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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懒

2023-02-01罗尔豪

满族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树懒马良园子

罗尔豪

1

“树懒:学名,Folivora,哺乳纲披毛目下树懒亚目动物的通称,哺乳动物,共有二科二属六种。形状略似猴,动作迟缓,常用爪倒挂在树枝上数小时不移动,故称之为树懒。主要分布于南美洲的委内瑞拉、圭亚那、秘鲁、厄瓜多尔、哥伦比亚、巴西北部。我们引进的这对树懒是三趾树懒……”

他穿着树懒服,按照卡片上的内容给客人介绍。客户是个旅游团队,二十多人,专门来看树懒的,小孩子居多,唧唧喳喳。游客对他的科普介绍不感兴趣,问,树懒呢?他指了指树上。游客抬头往树上看,浓密的树叶绿得发亮,仿佛容器盛不下要往外流的样子。阳光也好,透过树叶射下来,弄得到处金光闪闪,却什么也看不清。游客们不得不在一棵棵树下站定,转着身子,齐刷刷地抬着头,引颈就戮的样子。还是有个眼尖的孩子看到了,呀呀地叫着,把人们都引了去,鹅一般伸着脖子,指指点点。那只被发现的树懒陷在一片浓荫里,几乎和树叶一个颜色,正专注地嚼着叶片,对人们的惊奇无动于衷。游客很快就感觉脖子被强行抬起带来的不舒服,说,总不能让我们这样看吧。他想了想说,我试试看,但不确定能够成功。说着吹了声口哨,手里拿了芒果和火龙果,向着树懒挥动。树懒开始慢吞吞地往下爬,爬到一半,不动了,身子倒挂在树枝上,看着下面的人。游客们开始拍照,嘴里不时发出夸张的叫声。他站在边上,看着人们近乎程序化地做这些。接下来他们会抱起树懒,梳理它的毛发,给它喂食物,拍照……有时他会阻止游客近乎强暴似的亲近,像过度亲吻、抚弄器官等。他的职责是建立树懒和游客的亲近关系,让游客高兴,但不会容忍他们无下限地和树懒的身体接触。

树懒服套在身上,臃肿、热燥、喘不过气,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他把拉链拉开,透口气,继续讲解,他的声音嘶哑,可能是上火了。

“树懒是唯一身上长有地衣和藻类植物的野生动物,身体呈墨绿色,这也是它们和植物奇特的联系,这些植物就是它们的保护色,能帮助它们在丛林生存。而在大自然的食物链中,除了一些冷血的蟒蛇和猛禽是树懒的天敌,其它动物很少捕食它,所以树懒不管爬得多慢,种群生存都不会受到天敌的威胁,但现在树懒已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是因为人类过度活动,破坏了……”

“它身上的植物呢?”一个男人突然问。

“那指的是野外生存的树懒,为了游客的健康,我们对引进的树懒每天定时清洗、除虫,为了树懒,更是为了游客健康。”他说。

也许他不必要回答游客的问题,男人问过问题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树懒身上,还有身边的女人身上。这个临时凑成的团队不乏漂亮的女人,她们对新生物种的惊奇度一点也不输孩子,她们喋喋不休地讨论,或者争论。男人们很快加入讨论。他们讨论的问题多而繁杂,无聊甚至带有色情。譬如,树懒这么慢,寻找配偶是不是这样?交配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男人说着话,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女人,女人们脸上带有争论和激动留下的潮红,像是搽了胭脂。

他索性站在一边,听任他们争论,实在避不开才回答一句,都是书上的资料,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看法,或者说发现,也可以叫研究成果。但这些是他自己的事,轻易不会告诉别人。譬如他认为树懒是“幽暗之物”,是介于人类和魔鬼之间的一种动物,或者说是人类和魔鬼之间的信使,特殊的身份使它拥有人和怪物的特征。也可以认为是另一个时空的生物,就像科幻电影上讲的那样,一个偶然的机缘它们滞留在地球上。这不是纯粹的想象,或者无中生有,如果你详细观察它,就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他正想着,突然停下来,朦胧中,他感觉树懒正看着他笑,一种嘲讽的笑,窥破别人隐私的笑。他甩甩头,把卡在耳朵里的耳麦都甩出去了。去看树懒,它正慢慢收起后腿,然后再伸出前爪,目光盯着他,淡漠而又专注,空洞又深邃,仿佛通向另一世界的通道。

照相,投喂,购买纪念品,有兴趣的还可以看他下载的《疯狂动物城》《冰川时代》,以及其它有关树懒的视频和纪录片。两个小时后,树懒又回到树上,这是园里定的时间。游客们意犹未尽,一个孩子跟在树懒后面往树上爬。他把孩子抱下来,交给他的父母,然后说着欢迎大家下次光临的套话。把树懒服脱掉,快速冲进空调室,对着空调猛吹一阵,手上抓着一瓶矿泉水,去迎接另一拨客人。

中午就在办公室吃饭。一起吃饭的还有马良,马良是虎园的看护员,比他大不了多少,却有十多年的工龄,好像建园时就在这里了。马良瘦弱,狭窄的一张脸如梅雨季节般始终浮着潮湿晦暗的青灰色。眼睛里长满了杂草,稍稍有些口吃,说出的话踉踉跄跄,鸽子般四处乱飞。马良负责看护一只叫马斯克的孟加拉虎。两个园子紧邻,有时会过来喝杯茶,说会儿话。说的多是他看护的那只老虎,行为怪异,要么卧在虎舍不动,要么在室外场馆一处空地上反复绕圈行走,有时连投喂的食物都不吃,长时间转圈脚印在地面上踩出一个圆形,那么圆,圆规画出来的一样,马良用手比划着。他去看过那只老虎,白底黑纹,挺胖的,不喜欢看人,总是把头搭在两只前爪上睡觉,睡醒了就趴在地上,盯着一个地方看,或者是像马良说的那样绕圈行走。边上的园子里是一只白狐,专注地咬着指甲。他看着它们,心情很不好。

马良搅着已经没有热气的拌饭,凝固的油脂粘在餐盒上,形成一道黑色防线。剩下的米饭无辜地躺在碗底,一枚青菜叶子遮住它们伤心的容颜。

“今天挺忙,人不少啊!”

他从碗里抬起头,看着马良,笑了下。

“看你这样安心,我就放心了。”

他停下吃饭,看着马良,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啊哈,”马良像是说漏了嘴,也像是有意说出来的,看着他,“我是说以后我们就可以长久做伴了。”

他仍看着马良,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果然,他说,“这个园子,在你之前有两个看护,都是干了没多长时间就辞职了。”

“为什么?”

“说是有鬼气,那树懒,看上去就鬼里鬼气的,你没有感觉?”

他哦了一声,想起自己“幽暗之物”的论断,忍不住笑了下,说,“不就是只树懒吗!”

