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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的锅炉

2023-02-01

满族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经营部矿长澡堂

金 石

下午四点多,单职工宿舍就传来阵阵嘈杂。我在办公室里就知道,那是前勤车间换班了,下班的工人们在争抢着洗澡发出的声音。每到这个时候,我们的顾矿长就要难受一阵子。

破碎机就像条贪食的大嘴鳄鱼,再大的矿石到了它口里,几张几合,就嚼碎了。细碎的石子就像洪水一样直往皮带机上淌,出料口就像烧柴的窑口,升起一团一团灰尘来。

头上戴着安全帽,嘴里戴了防尘口罩,领口也塞了条毛巾,仍然挡不住无孔不入的灰尘。脸上的风镜要时不时地用衣袖擦一下。反毛皮鞋每踏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脚印,像踩在雪地上。

采矿是在几百米深的井下,出毛工要一筐一筐地往矿车里装矿石,却防不住头顶上东一滴西一滴的岩水。岩水从安全帽滴到脖子上,最先打湿的是肩膀。汗水从额头流过脸颊,流到脖子里,流到胸口上,一个班下来,工作服早已是前胸贴后背了。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岩水。

井下湿气重,头顶上的电灯照得井巷就像早晨的小河港,四处雾茫茫的。手腕和脸上湿漉漉的,坐着罐笼升到了地面,风一吹,就像包上了一层保鲜膜。此刻,大家最想的,不是喝水吃饭,也不是抽烟,而是洗个热水澡,让滚烫的热水冲去这层厚重的壳。

洗个热水澡应该算不上什么过分的要求,可是他们却得不到,因为矿里的澡堂还没有开放。

职工宿舍每层楼都有一个公共卫生间,跟宿舍的房间一样宽大,中间隔开,里间做厕所,外间做洗衣间。洗衣间的门早已不知所踪了,两侧的墙壁做了齐腰高的洗衣台,靠墙装了两排水龙头。矿山的前勤都是男职工,他们一下班,就夹条裤头,提着水桶涌到洗衣间来,占个龙头洗澡。水龙头一开,水桶就发出踢里踏拉的一片响声,毛巾在桶里旋转翻滚着,像戏台上挥舞的水袖。

等到放了大半桶水,衣服就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头了,洗澡的人便抓起蘸足了水的毛巾往头上浇。此时,头上抹了再多的洗发液,也搓不出一点泡沫来。身上涂满沐浴露,用毛巾一勒,毛巾就变了颜色。

抹过两三遍洗发液和沐浴露,头发抓在手上滞滞的,手指头搭在胸口上,一拉就咯吱咯吱地响了,便把桶放在地上,背对着门口蹲下。一手拉开裤腰带,一手用毛巾往裤裆里浇水。再涂上沐浴露前前后后地搓上一遍,再把水桶提到洗衣台上,一手拉开腰带,一手扒着桶沿往裤裆里倒水。瞬间,那短裤便像充了气的气球一样,鼓了起来,立即又紧紧地包裹在身上。

这是在炎热的夏天。

过了七月,下了几场秋雨,水管里的水就生铁一样冰人了。温热的身体一沾到冷水,便像是一块烧红了的铁板落到了水里,嗤地发出声来。铁板见了水只有一声响,但洗澡不是一下两下子的事。因为怕冷,没有勇气往自己身上浇水,便和人相约,你朝我身上淋,我往你身上泼。冷水还没上身,就咬着牙耸着肩膀闭上眼睛大叫起来。好像这样用力一喊,就能抵去身上的寒冷。

这个时候我就会庆幸自己不在前勤工作,否则,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顾矿长的办公室在三楼,对面澡堂里的动静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句叫喊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的心就像被人捏了一下,挤出许多愧疚来。

作为一个拥有上千名职工的矿山,是应该配备公共澡堂的。实际上矿里也盖了澡堂,只是因为还没有安装烧水的锅炉,澡堂才没有开放。

锅炉房的位置早已留在那里了,安放锅炉的水泥基础也铺好了。基础上的预埋铁露在地面上好几年了,风吹雨淋的都生了黄锈。澡堂建在锅炉房的右边,有男女两个浴室。浴室门口的墙壁上用水泥粉刷了一块牌子,涂了黑油漆,上面用红漆写了几条注意事项。

连接锅炉房的热水管已经引到了屋外,管道上包着厚厚的保温棉,用铁丝一圈一圈地缠着。好多年过去了,铁丝生了锈,有的地方烂断了,在石棉布上留下一截锈迹,像一道耀眼的疤痕。澡堂的屋顶上,有一个透气的百叶窗,木窗上涂了红油漆。油漆被太阳晒久了,都起了层,露出发白的底色。

