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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术:读《大师和玛格丽特》

2023-03-30杨昭

滇池 2023年4期
关键词:幻术兰德玛格丽特

杨昭

比对

从前,阿波的秃狸传话给淡路的芝右卫门狸,说要跟他比变身之术。芝右卫门狸答应了,就渡海来到阿波国。首先是秃狸变幻出阿波的諸侯大人的船队渡海的样子。有许多船成群结队,远远近近地航行在海上,各种各样的旗帜和风幡随风飘扬,诸侯大人乘坐的船里还传来水手们哼唱船歌的声音。芝右卫门狸非常佩服,他说:“从来没见过这么高超的幻术。那么我也来变一个诸侯出巡的队列给您看看吧。”然后约定某月某日上午,请秃狸到舞子海滨去,从那棵松树上往下看就可以了。秃狸如约立刻渡海去到播州,悄悄爬上舞子海滨的松树等待。不久,一对人马从西边走来,前面举着红缨长枪,还有人喊着“回避!回避!”马匹和轿子装饰得金光闪亮,随从的武士们都一副威严的模样。秃狸佩服极了,不禁在松树上拍起手来,大声赞扬道:“芝右卫门大人,精彩!精彩!简直跟真的一样!”

秃狸那么佩服也不奇怪。因为那本来就是真正的诸侯出巡的队列。芝右卫门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故意让秃狸看见。随从的武士们发现了秃狸。“哎,那里有只臭狸子在笑话咱们。不知礼节的家伙!”秃狸当场就被一只飞来的长枪射中,从树上掉了下来。四国名声最响的阿波秃狸就这样上了淡路芝右卫门的当,还丢了性命。有些阿波人不相信,说秃狸现在仍然健健康康地过日子。这是狸子的事儿,确切的事人们也不清楚。

这是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收集整理的《远野物语·日本昔话》中的《芝右卫门狸》。我之所以全文照录而舍不得用较为概括的语言来转述它,是因为真正的民间传说,不说是踏歌而来,起码也是合着口述时的语气和节奏而来的吧。

有《芝右卫门狸》这则民间故事垫底,我才能鼓起勇气谈论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这部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杰作。尽管我也算是个老油条读者,但在解读这部天才之作时,仍不由得气促心悸。我非常需要通过研习普通的宰鸡手法去悉心揣摩传说中的屠龙之术的玄奥,非常需要靠成功解读一个简单的故事来找到啃一部复杂巨作的信心。毕竟,这两个文本在主题、情节、结构等方面都有许多相通或相近之处,说不定我就能据此将这两个文本对应着来进行考量,从对篇幅短小、线索清晰、故事完整、形象鲜明的《芝右卫门狸》的分析入手,抽丝剥茧地理出《大师和玛格丽特》这座文字奇诡、场景魔幻、线索纷乱、情节离奇、人物疯狂、结构复杂的叙事迷宫中作者所要隐喻的那些时代感受、人性理想和美学追求。

《芝右卫门狸》篇幅虽然很短小,叙事很简洁清爽,在故事构造上却有着精致的复合性特征。在秃狸以假乱真地制造出来的诸侯船队渡海的幻影之外,并置着芝右卫门狸将诸侯出巡的真人真事指鹿为马地解释为假象的语言幻术。我们都知道在一个作品中为某个单一的写点配上另一个写点,我们便能得到这两个写点之间所形成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第三个写点。有时候,这种关系性的写点,比另外两个实体性的写点更为重要。此即写点的复合性带来的额外福利。

用与此相同的文本的复合性分析路径,我们便可以把《大师与玛格丽特》极为丰富、复杂、深刻的作品内容,简约为相对清晰的“四声部、三维度、两见证、一心结”的复合性构架。

“四声部”

若是将《大师和玛格丽特》当做一部诗剧或音乐剧来欣赏,我们就会发现有四个音色各异而又相互关联的声部此起彼伏地自如穿梭在这部气势磅礴的作品里。这四个声部分别为:

