杂一大堆人,看板倒在地上,几十个圆桌子铺着灰蒙蒙的粉红桌布,毫无量子痕迹。我在看板上找到主办方,是个从未听说的科技公司,介绍语很简单:本公司探索量子科学技术已长达二十年,在量子保健、量子中医药、量子农业上已获得重大突破,申请专利一百多项,为我国卫生、农业、生物等诸多领域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为赶超国际先进水平发挥了积极作用。

原来量子文物鉴定仪只是他们公司庞大科研体最为微末的一支,意识到这点,我随即饿了,眼光遂于人群中搜索,捕捉到墙边站着两位迷惘微笑着的迎宾小姐,大概是酒店方的服务人员吧。好不容易走到她们跟前,我热切地问:请问在德州扒鸡大酒店哪里可以吃到扒鸡?

6

过往何其模糊。我躺在庙里的小床上这么想着。听到砖缝里的蛐蛐声,它们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摩擦翅膀,秒针般匀速,掌握奥秘似的,跟随这声音就可安全抵达夜的尽头。白天从法物流通处拿了几本书,有禅宗的《天台小止观》;专门做水陆道场的《恩重父母经》《盂兰盆经》《佛顶尊胜陀罗尼》《地藏王菩萨经》;还有大家心照不宣的《佛说疗痔经》。翻看片刻,听见敲钟了。有人说三更钟是幽冥钟,其实颇有些根据。十多年前我在一次德州大集上见过一口破损的铜钟,上面满是字,卖家不识几个字,便宜让给了我,用报纸包一包,又翻出个超市塑料袋装好,一路提回去,现在还丢在某个角落,懒得修它,因为我知道,那就是幽冥钟。头几个是异体字,但念出来发音与“曩谟阿瑟咤始底南”一致,出自同个梵文本子的转写,是破地狱咒的第一句。我数了数,三更的钟响了十二声,三个一组,共四组,颇有些随心所欲的成分,将蛐蛐节奏打破了,由寺塔向空中更遥远处扩散。如果我的那口钟修好了,我会不会忍不住敲一敲?三更的钟声冷而寂寞,也不知今夜轮班的是谁,可能他太困,冷与寂寞中又带了倦意,如此当当当传出去,好像在对那些地狱中的鬼们说,瞧,这世界的反面也好生无聊,顺着声音来吧,正反反正是同一回事。蛐蛐声突然中止了一段时间,待钟声一收,蛐蛐复又齐鸣。我模模糊糊地想,那口钟还是不修为妙,这钟声实乃无缘无故之物。古玩商并不怕兜兜转转,获得与散落,怕的是断点,无可查,孤例,突如其来的启示或指引,宁可在复写的节奏中将诸事物混为一谈。物品上任一处文字,器皿上任一处线条纹路,绘画中任一处颜色,其实混杂着别处的文字线条纹路颜色,至少于当下时间中,也有数百只耳朵,或单数或双数,听着幽冥钟呢,至少两座桥之外的暮春街那家卖兰花干的听见了。每到下午四点,他们便推出一口大锅,海带豆芽熬的高汤,煮着一整锅的兰花干和大方块豆腐干,附近不想烧晚饭的人端小钵排队去买,这也是少数几种我能带进庙里的吃食之一,热吃凉吃皆可。本地人嗜辣,腌制磨细的辣椒泥,曰水胡椒,加在这汤豆腐干里正好。不到八点,一大锅豆腐干便卖完了(有时中途还要添上半锅)。旁人羡慕,哎呀这生意真好做。店家总回,哪个讲的,幽冥钟一响,就要起来磨豆子压豆腐干炸豆腐干。他们也都知道这是幽冥钟。

顺着暮春街一路向下,走到明清建筑群遗址,真正的古代构件已经拆除或搬迁,所剩无几了,原地建起全新的仿古建筑。既然存有零星痕迹,附近也就顺理成章聚集了一些卖旧货的地摊。我无意叫上同华或大宝,他们都是本地人,熟稔即会失却细节。同华曾与我提起,明初“洪武赶散”时期,大批江南人士被强制迁入垦荒,连发梦都想回家,“睡觉”叫作“上苏州”,他有时候自认苏州人,票戏偶尔也唱唱昆曲,不过,梅兰芳与此处亦颇有些渊源,故而大部分的心思还是放在京剧上了。同华是个妙人,以上也属于他与我说的掌故部分,当我拿出纸笔时,他便呵呵一乐,看,我又在波斯献宝。可惜我对戏曲一窍不通,只是顺手记录,其他不表。古玩商逛地摊,凭大致直觉,所谓直觉,其实是知晓某地的历史地理位置,可一般很快便失望极了,大部分地摊,甚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已被假货占领,就像林立的“古城”也只是开发商设计的臆造品罢了。每个摊子上的物件大同小异,假五帝钱宝剑,假汉代宫灯,假青铜器,假龙泉青瓷,只要是博物馆里有的,便按比例放大或缩小随意仿制,真是连造假都丧失个性了,想到河南人骂我:要求过高,臆造品不要,仿制品也不要,口味真刁,什么都不合你的眼!

买一份炸干子边吃边看,老人爱吃炸得里外皆老的,小孩子则喜欢外脆里嫩的,浇上水胡椒,一路滴答一路与同伴分食。我正迟疑,干子却已炸老了,遂卷个纸桶盛了,撒椒盐末儿。正要翻一张老拓,摊主喝道:油手不要动。我站起来问:这是真的老拓么?他正色答曰:永久保真。我擦擦嘴:再问问你,你是不是宝应人?以前有没有卖过眼镜?摊主一脸莫名其妙:我淮安的。遂以八十元成交。走了两步,一拍脑袋,迎着光看了一眼,果然不该尽想着开玩笑,这哪里是什么老拓,宣纸印刷品,九十年代制造。

由于是小地方,地摊上有许多大城市古玩城淘汰下来的东西,年代分层尤为明显,从九十年代初跳到二零一零年前后,我不禁想,这些东西从未卖出吗?或是在各地的贩子手中流转了一圈?我又买了杯甘蔗汁,蹲下来细细看,假货中甚至还混着一些真的九十年代的生活用品,旅行团徽章,海鸥牌相机,英雄牌金笔,先进单位水晶奖杯……

在摊子的尽头,我发现了一只大樟木箱,外形与老宅子那只极为相近,甚至上面的使用痕迹也一模一样。箱子旁站著一位老太婆,眼睛半闭着。我问:这是你的吗?老太婆张开口笑了,她穿着干干净净的灰褂子,手上戴一只泥鳅背的金戒指,不用看,戒指背面一定捆着红绒线,她的皱纹也和我奶奶一模一样,牙落光了,她说:呜呜呜呜。

7

我对爷爷的死印象很稀薄,可能他在我们赶回老家之前就已去世了。我听不懂家乡话,这是我和爷爷交流的最大障碍,也可能是因为他罹患食管癌,到了某个时期已说不出话了。中元节已至,庙里做法事,烧了许多黄表纸金银元宝,入了夜也火光不断,寻寄托的人太多。快三更时,我睡着了,没有听见幽冥钟响,倒是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在乡野的小路上走,还是那个红彤彤坠火的夜晚。醒来时,天将亮不亮,起先有只鸟啾啾叫起来,接着众鸟皆鸣,颇为喧闹,便没再睡着,想着不如稍晚去报恩寺门口吃碗素面。我睁开眼,仰卧着,看一只巨大的蛾于纱窗上扑动,几乎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翅膀上生了眼睛似的花纹。蛾背对我,那对褐色圆眼便瞪着我。我忽然记起,梦里的火光,或者是九岁前的火光,是真见过的。实际上,这事太过久远,我从未想过会在此时记起,甚至之前也丝毫不觉得与爷爷的死有关。我首先看到了灰色的天井,墙角边深绿的万年青,一口养着鲫鱼的深缸,我时常和爷爷的傻弟弟,也就是大家唤作呆爹爹的叔祖父捞那鱼。他在九岁时得了脑膜炎,从此心智停在九岁,那一年,我与他“同岁”。爷爷找了个道士看生死。按理说,他出身西医,应该不太信这套,可见已病重。道士烧一道黄符,火光里只见到我要被数来宝的人拐带走,忙叫奶奶出门寻我。梦中原是符火!大蛾子复又扑窗户,吧嗒吧嗒。我拉开纱窗让它飞出去,否则迟早撞在灯上烧了翅膀。其实,后来我又碰过一次数来宝的人,他还是穿着那身破衣服,头顶济公似的帽子,扎纸花的棍子上拴了个铃铛,丁零零丁零零,远处立起新墳和我爸亲手写的小楷石碑,弟弟妹妹正在做游戏,在田里追逐奔跑,小麦刚刚播种。里下河所有的水道,大至极宽仅次于江,小至极细的一条沟渠,都是由西向东朝海而去,唯独这块田中的是逆流。我也加入游戏,却不巧在逆流边绊了一下,摔在开春时仍覆有白霜的冻土上。远处也有火光,正在烧纸,葬礼未结束,众人仍要再哭一阵子,铃铛响起,身后传来歌声。我回头看,突然瞧见远处呆爹爹向我摆手,莫出声,我不懂乡音,可分明听他这么喊着。

呆爹爹热心与我玩在一处。他有一些残忍的直率,九岁的我比“九岁”的他多生了些心肠。某一日我养的兔子突然失踪,那是奶奶赶集时顺便带回家的,一直圈在院子一角吃山芋藤。我发动全家到处找,遍寻不得,呆爹爹啊啊叫,将我引至茅厕,兔子不知道如何落在那下面,毛浸得脏兮兮的,浮在一堆污物间。我当即大哭,他却拍拍手大笑不已。有时他突然侧过头,露出白鬓角,因总是穿着绛红色袍子,僧人般顿住了,若有所想。我们用零花钱赌钢珠转盘时,他总是这番神情,像钢珠滚落至哪一个小孔他胸中都知晓的样子。爷爷头七时,我们都在这么赌,只不过几乎每一次都只落到花生糖。花生糖是油纸包着的,打开又有层米汤凝成的薄衣,粘牙。我不爱吃,总是给呆爹爹。大人又过来捉,按着我们去棺材边守着,呆爹爹也坐得住,腮帮子动呀动,糖粘在他仅剩的后槽牙上了,他在用舌头把糖顶下来。

我偶尔会内疚地看一眼,爷爷生前因病已瘦缩,去世后未有大的变化,只是皮肤更加蜡黄。内疚来自于每日的钢珠游戏,但的确忍不住,红白两事时孩子手里的钢镚儿总比平日里要多些的,全数贡献给了摆转盘的人,转回无数花生糖。呆爹爹吃得多了反而叫嘴苦,有时我便将糖垒在棺材前的供盘中。

赢得最大的一次是一包红塔山。叔叔们点了三根插在香炉里,便分着在屋檐下边发抖边抽了,白气团团,守灵实在太冷。另有一只卡通小白兔钥匙扣。

那只钥匙扣具体什么样,我忘了,只记得兔子的脸被我摸黑摸脏,之后挂在了书包上。念完书,钥匙扣断了,我遂将兔子中间打了个孔,和一颗玉珠子,一个松石盘肠拴在一处,做了多宝串。那时我刚开始跑货,在附近某个小城里吃完早饭,沿着小街小巷乱走,迷了路。刚入秋,哪里都是桂花味,我没任何疑惑,觉得只要沿着一个方向走,走到大路上就行,走到哪里算哪里。一辆收旧货的三轮车从巷子另一端缓缓掠过,上面架着一张琴桌。我远远看了琴桌的形状,直觉年份该不错,便立刻追赶起来,作为古玩商,总是在追赶,特别是入行不久,对物品最为执着,不得手不罢休,这念头一旦冒上来,别的便再也顾不上。我见过死咬住一件玉器不放,追着每一手横跨好几个城市的同行,最后终于弄到了,像是长舒一口气,反而再卖掉也无所谓。三轮车越来越快,叫也不停,我八百米从未及格,却咬牙一直吊在后面,跑啊跑,行人们纷纷侧目。我背着一个书包,却把背挺直了,这样可跑得更放松一些,最后一个大下坡,三轮车顺势冲了一阵子,一拐弯远去了。等到吃午饭时我才发现多宝串已丢,顺原路去找也全无意义,索性作罢。

这一次却不知怎么了,当我爸揭开樟木箱向我展示或新或旧的一系列物品时,我突发奇想,多宝串会不会就躺在里面呢?箱子很大,我将头埋进去,木头构造横平竖直的,东西又少,有什么都一览无余,当然不会如我所期待。一个半透明文件袋中存放着些粮油票之类的旧纸,其中夹着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花生糖纸。

8

游人上香由前门进庙,经过四大天王,到了大雄宝殿便有箭头指引,让他们从另一侧绕行回去。后庙是不开放的,包括会客的屋子,居士住所,和尚宿舍等等。居士住所与和尚宿舍隔着一个小花园,有小门相连,白天小门打开,到了下晚某个时间便锁上,两边互不打扰,也免得生出事端。和尚们除了做早课晚课,并不怎么在各处晃悠,只有敲磬吃饭时人最齐,但也见不到脸,我们都坐在最后一排饭盆菜盆边上,和尚盛完饭菜才能去取,等他们开吃了,我们才能吃。听我爸吹嘘,有些大庙里规矩很多,吃饭不能出声,一百多人埋着光头喝粥,半点声音都没有!本来我已作好打算,碰到粥就放凉再喝,如此难度稍降。没想到中午的斋饭从不放粥,每次都是一大盆扎实的白米饭。戒律上规定不能有葱姜香菜大蒜,厨子便放辣椒,青椒豆腐干,醋熘白菜,小米椒凉拌莴苣,炒水芹,都是下饭菜,众人坐定开吃,吃得极香,呼噜呼噜。说是一个律寺,也不见他们有什么特别的课本,至少没见过《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四分律》或许有些可能。做和尚首先要剃度,之后受戒,受戒须得有戒师,也并不是想什么时候受戒就受戒的,还得等大庙放戒,戒师开戒坛,论理只有律寺才能放戒。同华说,你住的这庙比较小,不太放戒,报恩寺上溯东晋,自古开设戒坛,招学僧。剃了头穿上海青,离做和尚还远着呢,光着脑袋在城中设精舍讲佛法的,一般都只是光着脑袋罢了。我问:那俗人可以讲佛法吗?同华答,人人可讲。开口闭口讲确实也是俗人。