“也是的,”马良说,“他们就是太胆小了,说什么晚上一觉醒来,看见树懒从月亮里爬出来,悬在头顶上方,扑闪着翅膀,盯着人看,魂都吓飞了。也有人说,晚上亲眼看见树懒从水里出来,披头散发,像个水鬼。还有人说晚上看见树懒爬过后面的小门,消失不见,可是去查看关树懒的笼子,发现它正看着你笑,真的要把人搞疯了,几个人都这样说。不过,这东西确实有些邪门,就像是地狱爬出来的怪物。”想了下,又悄声说,“你就没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笑了笑,说,“可能是每天太累了。”

确实很累,树懒园就他一个人,管着两只树懒,树懒不同于别的动物,是网红动物,参观的人多,每天要穿上树懒服给顾客讲解,稍稍闲下来,还要拍摄有关树懒生活的视频,去街道上散发广告。即使有点空闲,也得盯着,一直把树懒关在玻璃房里不行,放出来又担心它会攀着树枝爬到别的园子,相邻的园子树枝犬牙交错,虽然它们很懒,有时呆在一个地方一天不动,但也保不住它们突然心血来潮,缘着树枝爬到虎园狮园,让老虎狮子咬死。听说以前就出过这样一件事,所幸发现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唯一的办法就是寸步不离地盯着。

他把啤酒罐捏在手里,啤酒罐发出咯吱的尖叫声,扭曲变形,幻化成动物的脸型,他盯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儿,却是一张树懒的脸。炙热的阳光开水般泼向他的身子,一树的蝉在拼命嘶叫。

“有事了叫我。”马良说着,提着一次性碗筷,晃着两条竹竿样的长腿往回走。

会有什么事?他盯着马良的身影看,实在想不出他说话的意思。

晚上,动物园员工都下班了,他把树懒关进饲养室。饲养室是水泥仿木打造,看上去古色古香。屋子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是他的办公室兼卧室,中间用隔断隔开。两个摇篮,几个洗澡用的盆子,小花架上放着洗涤的用具,还有几件小服装,几个毛绒玩具,给树懒穿的、玩的。墙才刷不久,似乎还能嗅到臭白灰的味道。可部分墙体上已经出现气泡,就像雨点打在水面上。他数过,一共二百三十三个,每天以平均五个的速度增长。前些天负责施工的师傅来了,看了看这些气泡,随手在上面摁一下,气泡瘪了,沾了一手白灰,说是近期雨大,潮湿导致的。说着看向外面。他也看着外面,外面阳光明媚,而且好像有半个月没有下雨了,也不知道师傅说的近期雨大是从何说起,他也懒得问。最后师傅说,再等等看,如果一直这样,就重新刷墙。过去了很多天,再也没人过来,气泡倒是越长越大,越来越多,就像是脸上长的水痘,把几面墙都覆盖了,有些鼓起来,又陷下去,整张墙就变成了一张麻脸。上面还有绿绿的霉菌,就像树懒身上生出的藻,看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违和感。

逐个给树懒洗澡,喂食,它们身上原生的绿藻、地衣等植物早已没有,但一天的活动毛上沾满树叶和灰尘。把它们放在洗浴盆里,打上专用洗浴液,揉搓它们的皮毛。它们看着他,像是满含感激,又像面无表情。他说,今天过得怎么样?树懒没有说话。他说,有人欺负你吗?树懒没有说话。他说,树懒,晚安!树懒看着他,仍然没有说话。

2

树懒园不算大,园子里铺着草坪,草坪上面栽树,都是几十年的树,以及结浅绿色大果子的乔木,还有花树,木槿、合欢、芙蓉等,被蔷薇紧紧裹着。开花季节,硕大洁白的花朵和蔷薇的碎花交织,非常漂亮。听说这里原来是坟场,后被人买走建成植物园,经营不下去,又卖给了动物园。这里偏僻,安静,和树懒喜欢安静的个性吻合,又有大树,适于树懒攀爬。动物园买了树懒,建了仿木饲养室、玻璃房、假山、防腐木长廊,放了秋千架、隔离通道,树懒园就建成了。难得的是园子里有一方大约十来亩的人工湖,被树林包裹在其中,岸边有条废弃的游览船,过去留下来的,还能用。偶尔他会坐上小船,在湖里游荡几圈,看着水鸟在湖面起起落落,倒也惬意。还听说,建动物园不是老板的初衷,地被老板看中买下来,原来想搞房地产开发,手续批不下来,土地闲置有规定,超过时限就会被收走,老板才跟人合伙建了动物园。

这些和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打工者。来动物园之前,他已经闲了小半年。之前他干过很多工作,流水线上的工人、公司程序员、文员、推销员、外卖骑手,不知什么原因都做不长。他还只有三十岁,可头顶已经谢了,鬓角处有了白发。那天,他在城市里游荡,不知不觉就游荡到了郊区,一片低矮的建筑旁,在淡淡的臭味中看到东倒西歪着的一个牌子,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起竖在这里,扫一眼,是一则动物园招聘启事,提供了三个招聘岗位,待遇很一般,缴纳五险一金后拿到手只有三千元。他的脑子动了下,按照上面提供的联系方式打了电话,电话那边很热情,回答他提出的所有问题,像主要职责、上班时间什么的。那边的人说,职责上面写得很详细,上班时间八到十个小时,晚上可能会值班。工作清闲,玩着就把工作干了。问照顾什么动物?那边的人说,我们提供了三个岗位,分别是看护熊、马鹿和树懒,报名早的可先挑自己喜欢的动物。听到树懒的名字他愣了下,树懒,他重复了一句。那边表示了肯定,并且说,如果喜欢,可以负责树懒的看护,并且告诉他,他们这家动物园是全国少数引进树懒的动物园之一,那东西很可爱的,如果来晚了就只能看护马鹿或熊了。那边说完就挂了电话。

按照箭头提示,或者说是嗅着空气里的臭味找到了动物园,其实就在低矮建筑的深处,找到了电话里的人事。人事很热情,光秃的脑门,笑笑的眼皮下面覆盖着狡黠,跟他见到的人事没有什么两样。人事问他的情况,眼角的余光落在他的左手腕处,那里有一块伤疤,蚯蚓般匍匐在上面,注意到人事的目光,他把袖口往下拉了拉。人事宽宏地笑了下,领他参观了动物园,知道这是一家民营动物园,规模不算大,但动物品种齐全,海陆空全有。去看了树懒,树懒吊在树上不肯下来,临时看护员说可能是睡着了。他担心地看吊在树枝上的树懒,说如果它掉下来会不会摔死。临时看护面无表情地说,掉不下来的,你见过摔死的猴子吗?待要走出来,他又去看挂在树上的树懒,树懒也在看他,目光深邃,就像是一个黑洞,感觉自己的目光被吸进去了,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觉得这个工作很适合他。他是个乏味的人,有些自闭,不喜欢热闹,和所有的新潮、现代生活格格不入,每天除了上班,就像蜗牛一样缩进自己的硬壳。唯一的娱乐,就是坐地铁,随着人流上上下下,坐到终点,再坐回去,在地铁上消磨一整天。除此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硬壳里度过的,那是他自己的领地,没有他的允许,谁也无法进入。只有在壳子里,在靠墙的那张简陋的床上躺下来,把脑袋连同身子裹进被子里,摒除了世上所有的嘈杂声,他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回到住处,在电脑或手机上找树懒的资料,恶补有关树懒的知识,甚至去看了有关树懒的电影和纪录片。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动物,印象里是一种很搞笑的动物,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缓慢移动的身体,却长着又长又尖如匕首般的利爪。了解多了,有些莫名其妙,自然造物都有它的合理性,或者说有它存在的理由,哪怕是成为别的动物的食物。但他看不出来树懒这种动物对平衡环环相扣的自然界有什么好处。