(一)魔鬼声部:由窜访20世纪30年代莫斯科社会生活的魔鬼沃兰德及其随从卡罗维夫、大黑猫、阿扎泽勒、裸体女尸赫勒组成。

这是一个荒腔走板的狂欢的声部,但它的欢乐仅属于魔鬼。该声部惊悚但诙谐,荒诞却逼真,时而阴沉、浑厚、神秘、低徊,时而又戏剧性地高亢起来,这种风格恰如巴松管的音色。有趣的是,魔鬼沃兰德的随从之一卡罗维夫的外号刚好就叫“巴松管”。

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布尔加科夫最伟大的创造就是将被称为“黑暗世界之王”的沃兰德(撒旦)平移到了莫斯科这个不可一世的现实世界里,并通过他和他的随从们一系列幻术炫技,对铁板一块的莫斯科社会里的各阶层凶猛地进行了轮番降维打击。

《芝右卫门狸》开门见山地写了两个狐狸的幻术比赛,而《大师和玛格丽特》也从一开始就剑拔弩张地写到了一场论争。正是这场论争铺开了末世论式的苏联图景:“莫文联”主席柏辽兹和无产阶级新贵诗人“无家汉”伊万坐在莫斯科牧首湖边,讨论着伊万所写的一首讽刺、批判耶稣的长诗。柏辽兹认为那首诗必须重写,因为耶稣根本就不存在。

这番论断,用柏辽兹驾轻就熟的意识形态术语来说就是历史虚无主义幻术。柏辽兹的红口白牙、振振有词,与芝右卫门狸的指鹿为马玩的都是同一种真理在握的话语权幻术。连魔鬼都听不下去了,沃兰德加入了讨论。“在我们苏联没有人对无神论感到奇怪。”柏辽兹用一种社论式语调说,“我国大部分人民早就自觉地不再相信那些关于上帝的神话了。”沃兰德虽然立即起身跟柏辽兹握手,并说“请允许我向您致以由衷的谢意!”但还是无法完全放心地提到了阿奎那关于上帝存在的五项论证以及康德的第六项论证。博学多才的柏辽兹不屑于魔鬼有理有据的关于上帝、魔鬼、苦难、死亡之实在性的连番追问,要求魔鬼拿出耶稣存在的证明,进而连魔鬼的存在也予以否认。沃兰德说:“我还是想恳求您一件事:您哪怕只相信魔鬼的存在也好嘛!我对您就不再有更多的请求了。您要知道,这是有第七项论证可以证实的,是最可靠的证明!它马上就会摆到您面前。”在柏辽兹反驳了康德关于上帝的第六项论证后,不耐烦继续鸡同鸭讲也懒得做圣母婊、道德婊的魔鬼沃兰德展开了“第七项论证”幻术,精准预言并直截了当地验证了柏辽兹很难看的死亡:让柏辽兹滑到轨道上,被电车轮切下了脑袋。

这只是魔鬼幻术的小试牛刀。接下来,沃兰德及其助手们到处砸场子,到处施展幻术,痛快淋漓地将整座具有特殊象征意义的莫斯科城搅得近乎发狂。他们先是让亲眼目睹了柏辽兹之死的诗人伊万在追踪他们的途中不由自主地变得衣着离奇、举止怪诞、言谈亢奋而被同行扭送进精神病院里;在花园街50号凶宅,他们又让烂醉如泥的瓦列特剧院经理斯乔帕被大黑猫扔到了近一万公里之外的雅尔塔海滨;在瓦列特剧院,他们为观众们下了一场卢布雨,让无数新钞票从圆拱顶飘落到无比热爱金钱的观众当中。爱抢风头的报幕员孟加拉斯基试图将观众对此现象的理解引导到唯物主义的方向,结果被大黑猫当众揪下了他的脑袋,又在众人的哀求中安回了原处。如此血腥恐怖的一幕,转眼间便因唯利是图的心理而被人们淡忘。魔鬼用幻术让舞台上出现了一个极为奢华摆满了巴黎妇女时装、鞋帽、手提包、化妆品的妇女用品商店,妇女们争先恐后地以旧换新,脱掉自己身上的旧衣服鞋帽换穿上了新时装。坐在贵宾包厢里的莫斯科剧联声学委员会主席仙普列亚罗夫坚决要求披露戏法内幕,却被“巴松管”卡罗维夫披露了头天晚上他和情妇约会的丑闻……在小说中,沃兰德和他的助手们后来还施展了让被焚毁的手稿还原,让花园街50号公寓被烧毁等等高超幻术,掀起了一个又一个新的高潮。