因住在庙里得了些方便,白天时可随意逛逛。庙子太新,天太热,除了逢庙必拜的信徒,确实没什么游人,法物流通处也关了音响,不再循环播放唱经录音。我打开小门,到小花园兜一圈,自来水管引来活水,从假山眼中喷流而出,紫薇花开得热闹,池塘中放了名副其實的锦鲤,至少不是那种只会抢食的小红鱼。鲤鱼晃动背脊,大大方方沿着池边周游一圈,好几条格外大的,颇有些秩序,白色跟着金色,金色跟着红色。树丛中有座小亭,摆着一张琴桌,几只鼓凳,一个小泥炉,大概是秋冬煮茶的,好久没人用了,泥炉里剩下几块碎炭也结了蛛网。花园设计得隐秘,树丛另外一边是和尚宿舍,被枝叶挡住了,旁人无法窥探。蚊子极多,我拍死了几只花脚毒蚊就打算回去睡午觉了,无意间瞥见一扇虚掩的小门,推开是另一处空院子,很显然还没修完,堆着一些建筑材料,地上抛着泡面盒和烟头,应该是工人留下的。

院子北角摆着十几个井栏。庙里并没有水源,这些井栏是做什么的呢?我蹲下来仔细数了数,四个明代的,其余皆是清代到民国的,以八卦形和圆形为主。每一个上面都皆有数条深深的绳痕,是经年累月取水留下的。哪怕知道它们只是搁置于此的井栏,我还是忍不住看向内里,只是被罩着的泥地与白灰罢了,但它们或许仍保留纵深的经验,截取一段地下水脉所形成的镜面在时间中映照出无数面孔,我等好奇观看者有意无意间探寻之。

再讲起井栏的事,已经是几天以后在报恩寺门口吃早茶时了。报恩寺对面有两家早茶铺子,一荤一素,素的开门早,卖完歇业,十点钟以后便关门;荤的做肉蒸饺,烫干丝,子母鱼汤馄饨。同华约我吃肉蒸饺,建议我写一组关于早茶的文章。他讲我天天在周边外求,应颇有些心得,比如我现在就能吃出机器切干丝与手工切干丝的区别了。如果潜心做些研究,虽不能有几文稿费,混混吃喝或许不成问题。同华笑说,连大宝都在坡子街笔会上面写着呢。坡子街是附近的一条商业街,本地年轻人很爱去喝奶茶吃炸串买手机配饰,还有几台五光十色时时发出动感音效的跳舞机。坡子街笔会并无办公室设在坡子街,至于为什么起这个名字,据说是几个创始人在坡子街爬坡时福至心灵;亦无纸质印刷成品,只设了个手机公众号,都是本地人发文章。我翻看了一下,有书画家,厨师,老教师,卖古玩的,出家人,服装店老板,原新华书店的退休主任,同华称这些人为“本地素人”,问我这个“外地素人”是否感兴趣;我颇为动心,对他说,目前我已吃过扬州早茶,高邮早茶,本地早茶,兴化早茶,甚至一直吃到了蟹黄汤包的最北线——淮安,但唯独有一处空缺,靖江早茶。之后如果有机会品尝,吃毕即动笔。同华颔首。

井栏嘛,可能是大和尚的个人爱好。同华补充道,庙新,得寻些有历史感的物件。这些井栏从何而来,是否从老城古宅拆得?同华有点迟疑,含含糊糊回我,不全是。本地有几方唐代井栏,已收入博物馆,有些可能是附近镇子或村庄里收来的。大宝有几个徒弟,成天开着面包车在远近乡里转悠,专拆石狮子,拴马桩,界碑,井栏,再卖给本地有花园的老板们,收入不错。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些人,其中有一位,花名叫“日行万步”,跑动极勤。

报恩寺又不同,附近都是庙产,我们吃早茶的地方,卖檀香黄裱纸的铺子,小超市,都由他们收租子。庙里也藏有文物,有董其昌的小楷《心经》《汝帖》之类,为了《汝帖》还专门造了栋屋子,起名为传汝楼。也就用不着再摆井栏了。这些下次再细说,你记下来了没?同华看了眼手表,该上班啦。

哎等等,坡子街笔会你是创始人之一吗?我追问。同华一笑,骑着电瓶车走了。

我一直怀疑同华是故意将这些事情说给我听,或者他对所有人都说,所以讲我二人投缘也不至于。他坐在那儿像是随口就能来上一段,语言清晰,表达流畅,时不时设置机关,头尾呼应或中途出离后又顺着线索找了回来,每一桩都有点听头。他也向大和尚要了串念珠,平时放在裤子口袋里,只有掼完蛋开始讲话时才拿出来摸摸,掌故像是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摸得烂熟,其中是不是有杜撰或弄错的部分,总之我是不知,懒得去查。据他自己宣称,他是我爸的学生,哪门子的学生也搞不懂,我爸早年在高邮师范与扬州师范学院教书,但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重点是,他跟着我爸能学什么呢?想来想去,难道是毛笔字?他二人连掼蛋都不打对家的。同华说:你爸打牌走的是刚烈的路子,太容易被感情控制,手气顺时反而赢不了,逆境方才百折不挠,或许还有些胜算。又说:你看老师,留着胡子,颇有些气度,讲话很有欺骗性,你的那些古玩应该由他来卖。我朝我爸看去,他正在和另外一个老头讨论手机里的毛笔字照片,两颗花白脑袋紧挨着,讲得不亦乐乎,草书这儿处理错了,写字必须要识字,写错便是另外一字,云云。那边喊了,再掼几局。他们立刻结束对话。我突然想到,同华不会是和我爸学习掼蛋吧?凭他对风格的清晰辨认,应已青出于蓝。但他有坚持,于掼蛋间隙说着故事,像热闹集市中的说书人,哪怕没有听众,仍忠于表演,脸上镶着表情,吐出每日最后一句惯语。有时候他又颇感伤,去掉职业面具,讲述间有极长的停顿,像是盘桓于心中的慨叹无法排解,只能沉默。这一般发生在酒局结束后,他将我爸与我分送至家与庙的路上。我也好奇我爸之前有没有听过这些故事,还是说,到了一定年纪,故事便不再相关,杜撰之心相应地减弱了,除了无法解释的散碎记忆片段之外,已无精力再处理其他。正如我已不会再关注开头与转折,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当古玩商,我到底在找什么?这些不再重要,一切都已转身,背对我们。年中他们的一个朋友死了,长期受病痛折磨,终于得以解脱。众人借机组织了一场纪念会,把那人生前的朋友,例如美食协会会长,书法协会成员都召集来。大家依次回忆,最后一位发言人说,身体好的时候是个好吃鬼,自诩美食家,天天喝酒吃肉,城里开了家素斋,想着不如清清肠胃吧,遂约我试吃,越吃越觉得没劲,总像缺了什么似的,最后店家说,我们这里是蛋奶素,卤蛋也是有的,要不要点个卤蛋垫垫?赶忙点了,只上来一颗,两人一人一半,这才魂魄归位。讲完,大家都鼓掌,好故事!谢谢各位亲友前来这场纪念会,让我们对其人其文有更深的了解。现在,散会!找个地方掼蛋去。

同华见我总是自称师兄,这倒是件可气的事情。

9

大宝约我凌晨五点出发跑货,由他的两个徒弟带着。大宝不会开车,一般骑着电瓶车就近铲地皮,有了车就能跑得更远些,到有海的地界去,比如南通鬼市。一见面,便把我从这庙口拽到那庙口,先去报恩寺吃一碗素面再出发。天还没怎么亮,但面馆外的桌椅已摆好了,已有准备着要干力气活的人三三两两坐定。报恩寺的和尚想必也正做着早课,其他铺子还没开,街上静悄悄的。暑气未上升,空中保有前夜的香火味儿。放网子的人也远远地走来了,他刚收了昨天傍晚下水的网筒,颇得一些收获,巴掌大的鲫鱼,昂哧鱼,铜头,还有一种我们称为参子的白条状小鱼。当地人很喜欢用巴掌大的鲫鱼烧咸菜花生米。去庙里之前,我在我爸的住处待了几日。一大早他就塞给我一根鱼竿,打发我到楼后面的小河里钓鱼,他也同时出门,在河对岸打一套太极拳。我问他在哪儿学来如此一套拳法,他讲,从老街地摊上买了本《杨氏太极拳》,照图习武。打完拳,他来望望我钓到了什么,往往一无所获,他遂告知我,骑电瓶车十分钟处有大河湾,好多人在那儿打鲫鱼窝。某一天不知为何,鲫鱼像是从大河中漏过来了,连续上钩了六七条。老头儿一高兴,亲自下厨烧了一盘巴掌大鲫鱼烧花生米,打了一斤黄酒喝了。我又问,你这本《杨氏太极拳》是八十五式还是二十四式,我爸摸着白胡子翻了一下,这可能是盗版书了,是三十六式。老街那边尽是卖一些假特产的,没想到书也是盗版的。大宝的店就在那儿。

素面所用的面條一般,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水面,滚熟了浇上三合油,配榨菜末生姜丝吃。三合油也常见,烫干丝也是它。汤算是当地独一份,我寻思是不是要写下来,投稿给坡子街笔会。一般的素汤难免假装朴素,以比较名贵的菌菇吊出鲜味,北方用口蘑,南方例如兴福寺用蕈油。这汤很简单,用蚕豆米吊出来的。面吃到一半,老板娘过来了,显然和大宝很熟,给我们每个人都加了碗汤,十分大方:么得事,就当水喝。我们就这么坐在大石榴树下,连喝三碗蚕豆米吊的汤。怕水喝太多,上了高速不好撒尿,四个人轮流去茅厕。回来时,我见大宝正盯着报恩寺门口看着。太阳已经照下来,把报恩寺的黄墙照得明晃晃的,早课毕,传来打磬声,街道仍将醒未醒。

跑货使人怦怦心跳头晕脑热。尤其是还未到目的地,将要看到的一切几乎未知时。实则也不是全然不知晓,只是仍肖想器物,形状,空气,对话,有一种在巷子里迷路却毫不在意的劲头。大宝和我坐在后排,闭目养神。今天我们要先抵达南通,接着把附近的几处小镇,例如海安,都跑一跑。南通是仅次扬州的古玩集散地,大量仿冒书画与家具都由此地流散入外地。一般人都只知道家具这一节,却不晓得书画造假水平之精,蒙了苏州上海杭州不少行家。大宝的书画鉴定知识一部分来自他的老师金旻,原新华书店的退休主任,又参照了本地所流传的晚清民国的书画家作品;另一部分则可能是在南通附近观看假画制作的心得。他身兼数职,除了在老街开店、铲地皮之外,还在一间厂子当职工,每月工资几千块钱,深得老板信任,若不知道底细,必定猜不中他的职务,他专门管——花木,从厂子露天的花草树木到老板办公室里的盆景。他年年参加盆景大赛,几乎本地所有的古盆都是由他手里卖出的。甚至他还编了一本书,以前从来没有人想到要编一本这样的书,却被他想到了,一旦抓住机会,别人也无从插手,这书叫做《本地历代书画名录》。他常年铲地皮,收了许多附近乡贤的扇面字画,这些都是第一手研究资料,剩下还活着的书画家,想要进《名录》也行,由大宝撰文拍照,但有一个条件:必须送大宝一幅画。连老街那处店面也是政府免了八年租金优惠给他的,毕竟是为文化事业作出了贡献。书编成了,名录还在扩充中,本地有个画家叫俞振林,小名头,画得颇有些味道,不久前去世了,画也被大宝炒到几千一尺。因为他手里最多!同华想收几张挂挂,无奈薪水微薄,只得摇头作罢。

记挂着坡子街笔会一事,我遂随身带了唐鲁孙文章的打印件,唐鲁孙早年游宦各处,与盐运颇有点关系,必然到过此地,吃过一些现在已消失的食物,比如野鸭炊饭,看描述,是放在甑中烹制,类似于广东煲仔饭做法,取野味的脂肪香气,加之油菜的清香,米饭须颗颗分明,爽口饱满。想象一番,倒也合理,不过油菜换成本地一种略带苦味的麻菜可能更别有风味。我复又翻看一番,正好闲来无事,便问大宝,文中提到的大家族“支家”是何许人,以及,还有一位正巧做客,也品尝到野鸭炊饭的金陀子金陀僧,据查是一位本地画家,《名录》有否收入他的作品?

大宝一时回答不出,但也不愿丢了面子,他睁开眼,想了想,金姓画家,我老师金旻这支应是最有名的一支,他祖父金野渠本来做道士,做道士也是家学,他曾祖父金石园也做道士,管本地斗姥宫,后来金野渠还俗了,专门画画啦,还当了官。至于金陀僧,唐鲁孙多半是记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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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留心坡子街笔会之组成,就会发现,它其实是本地晚报副刊的某种延伸,像松散的地方志联合体,再也没有比坡子街笔会里的“素人”们更热衷说本地故事的了,虽说绝大多数是个人体验,却总位于或远或近参差的时间中。如果同华故事集是追根溯源式厘清来路与去路的讲述方法,那么坡子街笔会正是深入细节肌理无限放大,众说纷纭,嘈嘈切切。下晚的声音越丰富,被描述的“本地”则越趋近模糊。同华既是同华故事集的说书先生,又是坡子街笔会的倡议者之一,恰似由一粒摇动水珠中观察世界的眼睛。古玩商的眼睛简单得多啦,它只停留在器物上,从不瞻前顾后,瞧瞧我们,比如大宝,扫荡一个个地摊或店面玻璃柜,偶尔将某件器物拿起来看几秒钟,又放下,不置可否,走到稍远的地方方才讲,不行,太粗糙,或是,残了,价格偏高。行里有句话(又来了):一上手便知有没有。不仅是说古玩商的眼学,更是说拿起器物的动作,内行人一瞧便懂,一系列动作经过无数次快速拿起与放下已成本能:小件的玉器首饰,以手指紧紧捏住,拿进绒布盘子中看,以免落地;瓷器呢,一手四根手指伸入口中,大拇指卡住,另外一手牢牢托住底,方便看底款,不至于脱手;带把手,盖子,嘴儿的,例如茶壶,长流注子,绝不能一上来就抓住把手和壶嘴处,年代久了,以上地方最可能是脱落后再粘的,一拿若是掉了,店家会盯着你不放,如果是盖子,要么摘下来放在一边,要么反扣再以拇指按住。圆有圆的拿法,方有方的拿法。将物件还回去也有讲究,得双手送还,确认店家接住了才放手,必要时添一句:拿稳了?对方也须应一声。至于细节处,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打开电筒看表面的风化,吃沁,磨损;再用放大镜看裂缝处有没有万能胶修补——贩子们总是用胶水混着木粉填补木器的开裂处,再以砂纸打磨后上色,最后以指甲刻画出使用痕迹,过渡处必定不自然;玉器呢,由机器打磨做旧,又做得过于一致,里里外外使用痕迹完全相同,正常把玩佩戴,哪怕历日旷久,也不可能如此均匀,人的痕迹总是记录人的偏好与习惯,连一颗方形印章都会由于指侧指腹的拿捏方式而导致其两侧磨损不尽相同,何况更为复杂的雕刻?而以上林林总总关于大小,形状,材质,图案,使用痕迹的“考掘”,都是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的,如此一年能看上几万件,看上十年,方有小成。甚至可以说,在场的大部分物件,都不值得伸出手拿起来;眼睛过处,无有情绪,无有疑问,痕迹学研究便是全部。

