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雪

综艺节目《明星大侦探》剧照

万达电影宣布进军“剧本杀”。其在2月初表示，名为“够趣”的“剧本杀”平台计划今年上线。

不光万达，多家国内影视公司都在与“剧本杀”做联动。芒果超媒2021年宣布在上海开放首家旗舰实景娱乐体验馆，像《刺杀小说家》《庆余年》等知名影视IP早已宣布授权“剧本杀”创作。另外，以腾讯、中手游、电魂等为代表的游戏公司，也在这两年下场，拓宽游戏IP的变现力。

“剧本杀”自2016年经综艺节目《明星大侦探》的热播进入大众视野，随后走向线下，遂成燎原之势。到2020年底，“剧本杀”实体店已达3万家。根据艾媒咨询的报告，预计到2025年，国内“剧本杀”行业市场规模将达448.1亿元。

“剧本杀”脱胎于19世纪英国中产家庭派对上的游戏“谋杀之谜”。

1841年，美国作家爱伦·坡写出世界上第一部推理小说《莫格街凶杀案》（人像为后期上色图片）

“剧本杀”脱胎于19世纪英国中产家庭派对上的游戏“谋杀之谜”。其风行与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多萝西·塞耶斯等推理小说作家引领的潮流密不可分。

推理小说肇兴至今约200年，已衍生出多种流派。细究之下，可分为本格派、法庭派、历史派、硬汉派、社会派、新本格等近10个类别。

乱花渐欲迷人眼。若从作品的核心立意来寻根究源，卷帙浩繁的推理世界其实只存在着三大命题。

破案缉凶，推理的天职

本格一词源于日语，是“正宗、正统”的意思，与欧美的古典推理异曲同工，都重在写出“用科学、逻辑和实证来破解案件的故事”。

这背后是19世纪的重大科学突破。1840年，第一次工业革命华丽落幕。大机器取代了部分体力劳动，生产力的跃进式发展使“科学”深入人心。这一新兴概念的登场，让以侦破案件为主要情节的故事应时而生。

1841年，世界上第一部推理小说《莫格街凶杀案》诞生。作者爱伦·坡作为推理界的鼻祖，通过6部短篇小说，为古典流派明确了形态，即侦探助手模式、安乐椅侦探、密室（不可能犯罪）、意外凶手、心理盲点、暗号推理这六大要素。

柯南·道尔便是娴熟运用该模式的短篇推理之王。由于脱胎自犯罪小说，推理小说在发展的早期仍带有冒险动作元素。譬如，福尔摩斯的绝大多数故事都以“The Adventure of the……”作为标题，作家柯南·道尔还设计让这位侦探成为体格精干的拳击手。

英国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

小说改编电视剧《大侦探波洛》剧照，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拥有矮胖企鹅型身材的波洛神探

到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开始写作的1920年代，拥有矮胖企鹅型身材的波洛神探，开辟出单纯依靠“小小的灰色脑细胞们”进行角斗的安乐椅侦探类型，Adventure（冒险）遂变成了Case（案例）。

随着读者需求日益旺盛，推理市场迎来了属于长篇的“黄金时代”。阿加莎·克里斯蒂、艾勒里·奎因、約翰·迪克森·卡尔三巨头尽数登场，将推理小说带向了一个迄今无法逾越的高峰，但也无一例外地遵循着约定俗成的规则—一切情节设置，皆为解谜而生。

将这一底层逻辑嫁接到日本传统社会，江户川乱步和横沟正史横空出世。他们喊出了“日本也有名侦探”的口号，开辟出日系本格推理，却也始终亦步亦趋，跟随着黄金时代的旨趣，万变不离其宗，其他亚流派也是如此。

让侦探披上黑袍、戴上假发，就是法庭推理。大部分剧情和最关键的内容，均在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中展开，内核还是要抽丝剥茧地“列举证据+还原真相+审判凶手”。

三巨头之一的约翰·迪克森·卡尔，从小跟随众议员父亲，对法庭事务耳熟能详。他的两部佳作《犹大之窗》和《燃烧的法庭》都属于法庭推理，不曾偏离“正统”的轨道。

而被誉为“本格派作家中最本格的推理小说大家”的奥斯汀·弗里曼，系列作品以“技术流”律师沙代克为主角。其代表作《一枚红色的拇指纹》，便因为蒙冤的被告呈出翻案的缜密证据链，而被美国侦探小说家协会及世界推理迷列为百部必读经典之一。

比法庭推理更难写的则是历史推理。作家要在充分掌握历史知识的基础上，做到流畅、精彩、反转。这样的高难度创作，以“黄金时代三大女杰之一”铁伊的尝试为最佳。

英国历史上家喻户晓的“篡位者”理查三世，囚禁和谋杀了两个小侄子。莎翁的戏剧更使人对这一论断深信不疑。为了翻转这桩“铁案”，铁伊抛出了堪比论文考据的精彩分析。到今天为止，《时间的女儿》仍被美国侦探作家协会集体票选为历史推理作品第一名。

硬汉来袭

古典推理独霸天下之时，美国很尴尬—虽然诞育了推理小说之父爱伦·坡，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欧洲名家辈出，直到一枝独秀的埃勒里·奎因问世，方才挽回了一些颜面。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全球经济陷入萧条。分崩离析的“秩序”，使曝光和扫清阴暗角落成为人们的新诉求。行走于上流社会的波洛、斯文学究气的奎因不再行得通，侦探必须走下“神坛”，走进与大众齐平甚至更低的生活，对准“阴沟里的罪行”重拳出击。