(二)莫斯科各级“公民”的声部:该声部在小说里主要由三种人群组成:1.“莫文联”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们;2.各级“公仆”們;3.形形色色的普通小市民们。这三类人群都自称和互称“公民”。

这个声部中的大多数知识分子、文学艺术家都堕落到了寡廉鲜耻、不学无术、追名逐利的地步。他们整天忙于参加各种莫名其妙的会议,热衷于成立各种奇葩的“小组”。由柏辽兹所领导的“莫文联”垄断了文学艺术界的一切权利、结党营私、打压异己,以“格里鲍耶托夫之家”餐厅为据点,为遵命的庸才们提供腐化待遇,让平庸却走红的文人雅士们堕落,却让俄罗斯的精英、骄傲、良知受尽迫害。

“公民”声部里当然少不了“公仆”们的声音。“莫文联”主席柏辽兹、瓦列特剧院经理斯乔帕、住房合作社(房管所)主任博索伊……无一不贪婪无度,就连瓦列特剧院小餐厅的管理员索克夫,也利用自己的小职权在食物的“新鲜度”上玩尽花样,贪污了二十五万卢布巨款。小说里还写到被大黑猫用幻术点过之后,国家大众文化娱乐管理委员会主任彼得罗维奇变成了一件里面没有身体的空西装。这件空西装坐在写字台前,人模狗样地忙着批文件、打电话、训斥下属、对哭哭啼啼的私人女秘书兼情妇大发脾气。人性最堕落的种种表现在他们身上得到了最集中、最鲜明的放大。无论他们说得有多么好听,其所作所为实际上就是以牺牲他人、牺牲社会利益为代价,不择手段、不知餍足地谋取私利。比如,为了能抢到因柏辽兹的死而空出来的那套住房,房管所主任博索伊两小时内收到了32份申请书:

“……内容包括:祈求、威胁、中伤、告密、自费修缮住房的许诺、现住房拥挤情况的描述……其中一个……以惊人的艺术技巧描写了他装在上衣口袋里的肉馅饺子被偷走的情形,有两个人以自杀相要挟,还有个女人如实地坦白了自己已非法怀孕而不得不申请住房的情况。”

(三)耶舒阿受审、遇难以及本丢·彼拉多两千年来无尽悔恨的声部:这是个因为人物身和心都承受着极限痛楚而发出深沉呻吟的声部,那呻吟里又透出一种温柔的怜悯。耶稣的名字被布尔加科夫变音为“耶舒阿”,似乎这样一来,便能弱化基督固有的神性力量,强化人在现实生活中以及被钉在十字架上时心灵与肉身的剧痛。小说中的耶舒阿在很大程度上不再纯然是个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的垂怜者,而成了一位有血有肉、贫穷无依的被怜惜者,一位饱尝痛楚却始终坚信“世上无恶人”的流浪哲人。从新约中的耶稣到小说里的耶舒阿形象的降格改写,使受难记被普泛化、人间化。受难者就在我们中间,甚至完全有可能就是我们自己。我们自己的痛形形色色而难以描摹,是耶舒阿确定的身痛和心痛集中表现出了我们痛苦的情状,是他用最博大的爱和最深切的悲悯替我们分担了它们。小说一开始写到耶稣是否存在的争论时,尽管魔鬼沃兰德最不希望耶稣存在,但他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不由得讲述起了大师所写的小说:“一切都很简单:他穿着白色披风……”这个身穿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的人就是审判耶舒阿的人,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彼拉多被偏头痛折磨得痛不欲生,当耶舒阿称他为善人时,铁石心肠的彼拉多非常反感,让巨人般强壮的军官马克用皮鞭狠抽耶舒阿。脸上流着血的耶舒阿承受着疼痛,他在世间一直就是这样承受疼痛和羞辱的。但他没有怨恨,他对彼拉多充满了怜悯:

“首先,此时此刻的真理就是你的头在痛。痛得很厉害,致使你怯懦地想到自戕。你现在不仅无力同我谈话,甚至看看我都困难。现在我正身不由己地折磨你,这使我难过……不过,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终结,你的头不会再痛了。”