钓鱼又不相同。我的眼睛正盯着一朵漂浮在水面上的水葫芦花,它顺着水流过来了,耳朵形的叶子招招摇摇,顶着几朵淡紫色的花。这大概是里下河地区最不受重视的花,因为它总是漂来漂去,像由上游过来的,又像打着旋儿回来的。水乡的人喜欢荷花,红花莲子白花藕,到了季节,庙里总有居士送来几朵红莲供于佛前,花开过了便送莲蓬,和尚们分几只剥出嫩莲心吃了,其余搁在大雄宝殿的香案上。莲蓬头太重,插不住,只能和大米金龙鱼等供奉摆在一处。鸡头米花,深紫色,远远望去好似变种火鸡的头,怪得很。连菱角花都有些看头,一小朵一小朵,洁白的,谢了不久就能采到嫩菱,菱米子烧鸭子很香。而水葫芦花有什么呢?据说有外乡人养在透明玻璃缸里,当一种水培盆栽,在此地会被笑话的。从前有捞河的人,穿着连体胶衣胶裤,胶鞋扎紧,于水里半游半走,将漂萍水葫芦之类的捞上来沤肥。现在大家都用化肥了,便也没人再捞河了。水葫芦花出现了,给人望上一眼,打着旋儿走了,下晚让花色更深,便终于有了花的意味。向远看去,河转了个弯,水葫芦花隐没在水波细纹中。目送完水葫芦花,我复又盯起浮标。

在我爸楼后的小河中钓鱼,战绩颇惨,要么是“空军”,要么钓到的都是小鱼。竞争对手也颇有几个,都用了鲫鱼引诱剂,连我爸都愤然谴责这样极不道德的行为:使用鲫鱼引诱剂,太坏了!他与同华执意帮我找一处钓鱼胜地,我们遂来到兴化海南镇的邻镇——钓鱼镇。换了一处小河,仍是里下河上千小河中的一条。

下晚光线造成错觉。临秋小鱼更多,它们一般成群结队活动于水面,颇为浮躁。鱼钩还没沉下去,便被这些细小的嘴啄起来,浮标一直颤动,我们的眼睛处于明暗交界的光线中,水面与天相向倾斜,折角途中,目光恰好能在其中打开另一空间,倘若此时闭眼,出现的并非是黑暗,而是一片蓝色。浮标化为六颗连缀的星闪烁着,鱼群则是光的爆点,或者说是小小的光的爆炸,使得六颗星摇动。下晚是一天中最为流动的时刻,人就势漂浮于不断的水流。此时做“空军”倒也不错,抽卡游戏停止了,物件与物件之间,目光与目光之间产生一些勾连,不过我也知道,这些勾连都是偶然的,只要下晚一走,就进入了夜钓时间,小鱼活动频率减低,大鱼出来觅食。我爸给我买的鱼竿是渔具店的便宜货,不仅扬起时会自动缩回去让人颜面尽失,而且浮标还是普通鹅毛尾巴剪的,连夜光的也不是,更别说材质了,有些鱼竿能精确传递鱼咬钩的细微频率,这一支拿在手中只觉得重。眼下他们掼蛋结束要吃饭了,我也就随便抛出最后一竿,勾住一朵水葫芦。

11

21世纪初第二让人惊讶的发明应属自动投稿机,这是一位乡村钓友和我说的。下晚时分,我正要收竿吃饭,突然看到左边多了个穿灰T恤西装裤的中年人,长得无甚特别,大概就是里下河地区普遍的那种样貌,不高也不矮,分头,五官平淡,手臂和脸由于长期垂钓变得黝黑。里下河地区钓鱼成风,车沿着乡间一路行驶,没一处河湾,没一处沟渠,没一处小桥是宁静的,甚至市区的公园,源源不断排入着生活污水的水道,寺庙后的小湖边也全是垂钓者。入了夜,种了杨柳的河滨散步道隔几步便蹲着黑影,水面插满了载沉载浮的荧光浮标。有游人坐着画舫听戏喝咖啡,意兴大发之际,走上船头吹吹风,忽然间闪光的某物从耳际嗖地掠过,原来是画舫过桥,桥上钓鱼的正在抛竿,好险,若是钩着眼睛或耳朵那可惨了。如此,在海南镇旁的钓鱼镇的一条野河边遇到钓友也不是稀奇的事情,他甚至长得有点像我的二叔叔,也就是我爸的弟弟。时是一个自学成才的麻醉师,据说麻得很好,说全麻就是全麻,说半麻就是半麻。他也迷上了钓鱼,上次拽着我讲,大哥要买一条小船,顺着老家的河飘荡,不如这船先給我钓鱼。钓友一开始并没有开口。他的钓具比我的先进许多,但我观察到,他是个极有道德感的人,因为他同样不使用引诱剂,只将酒糟做的鱼粮团成了几个大团,远近投放两处,打窝。鱼钩大,上面的铅坠也大,可沉至较深的水中,穿完饵料,他便抛钩入水,坐在一张折叠椅子上,点燃一根烟。我将水葫芦花解下来放入水桶中,也打开折叠椅坐下休息。如果钓鱼有派别,我该算是站立派,从来学不会将鱼竿搁在支架上的技术,说白了,就是停留在入门阶段,原因有二:一,认为乡村野钓的乐趣即在于简陋;二,我爸提供的钓具实乃精进之障碍。站立派的后遗症很多,腿胀手酸眼花,闭上眼世界晃动,皆是波涛。我坐下,晃晃头,让眼前的乡村平静下来。这时候钓友问我,空军?我颔首。他咂了几口烟,这季节小鱼多,钓上来也没意思,等天凉,鲫鱼大些。我试探着问,你这是钓鲢鱼?他将烟掐灭,是,大头鲢子。说着提竿观察,饵料不知是被吃了还是顺水走了,他又搓了一团,小心地让饵料抱在鱼钩上,讲,这种料很香,就是以前牛奶麦片的味道,还有麦乳精,加了些黏合剂,水泡了短时间内非但不散,反而抱得更紧,不过久了也不行,水流大。哎,你多大,麦乳精恐怕没吃过了吧?我分辩,吃还是吃过的,小时候过年才有得喝呢,好比结婚酒席上才有健力宝,挺稀罕的,我爷爷生病了也喝,觉得有营养,现在才知道,里面只有糖。

又过一小会儿,身边树荫处聚起蠓虫,花脚蚊子也上来了,绕着人飞,钓友忽然站起来拉竿,却是一头昂刺鱼,这鱼个头小,力气却比参子鲫鱼都大,出水时昂昂叫着,吃钩又深,得避开它的硬刺,手指捏住两腮处,使它大嘴张开,才能将鱼钩取出。真可怜,钓友将它抛入水中,又贪吃,脾气又暴躁,为吃一口受这么大的罪,碰到没经验的,钩子一拽,肚破嘴烂,也就活不成啦。两人一时无话。众人派同华唤我吃饭,远远屋檐下面亮灯的地方,同华露了露脸。钓友亦回头望,哦,从市里过来的?同华我也晓得,不过不打招呼了。他又拉竿,这次有条不小的鲢子,一直和人比力气。钓友站起身,示范道,这时候就不能硬抬竿了,鱼在水下的力气是在陆上的十倍还不止,你得溜溜它,牵着鱼散步,同时斜着拖至岸旁,把鱼的力气耗完了再说。于是,我们一起溜鱼,向左边走走,再倒过来向右边走走。走了十分钟,钓友示意我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带柄大网兜,鱼已经在靠近小码头的地方翻起水花了,看准了趴下一捞,行了!鲢鱼确实累了,腮一张一合,黑色背脊滑溜溜的,大头也不怎么再动了。钓友戴上手套,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开始杀鲢鱼,大剪刀从肚子剪到鱼的下巴,将内脏与腮拽出来;一把带孔刮刀魝了大鳞片。鲢子土味重,内脏吃不得,他头都没抬地说,顺手将鱼肚子里的东西抛入水中,又舀起河水,把鱼和宰杀现场冲洗得干干净净。内脏中的一只白色鱼鳔,漂浮于河中,点头似的动着,虽然周遭已暗,却颇为明显,不过很快也消失了。钓友笑笑,开荤了,大鱼小鱼都赶来吃,一下子分个干干净净,挺好,取之于河,用之于河。他将鱼收入帆布包,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不是本地的吧,做什么的?我仍处于对他宰杀手法之快的惊讶里,张了张口,总不能回答晃膀子吧,遂与他讲,我来参加坡子街笔会。钓友微微一笑,看来同华是你朋友。投稿给坡子街笔会?稿费没几毛。我问,那怎么投?他摸摸下巴,说,你别和同华讲见过我,我就说给你听。坡子街笔会是晚报副刊摆不下了,给市民群众过过瘾的,毛毛鱼,晚报也不是大家都能发,老是那几个人,正经杂志,镇上的,市里的,省会大城市的,都人满为患,满河有主的鱼,但总有漏出的一两条,人力捕捉不到,得借助机器软件,网上下载一个自动投稿机,注册费几千块钱,它能源源不断地帮你投稿,一稿多投,一鱼多吃,几万本地方杂志,全靠软件筛选,自动投放,谁也发现不了。说罢,钓友拾掇好钓具渔获,向我挥手,朋友再见!

12

一九九八年大水以后,城中照样不搞雨污分流,每到夏天几场暴雨,大家就得在淹到膝盖的浑水里半游半走。再碰到收旧纸的人,已是我开始练摊时,他在我隔壁,可是认不出我了。当时摆摊仍在两个牌坊间,正面对着朝天宫的棂星门,背后是红色的影壁,中间一圈石栏,卡着城市内河的一段暗流,静止不动似的,太阳一晒,冒出些臭气。放金翅鸟的人正养到第二只金翅鸟,他拍出铜板,据说这铜板是内河清淤时,探测器探出的宋钱。铜板在阳光中翻了几个个儿,被他捂在手背上,猜猜是正是反,放金翅鸟的人吆喝起来了,过路的三三两两聚住,盯着金翅鸟抽牌,一抽抽得对,再抽还对,不由得信了,接下来算命或赌博也就顺理成章了。一般来说,放金翅鸟的人情愿玩一种类似六合彩的抽牌游戏,来钱快,一小时不到就赚得几张红色大票,但赢得多会被举报。不一会儿民警来了,他拿出另外的道具,转为鸟卜。鸟卜用的是一套小卡片,卡片上画了些古不古新不新的小像,有的是民间故事,有的就是一句俗语,比如曾二娘烧好香,薛平贵回家,铁树开花,前手捻钱后手空。有几张特殊,描述了故事前因后果,写了好些字,练摊无聊想读读解闷儿,可金翅鸟从来不抽给我,偏偏衔出前手捻钱后手空,放金翅鸟的弹了一下鸟嘴,鸟惊得飞起,一飞就翻出翅膀里的黄色花。

收旧纸的人不再卖旧纸了,甚至已变成了另一类贩子,专卖菩提子,核桃,树脂做的琥珀。我们称之为卖文玩的,和卖古玩的是两码事。他和一个女人走一块儿,他负责钻眼儿,剥核桃,磨掉树脂外皮假装发现了绝世琥珀,女人专门穿绳子打结。摊子前总聚了一小圈看热闹的人,赌核桃剥出来是公子帽狮子头还是矮桩,他说这核桃是燕山山脉所产,不是东北的,东北那些叫做秋子。摆上一天,也能卖上几十对,核桃皮中流黄汁,染在手上洗都洗不掉。女人不太开口,看起来不太像是他当年的女朋友。那个女孩是扫叶楼服务员,推销龙井和碧螺春,边泡茶边讲解,话很多。如果有老板开着车来,就泡上碧螺春,摆出小点心;我们去,则冲一杯茉莉花茶。清明过后,生意差了,白天没客人,晚上都掼蛋。她做白班,时不时上清凉山垃圾回收中转站找收旧纸的人,有次碰上我逃课,三人无处可去,天又冷,便转到公园自助烧烤处生了一堆小火,在小卖部买了些冻麻雀,据说烧烤点的冻麻雀都是在城里抓的,肉既臭且油,不能吃,只能烤着玩。之前生火的人可能没离开多久,一些碎炭没烧完,风一吹滚动起来,闪出一串暗红与白烟。

我一直觉得那年之后,我们城市夏天的雨越下越小,一年比一年小,虽说江水仍倒灌淹至膝盖,但远远算不上是茫茫大水。再也不会上下左右连缀,无有前后,甚至失却时间。雨最大时,学校下午停课了,我披上雨披,一路骑车回家,骑上草场门桥大坡,外秦淮河水已涨得极大,桥身微微颤动,灰色波涛吞没河堤,好像人与河都被放入一颗滚动的骰子中,天地颠倒,到处是倾泻的水。桥上放风筝的人,桥洞中弹棉花的夫妻,河堤上卖废品与拼装收音机的老头统统不见,一直到水退却了,他们都没有再出现。原本我总是想买一只薄薄的好似卡片般放入衬衫胸口口袋中的收音机,雨过了后,也忽然丧失了兴趣,哪怕去回收站也不再找二极管,只是从旁看着收旧纸的不厌其烦地翻开一捆捆旧书报。他说,前次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位老教授三十年以来写给好友的信,其中提及许多研究相关的细节,一定能卖个好价格。如果能再发现几本名家日记或是古籍,甚至一两张错夹在书页中的小画儿,那就太好了。我也会顺手拿几本书回家,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竟十分催眠,也可能是雨太让人疲劳,虽然已告一段落,但城市中到处是新鲜的水痕,砖墙上,桥墩上,公交车站牌上,都像被整齐地划过一刀似的,人的精力便也从这条缺口中流走了。我爸单位里有棵百年大雪松,由于底楼出租成了饭店,排风口直对着它吹,已死了一半,被水一泡,另一半也死了,变为铁锈色的大扫帚。只要有一丝微风,就扑簌簌落下许多枯针。来上班的人越来越少,三楼转角厕所处满是剩茶水和烟头的红色水桶好久没有人清理,生了层白沫儿,可作微生物培养皿。阅览室倒是每天都开,管理员阿姨漫不经心地将几份报纸铺在进门的桌子上。我找到一处睡觉胜地,大家都不晓得,其实阅览室最里面还有一道门,进门是一间小图书室,书架极密,只能侧身通过,如果要查另外一面的书,必须走到头,反身再走一次。这间图书室没有窗户,角落上方设有一圆形气孔,不开灯时,气孔悬着,好似一颗烂掉的枇杷。一进去我就睡得天昏地暗,有几次甚至睡过头,好在管理员阿姨没忘了我,下班前唤我出来。我理理衣服下楼,再从另外一个楼梯走到我爸办公室,装作是放学归来。雨过之后,不仅困倦,连空间感也错乱,屡屡上桥时疑惑,桥像是被天与水挤压出来的一条轨道,人与车像是滑过轨道的钢珠,像从前玩的钢珠赌博游戏,不知道何时便滚落到一个洞中去了,那必然是天与水被捏作一处的所在。

收旧纸的人认不出我是因为眼睛坏了。玩凤眼菩提有种越小越好的讲究,已超出《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的设定范畴,如果找到六毫米直径的一百零八颗,最高可卖到十万元。收旧纸的人从产地东南亚批发了十麻袋凤眼菩提,没生意时便拿着卡尺一颗颗量,据说东南亚人特制一组六毫米、七毫米、八毫米、九毫米的筛子,每到凤眼菩提或学名鼠李科枣属植物的收成季节,便将无数种子依次筛过,即为,如果筛眼中有漏种子,那么再换更小尺寸的筛子,直至无漏种子。一开市,最小的种子就已高价卖到北京。可收旧纸的人觉得一定有漏种子,遂将尾货包圆,一颗颗经手,如果穿成念珠,他早功德不可计数了。可对他来讲,这仅是种子罢了。量完三麻袋,共得二十七颗直径六毫米的,不仅眼睛不认人,颈椎也坏了。有与他相熟的,往往笑道,剩着这么多菩提子,灌枕头治颈椎病吧。我也想告诉他,其实二十七颗可以了,《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里说了,数珠一百零八,五十四,二十七皆可。但我又忍住了,怕一旦说上话,便要问他,你为什么不寻旧纸了?你怎么会变成一个卖文玩的人?