按照设计进度,澡堂应该在基建的当年就投入使用的。可是澡堂建好了,锅炉却始终没有到货,听说是生产锅炉的单位破产了,矿里又不能再去买一台,毕竟是那么大的一笔资金。就这样,一年拖一年,至今,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仍然没有一个结果。

最近有传言说,顾矿长要调走了。顾矿长不置可否。不管走不走,澡堂是在他手上建的,总不能让它烂尾,让人背后骂娘吧。顾矿长直抓头。

看到顾矿长着急,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跟矿长说,你要是真的想把锅炉追回来,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用对了一个人,我敢保证,绝对能行。司机跟我是本家,不知是想为矿长解忧,还是要显示他的眼光精准,他笑着向矿长推荐了我。

顾矿长不屑地说,我当然是想把锅炉要回来呀,总不能再去买一台吧。都等这么多年了,跑了这么多趟路,还没有要到货。小黄他一个年轻人,能办得到?我还有点不信。

司机有些诡异地笑了笑,嘿嘿,那你就让他去试试喽。

顾矿长让我去追讨这台锅炉,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我是设备科的采购员不假,虽然说按照规矩,设备的采购权归设备科。但是,这台设备是行政科的陈科长去采购的。他说,锅炉是采购回来给他们行政科使用的,锅炉性能的好坏,会影响到日后的使用和维修,影响到他日后的工作,他恰好跟一家锅炉厂有关系,如果让他去采购的话,一定是质量又好价格又便宜。管财务的副矿长尤矿长也帮他说了话,证实他在那个厂里确实有很过硬的关系。那时,尤矿长的儿子正在和陈科长的女儿谈恋爱。

既如此,顾矿长便同意陈科长去采购。只是没想到,矿里付了预付款又付清了全款,到了交货期,锅炉厂却发不出货。陈科长带人去催了好几次,尤矿厂也亲自去了一趟,还是没有要到货。现在让设备科去接手,我们科长当然不答应,可一把手顾矿长亲自过问了,我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科长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顾矿长向我交代这个任务时,我还不知道之前有那么多人跑了白路。作为一名采购员,到厂家去催要设备,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我当然不能拒绝,何况是一把手亲自安排的,我认为是领导对我的器重。

来到厂家,我找到了销售部,一问情况,才知道问题不那么简单。

销售部跟我说,我们的购销合同,是跟经营部签的,款子也是经营部收的。厂里虽然停产了,但货还是有的,只要钱到账,就会有货发。

正是市场转型的时期,有些企业为了便于销售产品,就专门成立了半公半私的经营部。既销售自己厂里的产品,也销售其他厂的产品。经营部最大的特点是,自主经营,价格灵活,但出了问题厂里是不承担责任的。这种经营部专找国营单位做生意,身为采购员的我,当然是清楚其中的门道的。

销售部的人又说,销售部的马总经理今天也在经营部,让我到经营部去找他。这样最好,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在一起,问题就好解决了。

经营部在闹市区,一个临街的单间门面房,店里有张办公桌,坐着一个小个子中年人。屋内的地上墙上,摆挂着各种各样锅炉的辅材和配件。我是看清了门口的牌子才进来的,但我还是问了一声,这是东风锅炉厂的经营部吗?

那人立马应答了,是的。你要买什么?

我说,我是来找马总的。

听说有人找马总,店面后的房间里走出一个人来。很热情地说,找马总是吧?马总在这里。

我跟着他进了后屋。后屋里有两个人,一个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另一个站在他的旁边。没等我开口,那个站着的人问我,你找马总有什么事?

我说我是铜矿里的,来找马总提锅炉。

那人说,这里是经营部,提货你怎么找到这里了,找厂里呀。

我说我去了厂里,厂里说我的钱是打给经营部的,叫我找经营部的方经理,说负责销售的马总也在。

可是马总不在这里呀。

我说,厂里说马总今天来经营部了,叫我来的。

那人又说,马总是来了,但是有事又走了。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脸蛋圆胖的人,一直在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那我下午再来?