上了班,感觉跟人事说的一样,也不一样。工作职责就是照料树懒,看护的任务不大,白天树懒就待在树上,或者玻璃房,给流水线般的游客提供惊奇,主要是时间长,上班和下班混在一起,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无休止的重复解说,炎热的天气,套在身上的树懒服,让他晕头胀脑。有点空闲,要去街上做产品介绍,遇上公司喜庆房地产开盘或者别的动物园需要,他还要带上树懒去做现场表演。晚上下班,要给树懒洗澡喂食,打扫卫生。树懒园就他一个人,经理说给他再安排一个人,但一直不见人来。他上的是二十四小时班,也就说晚上也要待在看护室里,没有星期天。按照园方的说法,树懒贵重,不敢有丝毫马虎,必须实施二十四小时无间断看护。干着俩人的活,只拿一个人的工资,别扭一阵也就坦然了,索性退了租房,可以省下一笔租房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晚上值班,动物园静下来,他坐在房顶乘凉,周围低矮的楼房更显得稀疏旷远,偶尔能听到兽类近乎梦呓的叫声。树林间,花丛里,几只地灯亮着,幽蓝的光照亮身边一小块地方。夜里的园子像夜的海洋,一大片一大片地横卧着,阴沉地起伏,叶浪沙沙响。星星倨傲地挂在天上,挤挤挨挨,跌跌撞撞,撑不住了,手一松,烟花般散落下来,叮咚的声音响过,留下一地的金光。

有风穿过,黑暗与花朵一起活了过来。

半梦半醒之间,他看见一个活物向他爬来,毛发蓑衣般覆盖在身上,它慢慢收起后腿,伸出前爪匍匐前进,月光打在它的脸上,脸色白白的,一张小丑般的脸,镶着很深的黑眼圈,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锋利的爪子发出清冷的光。他惊叫一声醒了,月光下,树懒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缓慢爬动,头轻轻扭动,动作缓慢又鬼魅,看上去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晚上再无睡意,他们就对坐着过了一个晚上。

3

就像从地狱或者幽暗世界里爬出来的怪物,神秘、缓慢、抑郁、孤独、鬼魅,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树懒的感觉。

那天是他第一次上班,熟悉看护动物建立双方之间的感情是他第一时间要做的事。临时照看的人跟他简单说几句注意事项就匆匆走掉了,那样匆忙,好像怕留住他似的,真是莫名其妙。他去找树懒,刚刚还在眼前的,但他找遍屋子的所有角落,也没见到树懒的影子。他看了看外面,园子里是茂盛的夏日植物,树叶上的浓绿汁液饱满得要撑破表皮,它一定藏在这些树叶之间,幸福地嚼着树叶呢。他这样想,开始在树上寻找,树叶太厚,浓密得连阳光都透不进去。很小的一件事就变成了一项工程,他在树间转来转去,还把耳朵支起来,希望听到嚼树叶的声音。但他什么也没得到,就像它们凭空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存在。他有些沮丧,感觉这是树懒给他的一个下马威,是不是预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太和谐?

也许是树懒知道了他的想法,才给他一个下马威的,这种想法让他觉得好笑。他满头是汗地在树间转圈,掀开蔷薇覆盖的长廊,墙根下的灌木丛,都没有树懒的影子。它会去哪儿了?一定是在树阴里躲着,也许它们正嚼着树叶,透过浓密的树叶看他狼狈的样子呢。他靠着树坐下来,湿漉漉的风吹着,阳光在浓密的树叶间跳跃闪烁,仿佛树上长出的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看。他睁开眼,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吊在面前,垂下来的脑袋正好和他的额头平齐,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深邃又空洞的眼睛。它把毛茸茸的前肢搭在他肩上,他努力控制才没有惊叫出来。

和树懒相处并不是件难事,它们似乎对世界没有好恶感,和任何人都合得来,这从它们对待人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参观的游客,谁都可以抱它们,把脸贴在它们脸上,或者让树懒趴在他们肩上,展示自己无聊的勇敢。对人们神经质般瞬间爆发的热情,树懒从不表示异议,也从没有拒绝的表示,即使不小心弄疼它们,也只是扭动几下身子,算是一种微弱的抗议。

两只树懒,雄性的叫闪电,雌性的叫雷鸣,是他来后起的名字,很快就得到园方的认可。他观察它们,短圆的脑袋,耳朵隐于毛内几乎可以忽略,夸张的四肢,锋利的爪子,尾巴退化得只剩下一小段。灰褐色的毛发蓑衣般覆盖在身上,散发着湿漉漉的腥膻味道。他观察它们爬动的姿势,头微微抬起,“迷之微笑”始终挂在鬼魅的脸上。笨拙缓慢地蠕动着四肢,先是收起后腿,再缓缓伸出前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它们是沉默的,偶尔发出一种懦弱的,类似婴儿的叫声,或是一种高调而且拉长的“呃呃呃”声,也只有在发情期才会出现。

他测试树懒爬动的速度。资料上说,树懒移动的速度极限,就是说被人或食肉动物追赶、捕捉时逃跑的速度不超过零点二米每秒。他在闪电的前面放了它喜欢的芒果、火龙果,拿着秒表,像运动场上测试运动员的速度一样。但闪电却一动不动,他不得不用尖锐的东西刺它的臀部,闪电扭动下身子,才往前爬去,十秒钟结束,一套程序只做了一半,和资料上说的差不多。但也有例外,在雷鸣的发情期,闪电在听到雷鸣的叫声后,却以每秒零点五米的速度移动。他觉得这是树懒唯一没有退化掉的本性。

在他的日记本上,还记载着这样一些内容,树懒须要在早上爬到树冠顶部,从太阳那里获取一些能量,天气非常热的时候,它们会回到树阴下。他在下面做了标注(这种行为在蜥蜴和其它爬行类冷血动物身上表现得更为典型,在哺乳动物身上比较少见)。它们的皮毛天生有缝隙,便于藻类和真菌在其中生长。这些苔藓或藻类除了对树懒的伪装有好处,也可能是树獭获取额外蛋白质的一种方式。因为树獭有时会舔食生长在它们皮毛上的藻类,真菌的生长也有助于减少寄生虫的数量。所有成年树懒的意外死亡事件中,有超过百分之五十发生在它们上厕所的时候。树懒为什么要下树大便,动物学家给出的最合理解释是,树懒到了地面后,那些躲在毛皮里的树懒蛾就伺机在新鲜的屎粪中产下它们的卵,卵孵化后幼虫就以专食树懒便便为生,迅速长大,等到下次树懒再度爬下树排便时,这些小虫子会长大成蛾(时间正好),便跳上了专属于它们的乐园,也就是那只正在上厕所的树懒的毛皮中。树懒身上的蛾密度越高,毛皮当中的无机氮浓度和绿藻的量就越高,成正向的关系(蛾死掉后会被真菌分解,进行氨化作用增加无机氮源,此举可以刺激绿藻(Trichophilus)的生长,因此成就了“树懒菜园”)。这些绿藻对树懒来说是非常容易消化而且提供的脂质养分较高的食物……