审判在继续,但审判者渐渐变成了被审判者。本丢·彼拉多的犹太总督职位和金矛骑士的荣誉不是靠吹捧和巴结罗马皇帝凯撒领赏领来的,而完全是凭自己的赫赫战功和过人智慧赢得的。他的认知相当敏锐和准确,审判刚开始时,他只想草草将耶舒阿弄死,好让自己能够捧着剧痛的头去休息一下。但随着审判一步步进行,他的良知让他很快便意识到眼前这位善良和天真到不可思议地步的穷汉绝不可能犯有任何罪过。本丢·彼拉多与犹太教的大祭司该亚法产生了激烈的交锋,要求后者根据法律和惯例赦免耶舒阿,该亚法却坚持只释放强盗巴拉巴。经过各种政治和宗教的利害权衡后,本丢·彼拉多不得不妥协让步,当众宣布了被释放的幸运儿是强盗巴拉巴。

“这时他觉得头顶上的太阳轰地一声四分五裂了,它的火焰冲进他的两耳,在这火焰中飞腾的是怒吼、尖叫、呻吟、狂笑和口哨声。”

接下来,肉身的疼痛由耶舒阿在十字架上独自承受,心痛则留给了利未·马太和本丢·彼拉多。耶舒阿已用爱的话语拿走了彼拉多的偏头痛,彼拉多却因自己昧着良心判处了耶舒阿死刑而从此心头平添了两千年来不曾稍减的痛和悔。无论在阳间还是在阴间,他的良知一刻也不肯放过他。他无法死去,命定里他的灵魂只能作为人类怯懦的证据而活着,悔恨、羞耻地活着,无望却又无法放弃希望地活着。

(四)大师和玛格丽特爱情与文学遭遇的声部:这一声部的音色既具有罗曼司的优雅抒情气质,又富于俄罗斯民歌的忧伤倾诉特征。

大师是一位精通五国语言却没有名字的作家和历史学者。他中奖得了十万卢布后辞掉工作,专心创作一部以本丢·彼拉多和耶舒阿为主要人物的小说。正在这时他与玛格丽特一见钟情。玛格丽特做了大师的秘密情人,极力鼓励大师发表小说。小说的一部分发表后,拉铜斯基等批评家上纲上线,一轮又一轮地猛烈抨击大师及其作品。大师对这个邪恶、疯狂的世界充满了恐惧,不堪折磨的他将所有书稿投入火炉中,逃进精神病院。玛格丽特突然失去大师的讯息后悲痛欲绝,为了能够与爱人重逢,她毅然与魔王的随从阿扎泽勒签订了一份契约:替魔王沃兰德主持一次晚会。

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爱情被布尔加科夫置于一个古今重叠、人鬼混杂的宏大、复杂的背景里展开。他们在一场噩梦里相爱,爱得上天入地,爱得惊世骇俗。

“三维度”

《大师和玛格丽特》一共写了三个时空维度,分别是莫斯科现实世界、耶路撒冷历史世界和魔鬼世界。

(一)莫斯科现实世界的时空维度:其实在沃兰德一行大驾光临之前,魔鬼早就在这个失神的时空维度里定居了。在谎言里,在贪欲中,现实世界沦为魔鬼玩弄幻术的绝佳对象。历史提速的幻术极大地压缩了命运底牌的揭示过程,权势、财富、健康转瞬即逝,陡转为现世报应的尴尬处境。在魔鬼挑选出来表演幻术的瓦列特剧院里其实并没有旁观者,坐在观众席里的两千五百人个个都是中了邪的演员,都在极度投入而毫不自知地在魔鬼气场中表演着他们自己的疯狂、无聊、庸俗、市侩、拜金、贪婪……当狂喜的人们发现自己抢到手的钞票变成了纳尔赞矿泉水瓶上的商标,妇女们换上身的巴黎时装不翼而飞于是只好在街上半裸着跑来跑去时,没有人领悟出一个对等的残酷实情:其实罪犯与受害者都是同一个人。

其他社会生活场所又何尝不在上演着这场闹剧?在国家大众文化娱乐管理委员会莫斯科市分会的院子里,把组织各种奇葩小组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首长亲自请来魔鬼的随从卡罗维夫指导合唱,自己则亲自唱男高音。