下午他不一定来。他很忙的。

那我就先住下,明天再来。

屋里人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了经营部,那个小个子在。他见我来了,只是冷冷地说马总不在。

第三天……

第四天,店里只有一个瘦高个子上了年纪的人在。我每次来的时候,都敬他一支烟,他用双手接着,然后小心地夹在耳朵上,也不抽。店里没有其他人,我们两人就坐着聊天。抽了我两支烟之后,他悄声跟我说,马总就住在长堤街二十一号,离店没有几步路。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人力三轮车在小巷子里飞快地穿梭着,骑车人把刹车手杆拍得叭叭直响。路上的人早早地让到一边。出了堤闸口,没跑多远,三轮车吱地就停下了。我一看门牌,正是长堤街二十一号。

我了解到马总有一个十岁的女儿,所以我特意买了两瓶饮料,这样面子上好看一点。礼多人不怪,马总应该是一个有数的人。

一间两层的砖木私房,大门敞开着。堂屋中间有一张平摊的折叠竹椅,一个人穿着短裤仰面朝天地躺在上面。人字拖鞋摆在椅子的两旁,一双又长又白的脚搭在一只小板凳上,头顶上的吊扇在慢慢地转动着。我看到那张胖胖的脸,感到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放下饮料,坐在门口的小靠椅上,面对着他,静静地等他醒来,脑子里在想着下一步的行动。

没过多久,躺椅上的人醒了,看见堂前坐着一个人,有点吃惊地坐了起来。我冲他微笑着点点头,说马总好。

他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的饮料,也冲我点点头,说,好。

就在他张开眼睛的时候,我突然想了起来,他是我在经营部里见过的那个胖子。怪不得我感到很熟悉,看到了他的眼睛,我才敢确认。

马总把脚插进了拖鞋,双手在脸上搓了一把,又伸直了腰,看着地上的饮料,讪讪地说,那么客气干什么?

我知道他认出了我,但他并没有问我是怎么找到他家的。我早已想好了,即使他问我,我也不会出卖好人的。

我说,没有什么,给小孩喝。

马总站了起来,到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递到我手上。又搬了条小凳,在门边挨着我坐下,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我,你怎么找来了?

我不明白他是问我怎么找到他单位,还是问我怎么到他家里来了。我回答他,领导叫我来的。

他问,是哪个领导?

我说,是顾矿长。

顾矿长是我们矿里的一把手,兼着书记的,说他总不会有错。

他哦了一声,抬起右手抓了抓头顶,又用手掌把头发往上拂两拂,又往下顺了一把。这才低着头说,小黄,你来陈科长和尤矿长知道吗?

我不知道马总是怎么知道我姓黄的,我们虽然见过一次面,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更没有向他介绍我姓黄。我不管他是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到我的,但他终于承认自己是马总,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我找到了他的家,主动权就在我手上。我对他第一次与我见面时避而不认而耿耿于怀,现在,我追到他家里了,我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将钱买货,欠债还钱,这是天公地道的事。至于陈科长和尤矿长知不知道这事,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钱是矿里的,我是代表矿里来要钱要货的。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我还是要回答他。我答非所问地说,按照合同,你早就应该发货了。你厂里我也去了,虽然说是停了产,但还是有现货的。厂里销售部是这样说的,我也亲眼看见了,只是货款没到厂财务去。我们矿里给你的钱,你是开了收据的。你现在是给货还是退钱,随你。

我一口气把我的意思说了出来。如果给货,他还可以从中赚一笔。如果退钱,那他就没有钱赚。我相信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这也是临行前顾矿长交代的。

马总没有直接回答。他说,你先回去吧,等我们商量一下哈。

我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回去的,问题早晚是要解决的。你商量后再给我一个说法。但你怎么商量也还是这两个结果,不给货,就退钱!

我加重了语气,以示我的决心。

马总忽然靠近我,俯下身子小声地对我说,小黄,你知道吗?顾矿长是要走的人了,你知道他走后是谁当一把手吗?

这些干部的人事问题,我一个小老百姓还真的不知道。面对马总突然提及的问题,我茫然地摇摇头。

是尤矿长,是管财务的尤矿长!我告诉你吧。马总得意而自豪地说,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来。然后又更加神秘地说,尤矿长和陈科长的关系你知道吗?哎!对,是亲家关系。陈科长的女儿给尤矿长做儿媳妇的,你总该是知道的吧。

这我当然知道,陈科长的女儿是我们的矿花,她的恋爱是吸引了众人眼球的。要不是这层关系,陈科长也没有资格来订购锅炉了。但这和我要提的锅炉有什么关系呢?不论谁当一把手,我为企业做事总是不会有错的。我早日把锅炉要回去,全矿的人用上了热水,大家都会感激我的。

想到这里,我有几分激动。我问马总,我几时提货?