他觉得这样做是必要的,他要了解它们的特性,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才能更好地照顾它们。他更想从它们身上发现一些独特的东西,不为人知的深层次的东西。他觉得树懒有一种力量,一种神秘的力量。他想进入树懒的内心深处,探究它究竟在想什么。

有时,他会在水塘里发现它们,它们从水里缓缓升起,沥水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使他想起老家那些关于水鬼的传说,它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人拖到水里淹死,自己投胎转世,尤其喜欢小孩子。他从没有见过水鬼,可他看着树懒从水中升起的样子,似乎印证了传说的真实性,也使他微微感到不安。

更多的时间,它们呆在饲养室睡觉,或者百无聊赖地相互凝视。空调机和加湿器嗡嗡响着,如硕大的苍蝇在耳边聒噪。它们躺在竹藤条的篮子里,机械地吃零食、打盹,或者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看。有时,他会把那些粉红色的、蓝色的树懒装套在它们身上,给它们拍照。它们也不动,任由他折腾,就像是一个看破红尘的高僧。他盯着它们的眼睛看,想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他总觉得它们的沉默是一种假象,它们沉默的后面一定藏着更多的情绪,如喜怒哀乐等,只是它们并不像浅薄的人类一样喜怒形于色,它们是真正的智者。

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闪电看着他。

他说,“你露在外面的都是表象,我知道。”

闪电仍然没有说话。

“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不会说给别人的。”他又说。

他似乎看到闪电笑了下。

……

参观的客人中,有一个人引起他的注意,年纪和他差不多,白衣白裤,戴着遮阳帽,遮阳帽下是张寡淡的脸。虽然客人有意把自己隐在人群中,但他还是注意到了。客人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李大我,这是后来客人告诉他的。

李大我喜欢独来独往。他说自己在一家动物研究所工作,专门研究动物,听说这里有树懒就过来了。树懒是独特的动物,有很高的研究价值,之前他因为研究树懒出过几次国,到过巴西、尼加拉瓜,但时间短暂,刚了解点皮毛签证就到期了。

聊了聊,果然见识不凡,谈起树懒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树懒科(Bradypodidae)包括三趾树懒(Bradypus)和二趾树懒(Choloepus),每属因分类体系不同而各有一至数种。三趾树獭颈椎九枚,二趾树獭则是七枚。三趾树獭前后肢均三趾,二趾树獭后肢三趾而前肢二趾。《疯狂动物城》的树懒“闪电”就是三趾树懒。树懒并不是世上最懒的动物,洞源才是,它一年只移动四点八米,平均十二年交配一次。研究树懒不能止于对其表象的研究,要研究它的内心,就像研究一个人一样,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只有深入内心,才能发现你所要的东西。树懒是一种遵从内心的动物,它们只需要几片树叶、几缕阳光和微风,就可度过美好的一天。人类正好相反……他感觉面前这个叫李大我的人身上有超乎常人的东西,是什么,一时还说不来。

隔一段,李大我就会过来一次,一个人在园子里转,树懒似乎跟他很熟,没客人的时候,他容许他和树懒呆在一起。尤其是雨天,李大我几乎整天把自己和树懒关在一起,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在树懒身上照来照去,也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

饲养室的木墙也生出了霉斑,斑点上有一抹绿色,葱绿的,一点也不难看。伸过来的慈茹花上趴着一只蜗牛。灌木丛深处,一只纳凉的小猫慵懒地舔着爪子,不时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

湖面上,两只成对的鸳鸯把脑袋插在对方的翅膀下,随波浮动。几只“白鹈鹕”在水面起起落落。有时,水面会浮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就像传说中的水猴子,看着岸上的人笑,揉揉眼再去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有天晚上,都要闭园了,他看见一个人影在长廊里坐着,似乎有隐隐的啜泣声。走近了,声音却消失了。黑影站起来,蹒跚着向外走去。

更多的时候,李大我跟他讨论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譬如,树懒存在的价值,或者叫意义。按照自然界生存平衡的原理,每种生物的存在都有它的理由,哪怕成为别的动物食物链上的食物。但树懒呢,它毫不留情地打破了这个原理,它几乎给生物界创造不了任何价值,就连它的肉也没有动物喜欢,只有饿极的美洲狮或蟒蛇才会把它当做食物。也许,它唯一的价值,就是让世界知道还有树懒这种动物,就是为了打破自然界生存平衡的原理。是不是这样呢?

“明显不是,它们身上其实潜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李大我。

李大我说,“这是一种遵从内心的物种,一种大智慧的物种,你想想看,一个在危险来临仍保持每秒零点二米的速度移动,它的内心该有多么强大,能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物种是什么物种。”

“也许是,它根本就跑不快。”他说。

李大我摇头,“不是的,树懒的速度最快可以达到每秒零点五米,这是动物学家测算过的,也不算太慢了。我觉得最根本的是它的内心,早已超脱生死。”

他看着他,觉得他有一双和树懒一样的眼睛,空洞又深邃。

“人就不行,”李大我继续说,“人贪恋生死,所以做事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就无法活得坦然,遵从内心也成了一句空话。”

他的眼前闪过树懒的影子,神秘、缓慢、抑郁、孤独、鬼魅这些词汇充塞他的脑子。

天晴得仿佛被清洗过一样。一米开外,几只麻雀在觅食,不时起起落落。墙外传来收旧家具旧电视的叫喊声,凹凸不平的路面把收货人苍老的声音颠得又细又长,仿佛可以伸缩的皮筋。

有一次,马良过来,看着他们说话。等客人走后,马良说,这个人我见过。他哦了声。马良说,有段时间经常去虎园,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也不知在看什么,总是自言自语说话。他说人家是个动物研究专家,当然不同于一般的游客。马良说,不过看上去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他想起那只老虎,说,“那只老虎怎样了?”

“还那样,前一天动物园的医生过来看了,说是什么动物刻板行为。啥叫动物刻板行为?”

“大概就是抑郁症吧,跟人得了抑郁症一样。”他说。

“老虎也会得抑郁症?”马良似乎很吃惊。

“只要是动物都会得。”他想了想说。

“不对,起码树懒不会得。”马良说。

他怔了下,扭头去看树懒,闪电挂在他头顶的树枝上,一动不动,正专注地看着他。

4

到了暑假,动物园忙起来,这是动物园的收获季节。其实真正忙的是树懒园,其它的动物,像老虎、狮子、熊这些动物,看一次就不会再有人来。树懒不一样,见过的人很少,猎奇心理使人们趋之若鹜。他去找了经理,希望给树懒园配个人,如果不配人,取消出租演出也行,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经理说,今年动物园的生意很不好,经济形势差,人们都舍不得花钱,老总已经在考虑对园子进行整合,裁减人员,降低成本,一些园子能不能保住都很难说了。经理的话很明白,不要说进人,连园子里的人能否保住饭碗都不好说。

回到树懒园,他的手抖个不停。上次手抖是什么时候,他想,应该是被宣布辞退的那个瞬间,他脸色灰白,左手抖得带动半个身子,打摆子一样,身边的员工回头看他。他一直有这个毛病,遇到紧张,或者被人训斥,手就止不住抖动,控制不住就会带动半个身子。他把左手放进裤兜,用右手压住,感觉才好了些。