相比之下,大师主动逃往的精神病院反而显出了些宁静、正常的气息:医生治疗患者的方式与护士对待病人的态度都显得较为人性化,精神病学权威斯特拉文斯基温和而富于洞察力,大多数住院病人的表现也较为安静。跟外面癫狂的社会一比,这家精神病院竟有了几分世外桃源的风采。

谁能想到在莫斯科这个巨型作案现场里,还会有个童话般的小小的空间意象在暗夜里透出了温暖的灯光,那就是大师租住的半地下室,大师和玛格丽特相爱、诀别、重逢、死去的地方。如果没有这个半地下室,莫斯科便只能纯然是一座必须被彻底毁掉的死城。

大师和玛格丽特以个人身份活着、爱着、欢笑着、哭泣着、抗争着、逃避着。都什么世道了,他们竟然还不顾一切地热烈相爱,竟然还自作主张地写自己心目中真正的小说?

而未被打折的个人价值又确确实实是这世间最最重要的东西。对于大师来说,幸好这世上还有文学,还有玛格丽特;对于玛格丽特而言,幸好这世上还有爱情,还有大师和他的手稿。当他们相遇时,幸好各自身上个人的重要性并未消失,因此他们才能用纸笔墨来书写文学和历史,用相爱来书写彼此生命的意义。文学和爱情是生命里的光亮,是俗界的尅星,是黑暗时代里异质性的美好事物,是在嘲弄、揭露、否定的虚无中用心建立起来的实存。然而这份美好不能见容于时代,于是他们只好退到半地下室里,在地下状态中守护文学的尊严与爱情的纯洁。他们小小的蜗居并非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墓穴般的空间,地下室有一半仍暴露在现实世界的视域里,于是邻居的告密和文学批评家的谩骂攻击接踵而至,小小的半地下室面臨着灭顶之灾。

在这个半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都在为一次破空飞翔蓄力。无论是烤土豆吃把手指头弄得黑乎乎的琐碎记忆还是将手稿付之一炬的悲怆发泄,无论是晴午的心跳等待还是雨夜凄然的不辞而别,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都是玛格丽特从地下室飞升天空的反弹力。在飞升之前匆匆留给丈夫的纸条上,玛格丽特这样写道:“落到我头上的灾祸和痛苦已经使我变成一个魔女”。

玛格丽特形象显然经过了作家布尔加科夫女神化的处理。自从988年“罗斯受洗”以来,圣母玛利亚在东正教徒内心里一直是个极其圣洁、崇高的形象。俄罗斯文学史上最耀眼的人物形象也差不多都是女性形象,如普希金笔下的达吉雅娜,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拉斯普京笔下的纳斯焦娜等等。布尔加科夫笔下的玛格丽特形象也跻身于这些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之列,她们的共同特征是都经过了作家的提纯和升华处理,都内在地、隐秘地具有某种类似圣母性的魅力,而必然会在芸芸众生里独具夺目光彩。这类女性形象也不乏现实依据,例如布尔加科夫的第三任妻子。玛格丽特形象最鲜明的特征是她轻盈的气质,尤其是在莫斯科这个浑浊滞重的现实世界里,这份毫无俗气的轻盈更是那么的撼人心魄。为了找回大师,她变身为魔女飞向天空。魔女飞翔靠的不是扫帚、刷把,而是旱魃阿扎泽勒提供给她的能够减轻体重焕发青春的回春脂;回春脂减去的与其说是体重,不如说是苦难岁月留下的心理伤害的重负(她曾中断飞翔,停下来怒砸迫害大师的仇人的家具就是这种重负的一个证据),或者说是现实生活造成的欲望累赘。她把女性通常特别看重的婚姻、家庭、住房、服装、首饰等等重负统统扔了,赤身裸体地飞了起来。而裸体于她而言,正是一种脱尽世俗羁绊的隐喻。

(二)耶路撒冷历史世界的时空维度:这个维度最突出的特征,是时间感受的错乱,以及空间场景、事物趋于凝固化、定格化。

当有些事情发生时,人们常常并不知道它的发生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虽然知道它的某些意味,却不知道那些意味到底有多么深厚。