在我爸单位一楼的紫光图文快印也遇到过收旧纸的,他踩三轮车来,收打废的图纸样书,我正在隔壁传达室偷信。偷信是为了集邮,传达室接收全国各地的投稿,许多有地方特色的邮票我没见过,还有些虽常见但很难集齐的,例如中国民居。一般我偷到信,便拿尖头剪刀将带着邮票的那一块挖下来,并不破坏稿件。这些邮票得先泡在清水里,把浆糊化开,让它们与信封脱离,再用指尖轻轻擦去残留的漿糊,换一次水,最后一张张贴到柜子门上,等第二天干了揭下来收入集邮册。我对集邮并不算热衷,只单纯为了打发时间,偷信偷得不勤,况且这楼里不止我一个偷信者。收旧纸的见到我,没太吃惊,他像是顺口提了一句,上面两个杂志,五六十年代便刊行了,每年处理很多废纸,有没有办法搞到知名作家的手稿?我问,哪些知名作家?收旧纸的撇撇嘴,巴金,叶圣陶,你找找。

那时我还不是古玩商,不然就会去阅览室翻一翻过往的杂志,对知名作家进行一番统计。我只晓得,杂志社收到的稿件,以八百字或一千二百字的稿纸誊写,打印的相对少见,大家都买不起电脑,但偶尔也会夹着一张三点五英寸软盘。根据偷信的经验,有些稿件字数奇多,简直是寄来一只包裹;有些则轻飘飘的,大概只有一两张纸,多半是寄给一楼的诗刊。信箱塞得极满。信薄,邮票就贴得少,往往是中国邮政最普通的那款。

放风筝与钓鱼其实无甚差别,等我钓上鱼才明白过来,那已是二十年后了。大雨后,桥上没什么人再放风筝,就不用担心线打在一起。那时风筝很简陋,是一种糊着纸的蝴蝶风筝,颜色艳,雪青,用几个大圈渲染出翅膀上的花纹,不太像蝴蝶,像大蛾,背上都是眼睛。买风筝得会挑,大多都头重脚轻,放到天上打飘,横过来,失了重,一顿一顿地平落下来。挑不好也有补救的办法,但需要些技术:在蝴蝶两个尾巴上系狗尾巴草,讲究些就扎上布条,使它能站起来,吃住风。有时候还须一边系得多一些,另外一边系得少一些,架子本来就不平衡。哪怕风筝不行,大家也不会去找卖风筝的人,毕竟三块钱一个竹子骨架的风筝,一块钱的轱辘,线五毛,至少能玩一下午,更何况,换一个还可能更不行。技术好的能在河上放好远,不过瘾,就去找卖风筝的再要五毛钱的线。越远越难把握,我手持轱辘,双脚钉在桥上,忽然世界变得稳定,我、桥与河、空中的点形成了坚固的三角形,雨真的过去了。忽然又变了形,先是风乱,水上的风与波浪相互作用,形成漩涡;我手上也乱了,不再有规律地动一动轱辘,或者收收线再放放线,能明显地感受到风筝没劲了;两条边渐渐折至一处,天空像被一个变戏法的人先扯开小口,他隐蔽的拇指食指一點点拉出一条丝布抖落,丝布便是风筝,直向下飘,落入水中,消失不见。变戏法的人和我离得太远,变完风筝,他自己也一闪身消失不见,轱辘上空余很长很长的一块钱的断线。这时候有人骑车从我背后经过,丁零零丁零零按车铃。我转身一瞧,原来又碰到了收旧纸的人。他说,看到个风筝,原来是你在放,从河那边骑过来,一开始风筝在我前边,后来就到我后面去了。接着他又问我有没有找到知名作家手稿,我摇了摇头。

正巧要去收废纸,一起玩呗。他还是踩着辆三轮车。天又有点落雨,已是初秋了。我坐在三轮车后面,卖旧纸的把雨披借给我披着,自己头上套了个塑料袋,颇为滑稽。遇到上坡时,他站起来,弓起身子,踩上一段。我们路过一些民国时期将领的小楼房,很快便到了。传达室给他两只大麻袋,过秤,象征性地收了几块钱,他就又踩着三轮车,载着我去湖南路菜场后面他所住的平房,雨下大了,还有些冷。我端着个小板凳坐着,收旧纸的去隔壁老太那儿借来一只生好炭的煤炉,二人遂一边翻找一边将废纸投入炉火中取暖。我见过杂志社的征稿启事,最后一行写着:大作请自行备份,恕不退还原稿。如被采纳,本社将另行通知;如三月之内未有通知,则可另投他刊。我翻看了一下,颇有一些日期没有超过三个月的稿件,作者肯定不知道自己苦等时,稿子已被投入火中。为了表示点尊重,烧之前我们都打开稍微读一读,读到了许多情诗。

13

大宝也是收旧纸出身,他时常有些吹嘘,古玩商大多虚张声势,要么把别人的际遇安在自己身上,要么夸大捡漏故事。如果仔细观察,大宝都对得上。不过这并不能怪我们,毕竟买卖靠吆喝,无非是想卖个高价罢了。一般相熟的客人也就不点破,他们直接砍价。收旧纸出身的与我这种无所谓派又有不同——他们都格外注重字。带落款钤印的书画,刻名号的器物,带边款年份的印章,古籍善本,这些才是他们的重点搜寻目标。大宝经常和我说,他的许多东西是早年由扬泰地区大家族后人处铲地皮而来,最差也是扬州文物商店释出,上面还盖着火漆印呢,火漆印一般屎黄色,蜡似的,坊间亦早有仿冒,不过假的粘不牢,真的才经年不脱落。说着,他手一抠,大砚台的火漆便掉了。大宝活用百度百科,根据器物上的名号查出可能对应的名人,碰到号太讨喜,明至清有三人所用皆同,他会选一个最出名的,复制粘贴发在微信朋友圈中,并附上一段他觅得宝物的经过。大宝对编写故事十分有热情,不亚于《本地历代书画名录》,一旦被坡子街笔会采用,则要加上“坡子街”三字标签,再发一次。他和我讲,这些器物的介绍词已编号,配上照片,录入文档,存在电脑中,万一他死了,儿子就可以用现成的啦。儿子已经戒了网瘾,找了个正经工作,前几年,大宝就是个有孙子的人了。他夏天身着飘逸的练功服,冬天着对襟棉袄,仔细扎一条颜色略有些艳的羊毛围巾,说话带着笑,烟酒基本不沾,一直做厂里的园丁也不肯退休,碰到他,你会不由得感叹,这真是个快乐的古玩商,就是讲话夸张了些。他碰到同华便更要摆摆声势,因为同华也是个爱字纸的;哪怕大宝真的在四大家族那儿铲过地皮,捡了些便宜,也比不上同华是四大家族历史考据人,地方博物馆数条介绍的撰写者。大宝咳一声,讲,本地是没人比我懂书画了,博物馆最近征集到一批东西,几乎全假,要我去鉴定,我能说什么?告诉他们打眼了?又不给我鉴定费。顿了顿,眼珠子转了转,倒不如把《名录》里的打包收走。同华不语,专心开车。大宝从青藤的草书讲到祝枝山的楷书,又提及报恩寺里董其昌的心经,哎,这人也不怎么样,不然人民群众怎么抄了他的家呢?况且,十几年前寺里一场大火,烧了六七小时,早就都烧掉了,找人到南通做了一张假的。

同华从后视镜里盯了盯大宝,假的?怎么个假法?大宝晃着脑袋,纸不对!

——怎么个不对?

——一看就不对,做旧的方式有问题。

——具体什么问题?

大宝摸摸额头,是一个烦恼达摩了,老纸的黄色,不仅是氧化所导致,为了防虫,染黄过一次,用的是黄檗,所谓硬黄一卷写兰亭,现在的仿制往往不知有防虫之步骤,直接做旧,仔细瞧不一样。

虽然我看不到同华的面孔,但我知道他又笑起来了,每次他开玩笑时耳朵总动得很灵敏,据称是票戏养成的习惯。他说,报恩寺所藏董其昌心经,泥金写就,用的乃是瓷青纸,别名鸦青纸,是深蓝色的。

我也不曾得见报恩寺的董其昌心经,历代贤妃图,八大山人册页,七千八百一十六卷乾隆的《龙藏》,《汝帖》呢,空有一个传汝楼,并不存放于其中,传汝楼只是《汝帖》的衣冠冢。同华笑道,说衣冠冢有点过分,不如说,传汝楼有一种象征意义,“传”字嘛,意味着《汝帖》存在,且会一直存在。此时我们已将大宝捎至老街店中,顺带买了两只草炉烧饼。本地不兴吃饺面配烧饼,嫌吃得一肚子面,不好消化,二人转去城隍庙旁的豆浆摊子喝碗淡浆。烧饼上芝麻很多,咬一嘴掉一身屑子,我拉起衣摆抖抖,抬头看同华放下碗,即刻就要说起故事,赶紧抢先:这批书画极少展出,不与民同乐,讲不过去。同华正色,庙里的和尚也看不着,东西在银行保险柜中,这是报恩寺的传统。我用手指沾着芝麻一粒粒吃着:知道和尚们爱藏东西,放银行保险柜还是头次听说。据说某庙中有个名碑,历代书家都要去观摩,碰上战乱,和尚们将碑藏起来了,一直没松口说出藏在哪儿,前不久有人找到了,发现原来是字朝下当桥板,遂站在溪水里摸啊摸。摸出了碑上面的字。同华嫌烧饼干,又叫店家添了半碗,我也头次看到豆浆也能半碗半碗买,可能是本地传统。他讲,有点玄,感觉是大宝写的小说。石碑有白石的,有青石的,挑选时很有讲头,青石有名的是阳山碑材,白石有曲阳白石,质地不同,铺在地上一瞧便瞧出来,对着小溪摆不合理,雨虽打不着,但大几十年日日不断的溪水腐蚀更要命,石头是一片片剥落的,字刻在表面,剥个两层,就只留下个印子,什么都看不清了。本地庙里的碑大多人找重刻过,稍微好些的,也是因为本来立在亭子里,你们那儿有个开了许多裱画铺子的碑亭巷,对,正是这种碑亭。我拍拍手,你此番话也是大宝风格。如果是你,你藏在哪儿?同华哈哈一笑:我把它劈两段,砌成灶台,字朝外,贴层砖。我知道他快上班了,便也胡说:那你家就叫传灶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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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和尚当中有段时间没有做报恩寺住持,由法弟苇宗替他。苇宗在闽南佛学院学了几年,归来又在报恩寺数年,南舟看到他眼睛露光,走路脚后跟不着地,觉得异相,害怕他活不长久,便这么定下来了,怕遗憾尔。随后,南舟由方丈室搬到藏经阁东房的前间。读南舟自传,我发现这是他最为悠闲的时光,南老记忆力很好,哪里讲学,哪里兴庙,收了多少租子,支出多少钱物,几十年过后仍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可这段时间,他说“为学僧讲课,讲什么,记不得了——”这是一九四二年,他也不过四十出头,夏天去姜堰讲经,观音庵托他收两个孩子为徒弟,一个起名叫法骅,另一个叫法骝,都是马名,他遂带着这两个孩子一起回去了,智老人坐车,他与孩子步行,三十里地也走得,薄暮时分便达报恩寺。

加上之前还收了个徒弟智叡,差不多同岁,都是十岁十一岁上下,可以作伴,就一起住到藏经阁东房的后间,三个孩子睡在两张合起来的床上。藏经阁藏的经,当然就是《龙藏》,据南舟记载,运来时都是宣纸卷儿,折成经摺就花了三年,还得给每一册上香樟木版,每十册便入同为香樟木所制的盒中,一共装了七百二十盒,木版与盒上都要刻上经律论某本某册,刻字中用孔雀石研磨制成的绿漆涂色。这七百二十盒装在上了三层清漆的香柏大橱中,百虫不侵。然而藏经阁大柱子裂缝里排着整整齐齐的臭虫,南舟日记笔触细腻,这一节颇有闲趣,对藏经阁的小动物们进行了一番观察,也是我最喜欢的段落,忍不住摘抄在此。

有关臭虫:“每晚我拿着触火去照照小孩子时,尤其智叡,有臭虫拣被单与小孩颈间皮肉相连接的地方,后面两只脚搭在被单上,前头的两只脚搭在皮肤上,慢慢吮吸小孩子的血液。被单一有动摇或孩子翻身,它马上两只前脚收回来,从被单上逃走。”

以及蟒蛇:“还有一件奇事。大楼塼墙的内面,所有柱子都有一半包在墙内。年代久了,砖块与木头多有几寸的距离。某日晚上,照例去照顾小孩时,见到一条大蟒蛇——肚皮的直径有二寸多,在那裂缝里蠕动。我向它一顿祷吿,没有再理它。它从何而来,何处而去,钻在那砖墙缝子里,又何所为,百思不得其解。小生物的生活,人类有许多莫名其妙。”

