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强华

1

先生，突然想给你写信。那样的深入而敞开心扉的交谈似乎再也不可能有。而我，仍回味着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它们现在都是碎片。我试图连成一片，而某一句话总是会单独跳出来，就像你无法触摸的思想。甚至它们执意以这种错乱的方式单独袭击我，把我的迷茫和慌乱搅得更乱。

但那些话又是如此清晰，我试图在大片浑水中沉淀，抓住那些碎片，可是一次次努力，都是无力抵达。

先生，当我这样叫你时，我感到深沉的快意弥漫了我的全身，整个胸腔回荡着波涛一样的回声。那回声在无顶的山洞里回荡，在石壁上摩擦，如青烟一般缥缈，回旋，隐向深处。

原谅我，在你面前时而冷漠，时而又是如此激荡。

北京的清晨，犹如无数个北方的清晨那样，寒气袭人。周围楼群和灰色的空气融为一体，并没有因为一个陌生人的闯入而有些许的惊喜和暖意。

重要的不是这个城市。高楼大厦背后尽是灰烬。重要的是灰色的雾霾中无处不在的那种气息。它像一只手，时刻揉捏着我的心脏，掌控着我的呼吸。

先生，在鲁院416 宿舍，你的头像就矗立在我的房门口，当我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总是会被一种冷峻的注视击中，你的眼神，洞悉一切，有一种犀利的温暖。

我不敢对视。

我的无力和怯懦，在这种注视下无处可逃。我的惊慌和焦虑，几乎成为一种迫切靠近又不得不瞬间推开的拒绝，我的拥抱如此深沉而又绝望。

可曾存在一种不计后果的救赎？我常有赴死之心，但终归止于绝望。像北京的天空，高远而无望。

我的窗外是两栋楼。一栋是白色的，另一栋是灰色的。树木低矮，在楼群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除非它们黄，黄得发烫，树叶像一堆燃烧的火。但绿色终究渐渐变灰，悄然枯萎。窗下的几棵竟然是梨树，没有果实，褐色的叶子了无生机。

时间过得好快啊，一切美好和痛苦都将被它击得粉碎。活过的证据，我们和一片叶子几乎没有区别。

2

灰蒙了一天，夜色终于在下午五点多来临。黑色比灰色洁净，它有看不透的清澈和深远。

北京的夜晚和任何一个北方的夜晚没有区别，车辆穿行，灯火闪烁，超市、商店、饭馆、水果摊、蔬菜店，你想要的应有尽有。也有挖路的民工端着饭盒蹲在路边吃，菜和馒头，最简单的饭食，喂养着这座城市最底层的胃。

先生，我还能说什么呢？夜色笼罩下的京城，人间的繁华和辛酸一样多，我穿着棉衣走过灯火阑珊的大街，就像走过北方那座荒凉的小城一样伤感。尽量把脖子往衣领里缩，初冬的寒冷，公平地分配给了京城以及京城以外的地方。

牛肉面、刀削面、麻辣烫，我在味觉中不断确认着京城与我刚刚离开的那座小城的相似性，几乎忽略了那种暗暗浮出的失落感。似乎走了这么久，依然没有走出那个熟悉的北方，口舌肚腹不能改变的依赖性永远像一根绳子，把我牢牢地拴在出生地。远行的意义仍然是回归。出乎意料的惊奇没有出现在不可更改的惯性里。

先生，我离开的时候，有史以来最大的月亮刚刚照耀过河西大地，荒凉的原野上洒满清辉，像雾一样透明的月光稀释着黑暗。而此时的京城黏稠得像一块化不开的墨，寂寞无处释放。

渐渐袭来的困意，在空调的嗡嗡声中不断下沉。“像天鹅那样飞翔，像石头那样下沉”，刚刚死去的科恩似乎依然用他那低沉雄厚的嗓音在倾诉。下沉，沉到梦里去……

先生，今天我已说得太多。其实在北京的第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我在安逸中昏昏欲睡。

我能拒绝和能拥有的一样，极其有限。虽然睡意渐浓，但我依然没有说晚安的勇气。我怕一旦说出，这一天就真的过去了。先生，你还没有听到我内心深处的声音。我渴望发出一种真正的声音，让我自己也感到惊奇。

深夜，睡意几乎席卷了整座京城。晚安！先生。

3

中午出帝王庙，百无聊赖地闲逛，不知该去哪里。左手煎饼，右手豆浆，边走边吃，十分惬意。不想竟走到了鲁迅故居。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引导着，这样的遇见完全就像是天意。

院子不大，院子里先生亲手栽植的白丁香还在。母亲及原配朱安的卧室分别居于中厅两侧，先生居中厅之后，屋子狭小，唯床、桌、藤椅而已，极简陋，却极亲切。

静静地走，不发出一点声音，恍然觉得先生依然在这低矮的人间，从未离去。

4

仍然是一个人独自行走。

圆明园是一座被掏空的宫殿废墟。空荡荡的，一片荒凉。在废墟上拍照，心里五味杂陈。

北大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静，仿佛它骨子里就有一种古朴安静的气质，一旦进入，整个人都会慢下来，内心平静。

在未名湖畔走了一圈，又看见树林，又听见鸟鸣，在繁华的京城，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晚间连看五集纪录片。非洲大草原，极其震撼！狮子、大象、斑马、跳羚、罗非鱼、大白鲨，还有一种叫珍鯵的鱼，极其有趣。动物身上有最真的一面，人类羞于承认自己的动物性，但这种原始天真的本能最让人感动和震撼。

假如你是一只跳羚，表达开心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呢？是跳跃，像舞蹈一样翩翩起舞，纵身跳跃，这种感受简直美得无与伦比。还有珍鯵，在一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它们汇聚起来，游向数十公里之外的淡水区，不产卵，也不繁殖，仿佛仅仅是去那儿集体转个圈游几天，然后再次长途跋涉返回栖息地，像一种圣徒的仪式。

动物界可曾存在着宗教？也许有。除了生存、繁衍，肯定还有一种灵魂信仰的东西存在，这种神秘的力量会让它们不惜生命代价去追随和顺从。动物之间的杀戮甚至都充满了真实、庄严和纯粹本质的东西，让人感到无邪。

5

你的沉默和呼吸我都能感觉得到。

一层茶垢的茶杯，半杯已喝过的茶。手掌握过的温度。唇印。胡须碰触过的边缘。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端起来慢慢喝掉……

这座城市的忧伤是随着月色一点一点加重的。

凌晨五点的寒风比刀子温柔一些。一个人在冬夜悄悄离去，仿佛从来没有来到过你的城市。

再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