没有办法,只好披挂上阵,穿上树懒服,戴上耳麦,应付鱼贯而入的客人。好在客人也无法忍受外面的炙热,把阵地挪到玻璃房,有了空调,相对好些。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他的身子软得像一摊泥。这个工作似乎越来越不好做,除了人手不够,遇到一些脑洞清奇的客人,也让他伤透脑筋。有个客人对他介绍的“被美洲狮等天敌追赶时逃跑的速度不超过零点二米每秒”的说法表示怀疑,一定要他证明这种说法的准确性。他有些懵,一年里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他看着客人说,资料上是这样说的。客人说,我们不要资料说的,我们要严谨,做学问岂能道听途说?他说他就是个看护员,不是研究树懒的专家。客人仍抓着他不放,说你今天关于树懒的宣传就会存到我们脑子里,我们出去后也会这样跟别人说,所以你说的必须准确,不能以讹传讹。他被缠得不行,说,怎么准确,去查动物大辞典。客人说为什么不做个实验。他吃了一惊,问怎么个实验法。客人说,去弄头狮子来,把树懒放在地上,看它跑的是不是这个速度。这样的想法和要求出乎他的意料,也超出他的服务范围,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崩溃了。客人执拗地说,动物园狮子现成的,去弄头来,很简单的。他强忍着怒气,以不符合园方的规定为由加以拒绝。客人大吵大嚷,要投诉他,并要求经理出来说话,最后经理好说歹说,客人才怒气冲冲走了。

甚至有人要当众看树懒交配,看它们交配时是不是也是慢腾腾的样子。

经理的眼睛亮了亮,说,有这种可能嘛,包括客人说的让狮子追树懒测量它的速度。

他奇怪地看着经理。

经理说,如果可行,倒是一个宣传的亮点,也是吸引客人的好办法,不妨试验下。经理鼓励说。

他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顺心的事接二连三。

发现闪电失踪是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

那是一个平常的晚上,天太热,他收拾完卫生,把树懒关进笼子,看了会儿手机,就睡去了。

睡意很浅,总是被乱七八糟的梦覆盖,空气黏稠,所有的动物、植物都活了过来,藤蔓伸出黏滑的触手,缠上他的脖子,抚摸他的脸。一汪水里,漂着密密麻麻的虫尸。一个脑袋从水中升起来,月光打在它的脸上,脸色白白的,一张小丑般的脸,镶着很深的黑眼圈,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惊叫一声醒了,头上身上都是汗。月光从窗外泄进来,洒下一地的银箔。风吹进来,带着动物的臭味和树叶腐烂混合在一起的气息。他去冲了澡,随意看了眼笼子,却吓了一跳,那只装闪电的笼子空着。

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过去都是散放在饲养室的,关上门,任它们在房间里爬。有时甚至任由它们呆在树上。可这次关在笼子里的树懒,怎么会跑掉呢?

石子路穿过园子,一直延伸到院墙。他在树丛中穿梭,晚上的树懒园多了几份沉寂,暗淡的路灯下,湿漉漉棉絮状的雾在眼前浮动,不时有凝结的水珠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几只萤火虫拎着灯笼悄然飞过。往前走,灌木丛密集起来,刺天茄锐利的叶片在他的脚踝划过,轻微地疼,还有痒,毛辣子爬过一样。

树懒去哪儿了。他借着月光四下里看,长廊边的灌木丛里,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引起他的注意,走过去,声音停止了。停下来,窸窣声再次响起,应该就在那片灌木丛里。他停下来,看着轻微摇动的灌木丛。一会儿,一个影子从里面爬出来,是闪电,它在原地停留一会,扭动着脑袋四下里看,然后缓慢向前爬去。它这是要去哪里?他跟在后面,不安地想。穿过长廊,又经过一片蔷薇花丛,他的脚步很轻,跟它保持一定的距离。闪电似乎很不安,不时停下来,四下里看,然后才继续往前爬。它这是要去哪里?他又一次问自己。看前面,就是被凌霄遮蔽的围墙,墙角有一扇角门,通向外面,上面挂着一把大锁。他以前来过,角门边是几间废弃的屋子,外面就是垃圾处理场,除了捡拾垃圾的几乎没人来。屋子原来是仓库,早已废弃不用。现在被大树和凌霄覆盖,成了一个幽暗的所在。他曾尝试着去打开那扇门,但凌霄覆盖得太厚,动一下都很难。离开时,似乎听到屋子里有动静,某种奇怪的声音。他扒着窗子往里面看,是只猫,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蓝的光。

等他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闪电身上时,它不见了,从视野里消失了。他站在一簇三角梅旁边,耳朵捕捉传来的各种声音。黑暗像一堵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似乎想到什么,迅速跑回饲养室,两只树懒躺在笼子里,安然睡着觉,鼻子里不时发出懦弱近乎婴儿般的叹息。他怀疑地盯着闪电,又在屋子里逡巡。闪电睡得很香,对他的疑惑和不安不管不问。

他进而开始怀疑,闪电是不是失踪过,这种想法使他恐惧。

据说,其它园子也发生过动物莫名失踪事件,像狮子、老虎,以及水獭、马鹿等。而且奇怪的是,早上它们都安然躺在笼子里,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严格来说,也不算是失踪事件,至多算是个灵异事件,也或者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坐在园里的秋千架上,他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月明星稀的晚上,动物们,逃亡一般向一个地方涌去,挤挤撞撞又悄无声息,很快在一片树林后,或者一间房屋里,消失了踪影。

他摸下脸,下雨了。院墙外,不时有车辆驶过,车轮碾压某种柔软的躯体发出噗嗤的声响。早上,尤其是雨天,他都会在园子外面的路上看到青蛙被碾得肠破肚流的场景,有时也可能是一只猫,或者一只流浪狗,他用小铲子把它们铲起来,找个地方埋掉,或者丢进垃圾桶里。

内心隐隐有些不安,回到饲养室,树懒安静地睡着,似乎是做了一个好梦,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呼出一口气。

5

国庆节前,树懒园发生一件大事,一个游客掉进湖里淹死了。

这天早上,他起得有些晚。前一天,一个房地产开盘,租了树懒和羊驼,还有那只喜欢画圈的老虎。忙了一整天,回来后经理又给他们开会,说要利用国庆节这半个月时间,把上半年的亏欠补回来,还挂钩了他们的工资奖金,甚至暗示他们做好了,明年的改革就可能留住岗位。大家都表了态,无论多苦多累,都要把这半个月的翻身仗打好。

他知道,国庆节前后这半个月是动物园的黄金期,干好了半个月抵上一个季度。他也想了很多办法,穿着树懒服到小学校门前散发传单,录制树懒的视频放到网上,发朋友圈。准备好了纪念品、树懒装、树懒公仔、树懒表情包、树懒签名照等,这几天里,他要让顾客在各种各样的项目中毫不吝啬地掏钱,尽可能地为动物园赚钱,顺便握住自己那张饭票。

他正在忙碌,一个游客跑过来,指着偏僻的湖面呜呜啦啦,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从游客惊恐的脸上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跑过去,平静的湖面上漂着一个人,他的脑袋一下子懵了。