两千年前在耶路撒冷发生的一段往事,在《大师和玛格丽特》里主要是通过本丢·彼拉多和利未·马太两个人物的故事被叙述出来的。耶舒阿虽然是这个历史事件中的核心人物,但他只是被看、被听、被叙述的中心对象,故事并不是从他的视角表达出来的。

本丢·彼拉多审判耶舒阿时偏头痛正在发作,而他是一位尽职尽责,绝不肯敷衍了事的杰出的犹太总督,因此带着痛感的审判过程中的每个步骤、细节都仿佛被置于放大镜下,显得异常精细、结实和饱满,这就使时间的前行变得极为困难。在文学表达上,由于心理与被写事物的深度关联,忧伤、沉重、不祥的预感便在缓慢的时间感受中变得越来越强烈,故事进程中的一幕幕情景也便在慢动作镜头中显得异常的鲜明、真切,仿佛它们不是在头脑中映现出来,而是直接投射在了读者的灵魂深处;仿佛不仅作品中人在疼痛,艰难前行的时间本身也在疼痛。

耶舒阿被钉上十字架后却一直未到来的死亡则是在小说的第十六章《行刑》里通过利未·马太的亲眼目睹描写出来的。行刑已持续了三个小时、四个小时……“秃山上空的太阳已经渐渐向西偏斜,整个山岗被两道封锁线围得严严实实”。这是小说的简洁构图。小说家布尔加科夫同时又是伟大的剧作家,他对画面特征的捕捉能力以及舞台造型的能力出类拔萃,他总是能用他十分传神的文字带领我们突破一道又一道惰性阅读严严实实的封锁线,让我们成功地抵达故事现场,融入故事的情境氛围之中。他的叙事是一种在场性的叙事,例如写到山腰警戒线一带的情景时,就让我们的视线不自觉地锁定并跟踪着中队长捕鼠太保,让他在我们周围巡视:

“……他自己也缠上一条白头巾,但却是干的,没有浸水。他在几个刽子手附近来回踱步,甚至挂在上衣胸前的两块银制狮头甲、护腿铁甲、佩剑和佩刀都没有摘下来。炽热的阳光向他直射,但丝毫不能伤害他,胸前的银狮头好像被太阳烧成了翻滚的银水,射出刺眼的强光,叫人不敢正视。”

写噩梦般的炎炎烈日下大地荒誕的幻觉、苦痛的谵语以及士兵们的焦躁、怨恨,却反过来以似乎对炎热满不在乎的捕鼠太保的穿戴和动作来表现出这一切。捕鼠太保好像真的能抵御炎热,只是他胸前那“翻滚的银水”哪怕我们闭紧了双眼仍然会穿透头骨闯进我们困惫不堪的脑袋。这炽热绝对不是一种寻常的天气现象,而是一种属于魔鬼的妖异的存在。

“……似乎这个巨人队长还能够这样走是整整一天,一夜,再加上一天,总之,需要走多久,就能走多久——就像现在这样,时而以严峻的目光瞅瞅几个绑着受刑者的十字木桩,时而瞅瞅包围圈上的士兵,就像现在这样,用毛茸茸的皮靴尖冷漠地踢开脚下碰到的、被时间洗白了的人骨头或小燧石,走来走去。”

单一、重复的句式,一再强化着主观感受中炎热的猖獗和时间的漫长。而这一切不堪忍受的痛苦全都是指向被钉上了十字架却难以死去的耶舒阿的。时间能够洗白人的骨头,却迟迟不肯让耶舒阿死去。马太一直呆在警戒线之外遥望着远处的十字架,呜咽着在羊皮纸上记下了几行字。此刻,除了咒骂之外他什么也不做。他不但咒骂爹妈生下了自己,还咒骂上帝。绝望、愤怒和悲伤使“此刻”趋于凝滞,“此刻”既无力前行到结束这一切的下一刻,也无法后退至这一切尚未发生的上一刻。几个小时前,为了阻止“此刻”成为现实,他突发奇想从刑车旁跑回城去偷了把刀,想赶在耶舒阿被钉上十字架之前捅死他,让他免于被这趋于凝固的“此刻”折磨。但他晚了一步,当他赶回来时,已无可挽回地被挡在封锁线的这边。

一方面是小说所描写的时间感受的缓慢,另一方面则是表现这种半凝滞的时间状态的语言的快速。布尔加科夫的文字紧凑、洗练,毫不拖泥带水就呈现出了该呈现出的一切。他在施行他的写作幻术。

