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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徐志摩研究上的三个小小贡献

2022-11-10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22年4期
关键词:志摩徐志摩胡适

□韩石山

徐志摩著作的整理和研究,在我,不能说是志业,只可说是一种兴趣。无论从事职业的久暂,历年著述的多寡,这方面都排不在前头。是兴趣,还持久,如此一来,不时会有新的发现。称之为“小小贡献”,该是说得过去的。

有人猜着了,说,你是说,你写过徐的传记,编过他的全集,还出过他的图传吧?

你高抬了我。这三件事,我不做,别人也会做,差别只在谁做得好些,谈不上发现,也谈不上贡献。贡献嘛,小点不丢人,常人难及,方可自矜。

还是我自个说了吧。

这话有点绕,说白了就是,徐陆二人最早的性爱时间。

1997年,写完《李健吾传》,正在考虑下一步做什么的时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朋友,约我写一部传记。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就启动了一套大型丛书,叫“现代作家传记丛书”;拟定的传主有二十几个人。到了1997年,该“收摊”了,还有三个人没有写。有的是没找下人,有的是找下了,迟迟没有动笔。三个传主是,冯雪峰、何其芳和徐志摩。朋友问我,愿意写哪位?几乎没有多想就说,还是徐志摩吧。

为查找资料,去过其时还叫“北图”的“国图”,去过现在已并入“上图”的徐家汇藏书楼。港台出版的资料,几乎悉数买下。待诗文大体搜罗完毕,资料也按年月排下来,编成厚厚一册《徐志摩年谱资料长编》。准备动笔写传之际,一个怎么也排解不开的难题,又一次摆在面前:徐的诗作里,有几首诗怎么看都属于“艳诗”。比如这首《别拧我,疼》,有这样的句子:

这样的句子,还原其情景,少说也是一对情人在私室里嬉闹,多说就不堪了,更像是行房事的前奏或后续。可发表呢,是在1931年10月5日出版的《诗刊》第三期,收入徐去世后陈梦家编的《云游》集中。这会是徐志摩与陆小曼感情不睦期间写的诗吗?

还有些诗,发表比这早两年,也让人疑心非即时性写作。即时性写作,是徐志摩写作的一个重要特征,有了感觉,随手写下,也才能那么鲜活,又那么多。比如这首《春天的投生》,说是诗,更像一篇抒情散文,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此诗刊于《新月》第2卷第2号,1929年12月10日出版。以二人感情关系而论,已成怨偶矣。住在上海的第三年,早没了当初的激情,再怎样的春天,人性的春光春水,也投入不到“残冬的尸体”。

徐陆恋情,以诗表述,离相识最近的《翡冷翠的一夜》,落款为“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翡冷翠,意大利的一个城市,现在译作佛罗伦萨。这一年5月,为避北京城里的“流言”,也是为了与泰戈尔相见,徐志摩去了意大利。陆小曼未去,这里写的情景,只能是回想刻在心头的感受。

在后来的生活里,“翡冷翠的一夜”,成了两人间的一个特指。1931年在北平,7月8日致陆的信中,徐志摩几乎是乞求地,对住在上海的小曼说:“你不记得我们的‘翡冷翠的一夜’,在松树七号墙角里亲别的时候?不懂何以作了夫妻,形迹反而往疏里去?”

松树七号,说全了是北京西单松树胡同七号,即新月社俱乐部的院子。也就是说,在此地,两人曾“亲别”。仅仅是一次“亲别”,会写下那么浓烈的艳诗?细细分析相关资料,我发现,他们有比亲吻更亲的行为。

《胡适的日记》载:1925年1月16日,“在俱乐部吃饭,同席有章行严、林宗孟、许隽人、汤斐予等”。隔了两天,1月19日又载:“在俱乐部请一班朋友吃饭。”新月社俱乐部是志摩的父亲为儿子打造的一个交际会所,徐志摩就住在里面,有厨子,可开席面。其时徐陆正热恋中,不管谁请客,志摩会出席,也就会带上小曼。1月16日的席面,极有可能是志摩摆的。19日的席面,以情理论,该是胡适还席。徐陆两人的“婚外情”,就在这两天晚上。这样才有志摩诗中所说:“昨晚上,再前一晚也是的,在雷雨的猖狂中,春,投入残冬的尸体。”

有了这样“灵与肉”的交合,徐志摩的那几首诗也就成了情理中事。

为确凿起见,且将这个日子定为1925年1月19日,农历为甲子年腊月二十五。

其时徐志摩是单身,陆小曼是有夫之妇,且是朋友之妻。“朋友之妻不可妻”,只能说两人在这一天晚上,突破了男女之大防。

这些,都写进了《徐志摩传》里,出版之后,让一班卫道士们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们不是为徐志摩着想,他们是认为,一个学者不该这么下流,他们也是学者,从没有这样下流。