三小徒将蜡烛插在香炉中,又用玻璃瓶置于火上烤锅巴吃,弄得满手满嘴黑灰,一开始还不承认,后来再问了才说,南舟又气又笑,此事也一并记之。

其后日记中再无提及此三小徒,一是时局动乱,聚散无常;二是南舟数年后便离开了报恩寺,四十年未归。我想到所住庙中的小虫,如今木柱都用制经版的香樟木,再无排队的臭虫了,但那些大蛾,蟋蟀,花盆下的鼠妇与长虫,只要你翻翻看,它们就会出现。

另外,大宝提到的大火,烧的是报恩寺的最吉祥殿,从晚上七点报火,到十点多火扑灭,烧了三四个小时,并不波及藏经阁。据说把大殿上的一根明代房梁烧没了,现在已经很难找到如此庞大的一整根木头。房梁上刻了些字,同华曾背给我听,我回到庙中小床上即忘了。问他起火的原因,他说,一说是旱雷正好劈在大殿上,另一说是庙中最老的小和尚,也是守殿和尚,一直住大殿后面的小间,负責敲早晚钟的,肚子饿想用热得快泡些藕粉,结果电路老旧起火。同华表示他偏向第一个讲法,哪栋老建筑不会被烧一烧呢?我问他,什么叫最老的小和尚。同华道,一些和尚到老了还是小和尚,好像报恩寺里他年纪最大了,法号里带个马字。

最吉祥殿里有口钟,最老的小和尚敲的便是它,不过,新年的头响必是留给最大的施主。钟身遍布香油灰,钟槌上拴着红布头。白天,最老的小和尚坐定于文曲星像旁,拜文曲星的人最多,遂摆上一张桌,桌上放着捐款簿,信徒随喜后,自己将名字填上,名字可以写简字,捐款数额则要写繁字,以防做账时擅改。有些寺庙改由二维码随喜,微信名与照片自动记录,始终没有在纸上来得慎重。最小的老和尚用红纸写了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仟万等字,贴于桌角,方便施主们对照。可以看出,原来还有个亿字,可能实非必要,便遮起来了。最老的小和尚有些委屈,这些数字刚做小和尚时就学了,他能写得很好,也写得很黑,用的是一得阁浓缩墨。不论捐多少,碰到小孩子,最老的小和尚都要拿一颗花生糖,老式油纸包装,模模糊糊印着蓝色花生图案,比起苏州庙里给粽子形状的松子糖,便宜得多啦,而且每一颗中至少有四颗花生。超过伍拾圆的,则送一个小莲花灯,灯里头有张小纸条,还可再写一次名字,最老的小和尚会取出竹竿,将它挂到离大殿顶子最近的地方。有的小孩结伴来,许了心愿后偏要挂在一起,最老的小和尚找了个宽敞的好位置,文曲星的眼睛朝那个方向看呢,我挂到目光里面去,他调皮得很,不仅抬起手臂,还做出要跳一跳的样子,将莲花灯挂得很正。可倘若有人要敲钟,他就不让了:摸一摸红布头,摸一摸钟身子上的大鼓钉,沾沾福气即可。故而,红布头总是被摸得很脏,像很久没有洗的样子;钟身子上的大鼓钉格外亮,人们伸手一摸,闻闻手上,一股子香火味道,确实是福气。

出最吉祥殿向左,走百多步,还有一口钟,既不让敲也不让摸,据传是南唐永宁宫的旧物,后来挂到本地钟楼,钟楼塌了,又挪到了烈士祠。我读了好几篇措辞内容极为相近但署名并非同一人的散文,皆提到此钟,说它造型古朴,身上隐约有同光二字,证明铸于同光年间。但我推测,这几篇文章的作者们从未亲眼看过此钟,因为钟侧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不至于注意不到,可能是锈洞,也有可能是被小型炮弹打中了。我怀疑这系列散文是自动投稿机的手笔,它的最新功能是微调某些语句顺序并随机选择笔名。不过,无论如何,重复使用并强调的内容中总是蕴含值得关注的信息,无关乎有用或无用,真或假,它只是提示我们,这儿有颗小钢珠掉入洞中了。其一是此钟最早的一张照片,照片右三分之一处有两口钟,皆放置于泥地上,后方背景过度曝光,不过依稀可见是一小斜坡,坡上十数棵小树,应是碑亭落成而新栽的。怎么看两口钟都像暂时放置于此。左边弧线优美,钟口成莲瓣型的,正是那南唐钟;右边的方头束腰,颇有拘谨之感,应是清代钟。另一是段文字,讲的是妙闻和尚一九八八年时带着南舟的保险柜钥匙回来,久违地看到此钟,“由心羡到心动”,遂提出申请,将其放入报恩寺中。申请批准后,我想妙闻应是十分开心的,他立即为钟建了一个小小的红亭子。隔著红色栏杆细看此钟,确是年份古矣:钟钮龙身拧立背部高耸,力度感十足;牡丹花纹饰的花蕊部分刻画为大如意图案;莲花为小瓣,突出中间的正圆莲蓬与莲子,红花莲子白花藕,必定是红莲了;钟身上主要为方形构图,三个方块套成回字形,围成两圈,间隔以简洁的双起线弦纹;整体造型流畅朴素,却不笨重,至钟尾,线条自然垂落。妙闻讲得很含糊,“这钟以前常常见到”。一九四○年时,日本人轰炸本地,李长江驻守,见此钟遭受炮弹而不毁,特建“古钟纪念碑”,提及此钟的另两个名字,“飞来钟”与“钟丈人”,作为守护本地的宝物,自古以来颇多人跪拜焚香,民众亦感亲切。一九四〇年妙闻已二十岁,是该见过。

妙闻随身携带着钥匙与南舟白桥的证明字条,找到上海的中国银行。中国银行早就收到消息,说今日会有个和尚前来寻字画,作陪者为两居士,特派三名全行最稳重的工作人员前来接待,两女一男,皆佩戴白手套,白手套下面,拇指与食指微微翘起,是因为他们是柜台出身,即使被调派办理私人客户业务,仍然每日套着橡皮指套,领头男士更甚,每隔一段时间便忍不住搓一下手指,点点想象中的钞票。妙闻交出钥匙后,他们仔细研究了钥匙上的编号数字,去银行档案部门翻出第461号蓝色硬皮笔记簿,找到记录,上一次顾客申请打开是在一九四九年,取出金条钞票粮票地契若干,剩余字画未动。白桥是静安寺的和尚,此保险柜是以静安寺的名义登记的,实际使用者是南老。稍等,在这四十年中,银行曾经统一更换过一次保险柜,其中有六名核心成员在场,互作证人,先分批将旧保险柜中物品取出登记,再移至新保险柜,并记录新旧钥匙编号信息。妙闻的钥匙是千字文编号,兑换至新保险箱的阿拉伯数字是651。然而抱歉,651号保险箱倒数第二次记录为“静安寺寺产,打开后收归国有,接收方,上海博物馆”,所以现在的651主人已更换,是一名上海普通市民。

一行人并不放弃,遂又至上海市博物馆询问,南舟和尚心细如发,从小练字,将字画存入保险柜之前,加入了标注字画名与“报恩寺藏”四字的楷书题签,并一式三份,白桥处一份,银行处一份,自留一份。博物馆库房极大,地上整整齐齐一排排或大或小的木箱,架子上有各类卷轴与装盒,博物馆库房答复,确实非常时期送来一箱静安寺被查抄之物,目前已按年代作者分别归置各处,还好题签尚存,可一一找到。题签上有南舟与白桥钤印,与妙闻随身携带南舟白桥之印章吻合,此时南舟去世已有五年,白桥一年后亦圆寂。

妙闻和尚处理完保险柜事务后携带字画返回报恩寺,应当算是相当圆满,为何他还会心羡南唐钟呢?同华告诉我一个略有些强词夺理的解释,称钟楼废弃后,由二位比丘尼长住,钟也就归于庵中。本地乃至周边所有大小寺庙住持任免皆由报恩寺定夺,推而钟楼小庵的钟也算是报恩寺之物罢。我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查阅南舟日记,他曾提及报恩寺原是禅寺,乾隆时期也破败过,后东台人炳一律师路过挂单,发愿重修,改报恩寺为律寺,第二代西霖律师接任住持时说“有大钟在,这是复兴之象征”。大钟是否就是南唐钟,亦无可证明。一九八八年是报恩寺又一次重修时,或许此中有暗合之象征也未可知。

然而妙闻只选了南唐钟,《全影》中另一口清代钟,据同华说,现被安置于本地博物馆。

15

南舟师有一个观点我十分赞同:庙里可读的书太少。南舟当小和尚时,机缘巧合读了一组小说,从此心心念念,埋怨无处长知识。那时候当和尚也不需要多少知识,放放焰口,吹吹打打就行。放焰口是布施饿鬼,念一套陀罗尼经,是梵文咒语转写的发音字,不需要理解,硬背即可,念来念去都是同一套,吹吹打打倒是需要一些真本事,很多和尚成了乐器高手。

我在庙里的小床上躺了一会儿,刚放过午饭不久,外面太阳很大。正午前后是庙里最安静的时刻,和尚们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只有塔上风铃轻微的丁零声。我突然想起,念书时读过《毗奈耶》的部分内容,可谓事无巨细。同样以释迦牟尼的对话体展开,却是在不同层面上讲道理,相比那些突然的启发与宣示,那些譬喻故事,这些像是突然掉入家常之中。有比丘尼去问世尊能不能用空青点眼,世尊趺坐,讲:如果是为了治疗眼病,是可以使用含有空青的药物,但如果只是为了化妆,用空青这种颜料描在眼睛上,万万不可。有比丘去问世尊,同一间房的和尚死了,他留下了几根针,一件衣服,该怎么分呢?世尊还是趺坐,这些物什应该先交给寺里,再重新进行分配。

遂再去花园转转。花园的池塘里终于放上了一群红色小鱼,听到人的脚步,便一拥而上,仰着头,口一张一合地在水面上争抢起来,我在水边静待了一阵子,它们感觉到什么都没吃着,便又散去了。小门仍半掩着,新屋子仍未动工,泡面碗已被清走,只剩下几个烟头。井栏两三个一组堆了起来,上小下大,像堆螺帽儿。我挑了个不高的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大宝上次吹嘘,提及他也和庙里打过交道,卖过一个有刻字的井栏,明代的,型很好,一看就是放在文人花园中而非普通百姓使用的。我问他,刻了什么字?大宝想了想,货是徒弟日行万步弄来的,就是上次我们去南通时的司机,字很有意思,为“观天”二字。我摸了摸头,跳下井栏堆,寻了起来。我绕着一个个井栏堆绕圈,忽然发现它们好似最早的翠堵波(印度的一种塔),绕了半天,前几个翠堵波上面都没有字,倒是几个井栏缝隙中居然已长出瓦片草,这种草一般长在屋顶上,能生得很长,风一吹噼啪响。工地上都是白砂土,草籽可能是井栏自己带来的吧?摸到倒数第二个井栏,有了,感觉是一个天字,但奇怪,为何刻得如此之浅?我遂蹲下来,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照着这字,原来是个粗糙的“大”字,再往旁边摸摸呢,果不其然还有个“小”,字刻得歪歪扭扭,应是小孩子用硬物使劲儿磨出来的,毫无笔锋可言,甚至这两个字对得还不齐。挪了半步,又发现了一个“好”字,两边分得很开。我想继续再摸个“坏”字,可惜找来找去,只有几条极深的绳索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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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向前追溯。除了细小的白蚬子,还有麋鹿角。如果逛过全国各地的地摊,便可发现一个规律:地摊哪怕无一真货,摆摊的哪怕无一当地人,也一定会出现具有当地特色的物品。即使物品本身是新作的,且我们所观察到的特质在时间中扭曲,变形,甚至缩减至极微,也能被立刻认出。这是我在杭州摆摊时,旁边一位老者所言。老者仙风道骨,留着山羊胡子,他也卖假蜜蜡。由于古玩商之间有个心照不宣的礼仪,即不当面争辩对方东西的真伪性,故而我二人只对抽象“真伪”概念进行了一番讨论。五点钟天未亮就在原杭州第二百货大市场处铺摊,至中午时分,第一二批老客都已逛过,期待成交的还留在手中,不看好的反倒卖了个好价钱,人松口气,开始疲倦了,左右便会聊个几句。老者的假蜜蜡是较为精致的树脂加工品,做成各式扁或圆的珠子,有的还掺了香精。老者向大家介绍说,此乃清代鸡油黄蜜蜡的特点,带着浓郁的松香味。他的生意很好。这个点儿,卖盒饭卖片儿川的小推车来了,他遂提出请我吃碗片儿川,还颇为得意地拍了拍腰包,问我要不要加份肉丝。我摇摇头,雪菜就好。老者继续说道,仔细看,这三百个摊子里必然有卖城市遗址瓷片的,杭州被元兵攻占,烧杀打砸,所余完整器物极少,我们看到的就是时代碎片了。我喝了口片儿川汤,有点咸,随口问老者,如果有一处地方,特色就是假货,那么它的地摊会是什么样呢?老者是否回答我已忘了,吃完饭不久,我看人流稀少,没有必要耗到一日结束,便将大大小小一堆杂件重又用报纸包好,买了张火车票,去往另一大集,跑货生活即是如此。

我是在我爸任教的高邮师范的宿舍里出生的,出生后不久,我有了一辆红色小车。我妈是个洁癖,很爱给我穿白衣服,觉得白色一旦弄脏就可以看见,她不怕天天洗衣服。他们帮我摘了一朵红色的花,别在婴儿车小桌板旁边。我在高邮师范唯一的照片就是在那一刻拍下的,照片中我穿着白衣,兴致勃勃,捏住花柄,皱着眉仔细观察,并且很想将它拔下来,看看花柄的断口。另外我总有依稀的印象,一个大沙坑中堆着许多黄沙,用来和水泥砌房子。驳船运来了沙子,成了游戏天地,沙子里混着细小的白蚬子壳与稍大一些的螺壳,我以为只要数出白蚬子壳与螺壳的比例便可知海的一个秘密。现在才晓得,这沙并不是驳船从远处的海里运来的,它就是本地河中的黄沙。我爸的记忆无法再向前推进,因他每天不是掼蛋就是下围棋,此二者涉及到更抽象的数学与空间问题,占用了他极大一部分时间。故而,众人看完我出生的那间屋子的纱窗(纱窗早已换过),就来到一家饺面店吃饭。果然,行至高邮,饺面就要配烧饼了,烧饼是最简单的鞋底烧饼,只分咸甜,不做插酥与龙虎斗;饺面也是此地特产,铺子卖饺子也卖面,便写在一处了,饺子其实是一种大馄饨,有荠菜和韭菜的,面是水面捞出,干拌虾子酱油。有些人也爱吃汤面,吃不够的话,面汤中要得再加几个饺子。