在此背景下，一场扭转推理小说流行趨势的“美国革命”，以廉价杂志为阵地刮起旋风。这类小说完全使用美国化的语言文化，面向的读者则是广大的蓝领工人。书中的美国私家侦探皆出身平平，需要直面现实生活的困窘，有时甚至得为了5美元来回奔波；对手也不再是善于伪装的医生、风华绝代的美人、彬彬有礼的管家，而是真实世界中穷凶极恶的歹徒。

这就是“美国革命”：以何种方式来破案并不是关键，重点永远只在侦探一人身上—他得是一个“硬汉”。

如何定义“硬汉”（hard-boiled）？

在美国吃早餐的时候，服务生会询问需要什么样的鸡蛋。俚语中，hard-boiled即指“完全煮熟的老蛋”。

硬汉，就是一颗完全煮熟的老蛋。一方面，他历经世事、饱经沧桑，气质看起来如同蛋壳那样淡定无破绽。但归根结底，他仍是一颗蛋，再硬，在强暴势力面前也还是以卵击石。另一方面，蛋也代表了他的出身与立场。硬汉的初心总是柔软的，充满人情味。

若一定要置换到中文语境中去理解“硬汉”，关汉卿那句“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大约有几分个中风味。

说白了，这类侦探并不是硬汉派推理的专有产物，而是小说世界里早已塑造成熟的一类人物。他们从不超然，会害怕、失望、酸楚；他们也不神奇，会流血、受伤、失败。难能可贵之处，就是义无反顾的勇气与坚决。

言及此处，心中便浮现出一位与推理小说无涉的作家形象—海明威。犹如让他笔下捕鱼的老人在爱伦·坡编织出的诡异迷雾中一次次举起钢叉，“硬汉派推理”正是这两派理念在历史舞台上汇聚诞生的产物。

《时间的女儿》仍被美国侦探作家协会集体票选为历史推理作品第一名。

硬汉派代表作家雷蒙德·钱德勒（后期上色图片）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人文关怀，是突破本格推理瓶颈的康庄大道。

欧美以侦探的精神传递力量。村上春树作为硬汉派铁粉，曾亲自翻译过该流派代表作家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日文版。里面的那句“每一次告别，就是死去一点点”早已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语录。

转弯来到日本，社会派以重塑价值观为己任。

与硬汉派相似的是，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名侦探，被真实世界中无功而返、抓耳挠腮的刑警取代。在一次次试错、碰壁、苦恼、坚持中，普通读者可感可知的案情，逐渐走向柳暗花明。

不同之处则在于，在日本，与推理世界合体的是社会写实类小说，作家选择将目光投向普罗大众关切的严肃议题。

充满悬念的情节不断吸引读者读下去，同时，写实的社会场景也在强迫他们思考：知道谁是凶手后，你想不想知道，他/她为什么会成为凶手？

社会派兴起之时，正值“二战”结束不久。对与错、正义与邪恶，在长久的混乱无序后亟待归位，日本国民漫长又痛苦的自我拷问，启发推理小说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犯罪动机和犯罪事实同样重要。

社会派推理的无冕之王，当属松本清张。从第一本长篇《点与线》，到国内熟知的“恶女三部曲”《黑色皮革手册》《野兽之道》《坏人们》，整整30年内“（松本）清张魔咒”统治日式推理。直到1987年，不再经历曲折道路的新一代读者长成，新本格推理才开始崛起。不过，当下东野圭吾以及紫金陈等国内外作家的强劲风头，也证明了社会派依然在读者心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社会派推理的无冕之王松本清张（后期上色图片）

电视剧《开端》剧照

可以看出，推理小说以本格—硬汉—社会三大派，完成了“侦破犯罪”到“惩罚犯罪”、再到“预防犯罪”的立意升级，形成了本类型内严密的逻辑闭环。而推动其发展的，则一直是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正如凭借《让人人都有自己的死法》一炮而红的侦探小说家法伊特·海尼亨所言，“侦探小说是时代的一面镜子”。

2022年初的爆款国产剧《开端》，借着“时间循环”这个外壳，探讨了时代巨轮下人性与现实的复杂与多面。在那辆“注定”要爆炸的公交车上，有女大学生、游戏架构师、直播主播、二次元青年、下岗工人、刑释人员，还有因女儿被撞死后“无法讨还公道”而报复社会的“高压锅女士”。他们内部的互动试探，以及警方对报案者（李诗情和肖鹤云）的将信将疑，张力十足且“烧脑”。《开端》所取材的同名原著系网络小说，兼具本格派和社会派推理色彩，既魔幻又现实主义，有着改编为“剧本杀”游戏的潜力。

实际上，以推理小说为变体的游戏“剧本杀”，早在《明星大侦探》热播前的2013年便已登陆中国，但并未溅起水花。这部热门综艺，也是在重解谜的第一季后，转向重剧情的新路，方才迎来了“出圈”。此后，线下“剧本杀”也走出了相同的曲线。尽管剧本中仍然出现凶杀案，但推出真凶显然已非游戏的关键。

游戏调研员休·鲍文曾发现，角色扮演游戏是最能激发情感的游戏类型，因为角色扮演和第一人称游戏最依赖叙事结构，而叙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情感传递技术之一。玩家借“入戏”的空间，暂时摆脱日常生活的枯燥单调，体验百味人生、宣泄情感，才是主要目的。在社交软件消解真实体验的特殊时代，“剧本杀”是人们寻找到的一种方法：放下手中的设备，与周围人建立有意义的、更深层次的联系。

这是推理呼应时代的又一次变革。

特约编辑荣智慧 rzh@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