1999年吧,传记还在写着,又接受了一家出版社的委托,让编一套《徐志摩全集》。好在此前,对徐志摩著作已下过一番搜集的功夫,编这么一套书不是难事。此前台湾、香港,还有内地,已出过好几套全集。我的这套,跟他们最大的不同,他们都是将诗歌卷放在前面,我的是将两卷散文放在前面。

不必讳言,此中有我的考虑。

徐志摩的散文,比他的诗还要好;这不只一个名家说过。杨振宁言:“至于他那‘跑野马’的散文,我老早就认为比他的诗还好。”梁实秋很是推崇志摩的散文,有言:“他的散文没有教训的气味,没有演讲的气味,而是像和知心的朋友谈话,无论谁,只要一读志摩的文章,就不知不觉非站在他的朋友的地位上不可。”志摩自己对他的散文有着绝大的自信,说:“我敢说我是有愿心想把文章当文章写的一个人。”·

我编的全集,将散文卷置于诗歌卷之前,就有推重他散文的意思。

做是这样做了,并非心里没有纠结。这纠结便是,何以喜爱他诗的人那么多,赏识他散文的人却没有多少?

此后不久,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朋友,让我给他们编一本徐志摩的散文集。编起来了,叫《灵魂的自由》,用的是徐志摩一篇文章题目里的几个字,那文章叫《就是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编个散文集子,用这么个书名,意在弘扬徐志摩坚持真理、痛斥邪恶的文人气节和社会担当。其中写经历、写人物的名篇自然也有,如《雨后虹》《我的彼得》《伤双栝老人》,固然感情浓烈,论见识之超卓,气势之宏阔,还要数抨击社会黑暗、呼唤同侪奋起抗争的篇章,除了那篇《就是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还有《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给新月》《新月的态度》诸篇。

无论是全集,还是选集,这样的编排,只能说分了轻重,并没有解除我心头的纠结。好长时间,一直压在心头,难得舒畅。思来想去,忽然有一天,眼前闪过一道亮光,顿时廓清了心头的疑云。

说开了也简单,这里有个对应问题。诗歌对应的是情感,是婚恋,真诚而美好,普通民众,最是喜爱;散文对应的是思想,是功业,没有相当的见识,难以领略。再就是,世易时移,难免会有不合时宜的地方,有些则是我们自己的认知障碍。相信随着改革开放步子的加快,社会认识的普遍提高,喜爱徐志摩散文的人,会越来越多。要真正认识这个人,还是要看他的散文。

说到这里,还得补上一句。也不要小看了普通民众的喜爱。很长一个时期,不说更早的了,就是改革开放初期,普通民众对志摩诗的喜爱,是对诗人的肯定,也是对诗人的保护。一个最简单的推理便是,这么个憨直纯正的诗人,即使反动,能反动成个什么样子?也正是这种“浅识”,让诗人就是在最落魄的时候,也还保持着一个清新的文名。有了这个基础,后来的声名大震,就从容了许多。

诗歌与散文,有不同的对应,可说是我在徐志摩研究上的第二个小小的贡献。

这就要说到我去年出的一本新书了,叫《非才子的徐志摩》,上海一家出版社出的。

这么个书名,也就说清了书的内容。就是这个传记,只写徐志摩“非才子”的一面。此一书名,是从叶公超写鲁迅的一篇文章的名字套过来的。他的文章叫《非战士的鲁迅》,文中说,他最喜爱鲁迅的杂文,一句狠话是,“骂他的人和他骂的人实在没有一个在任何方面是与他平等的”。我的《非才子的徐志摩》,则是想让人知道,免去才子的桂冠,徐志摩的真正的容颜,他的思想,他的事功。

写过《徐志摩传》,还用得着再写这么一部偏重思想与事功的传记吗?

确有必要。二十几年来,徐志摩的名气是好多了,但人们的认识,并没有多少提升,仍是才子风流,诗人一枚。偶尔也见些深度探讨的文字,不外乎民主意识、爱国激情之类的浮泛语。

早在写传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徐志摩的思想脉络,前后是有变化的。只是这变化的表征是什么,好长时间还理不清。有两点必须肯定,一是早在留学期间,他就是激进的社会革命论者,甚至被称之为“鲍尔雪微克”(布尔什维克);二是在经历了大革命时代的家庭苦难后(他硖石的家,成为北伐军指挥官的驻地),他的社会改革的意志更为坚定,只是抱持的信念,已完全是一个务实的、虔诚的爱国主义者了。

“鲍尔雪微克”云云,自然是戏谑。用他的话来说,则是:“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

Hamilton,通译汉密尔顿(1755—1804),美国政治家,华盛顿时代的财政部长。1773年入后来的哥伦比亚大学,在校期间即有政论著作。1795年退出公职,创办《纽约晚邮报》。1804年在一次决斗中去世。他是一位目标明确、不避艰辛的实干家,也是美利坚民主建国的先驱者。

退一步,要做这样一个民主革命的先驱者,与一个虔诚的中国社会改革的践行者之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甚至可说是严重的区别。

即使是平稳地过渡,也会有明显的表征,其拐点又在哪儿呢?