马总缩回了身子,说,货肯定是会给你的,随便你几时来提,都行。但你要跟陈科长说一声。

随时提货这我是相信的,因为货场里囤积了那么多锅炉。我要提货,肯定是要给科长说一声的。马总可能没搞清楚,我是设备科的,只会给设备科长说,而不会跟行政科的陈科长说。

既然这么说,我就让矿里派车,不怕你不给货。

我的电话一打回去,矿里立马就派汽车来了。当我把汽车开到经营部大门口时,那个小个子(我已经知道他是方经理了)傻了眼。问我怎么搞的?我说是马总叫我来提货的。我听到他说了一句,遇上个茬了,便从后门走出去了。店里又只剩下我和那个看店人了。看店的人对我笑了笑,又轻轻地摇摇头。

平板车停在大街上,影响了过往的行人。过路的人不断地在叫骂,骂外地车不懂规矩,骂店老板是怎么搞的,装货也不能挡了道啊!

司机也过意不去,他问我怎办,我没回答他。

我就是要这样闹,让大家都不好受。但车挡住了道也不是个事儿,我就让司机把汽车开到人行道上来,贴着经营部的门口停下,然后锁了车门,回招待所睡觉去。

下午,方经理找到招待所,他挨着我的床边坐下来,说,兄弟,你先把车开回去吧,过两天我就给你发货。你这样不好,城管和居委会都说话了。

我说我有什么不好的,车是公家的,多停一天,又不要我出钱。我在外面出差,多住一天,还可以多领一天的补助,我觉得蛮好。

两天,就两天,好吗?兄弟,两天我给你发货。方经理竖着两根指头,一脸诚恳。

我说可以,我就再等你两天,但是车子不走,我保证不要你出汽车的延期费。

第二天早上,方经理急匆匆地来到招待所,让我一起去厂里提货。但是有一条,他只负责提供锅炉和合同上的辅材,至于吊车费、上车费、运输费他一概不管。他可以帮我联系运输公司。

只要能发货,什么条件我都应承。

运输公司的韩队长来了,在货场看了货后,用叉车把挡在前面的设备转走,腾出通道,让吊车开了进去。锅炉宽大,需要大型的平板车装,单位的平板车只能装些配件辅件。韩队长把大货车的车费和吊车费算了一下,报了个价格,我同意了,正常合理就行。只要能把锅炉拉回去,把多年的陈账结了,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说货到了矿里才能给他钱。韩队长沉默了一下,说,那就说好了,到了你们单位,先付钱,后卸货。我说没有问题。

临行前,我又打了个电话,请示了顾矿长,怕到家晚了财务下了班,让财务先做准备。顾矿长说,运费肯定没有问题,到矿就给。只要锅炉能到屋,什么样的条件都答应。回来后,我还要为你庆功,全体班子给你敬酒。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开往矿里,中午也没休息,不到五点就到了。我跟韩队长说先去拿了车费再卸货吧。韩队长看了偌大的矿区一眼,说不耽误工夫了。边卸边拿钱吧。

他安排起重工搭上起吊钢管,开始扯葫芦卸锅炉。自己跟我去财务科结账。

一上三楼,顾矿长就快步向我走来,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说,辛苦了小黄,辛苦了!

我指了指身边的队长说,这是韩队长,是他们公司的车送来的,运费还没给的。

顾矿长说,我知道的。给,那当然要给,我已经跟财务打过招呼了。

财务科长的办公室在财务室的隔壁,所有做账报销的单据,都要先经他签字审批后才能到会计那里做账。我把运费发票递给他,请他签字。科长看了一眼,说,手续。我这才想起在发票背面写上事由,在经手人处签上我的名字。科长看了一眼,说经手人和签合同的人不是同一个人,不符合报账手续,好像刚刚看过合同一样。

我有些难为情地向韩队长点了点头,让他稍等。我到一楼行政科去找人签字。

行政科里坐满了人,烧锅炉的管锅炉的人都在,他们不去照看卸锅炉,却坐在办公室里。陈科长不在,我拿出发票,请办事员签个字。办事员说,合同上是我签的字不假,但科长没有说话,这个字我不敢签!