(三)魔鬼世界的时空维度:作为魔鬼幻术的高清晰度成像,《大师与玛格丽特》中的魔鬼世界内嵌于现实世界,是莫斯科现实世界的极端化版本。这是这个时空维度最突出的特征。

其实小说开始时不久便已触及到了这个时空维度的构造秘密:在牧守湖边关于耶稣是否存在的论争过程中,柏辽兹打探沃兰德在哪个宾馆下榻,沃兰德说:“在您家里呗!” 魔鬼并没有开玩笑,沃兰德一行来到莫斯科后住的正是柏辽兹的居所花园街50号。后来,玛格丽特答应要为沃兰德主持一场阴间晚会,她飞上天来到了一座小岛,然后又被带到了花园街50号。玛格丽特想不通一所普通莫斯科住宅的内部为什么会有宽阔无比的大厅,卡罗维夫说:“凡是熟知五维空间的人,要想把房间面积扩大到他所希望的程度,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魔鬼的盛大晚会就在这套住宅里举行。大厅一个连通着另一个,从壁炉口里冲出绞刑架和一具具棺材,各路生前作恶多端的亡灵纷至沓来,场面之盛大,宾客之众多,把作为晚会女王接受亡灵们致敬的玛格丽特累得半死不活。原来地狱并不在渺渺的远处,虚幻的他方,它就内嵌在现实世界的一套普通住宅里,地狱就是邪恶欲望不受约束时的一种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阴阳两界表面上互不搭界,实则暗通款曲。魔鬼也不必长得牛头马面青面獠牙,所有的乌合之众,心里都因为内嵌着魔鬼的构造和运行原理而在道貌岸然的同时显得鬼气森森。现实生活中太多太多混得风生水起之辈,其心地之黑暗行径之卑劣,比玛格丽特在魔鬼世界里见识过的那些万劫不复的亡灵,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见证”

《大师和玛格丽特》这本书的创作过程及其命运本身,就是布尔加科夫对一个时代所作的见证。而在这本书里,围绕着历史与现实的缠斗所写的情节内容与人物命运,则对十字架上的献祭作了两种角度的见证。这两种见证之间又互为见证,从而避开了一面之词的叙事陷阱。

(一)沃兰德对耶稣的见证:作为超自然能力的拥有者,沃兰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最奇妙的是,作家让沃兰德一行空降到了一个被箍成铁桶的现实世界后,魔鬼却悄然变异成了这个铁桶里具有一定正义色彩的自由的力量,反过来让人间撒旦实质暴露无遗。于是,沃兰德对耶稣存在的见证便不是伊万长诗里的肆意歪曲、嘲讽,更不是柏辽兹的断然否认(在这方面他们都做得比魔鬼好)。沃兰德很负责任地说:“什么观点都不需要!这个人存在过,如此而已!……并不需要任何证明。”鉴于在特殊环境里真理越辩越暗的事实,沃兰德的见证方式是直接通过让柏辽兹断头的“第七项论证”来自证魔鬼的存在,进而反证出耶稣的存在。

除了干脆利索的行动见证外,沃兰德对耶稣的见证方式还有经历的自述和文本的转述。在自述自己的亲身经历时,他说: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直在场。在凉台上我就站在本丢·彼拉多身旁,他在花园里同大祭司该亚法谈话时我也在场,我还登上了那个石筑坛台。只是我没有公开露面,是所谓的微服私访……”