起初,我将之定为1925年春天在莫斯科的经历。具体的表征,则是1926年9月11日《晨报副刊》上登出的《一个态度及按语》。这是一组文章,“一个态度”是胡适的三封来信及张慰慈的附言,“按语”是徐志摩写的对胡适来信的批评。

事情是这年7月,胡适经苏联去英国,参加一个国际会议。路过莫斯科,住了两天,参观了苏联的学校,大加称赞,说也许通过笃实的教育,专制社会过渡到民主社会。前一年,徐志摩去欧洲,也路过莫斯科,也住过两天,见的情形与胡适笔下所写完全不同。他在“按语”里,嘲笑了胡大哥的轻信,还说了句笑话,说胡适所以会做出这样轻浮的判断,一是过分相信实干精神,而不分是什么样的实干,再就是这几年没有出过国,“自从留学归来已做了十年的中国人”。

将此事定为思想的拐点,很有几分道理,一是态度明确,有确切所指,二是和名人做对比,有故事性。为了让故事更为完满,写到这里,我还加了一句:“胡适后来承认,志摩对他的批评是对的。”

为这句话,我心愧了十几年。原以为胡适是坦荡君子,过后必会有所忏悔,这样的话不难找见。然而,直到201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重印此书,仍未找见,我只好将这句话悄悄抹去。幸而到了2014年春天,看台版《徐永昌日记》时,在1954年3月8日条下,见到了胡适对过去轻信的忏悔。正好这一年夏天,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徐志摩传》的插图本,问我可有修订,我说有,乘便将这句话又恢复了。

将此事作为徐志摩社会认识的拐点,还是说得过去的。不足的是,它联系的社会实际,离中国远了点。再就是,这是果,而不是因,是有了什么样的认识,才判断出胡适的轻信,非是由胡适的轻信,而明确了他的什么认识。

这几年,住在北京,手边有一套《徐志摩散文全编》,不时翻阅。是要写什么文章吧,翻来翻去,要找的材料没有找到,翻到一篇1926年秋天写的《南行杂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看进去了。

这个名目下,包括两篇文章,一篇叫《丑西湖》,一篇叫《劳资问题》。前一篇后面署了写作时间,8月7日,隔了一天,在他编的《晨报副刊》上登出。《劳资问题》后面未署时间,8月23日登出。以情理而论,一题两篇,应接连发表才是,隔了十几天,总是手头不方便吧。

细看之下,发现这篇《劳资问题》,不是他现写的,而是一篇旧文章改成的;不方便,是没有改的时间。文中有一句话,说他回到家乡的当天,父亲领他参观了徐家新办的一个丝厂,“那天是六月中旬”。我对徐志摩史事了如指掌,一看就想到,这年6月,绝无南下的可能。所谓6月中旬回到家乡,只会是1924年6月初送泰戈尔到日本,又陪泰戈尔到香港,分手后,与张海歆一起上岸各回各家,约定8月上庐山避暑,带便整理泰戈尔在华的演讲。

徐家新办丝厂,其他资料亦可佐证。《浙江通志》之“徐申如小传”载:“1924年与李伯禄合资兴建硖石双山丝厂(今中丝三厂)。”

最最重要的是,通过参观自己家的丝厂,他是真正接触到了中国的社会现实,也就放弃了过去那些激进的社会思想。

文中写到,参观车间后,外面的账房先生给他计算了“从买进生丝到卖出熟丝的层层周折”,刨去开销,每包丝可以赚多少钱。听到这儿,他心头顿生感慨:这不是剥削工人的劳力?他问,大热天,何妨让工人们少做一点时间?账房先生说:“工人们哪里肯?她们要多做,不要少做;多做多赚钱,少做少赚钱。”他听了,没得说了,问,为什么不按星期放工呢?前面说了一月放两天,账房先生说:“她们连那两天都不愿意空闲哪!”

徐有即时写作的习惯,这篇文章只会是参观自家丝厂当天或是第二天写的,放下一直没有发表。过了两年才拿出来,前面回了个引子,与《丑西湖》同为一题登出。

文末他说了自己的一个感慨:回国这几年,也不知怎的,原来热烈的态度忽然变得温和;原来只是一任感情的浮动。现在似乎暂时遏制住了感情,让脑筋凉够了想一想。

这“凉够了想一想”,便是思想转变的轨迹。

正好这时,我有了写《非才子的徐志摩》的冲动,便在书中《重要事件(下)》这一章里,头一节就写了《参观丝厂》。此后不久,修订我的《徐志摩图传》,在书中特意增添一章,名为《社会认知的一个拐点》。

总括上面说的三个小小的贡献,也可说是研究徐志摩二十多年来,认识上的三个层次:性交合的时间,是人生层面上的;诗与散文各有对应,是著作层面上的;社会认知的拐点,是思想层面上的。一步比一步深,一层比一层高。这,可说是小小的贡献,也可说是小小的得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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