饺面店收了些破桌子烂门板,劈开了烧火大锅煮面。无人记得它何时开张,但觉燃旧木头颇得传统,便一致认定,三十年前吃的就是这家,顿顿早饭都来,吃完再去上课。我一只烧饼下肚,又来了碗拌面,饱得很。快到五点,面馆中十分热闹,连院子里的长桌上都坐满了人,其中有几位老农,想来是住在附近的熟客,我爸与他们对看了几番,互不相认。这让我对诸种追忆产生了一些怀疑,但我爸坚持认为,只要他将白胡子刮了,大家就会一下子认出他,你不知道,胡子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这家店名叫小六子饺面馆,小六子当年也就是个小毛孩,比你大不了几岁,还在门口丢外外壳子呢(本地叫贝壳外外壳)。锅很大,噗噗往外冒着白气,众人额上皆出了些油汗,却仍都吃得很專心,虾子酱油加上猪油,点上一撮切碎的生韭菜,真香啊。

来路上,我见与小六子饺面馆同条街不远处有一家旧货铺子,便趁着大家吃得一头劲,偷偷走出去。街道没什么特别的,沿路只要有空出的一点土地皆种了菜,墙头爬满紫扁豆花,几处藤吊着老丝瓜,没人管,等入冬皮肉缩了自会有人摘下取其瓤子刷锅洗碗。空气里有一股轻微的粪便沤肥的气味,混着烧稻草与木头的烟气,热热闹闹的。旧货铺子也没什么特别,玻璃门上贴着不干胶红字:出售回收旧家具,瓷器,杂件,钱币,名烟名酒,冬虫夏草,超市购物卡。旁边另一户人家木门开着,一个老太正坐在门口择菜,仍是灰色的竹布衣裤,手上戴个金戒指,耳朵上坠着金耳环,三点金色在傍晚中忽地一动,又像闷热夏末自身泛起一点光。推门进店,冷气开得很足,一个烫了头的年轻人在看抖音。我四下打量。此处是大运河驿站,南来北往的商船须停留一天,等候放行。角落地上放了不少碎瓷片,大多是明清时的,少数是唐宋的,应该都是附近收的。年轻人抬头望了一下,问我要找什么。我表示都可,好玩的都看看。他嘿嘿一乐,钱币要不要?我晓得大运河沿线,特别是古河道附近,用金属探测器能探到不少古钱。现在的金属探测器能显示深度,金属种类,运气好还能探出金子。我有个山东朋友,成天联系不上,白天睡觉,晚上探测,经常送我一些边角料标本,比如:顿首再拜印章的一角,只得个顿字;一个刻着点数的宋代小砝码,我一直拴作手钏坠儿,骗大家说是度母造像上的骰子;几个嵌了铜的羊骨嘎拉哈,古代赌博用的。他偶尔会找到稀罕的汉印,若在以前,估计能卖给罗振玉,于是消失一阵子,直到把钱花完。什么都探不到时,他就在河道土里翻古代莲子,和人吹嘘是宋代的,其实土层早就乱了,大多数是民国的。宋代莲子难发,发出来开单瓣花,花色清淡,年份晚一点点就变成多瓣花,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莲子弄完了,就抓蛐蛐儿,反正山东产蛐蛐儿。冬天,蛐蛐儿也到了寿限,便在大运河上野钓,一晚上弄十几斤鲫鱼。上一次联系我时,他已探了一个多月,所得尽是一些品不好的散钱,晚清民国的铜锁钥匙之类,突然出了一个民国结婚金戒指,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戒指上还有一颗大钻石。他兴奋得不得了,和我说,色戒里王佳芝的鸽子蛋让他给找到了。照片还没发过来,却又发现,那大钻石是人造玻璃的,他割了割当代玻璃试试看,玻璃没坏,大钻石反倒花了,变成了毛玻璃。为何用了这么许多的金子打戒指结婚,却要镶嵌假钻石呢?民国人真是莫名其妙。

年轻店家取了一沓盒子币给我看,本地探测出的大观,崇宁,周元等等,品相不错。所谓盒子币,是指经公证机构鉴定后装盒密封的钱币,盒子上标明年代与评分。一枚蓝锈大观折十上标着美品八十五分。我兴趣欠缺,市场上几乎都是假货,商家才想到这个办法,但这么一来,看得着摸不着,就少了许多乐趣。据说瓷器也装盒了,有人把极美品九十五分晚清民国喜字大罐摆在客厅电视柜上,外层套着正方形大塑料盒,盒子上贴着亮晶晶的防伪标识和二维码,扫一扫便知,来路为里下河地区民宅,价格三千元正。相比之下,量子文物鉴定仪倒是更为天马行空。店家见我出神,便从柜子下面翻出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什,指了指,这堆零零碎碎是自己弄的,保真。店中还放了不少仿品,可能是手势出卖了我,或者到了吃晚茶时分,他也懒得再编造故事了。我随手翻翻看,新石器时代的破陶片,碎钱,民国草籽念珠上穿着银锡空心小元宝,明代通景戒指,还有一只极轻的麋鹿角。遂问他,这角是从哪里来的?店家从手机上抬起眼,和破陶片一处捡的。原来更多,捡了十几二十年,现在少了。捡回来切了作烟袋坠子,风筝轱辘,绕线板子,带尖头的作解绳器,挑开系小船的麻绳。你要就给十块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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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虬庄本来叫一沟。新石器遗址发掘后,原地建造龙虬庄遗址公园。公园中有座小小博物馆,其中某玻璃展台放着一些本地先民以麋鹿角磨制的工具,有角锄,角斧,角叉等。这是博物馆中少数的几件真品,其余大多为复制品。龙虬庄最有名的出土文物是一组黑陶小猪,由大到小共九只,有的瞪大双眼,有的横着眉毛,可能为祭祀器具。南京博物馆见之心羡,纳入库房,并各送了龙虬庄与扬州博物馆一套复制品,据此地知情人士说,这套复制品做得很好,成本就得一万元。黑陶小猪遂成为龙虬庄博物馆与扬州博物馆最受欢迎的展品。一九九三年发掘,亦出土一片刻有四组图形的陶片,报纸上诸多争论,其时一名数学老师孜孜不倦地想要破解密码。裘锡圭指出,这或许是先人发明文字时误入歧途,但数学老师同意另一路观点,即此乃真正的文字,比甲骨文更早,是文字历史的开端之一,也就是里下河乡愁的起源。

接下来的三十年中,数学老师时不时投稿,更新他研究龙虬庄遗址的成果。他试图将本地先民与世界相连,与我一样,他也早早关注到细小的白蚬子壳,便将海岸线向前推进,不仅里下河平原,甚至扬州都与海相接,也就是说,我们的先民可能是由海上来的,他们甫一到达,里下河便成为新世界的中心,姑且称之为“里下河登陆”事件,这就像用一颗图钉将漂浮的命运牢牢钉在了一小片土地上,但要说一切都是随机选择也未必,先民一定是遥遥看到了麋鹿群,这是水草丰饶的象征。在出土的动物骨骼中,麋鹿头骨与猪头骨比例高达一比一,这也意味着,麋鹿与猪同样作为驯化动物,在里下河先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里下河登陆”之后数百年,聚落生活使得人口增长,里下河先民便向南北扩散,有的沿着陆地,有的顺着内河,由此发展出各具特征的诸文化。

我不是很赞同数学老师的观点,这种设想风险太大,这一群海上来的人,或许都还不会制造真正的小船,那么他们很可能是划着小舢板,若有风浪,里下河登陆便化为乌有,推论全盘崩溃。依照山东朋友在大运河一线的探测经验,地层是混乱的,若我们对以往全然无知,那么根据随便某一天探测器扫出的器物进行推论从而展开的一段叙事只能是自身经验的映照。无论假装成什么口吻,从古玩商的角度来看,都是以赝品解释真品的那一套。不过,从二○一○年起,他的研究中断了一阵子,直到最近才在本地晚报上发表了一篇驳斥文。一位外地古文字爱好者号称花了整整一周揭秘龙虬庄陶片,题为《江苏扬州人的难言之隐》,说陶片上文字图案其实是肛门,生疮,忍受,疼痛,走路,辛苦,流血,摇晃八词 。这篇文章让人忍无可忍,首先作者极不负责地将里下河先民简单定义成了扬州人,忽略了他们的外来属性,也就是说,完全消解了里下河登陆的意义;其次,陶器刻上文字,必然具有祭祀意义,文字是神性象征,是现象抽象,是空间重组,先民绝不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刻下这么一行几乎像笑话一样的文字。

驳斥文中亦没有给出新的解释,反倒语气中出现了一丝犹疑。我想这和二〇一〇年前后有人在文物市场上买到了我的老家兴化出土的类良渚玉器有关。此地连续几年挖掘到石器玉器等,与杭州附近的良渚文化极近似,唯一不同点:良渚地区的土壤为酸性,出土玉器表面皆为酸性腐蚀白斑,而兴化蒋庄土壤温和偏碱性,玉器并无蚀斑。收藏者由苏北古玩商手上买入后,便因沁蚀不對要求退货,后者赌咒发誓是真的,是北方良渚。收藏者哈哈一笑,你说崧泽文化,阴阳营文化还略微有谱,自古良渚不过江,过江不良渚。双方置气,下了赌注,苏北人性子狠,说不赌金钱,赌三十年阳寿,找了博物馆鉴定部门,遂暴露。

蒋庄的良渚风格非常明显,是浙江中心区由南向北强力扩散而来。一沟与蒋庄如此之近,却显示着两种特征,证明各具其源头,至少蒋庄并非一沟先民聚落单向迁徙而成。“里下河登陆说”也不至于全部被推翻,登陆仍是成立的,或许有好几个登陆点呢?或许是里下河先民发展到某程度再受到良渚中心的影响呢?不过,想来数学老师并不会接受,毕竟“里下河登陆”说中隐含着中心主义理论,放置于江淮新石器文化圈内的确可以说得通,青莲岗,青墩,南荡,唐王墩,周邱墩等等都是它的辐射范围,然而事实像雨点,前前后后落在河中。蒋庄人发了我们一人一双胶鞋,走了一公里泥地,即到遗址,左侧有一条较宽的水路穿出,应为泰东河。遗址范围挺大,更确切地说,虽然考古后,将墓葬群区域划出,但大部分未清理,仍藏于目光所及的土丘与田野下面。吃完晚茶后落雨,远远近近起了层水雾。雨点落在河面上,每一滴即形成一层层圆形涟漪,涟漪扩散,碰到其他涟漪,雨点,水波,连成一处又像是复写的文字笔画了。

不过很明显,蒋庄人对里下河登陆理论没什么兴趣。因为没有文保资质,考古队来过以后,把陪葬的大璧大手镯一收,放到上级博物馆去了,油菜花开得照样灿烂,年年菜粉蝶飞得沸沸扬扬。不是酸性土还有一个好处,即别处良渚遗址的人骨过了五六千年都化光了,蒋庄地里的骨头还保留得完完整整。有人说,应该收一收,和附近这几个庄子的骨头一起化验一下DNA,看看到底有没有亲戚关系,免得天天在晚报上胡乱猜测。可是,等了五六年,还没有人来收骨头化验,打电话问考古队,那先人们怎么办呢?考古队答复很简单,用密封塑料包好了,别动它。其中一个墓穴是船葬,证明至少蒋庄先人是会开船的。冬天,里下河的风很冷,守遗址的人喝夜酒,听到老鼠在啃木头,遂打报告,通知上面,塑料膜破了。遗址上盖了层蓝色工棚,雨势渐大,我们一行人缩在棚子里躲雨。等了半个多小时,守遗址的人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尾泰东河里钓的鲫鱼,几根附近农户架子上摘的丝瓜。他将鲫鱼与丝瓜搁在棚顶,瞥了我们一眼,便转过身去,慢慢拿出钥匙,开他那破屋子的门。我知道兴化人就是这样,他们从来不明说接下来要干什么,总觉得过一下不就知道了么?比如这一堆劳什子骨头接下来要干什么——果然,守遗址的人又从屋子里走出来,手上拿着几把破雨伞,他嘟囔着,以前考察队留下的,不好撑,撑到车上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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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同华说,掼蛋起源于蟹黄包的最北线淮安,俗称淮安跑得快,由跑得快和八十分结合发展而来,一九六○年即初具雏形,到了二○○五年前后迅速在江苏地区扩散,这么看,竟然是与淮安蟹黄包冥冥中同步了。蟹黄包大致分蟹粉小笼、蟹黄包与蟹黄灌汤包三类。蟹粉小笼原本是扬州的,后传入上海,建立南翔小笼独特一脉。本地,高邮,兴化,宝应呢,固守蟹黄大包,只做纯蟹肉蟹黄或蟹黄蟹肉猪肉的发面大包子。蟹黄灌汤包则是烫面皮,肚子里一包汤,汤中有丝丝缕缕蟹肉与极少颗粒状蟹黄,吃前发根吸管,先让人把上颚皮烫去一层再说;吸完汤,再将一大张皮叠吧叠吧蘸醋吃,咬一嘴滑溜溜的面,意思不大。淮安蟹黄包即是蟹黄灌汤包,近十年中流行起来,因为视觉效果丰富,遂成为吸引游客与佳节送礼的首选。相比之下,掼蛋倒是种朴素的游戏。一日,快递小车从后门开入庙中,扔下一只包裹,单子上填着“精品刷边扑克牌六副”。我查阅过掼蛋规则,一句心法打动了我:完美的静态组合加动态变化才是取胜之道。——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众人次次吃饭都要玩几把掼蛋,毕竟地方上的菜吃来吃去也无非是几种静态组合,兴化猪头肉,菱塘老鹅,邵伯龙虾,点刀烧刀豆,诸如此类,掼蛋则增加了动态变化,数字组合让人走到更远的地方。我爸讲,围棋看似平静,其实厮杀极为激烈;掼蛋听起来嘈杂,其实诸人内心一片和乐。同华也补充,自掼蛋开始流行,诈金花亦逐渐式微。诈金花与金翅鸟类的六合彩赌博更不同,金翅鸟还保有一丝鸟的随意与不确定,诈金花则必是老千了。数学老师是诈上金花才消失的。

难道不是因为发现了苏北良渚?