我说,要不,把你抽屉里的章子盖一个也行。

开玩笑!行政科的章子是能随便盖的?办事员的口气里透着原则的威严,好像我让他做了一件违反原则的事。

下班前陈科长总是要回办公室的。我只得回到楼上,去向韩队长解释,让他耐心等待一下。

在楼上的走道上,我又遇到了顾矿长。顾矿长问,钱付了吗?我说财务说我不是合同的签订人,要行政科经办的人签字才行,可是陈科长人不在,没人签字。

顾矿长一挥手,说不用不用,我去跟财务说一声。

财务科长见顾矿长来了,连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呵,既然老板同意了,你代签就没有问题了。顾矿长一离开,财务科长说,经办人你代签了字就算了,但还要尤矿长签字审批,他是管财务的副矿长。他一边说一边用两根指头捏着腕上的手表看了一下,说今天怕是不行了,尤矿长在财政局开会,下午在那里吃饭。等他回来肯定下班了。

我有点不解,报账不都是科长签字的吗?为什么今天还要矿长签字?一张运费发票金额又不大。

韩队长急了,连忙掏出一支烟,递给科长,科长您帮帮忙,我们今天还要赶回去,否则一大帮子人还要住在这里,又得要花冤枉钱。

财务科长用手背把烟一挡,说,你住不住在这里跟我没有关系。我不能为了你去违反财务纪律吧,尤矿长不签字,我们是不能付款的。

科长,你就帮个忙,明天请尤矿长补个字吧。

你开玩笑!制度就是制度。我们这么大的企业,怎么能不按制度办事?你到外面坐,我要出去了。

防盗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我和韩队长站在走道上。他看着我,我心虚了,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本来也是的,我让他送货来,货送到了地头,却不能给他结运费,当然是我的过错,是我对不起他。

韩队长毕竟是个有经历的人,他没有怪我。此刻,锅炉已经从车上卸下来了,他朝大货车一挥手,司机就把车开到了办公楼前,他和起重工们高声大喊地整理起吊杠,打扫车厢收钢丝绳。沉重的钢管在他们手下重重地摔打着,碰得嘭嘭直响,比澡堂里的叫喊声还要刺耳。

顾矿长走出办公室,站在过道上手扶着栏杆喊道,怎么还没有走?

我说,那运费……

运费还没有拿到?

尤矿长没回,没人审批。

顾矿长向我一挥手,我又带着韩队长上楼。

财务室的会计们正在收拾办公桌,看来是准备下班了。财务科长背对大门,不知听了句什么有趣的话,正咯吱咯吱地笑得满脸通红。

顾矿长走了进来,用手一指韩队长,对着大家说,把他的运费结了,人家还要回去呢。

他又对财务科长说,你把字签了,尤矿长那边,由我来向他汇报,好吗?我不会让你承担责任的,出了问题,我负责。

顾矿长把汇报二字说得很重,让人感到很逆耳,哪有一把手向二把手汇报的。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出门外。一边走一边吼道,出了鬼了,我一个法人代表,还说不了财务科的话!随即扬起手,把茶杯重重地砸向财务科长办公室的墙上,玻璃渣和茶叶溅了一地。

锅炉要回来了,澡堂也开放了,机关里不仅没有高兴的气氛,反而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办公楼里,大家都是脚步匆匆的,少了平时的寒暄和亲热。没事谁都不到顾矿长办公室里去,也少有人到尤矿长办公室里去坐。在路上相遇了,也只点一下头,便各自离去。

我成功地讨回了锅炉,为矿里挽回了一大笔损失,大家早晚都拎着开水瓶挑着水桶去打开水,晚上还可以去洗个舒服的热水澡,职工们受了益,应该是值得庆贺的。可是没有,除了顾矿长之外,也没有听到别人对我的夸奖。那天因为顾矿长发了火,尤矿长也没有回来,顾矿长说的庆功酒也没喝成。相反,像我的身上带有什么传染病毒似的,大家都躲着我,连平时要好的几个朋友也回避我。

设备科里的气氛更是紧张,就像那年出了设备事故一样,大家都阴沉着脸不说话,各人做各人的事。除了偶尔有拉抽屉的声音外,办公室里寂静无声。有人推门进来,说你们办公室里没有一点声音,还以为没有人呢。

老科长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用力地吸着烟,浓浓的烟雾从他的嘴里鼻孔里慢慢地喷了出来,绕过他的脸颊在他的头顶上缭绕着。半天他才张开口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能干是件好事,但是也不能太能干了,有时候是要装点糊涂的。

科长的这句话大家都听见了,却让我纳闷了:什么叫不能太能干了?我不是因为能干而经常被他夸奖吗?这次怎么就让他不高兴了呢?

我没有想透彻,但我隐约地感到他是在责怪我,好像我做错了一件大事,做了一件让他无法挽救的错事。

我的心莫名地沉重起来,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没过两天,又传来一个消息,说顾矿长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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