封园,报案。警察很快过来,尸检,调取监控,不到一天案件就基本明朗,溺水无疑。调取的监控显示,大约晚上两点的时候,死者弄开了西北角的那扇后门,然后钻进来,在园子里逛来逛去,后来在水边消失了踪影。

口袋里的身份证显示,溺水的人叫李大我。

他配合警察的问话,目光却忍不住朝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上看。刚捞上来时,他帮着维持现场秩序,也忍不住多看几眼,仍然是白衣白裤,除了肚子鼓鼓的,嘴唇周边有白色泡沫外,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就像是睡了过去。

案情明了,一桩普通的溺水事件,而且是在错误的地方发生的溺水事件,就像小偷偷东西不小心摔死一样,家属也失去索要赔偿的勇气。但动物园出于人道主义,拿出一小笔丧葬费,家属也签了不再扯皮的协议。他想,主要是国庆节临近,出了这样一件事,如果家属再纠缠不清,这个国庆节就算毁了。

园方也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也许是还没有腾开手。不过,他实在想不清他到底有没有责任,死人事件是在他的辖地发生的,但后面角门的安全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他想得有些头疼,索性不想了,该来的就是神仙也挡不住。

他去了角门那排几乎被凌霄覆盖的小屋,搬开堆拥在门前屋后的藤蔓,推开那扇东倒西歪的门,一股腐烂的气息迎面扑来,暗黑中传来有翅动物的振翅声,几只似鸟非鸟的东西迎面扑来,有一只踩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手摸下,是血。过一会儿,眼睛适应屋里的黑暗,常年没有打扫的缘故,脚下的灰有半尺厚,踩在上面腾起一股灰雾。靠墙的地方凌乱堆着几张缺胳膊断腿的桌子椅子,上面除了积灰还有几只风干的小鸟尸体。墙体之间,挂满了蜘蛛网,几只蛾子在上面徒劳地挣扎。地上的积灰里,密布动物的脚印,似乎这里刚组织过一次动物集会。他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些脚印看,有大型猫科动物的,也有啮齿动物的,还有鸟禽类细小的脚印。在一张席梦思床垫上,他看到一只白狐的尸体,应该就是那只喜欢咬指甲的白狐,一个月前不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他退出来,掩上门。

晚上睡觉,各种杂乱的影像在脑子里闪现,一个人勾着头在园子里走来走去,沿着统一的路线,从秋千架开始,经过饲养室、玻璃房、仿木长廊,最后在水边停下来,差不多构成一个圆圈。水塘里,明净的月光下,树懒从水中缓缓升起,一张小丑般的脸,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脑子如黑白电视上的闪屏,一阵吱吱如老鼠般的叫声过后,闪现的是一片轻微晃动的灌木丛,灌木丛的后面仿佛有一个影子,慢慢向水边的人靠近,他想喊,却叫不出声,呼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头上身上全是汗。想着梦里的情景,脑袋仿佛遭受重击,很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

他看着面前爬动的闪电,仿佛一张移动的毛皮。他近乎粗暴地把它抱在怀里,盯着它,想从它的眼睛里看到点什么。闪电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扭动几下身子,“呃呃”笑了几声,没错,是笑了几声,如婴儿般懦弱的声音。他的手抓紧了,说,你笑什么,你说,你在笑什么?

国庆节长假忙下来,感觉跟半死了一样。树懒比他好不了多少,热心的游客总是把它们抱在怀里,抚摸,照相,乃至亲吻,武断要求树懒摆出他们喜欢的造型。然后传球般从一个游客手里传到另一个游客手里,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睡眠严重不足,第四天的时候,树懒已经出现不适的症状,长时间不吃不动,仿佛一堆毛皮散乱堆在地上。他把情况给园方反映了。但经理和一个兽医模样的人过来看了看,兽医象征性地检查了一番,然后得出休息不好没有大问题的结论。经理说,再有三天,节假日就结束了,那时候你和树懒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他没再说什么,就是心疼树懒,他不得不限制游客和树懒过度接近,取消暴力搂抱和亲吻等服务。早上起来,他让树懒爬到树上,这样他就可以此为借口减少他们之间的接触,至少可以延迟接触的时间。游客虽然有意见,但看着爬在树上的树懒也不好说什么。

马良还经常过来,他的那只老虎,据说因为会画圆圈,经媒体披露后名声大噪,很多游客慕名而来。他们指指点点,对老虎的“画功”惊叹不已。

“真是疯了!”马良说,“他们不该这样对待一只生病的老虎。”

“不是说已经治疗了吗?”他说。

“换一个地方关几天,节假日临近,又送回来了。”

“也许节后会给它治病。”

“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节后。”马良叹口气。

他看着毛皮般堆在地上的树懒,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说到那个叫李大我的游客,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在动物园自杀。马良说到一个细节,引起他的注意,马良说,这个叫李大我的,一年前就见过一次,那天他替班,晚上起夜,看见一个黑影在园里走来走去,手电光打在脸上、身上,白衣白裤,有些鬼魅,问那人是谁,在园子里干啥,那人说出不去了。当时也没多想,把人领到出口处。现在想起来,那应该就是李大我。

这么说,一年前这个叫李大我的就经常出现在树懒园了。

6

果如马良说的,刚过了国庆节,那只叫马斯克的孟加拉虎就死了。

早上,马良过来,脸色很憔悴,像是揉皱的纸。看样子更瘦了,像一株绿植。马良跟他说,马斯克死了。

他吃了一惊,怀疑地看着马良。

“昨天死的,头撞在石头上,把自己给撞死了。”

他吸口气,好像马良在跟他开玩笑。

“真的,早上起来,我发现它躺在地上,铁笼被它撞破了,它应该是跑到园子里,把头往石头上撞,边撞边转圈,地上留下一个椭圆的血痕。血流尽了,才躺在地上,死掉了。”马良捂着脸。

他的眼前,出现一幅可怕的场景:马斯克用力把自己的脑袋往石头上撞,然后在地上转圈,血淋淋拉拉滴在地上,形成一个花的图案,就像盛开的花朵。

“你说,一只老虎怎么会把自己撞死!”马良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它很不快活。”他想了想说。

“不快活就可以把自己撞死吗?”马良说,“我不快活,可我没有把自己撞死。”

“动物有时比人要脆弱得多。”

他们去了现场,那里已经拾掇干净,只有石头上还留着少许血迹,空气里有轻微的血腥味。现在笼子里关着一只狼,正探头探脑张望,大概是被血腥味吸引,显得有些亢奋。

风吹过来,他嗅到了雨水的味道。这个夏天雨水太多,电视上到处是洪灾报道。园子里的树被台风吹倒,一棵死掉而没有倒下的树,风摇着半枯的树枝,枯枝上挂着风干的吊死鬼虫尸有节奏地摇来摆去。

他们坐在屋檐下喝茶。细雨在树叶上集聚,如孕妇般膨胀,终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落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吧嗒声。越界的雨滴吹落在脸上,像毛毛虫在爬。

几枚叶片在开水里浮动,无着无落的样子。

马良又说起那只老虎,情绪已经平静下来。

“可我就是想不通它为什么会自杀,动物也会自杀吗?”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要以为就人类能感觉到痛苦。”他说。

“可我还是想不通。”