同华回,和蒋庄能有什么关系。我遂翻出数学老师的驳斥文,将“里下河登陆理论”指给同华看。笔名为“周从吾”,与二○○○年前后数学老师所用名一致。同华摇了摇头说,这篇文章是自动投稿机整合内容投中晚报的,不太像他手笔,龙虬庄的事已过去三十年,里下河水路相通,没人再关心谁先谁后了。况且数学老师诈金花欠了债,不敢贸然现身。倒是自动投稿机连上了几乎所有报刊的电子数据库,亦具有极强的网络搜索功能,目前更发明出一套自问自答的写作方式,甚至还把两篇毫无关系的文章联系在一起进行论述。“周从吾”是个很受欢迎的名字,坡子街笔会每月至少会收到三四个周从吾的稿子。

我想起庙里那些兰花,许多都是从安徽山里挖到的野生名种,再分根培育,原先一茎花可值数十万元。兰花盆各具特点,有龙泉,白石,段泥紫砂,茶叶末釉,无一不精。虽花期已过,可是长叶舒展,在罩网的黑色中影影绰绰。便问同华:他是为了有钱买兰花才诈金花吗?

同华摆摆手,诈金花就是诈金花,人诈起金花,毫无道理可言。

现在我知道数学老师的逃跑路线,可能十年前某日每一个在庙附近吃早饭的人都见到过他。八点钟的课,紧急打电话给学校说他要晚到半个小时,遂骑上自行车与讨债公司兜起圈子。先至望海楼,子母鱼汤馄饨最有名;绕到张二豆浆油条,这里不只豆浆可以半碗半碗卖,油条也能半根半根卖;再拐去暮春街菜場兰花干子附近,卖干子的还未出摊;路过一片单元楼,二十二栋旁边是吃鱼汤面与虾子拌面的;兜进柳园,没想到讨债公司的乔装成钓鱼佬正等候着呢。丢了自行车由莫向外求门下小跑入庙,求知客僧找一处给他躲躲。大雄宝殿后面大施主布施的五台山木雕屏风刚摆上没多久,他便藏身此处。正巧文殊师利菩萨狮子坐骑处有一细缝,他由缝里瞧见那追债的跑进大殿,不好大肆搜寻,只得先由裤袋中寻一张五十元纸钞投入功德箱,跪下磕了三个头,膝盖不动,缓缓立起上身,扭头向四处张望,好像动物世界里的土拨鼠。知客僧倒一向谨慎,怕走上前去反而做作,只远远坐在法物流通处察看动静,和尚们各做各事,讨债公司的绕了一圈,无处打听,又颇有忌惮,如此逃过一劫。隔天他遂托庙里大和尚找了浙江山里一处道场,大和尚的师弟在彼处当家,他去做居士,还好当时居士无须办证,避了几年后,再无音讯。

但我不知同华所说数学老师自家的庙在何处。可能在明清建筑区附近。此地有一个和尚一个道士,皆有后代。和尚是数学老师的曾祖父,道士则是大宝的师父金旻那一支叫金野渠的。据说小庙外墙刷得雪白,院子里铺了青砖,砖缝里一根杂草也无,摆了四只大缸,两缸种桂花,另两缸种石榴。堂屋中央有尊水月观音,不设楹联,香案上只摆了一个擦得铮亮的大铜香炉。堂屋侧旁有一小室,是曾祖父即老和尚的卧房,大榻旁放着两张小榻,数学老师睡一张,老和尚唯一的徒弟睡一张。夜里,老和尚背《法华经》给二人听,现在能背整本《法华经》的和尚也不多了。数学老师出事一年后,老和尚圆寂,唯一的徒弟未到受戒便老早还了俗,却也仍守在老和尚身边,收了舍利子。庙子无人接管,如今还锁着。老和尚圆寂前不置一词,转过头看了看他还俗的徒弟,又向门口张望了一眼,没留下任何纸张谈及庙子,只将香炉里的灰和香头倒掉了。

那个还俗的徒弟就是我,同华说,又向身后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人随时要出现似的,到现在兰花也没拿走,真是的。

19

大宝家住鱼行村,几条细小的支流由他的院子旁流过。这儿原本是鱼市。大宝小时候就对鱼很了解,就像此地其他人一样,随口便能举出捕捞的种种方式:鹅毛尾部剪成段,穿在线上做浮标,钓参子,无须鱼竿;水田里放竹筒做的丫子(“丫”念“阿”,四声)捕黄鳝;削尖竹签插在泥中,系上粗直钩钓老鳖。老鳖鼻子灵,爱吃腥东西,钩子上穿一小片猪肝就能引它来,鳖头一吞,钩子受重一横,卡在喉咙里,很难逃脱。大宝早上去收,发现有一支竹签子被老鳖拔起带走了,颇为心疼。他想,力气这么大,必定是只大鳖,即使逃走,粗钩卡在喉咙中,它张了口也不能进食,只能慢慢在泥洞子里等死,还不如被我抓走呢。大宝用网兜兜着三四只鳖,这玩意儿以前也没什么人吃,坐月子买不起老母鸡熬汤的才会退而求其次,大宝将它们卖给刚得孙子的某家老太,对她讲,老鳖有年纪的,一看壳,二看眼,长过十年的老鳖眼睛会变黄变深邃。老鳖睁眼看了看大宝和老太,的确是一双小而黄的三角眼。老太道了谢,拿到一旁鱼铺杀了,杀时发现肚子里还有两颗鳖蛋,便满意得很。日日如此,天还没亮就卖鱼,魝鱼,冲水,尚未走近就一股子腥气。如今都没了,大宝的院子很安静,木门头上挂下橘红色的凌霄花,开得极为繁盛,我大学时来的那一次也开着。院子中有对明代白石鼓凳,是大宝故事中用老鳖换来的,上面都摆了盆景,也很雅致。我们正等着大宝出来,支流水略臭,但仍是活水,有人钓鱼。垃圾收集箱上一只野猫正在张望,土地庙小龛对过设了条长椅,我坐了坐,有点儿像等公交车。有个村民也坐过来,往功德箱里扔了五块钱,抽了半根烟。空中有交尾蜻蜓一对,旋转着,翅膀震动嗡嗡出响。转啊转,快要转到河里了,又一使劲儿飞离了水面。大宝这才出来,连连抱歉,说早起侍弄花草,从盆栽到盆景,至少需要二十年,每年需要两次攀扎修剪,五年以后才能定型。忙了一身臭汗,想到今天约去老师金旻家,赶紧冲了个澡。我与同华笑说无妨,三人便上路,一路无话。

古玩的师徒关系极为松散。或许在大集的地摊上,身边蹲着个穿着灰夹克的,凌晨五六点,你们挨得很近,天还没亮,要凑上前用手电筒照着看,你怕遗漏了什么,被人抢先买了去,便忍不住再挤过去一点。灰夹克笑笑,对你说,这些没用,都是新作糊了一层泥的。你问,何出此言?灰夹克倒也健谈,压低声音:重量,瓷器第一步判断全凭重量,上手就可淘汰百分之九十九,古代胎轻,一般仿品再怎么做得接近,也重了半成一成。便请他去一边的早饭摊子吃碗豆腐脑。你再问,倘若从未拿起过真品,无从判断重量,这可如何是好?灰夹克再笑笑,往豆腐脑中加了勺辣椒油,将脚缩起蹬在板凳横栏上了。天已亮了一些,你看到他已是两鬓长了白头发的中年人,脸上却又很顽皮,想必是说出诀窍得意非凡。可他不愿再多讲,也的确没什么可再讲,只不过吃完又补充一句:以后拿过就知道了。你还年轻不懂事,追过去想要留个联系方式。灰夹克呵呵一乐,不必不必。从此再也没有在任何大集碰到过他。又比如我,有过三四个老师,算是朝天宫摆摊的第一批河南人,他们能用泥坯捏成铜钱后挂上一层金属膜,再以药水氧化做出红斑绿锈的效果,或是将真的汉代素璧手工加工成乳钉纹璧。他们在本城只停留了两三年便消失不见,其中一位走之前还画了一幅工笔画送给我留作纪念,画得相当一般。下面几批人远远不及他们,毫无想象力,要么翻模复制,要么胡拼乱凑。大概又过了十五年,我听说有人在上海买到了一对宋代仿古铜器,只有底部和瓶身五分之一的部分是真的,其余皆为3D打印机打出的纸壳再镀了层膜,人工附着蓝色硫酸铜结晶。收藏者入手后极为兴奋,半夜爬起来赋诗一首,又在灯下捧着细细看,指尖一用劲,掰碎了,露出鸡蛋盒的内里。这一手,令我觉得十分亲切。

我存有一张金旻手写签条,原本是附在砚台上的。在庙里待得久了,我问同华是否有个期限,总是赖着不走太像是晃膀子。同华想了想,有数学老师在前,恐怕你这也算不上什么。我也就顺理成章这么混下去,只是眼睛总搜寻带字的东西——现今小说大抵为爱情或悬疑,带进庙中不太合适。古玩商所谓的友谊建立在买卖上,我向大宝买了一方砚台,却懒得问我爸借笔墨练字,便将金旻签条翻来覆去看了多次。砚台很普通,砚池较大,开窗阔直,略微随形,是明末清初风格,背后篆字刻着四句诗,大致讲此砚为羚羊峡所产端石所制,颜色与羊肝的紫色类似,其中翠色相杂,石质细嫩,有了这方砚台磨墨,再以鼠须笔蘸墨写就绝妙好字,便也能像王羲之那般笼鹅而归呢。诗句略俗,此处只作叙述,不再照写原文。落款一字连笔。金旻签条上则说明,此砚有清初苏州顾二娘制砚风格,石质是否为端溪上三坑不知,羚羊峡为老坑,与当今石材不同。以四角查字法检索康熙字典,连笔字为“聪”的异体字,落款应为“聪山”,判定为申涵光所有。后文为申涵光生平简略摘抄,此处不表。

签条是老式蓝格稿纸裁下的一截子白边,字是圆珠笔写的,工整清秀。我撕了晚报一角也尝试划了几笔,的确没有那个时期人特殊的收拢手脚的气息。在清凉山废品收购站翻找时经常会碰到报刊摘抄,每日记账,读书卡片,同样都是写在不知道从哪里裁剪的小纸条上,有时甚至将烟壳拆开摊平,倘若写不下了,还要用透明胶接上一段。字迹也差不多,不连笔且对得很齐。我见过有用集邮簿插得密密麻麻的一整本报刊摘抄,从奥运跳水伏明霞夺冠到制作腊八蒜小窍门无一不有。很明显老人一去世,子女便统统打包称给了收旧纸的。也是,这里头能有什么秘密呢?除非是老人在摘抄中隐藏了存折密码,需要搜索从九○年起到去世前每一个闰月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句摘要再将其中的数字拣出按顺序连成一串方可破解,这太玄。金旻签条反面有一处小小的黄斑,黄斑旁写着年月日,八百元由大宝手中购入,算了一下也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半透明的稿纸已然发脆。似乎也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我将签条压在砚台下面,忽然想到,那些大张的、完整的纸,必定是用来记录更重要的东西了。

20

金旻坐在阳台藤椅上,大宝立于一旁,面对着我讲,五百块收砚台,八百惠让老师,不懂这个款,什么都没查到,结果老师考证出来了,我一看名头大,又花八千买回。现在落到这一位手中。他讲完即转头看金旻,很期待获得认可似的。金旻已是个九十岁的老人,松松地环在椅中,只是点头。阳台改成小书房,左边一个小书架上摆着《紫砂品鉴》《古砚大全》等古玩集市上常见的书。我抽出《古砚大全》,果然顾二娘那一节也贴了一个小纸条。大宝又四处看,老师还有什么要出的吗?金旻理了个小分头,衣服裤子颇为洁净,他的眼睛有时糊涂,有时突然灵活起来,不知为何还含着一点笑,看向我,随即谨慎地收回去,再抬头时,又昏昏然。金旻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叫金叁,见状立即走来,抬手理了理金旻的小分头,老头随即笑了,嗯了一声,伸手指向阳台架子最底层,有套光绪书,又有只清初鹅腹大砚,盒子裂成两半了,是黄花梨的。

我与同华一时无话,转去客厅,保姆将风扇头调过来,嘟嘟囔囔说瓶里没有烫水,都放温了给老爷子喝,这便去烧水。客厅一面墙挂着三幅山水,依次是金野渠,金缄,金旻三代所写,金野渠笔墨洒脱,金缄较平淡,金旻工整。电风扇吹得画轴撞在墙上,声音响而空,房中一股中药味,凉意甚足。我不由眯起眼,想要打个盹儿了。在此地待了许久,今天才算真正去别人家中跑货,我知金缄是专门治印的,其父许多画上钤印都是出自他手,又据说金旻藏着一本吴让之亲批的印谱即是家传,几个拍卖行都来看过,谈过价格,我反倒不想看了。同华讲那印谱未必是一直为金家所有,新华书店收古籍时,金旻曾从各旧家取过不少东西。或是坊间谣传,他也说不好,因为从未与金旻打过照面,相互避开了。谈话间,大宝夹着破了盒子的大砚迈出来,喊着口渴要喝茶,嫌保姆刚泡的烫嘴,求杯温水,一饮而尽,开口便讲,这个砚台我要了!随即微信转账给金叁。

过一会儿保姆又搀着金旻过来,坐在那三幅山水下面。金旻侧过头,像一个小学生,仔仔细细想了一番,想要开口卻怎么都抓不住上个句子,他皱起眉,拳起食指敲了敲椅子扶手。金叁正摊开一方大纸包,里头是些镜心与扇面,摆在一旁的桌上,方便大宝挑选。他一手按住纸,另一手远远够到风扇,让它不再摇头。好一阵子忙,再到金旻跟前,屈腿矮下身子,问,爸爸累了?金旻坚决地摇摇头,吐了一个字:不。大宝低头拣得起劲,其实上次来了一批人,已挑过一次,上上次也来了一批人,记得是把何绍基的两张选走了。大宝晃晃卷发,自己吃不下无所谓,介绍费没少了的。他继续在这堆清代民国的旧纸中翻找,又抬下巴招呼同华,嗳,你比我懂,也过来瞧瞧。同华过去了,他却自顾自说起来,这张气息是好的,看起来简单,格调却不低。一些扇面已脱了金粉,折叠处断裂,另外几张镜心碎成几片,于是褴褴褛褛地拼在一起瞧着。

外面日头斜了点,屋子里忽然地暗了。一盘从架子上刚摘的葡萄也没有人动,荧荧泛出青光。忘了开灯,几个人便弓着身子贴近看,像水草里的虾,伸出手指指画画。看了一阵子坐回去,掀起杯盖,喝那已经放凉的茶。大概是碧螺春从春放到夏,保姆又太热情,一杯茶泡出来有半杯是茶叶,酽得很,大家便轮流去掺金旻的温水。金旻睁开眼,反而到了一日中最清明的半个钟头,起身由柜子深处取出一盒印章,几只砚台。砚台有真有假,有一只残得厉害,竹垞款。印章中大宝一下子拣出两方,大概是每次来都要看的,一方为双科状元,另一是春雨草堂。同华在旁边伸头瞧了瞧,讲双科状元应指姜堰刘家同时出了两个武状元,春雨草堂是宫家家主的号。我则挑出个最大的章子,艾叶绿,天池款。大宝话多,问,这是真的天池?我摇头,不知,保不齐是长白山天池呢?