更多的时候,他的见证是原文转述大师创作的小说。因为大师的作品精彩而信实,他没有必要再去改动它。

(二)大师有如神启般的文学见证:耶舒阿的受难→彼拉多的痛悔→大师的创作和受迫害,这一垂直延续到两千年后的今天的痛苦见证过程,同时又见证了人类精神的相通。本丢·彼拉多这个古代人物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他跟耶舒阿的关系上:他亲自审判了耶舒阿,并对耶舒阿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因为是当事人,所以他的见证极为信实和重要。本丢·彼拉多以这种当事人兼见证者的身份所展开的故事、所引发的绵绵不绝的痛悔则被大师创作的小说作了见证。在大师的小说中,本丢·彼拉多跟耶舒阿的故事以不同形式反复出现,有时候通过沃兰德的口述,有时候通过玛格丽特对小说手稿的阅读,有时候通过梦境。在小说的结尾,前诗人伊万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信守对大师的承诺,再也不写那种狗屁诗,而是做了一名历史和哲学研究所的教授。在满月之夜他常常会做跟十字架的恐怖相关的噩梦,被惊醒后他会为人类将一个完全无罪者高举上十字架的罪恶而痛哭流涕。当妻子为他注射过镇定剂后,他的梦境变成了一条月光之路,在这条路上,本丢·彼拉多走在耶舒阿的身旁。“诸神啊,诸位神明!那次行刑多么卑鄙无耻啊!”彼拉多恳求耶舒阿:“不过,请你告诉我,根本没有行刑!是不是?我恳求你,说吧,没有行刑,对吗?”

“一心结”

“……那次行刑多么卑鄙无耻啊!”

如同达利在《记忆的永恒》中所画的那些耷拉着的钟表,罪的重量从两千年前耶路撒冷那場行刑一直下垂到今天的世界,在历史与现实中都充分显示出它的延续性力量。

尽管那次行刑多么卑鄙无耻,本丢·彼拉多的痛悔也令人同情,更值得人们尊敬,因为他生前死后灵魂都在自觉地承担着自己所犯罪行的折磨,这痛悔持续了两千年。

在《芝右卫门狸》里,无论是秃狸以高超的本领虚拟出来的诸侯船队渡海幻影,还是芝右卫门狸将真实的诸侯出巡队伍指认为假象,两种幻术的对象都指向了权势气场;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沃兰德魔鬼团队所施展的种种幻术也莫不跟掌权者和普通民有关。被权力毒化后的人心必然会患得患失,社会生活必然会不人不鬼,怯懦也就在所难免。而怯懦,布尔加科夫写道:“是人类缺陷中最最可怕的缺陷。”这种缺陷通过彼拉多害怕失去权势以及对大祭司和犹太民众的忌惮体现出来,还通过大师焚烧手稿、逃往精神病院的行为体现出来。

这怯懦成了彼拉多的心结、大师的心结乃至布尔加科夫本人的心结。在苦难中,布尔加科夫找到了解开这怯懦心结的方法:

书写。

《芝右卫门狸》是一种典型的民间言说、民间书写,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书写方式也完全是一种非官方、非功利的边际性书写。作家还让小说中的大师也采取了这种民间写作的姿态,甚至在大师所写的小说中,利未·马太在羊皮纸上纪录耶舒阿言行的书写也完全呈现出民间书写的方式与立场。布尔加科夫这位才华盖世的伟大作家自从1926年起,便只能在一家剧院里打杂,领取微薄的薪水。此后他的写作跟出版、稿费、名誉都毫无关系,纯属个人性的书写。但恰恰就是这种个人的不幸成就了一部很长时间以来不为人知的杰作,这部杰作不仅是苏联“地下文学”的瑰宝,也是世界文学中的经典。这种民间的、个人的、命运性的书写带来了作家思想和审美的解放,在艺术的语境里象征性地解开了作家本人和作品中人共有的心结,使他们获得了自由。耶稣带来永生,而魔鬼赐予永死。布尔加科夫通过沃兰德对大师和玛格丽特的赐死,让这对情侣浸透了血泪悲欢的人生得到了永远的安宁。与此同时,永死的大师对两千年来一直在死亡中痛悔、纠结的本丢·彼拉多高声判决道:

“你解脱了!解脱了!他在等你!”

高贵

“大师”是谁?

大师是一个黑暗时代里所有不屈的灵魂。大师不需要名字,只需要良知。

跟布尔加科夫同时代的伟大诗人安娜·阿赫马托娃在其长诗《安魂曲·代序》中这样写道:

“在那令人担惊受怕的叶若夫年代,有十七个月我是在排队探监中度过的。一天,有人把我‘认出来了。排在我身后那个嘴唇毫无血色的女人,她虽然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却突然从我们大家特有的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问道(在那个地方人人都是悄声说话的):‘您能把这个都写出来吗?‘能。我说。于是,在她那曾经是一张脸的部分掠过一丝似乎是微笑的表情。”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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