“有种动物叫旅鼠,知道吗?”他说,“每年的一个特定时期,这种生活在北极的小动物会成群奔向大海,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那个时间点上,这些准备自杀的旅鼠停止进食,它们聚集在一起,焦躁不安,东跑西颠,吵吵嚷嚷。它们似乎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末日般的灾难,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很快使它们的毛色由灰黑变成鲜艳的橘红,就像血液流进或者说涌进了毛发管里一样,跑起来仿佛一个滚动的鲜艳的火球。颜色的变化使它们更加恐惧慌乱,它们到处乱窜,如火山岩浆般,朝着同一个方向——大海的方向奔袭,毫不犹豫成群跳进大海。”

“可我还是无法理解。”马良抱着头。

他又举了鲸鱼集体自杀的例子。还有海洋馆里那些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杀的海豚。

“我知道它不快乐,我看过它的眼睛,晦暗,老虎的眼睛应该是黄色的,或者是绿色的,并且发光。但它的眼睛是灰色的,没有一点生气。”

“园子里的动物都不快乐。”他说。

“它每天在巴掌大的地上转圈,或者趴在地上,食物也无法引起它的兴趣,我给它弄来活鸡活鸭,但它只是看一眼,又在地上画着圆圈。”马良说。

“动物和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想了想说。

“上个星期,它开始不睡觉,也不吃东西,虚弱得站不起来,趴在地上喘气。有一阵子,它看着我,我给它弄来水,它勉强喝几口,头抵在我身上,舌头在我手上舔了舔,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那一瞬间,我真的想哭。”

“我知道它要死了,爷爷死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喝了一点水,躺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马良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可是我没有想到它会选择这种暴虐的方式。”

几柄雨伞如移动的蘑菇在雨雾中沉浮。一只越狱的马鹿在园子里奔跑,几个看护和保安跟在后面,踩得积水飞溅。

树懒不知什么时候从屋子里爬出来,慢镜头般扭动它圆圆的脑袋,最后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当个树懒倒不错。”马良把树懒抱起来。

“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它只是看上去笨拙,谁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也是的,”马良说,“总感觉是个邪魅的动物,尤其是晚上,顶着一张小丑脸,以那种古怪的姿态匍匐,就像是恐怖片里爬出来的怪物,晚上真能吓死人。之前的两个看护员都被吓跑了,没想到你居然干了下来。”

他说有两次受了小惊吓,其他倒没有什么感觉。

“以后多保重吧。”马良说着看了眼手机,站起身,说要走了,这次过来也是跟他告别的。

他这才注意到,马良的肩上背了一个包,大概是他的所有用品,但他还是有些吃惊,脱口说,“还可以看护别的动物的。”

马良看他一眼,说,“老虎都死了,留在这还有什么用处,我不想被人撵,终究是这回事。”

他想起经理的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把树懒抱在怀里,看着马良的身影在雨雾中消失。他重新坐下来,喝着已经凉了的茶,嘴里嚼着几片叶子。闪电扭动几下身子,嘴里发出如婴儿般的叫声。他把目光收回来,盯着闪电的眼睛,说,你想说什么?又说,你快乐吗?你幸福吗?

闪电的眼珠眨了眨,什么也没说。

7

假日过后,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倒是经理提到的裁员提前来到,园子里重新整合,效益不好的园子和其它园子合在一起,人和动物都不知去向。树懒园是少数没有被整合的几个园子之一。但他知道,去人也是早晚的事。风其实早就放出来了,过了年,园子就要关闭,房产开发的手续正在办理,未来占据这里的将是几十栋高楼大厦。

他对这些传言并不怎么关心,动物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人并不比他们好多少。那些被整合的园子的动物,据说很少被别的动物园买去,多是被卖到了马戏团,也或者上了餐馆的餐桌。那么,树懒呢,也有可能被人们捉去,玩弄够了被送到厨房里,这些连食肉动物都嫌弃的小东西,可能被人类吃掉,怎么想着都是件悲哀的事。

从一家房地产开盘仪式上回来,树懒躺在地上,眼睛紧紧闭合,只有鼻孔处散发出微弱气息,告诉人们还是一个活物。早上,从天气预报中得知,今天的温度可能达到摄氏四十度,户外,温度太高,没有什么防暑措施的话,树懒会死掉的,经理给他安排任务时,他把他的担心给经理说了,经理只是看他一眼,挥了下手,就走了。

安排的场地比预想的还要糟糕,所有的活动都在户外举行,连个遮阳的棚子都没有。节目开始已经是十点多,看着节节攀升的温度和萎靡不振的树懒,他的心揪成了疙瘩。他找了一个阴凉处,弄来水,不断擦拭树懒的腹部,好说歹说,弄来一个电风扇,对着树懒不停地吹。即使这样,他也能感觉出树懒身体的温度不断升高,令他担心的身体抖动还是出现了。好在节目时间不长,树懒也不过是露露面。节目刚结束,他就在孩子们的尖叫声中把树懒弄上车,匆忙回到树懒园。慢慢调低室内温度,又弄来冰块,轻轻擦拭它的身子,温度计始终放在它的腋窝下,半个小时,树懒的温度才降下来。

整个下午,树懒萎靡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是死掉了,第二天才恢复过来。

晚上睡不着觉,他把更多的时间消耗在园子里,树影和车灯从雾中缓缓流过,仿佛一个梦幻。他一坐就是一个晚上,或者一个人在园子里走来走去。有时,走着走着他会突然停下来,审视自己走过的路线,就和梦中的那个人一样,或者和那只老虎一样。他警觉起来,有意调整自己的路线,但要不了多时,他又会重新走回来,在园子里画着三角形。

天仍然燥热,偶尔吹过来的风使人意识到季节的更替变换。一只鸟突然从树上跌落,就在着地的瞬间,展开翅膀,贴地飞走了。纺织娘受了惊,恰恰的咀嚼声停下来。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空气里流动着一股香气,循着香味走过去,是靠着长廊的木芙蓉,胖大的白花密密地坐在肥厚的绿叶间,应该是八月份就开花了,花期可真长,他忍不住多看几眼,心情也舒畅起来。

坐在秋千架上,睡意袭过来,一种奇特的压迫感骤然笼罩着他。

朦胧中,他看见闪电走过来,深邃的眼睛看着他,然后招了招手。他说,怎么了。闪电没有说话,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他感觉闪电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后腿直立起来,猴子一样蹦跳着。他说,你的腿?闪电回过头,一张苍白的似笑非笑的脸,说,什么?他指了指,说,你的腿。闪电看了眼自己的腿,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做了个爬动的姿势。闪电明白了,说,那你一定是看错了。

有一瞬间,他有意抵抗紧跟树懒的诱惑,试图往回走,但只要树懒看他一眼,他的抵抗的意念就消失得无影踪,默默跟了上去。

有时明明没看见闪电,就在他准备回身之际,闪电的影子又出现在前面的路中间,只是换了一个姿势,屁股坐着,后腿支在地上,圆圆的脑袋晃来晃去,悠然看着他。

夜色沉寂,几只夜鸟啸叫着冲向夜空,声音凄厉,聒噪的青蛙被惊着了,慌忙禁了声,突然被掐断的音符如断了尾巴的蜥蜴在墙上扭动,然后跌落。月亮躲进了云彩里,只露出偷窥的眼睛。空气黏稠起来,他感觉自己在蜘蛛网结成的屏障里穿行,黏稠的丝线束缚着他的手脚。有一阵子,他感觉自己被那些丝线裹得喘不过气来,脑子里一片空白,绿色的叶片,白色的绒毛在身边、在头顶漂浮,却怎么也抓不住。藤蔓在扭曲变形,散发出浓重青涩的味道。呼呼的风声,仿佛重锤,砸向他的太阳穴,耳膜也有些痛。