晚上大宝不一道吃饭,同华与我没了体力,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跟前放了两包烧鹅与猪头肉也懒得动手拆,油汪汪地透出塑料袋,一袋卤汁要倾不倾的。从金旻家出来时,远远瞧见路口那头的熏烧摊子已经摆好了,玻璃柜里点了盏暗暗的小灯泡,妇人套着两个蓝护袖,守着柜子后的大案板,刚切完两只猪耳朵,正要拍蒜。几位天一黑便喝起酒的顾客将脚跷在花坛上等着,还有一个老太带着孙女要买二十颗鹌鹑蛋。金叁送着下楼,说这家熏烧正宗,是你们兴化猪头肉,此地已经被兴化猪头肉占领了,都说是兴化人,这家是做好了从兴化骑着电动三轮车来的,卖完再骑回去。果然玻璃柜上贴着兴化二字。熏烧并不只卖猪头肉,其实也不熏,就烧,玻璃柜子里整整齐齐放着素鸡,豆腐干,花生米,烧鹅,烧鸭,猪尾巴,猪耳朵,钩子上挂的几个鹌鹑,是给熟客留着的。大宝得了破盒砚台,匆匆告辞,剩下金叁陪我们切熏烧,他弯腰在玻璃柜前面指点,这块好,带半个鼻子,烧前好好燎过,毛刮得干净。等选好了切完拍蒜兜上辣卤,他悄悄跟我加了微信。

打掼蛋的人很是热闹,不知道谁出错了牌,起哄了。别过时金叁说爸爸高兴得太累,要赶紧回去陪着。同华与我一同走了段长巷,某条细小的臭支流总伴于左手边,空中大半个黄月亮也是。单元楼中夹着三四间平房,到哪儿都有人生煤炉,烟升起时人便要困惑。这条长巷里没有路灯,迎面行人肩膀偏一偏,错身而过,有谁点了香烟,烟头萤火虫般漂浮着。一路无话。而现在眼睛仍未适应饭桌上的光亮,热闹离得很远。我爸也梳了个小分头,半晌他走下牌桌,喊我二人吃饭。

饭桌上都说金旻好久没出来了,问我们瞧见了什么。同华将光绪书取出传递一圈,无论看得懂看不懂,都得称赞一番。大家又急切地想知道我作为古玩商的意见,有没有像扬州博物馆镇馆之宝元代霁蓝龙瓶藏在棉裤裤腿里那样的故事。我想了想,翻出申涵光砚台的金旻签条。圆珠笔写的,也就不好评论书法。我爸说也要看看,他一向不与我坐,饭桌上喝酒的靠在一块儿,方便推杯换盏。他每次都要喝个四两。我遂将签条压在猪头肉盘子下面,转盘转过去。他摸着胡子瞧了片刻,讲申涵光虽然是河洛派,学者虽然一般是小学生,但也不至于做作到名号用生僻的异体字来写。我只得起身走过去,展示砚台的照片。老头儿说,等等,低下花白脑袋戴上老花镜,将照片放大,像研究朋友圈里的书法一般仔细琢磨了,摇了摇头,这哪里是“忩”,分明是行书“鹿”字嘛!

21

德州火车站里有许多真空包装的扒鸡,玻璃柜台塞满了,都说是正宗,甚至号称是当天做了抽成真空的,保证您吃个新鲜。南来北往的人离开或是中转,总要提上一个扒鸡礼盒,抵达的外地人倒不着急,譬如我,上出租车前先买上几本书,或又买了几本单行本的《戴笠和他的情人们》之类的。眼睛闲不下来。车上已读完两本书,德州不是本次列车终点站,下车前,我故意将这两本杂志和书落座位上了。去到德州扒鸡大酒店时又有点后悔,收拾收拾便已至晚上九、十点钟,街上空荡荡的,小店早就关门了,连个夜宵都没有,只好回去泡房间里提供的康师傅,之前买的《戴笠和他的情人们》压面碗正好。独行侠来敲门,我正撕开卤蛋包装,他笑眯眯掏出根双汇玉米肠,来给你加个菜。我亦以礼待之,问他喝茶还是咖啡。他选茶,遂用剩下的开水冲酒店精致绿茶茶包给他。我二人一年总要碰个一两次,他算我的老师。照例聊了聊行情,古玩商的共同话题就只有古玩,他在床上铺了层浴巾,将随身带的一盒珠子倒出来,浴巾防滑,珠子不会滚得到处都是。独行侠是专门卖珠子的,西周玛瑙,天河石,辽代璎珞管,汉代绿松石,夏家店煤晶,金元阴刻线枣核,常在敖汉旗附近收货。他先挑几个,说其中掺了新作的,要我拿放大镜仔细看牛毛纹的差别。我笑,明天就要瞧量子文物鉴定仪了,滴滴一测,真假立现。他嘲我太爱凑热闹,回房時把书顺走了。

第二天才知远不止这么简单。量子文物鉴定仪必须要三个人方可操作。昨晚签到处的两位迎宾小姐又站到台上,脸上仍带着迷惘的微笑,齐齐掀开一块红桌布,灯光亮了三度,以便揭幕时大家看得清楚。鉴定仪方形主体上左右拖出两根线,线上连着探测棒,迎宾小姐各持一只。主持人也就是科技公司的副总裁在音乐声中缓步上台,怀中抱着一只花花绿绿的大瓷瓶。聚光灯滑来滑去,像巨大的变形蛋筒,一会儿罩住这个老专家,一会儿又罩住另外一个老专家,他们的表情都很肃穆。主持人询问台下大致年代范围,坐在第一排的老头们交头接耳片刻,一致认定是宋代。主持人便将机器挡位调到宋代,音乐响起,迎宾小姐相向而行,快碰到时,两根探测棒突然紧紧地吸在一起。太好了!结果是准确的。人的判断与科学的判断完美统一。然而黄灯还在闪烁。主持人将年代下调成南宋,黄灯即停,屏幕上迅速跳出一排数字,11720915,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忽地掌声雷动,音乐也换成了贺新春——原来是机器精准解析出大瓷瓶是公元一一七二年九月十五日那天制作的。

然而下午再过来看,量子文物鉴定仪,科技公司主持人,老专家们全都消失不见了。甚至剪彩的红绣球,庆祝重大发明的横幅,公司介绍看板也无影无踪。有两个女服务员将抹布搭在椅子扶手上,聊起了天。她们穿着浅棕色布制服,黑色布鞋,蓝色护袖与罩衣,头发紧紧地束在脑后,看上去年轻且利落。见我站在门口,便问我是不是明天的参会人员。我问,什么会?她们看了看时间安排,说,未来学大会。我又问,早上这里也有个会,这就已经结束了?她们一起摇了摇头,说是从客房部轮班过来,只负责打扫卫生,刚拿到从今天中午开始的日程表。我又仔细瞧二人,笑容毫不迷惘,是胸有成竹的笑。我问她们能不能再进去看看,其中一位好心提醒我,刚拖了地,瓷砖有点滑。果然,地上光溜溜的一层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连我裤子口袋里正塞着的量子文物鉴定仪鉴赏大会请柬也没落下一张。话说回来,酒店都有一股子味道,我认为就是由几十支常年使用的拖把造成的,天一落雨,拖布便散发出鱼塘的腥气。

量子文物鉴定仪正鉴定第四件文物时,独行侠喊我出去,说古玩商们正在摆床摊,所谓床摊,也就是敞着房间门,将货排列好摆在床上,顾客们穿梭于各个房间的一种买卖方式。有些房间很讲究,焚香泡茶切水果;有些房间乌烟瘴气,一群人光着脚抽烟喝酒,没生意时就掼蛋。我一层层楼逛下来,没什么特别的收获,只得一口碎成几大片的钟,满是铸字,但锈得狠了,起粉,形成点点白斑,行内称之为骨子太差,想必就算拼起来,也不能再敲得响了。卖家开价两千,我也意思一下,随便还下价两百块成交。越晚生意越草率,大部分人下午三点前就要收摊退房,省一天房钱。我问独行侠之后怎么安排,他说再过两小时便出发去北京,找几个老朋友,如果能做上一两笔,赚得路费,就再往南边去,没什么事就到珠海转转,在那儿谈了个女朋友,也是一年见个两三面。真讨厌,不凑巧落雨了,路上不清不爽的又要洗衣服——他猛然发现了自己的饶舌,反过来问我为何今日不回去。我耸耸肩,我也说不上来,晃膀子呗。两人遂一同将目光转向窗外看那雨,酒店窗户只能开一半,内层灰色纱窗的孔洞中吹来几阵带着湿漉漉灰尘味的风,雨也是灰色的,越来越密,像摇动着散下来的线。我讲,既然你马上出发了,不如把《戴笠和他的情人们》还给我吧,晚上还能打发打发时间。独行侠愣了片刻,一拍脑袋,啊呀,抱歉抱歉,刚才几位相熟的同行过来,带了几样小菜,又喝了点酒,顺手撕了头尾几张吐扒鸡骨头,亏好戴笠共有三个情人,还剩一个半给你看的。

22

我爸也学金旻写签条,只不过有点做作,特地将纸裁小了用毛笔写的。写到一半又草率,因为奶奶打电话来埋怨夏天快过去了,眼看立秋,寿衣却还在樟木箱子里,今年一次都没拿出来晒过呢。庙里的床褥被子都晾了好几轮,想想确是不该。自我爸留了胡子,奶奶就不太顺心,每见他一次便要说,你一留胡子,人家都觉得我老了,以为我九十岁了。我爸遂做了一个小统计箱要大家投票,结果,留胡派占百分之六十,不留胡派占百分之二十,剩下百分之二十是无所谓派。一共只得十个人投票。我问同华他投了什么,他说无所谓不等于弃权,他没参与。奶奶讲完寿衣,便嘱咐我们来家喝酒。她总自己先倒出一小杯桑树枣酒,咪一口,我们就得干三大杯,弄得人压力很大。说话间,姑妈接过话头又讲,老房子全是灰和蜘蛛网,寿衣怎么可能还放在樟木箱里,早就拿到新家了,干洗了叠得好好的。我爸就此匆匆结束:

“在没有量子文物鉴定仪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找到这方竹垞款砚台最后一次被提及是在一九九九年,那年文汇报副刊为爱好金石的施蛰存开了一个专栏,叫‘北山谈艺录’,施蛰存翻找家中旧纸拓片等,每周随手写上小考据数百字不拘,连载为期一年不到,谈完即停。也不知他自何处得到了一张砚台拓片,只有背面,没有正面,砚铭拓得很清楚,与由金旻手上得来的竹垞款砚台一致,破损处则完全吻合。施蛰存说,这砚台下署‘竹垞识’,铭文为‘行则涣,养则井,君子之德,庶几可竝(并)’,竹垞是朱彝尊的号,砚铭可在朱彝尊全集《曝书亭记》里查到,题为‘汪叟砚铭’,然而汪叟是谁,是否同辑词综的休宁汪晋贤,殊难考证;为何石刻不具上款,非常可疑。今日科技昌明,数据检索一分钟即可知《曝书亭记》内亦收有‘赠汪叟序’,说他是个下围棋的国手,安徽人。不具上款或因身份有别,汪叟上面一个便是笔工钱叟,按今天说来,即汪老头,钱老头,或老汪头,老钱头也。《清稗类钞》曰汪叟即为歙人汪汉年。本地费叟记。”钤印:书中走狗。

的确已是晚夏了,白天阳光还很剧烈,但到了傍晚时分,红光里泛出一道蓝的光谱。红蓝色在树影与河的快进中闪烁。满穗麦子将地里填得很实。这样的气氛中,倒也可以使用“我思古人”的印章。堀辰雄也许就是这么想的。他其实不太懂这些中国的小玩意儿,不像他的老师室生犀星、芥川龙之介和佐藤春夫深得文人趣味且以此为乐。印章是他岳父的遗物。岳父在广东时恰逢革命,某位中国官员逃命前低价抛售家藏,由此购得,大概有十数方,堀辰雄也不知到底更喜欢哪一方,只觉得这四字很好,出版社寄了要签售的新书,签名过于普通,不如晚夏时分在自己的小说《晚夏》扉页印下“我思古人”,心绪悠然。他也是后来才得知,印章侧面刻的字是“乙卯小春月天池”,天池是徐渭的号,这是春天的印章,遂在追记中写了,题目就叫《我思古人》,于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发表。不过,徐渭的书画上从未出现过“我思古人”钤印,明末也极少有不规则形印章,故而虽有文学家提及,也只是当孤例。我也根本没想到,这印章原是一对,另一就是从金旻处购得的那方,边款为“万历乙卯一之日天池”,印文为“载瞻星气”。“一之日”与“我思古人”同出自诗经,指正月,也就是说冬天。

同华开了一下车窗,田的味道涌入,车里本来打了冷气,印章石头冰凉,遇到了一阵带着烟与谷物味道的暖意,表面上突然结了层水汽,印了几个手指纹。同华讲,原来还能有这层关联,回头借我拓几张。我爸想了想,不能拓太多,拓片送给谁也要留个印象,不然便像朱彝尊的砚台,只能考证到施蛰存,再无可能向前一步。说话间,他向外瞧了瞧,正好,天还没黑。我们在一处新修的牌坊那儿停下,牌坊旁有个小杂货店,他下车买了两大袋黄表纸。这时我爸的确是一个兴化人了,从不说接下来要做什么,却又找老板借了个打火机,领着我们走了一段路,走到一片芝麻地附近。芝麻长势极好,每一颗种荚都饱满,密密麻麻地遮住了附近的四五个坟。本来地里还有一条小路通向更远处的几十个坟,却也被几株枝桠纷乱的楮实子所阻断。我爸这才讲,七月半到了,顺路给爷爷烧个纸。

我踮起脚,远处有几棵柏树,柏树后面就是我家的墓碑。可柏树后面仍有柏树,墓碑也都差不多。那条反流的沟渠去哪儿了?火光跳动起来,黄表纸买得太多,起初是一张张烧,后来三人一叠叠烧,有些烧成一片,另一些烧着突然要灭了,被风一吹,白灰带着火星滚动着。我爸说,天快黑了,要赶到向沟去吃夜饭。我问,不是和奶奶喝酒嗎?我爸摇摇头,有人用钓线钓到一条三斤黄鳝,一直留着叫我们去吃,拖了好久,已饿少掉一两。

同华补充,还约了掼蛋。大家都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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