他说我们要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闪电说着站起来,几乎和他一般高。

他们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是几只猴子、羊驼、孔雀和鸸鹋。但那沉重的脚步声肯定不是它们踩出来的,他再往后看,就看到了一只马鹿,一头小矮驴,一头熊,还有一头狮子……他要往前跑,被闪电拦住了,说,它们只是来参加一次聚会,不会伤人。他不相信它的话,但闪电的胳膊那样有力,锋利的爪子在暗夜里闪着清冷的光,挣了几次也没能挣开,只能听天由命地看着后面越聚越多的动物,它们面无表情,低头走路,从他身边经过,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就像他是空气。他的神经放松下来,看着面前这只奇怪的队伍,似乎整个动物园的动物都来了,那只总患头疼病的黑熊,牙齿都掉完了的老狼,一只总被胃肠功能紊乱困扰的鳄鱼,它们蹒跚着经过他身边,偶尔会对着他笑一下。

队伍在废弃仓库前停下来,草坪里的地灯发出微弱的光,照着一张张疲惫但兴奋的脸。仓库的门开着,他看到那只死去的叫马斯克的孟加拉虎,那只喜欢咬指甲的白狐,还有李大我。他们正用一种未知的语言交谈,可能是在讨论一个感兴趣的话题,他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只是看他一眼,又沉浸在自己热烈的讨论之中。

他四下里走动,几十上百只动物坐在屋子里,屋子盛不下,就坐在外面的草坪上。它们似乎对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在他过来时,让下身子。它们的聚会似乎也没什么主题,多的是交谈,也有的唱歌,琴鸟、丹顶鹤、艾草松鸡在跳舞;狮子和狼对着暗夜嘶吼,像是在发泄。还有的偏居一隅独自啜泣,那是一头小矮驴,一只羊驼,眼泪顺着它们长长的脸颊流下来,看上去非常伤心。他问闪电它们在伤心什么。闪电看他一眼说,你伤心过吗?他伤心过吗,他想着这个问题,感觉一下子茫然起来。

他在动物群里寻找李大我,那个疑问始终困在脑子里,弄得他头疼。但他找遍了所有地方,再没见到李大我的身影,那只老虎也不见了,连闪电也不见了,东边的暗幕中闪出一道亮光,外面传来早市的嘈杂声,动物们正在散去。他有些急,抓住身边的每一个动物,问那个叫李大我的人在哪里,闪电在哪里。但没有动物告诉他,它们匆忙向前奔去,一阵杂沓的声音响过,屋子和草坪上已空无一物,只剩下摇动的蔷薇丛……

几滴冰凉的东西落在额头上,是露水,一瞬间感到周遭压力骤然减轻,他摇摇头,月亮挂在树梢上,柔和的光从树叶间倾泻下来,露水湿了他一头一脸,竟然有微微的凉意,脑子还处在混沌中,急忙推开门,屋子里没有闪电。回到外面,一个影子正在地上爬动:慢慢收起后腿,伸出前爪匍匐前进,月光打在它的脸上,一张小丑般的脸,白白的脸上镶着很深的黑眼圈,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是闪电。他摸了摸它身上的毛发,湿漉漉的,就跟自己的头发一样,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8

季节已经走到冬至,但季节在这里没有意义,天气依然闷热,看不到一点冬天应该有的样子。只是一些对时令敏感的花,花瓣萎缩成褐色的薄片,如破碎的抹布挂在树上,那意思是绝不想掉下来。但新的蓓蕾正在绽放,替代那些枯萎的花朵。季节交替,花开花落,都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这个城市冬天气温也不会过低,但总要防备特殊情况发生,譬如2008 年袭击大半个中国的最强寒潮,那一年据说南方很多动物园的动物都冻死了。未雨绸缪总没有什么坏处,园里提前准备了油汀、浴霸加热灯、空调,确保饲养室各个角落的温度都能达到24-28摄氏度。在配备这些设施时,老板很有异议,因为这些设施运转起来一个月的耗电量可能要达到上万元。但经理说,只是准备着,平时根本用不着,但如果再遇到寒潮,树懒冻死了,三四十万元就没有了。

这些讨论和他没有关系,他仍然专心做好自己的工作,穿着树懒装,打扮成“希德”(《冰川时代4》)的样子,站在大街上散发宣传单,或者在幼儿园前,每个从面前经过的小朋友手上都可以得到一份;带着树懒,还有其它动物,去参加房地产的开盘仪式,或者去景区、游乐场。那只会画圈的老虎死后,园子里又弄来一头熊,因为它有扇脸的自虐行为而深得人们喜爱。有时,他应邀去给孩子们讲解树懒的相关知识,孩子们的恬静让他的心平静下来,他的讲解带有一种个人的色彩,也有一点点伤感:树懒行动缓慢,一生只选择几棵树,一个星期下树排泄一次大便,其实也是无奈的选择,为了长期在树上生活,为了隐藏在细枝上不让天敌发现,它只有努力降低体重,不惜牺牲自己的肌肉,属于典型的肌无力患者。同时,它还努力通过降低体温来减少热耗,以至于根本没有什么活动能力和自我保护能力,一旦下到地上,连站立的劲儿都没有,碰上美洲狮、角雕等天敌,也只能缓慢地艰难爬动——大家可以想像到它心中的绝望。运动能力的不足,也注定了树懒的分布范围狭窄,它只能在气温几乎全年保持一致的热带大森林里生存,一旦环境有变,它唯一的选择就是无可奈何地承受灭顶之灾,而无从逃脱。它的爱情生活极其苍白,在热带丛林中雌雄树懒邂逅,一般来说要大约五年才有一次机会,有的树懒甚至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异性的模样……但它们一直在努力地活着,它们的生存是因为隐忍和牺牲……说着自己也恍惚起来,看了看手里的资料,已经不是原来的版本,被自己加工了。他讲得很顺畅,有种释放的快感。

稍稍有点空闲,他坐在树阴下,看树懒倒挂在树上一动不动。有时他不得不用棍棒扎它一下,看看它们是不是还活着。

晚上,他在园子里流连,园子里很静,只有他的脚步发出啪嗒的单调声响。一只野鸭从草丛里跑出去,贴着水面滑行,或把脑袋钻进水里,留下两只脚蹼在水面划动。草坪上盛开了一个夏季的白花终于衰败,让位给雏菊和四季海棠。

风吹过来,树的每片叶子都在颤抖,发出欢快的呻吟,一瞬间,他似乎感觉树上长满大大小小的眼睛,树懒的眼睛,无数的树懒在树上爬来爬去,发出如婴儿般懦弱的声响,向着不可知的神秘之处呼唤,水草般在暗夜中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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