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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谁的聪慧与悖谬

2022-11-10郭守先

文学自由谈 2022年4期
关键词:巴别笔者文学

□郭守先

《圣经》研究者认为,神的心意是让人们“遍满地面”传播他的名,而悖逆的人类却要弃绝神的庇佑造城群聚以自保,造塔以传播自己的名。于是耶和华降临变乱了天下人的口音和言语,使众人“分散全地”。据考证,造塔的地方就在人类文明的发源地巴比伦,那个因耶和华的变乱而半途而废的塔,因此被称为巴别塔(又称通天塔)。素有重建“通天塔”志向的80后诗人曹谁,以该典为基点展开精神世界的构筑,于是就有了楔入人类文明史源头的深度。

令人感佩的是,曹谁鸟瞰世界地图时发现,新疆和西藏是亚欧大陆的中心地带,一个拥有巨大的沙漠,一个是隆起的高原,一阴一阳构成了天然的太极图,昆仑山则是这轮阴阳鱼的分界线。巴别塔所在地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就在昆仑山脉西段,世界七大文明曾经从这里向东延伸到波斯、印度、中国,向西延伸到犹太、埃及、希腊,这一史地大发现使曹谁的精神疆域在地理上横跨欧亚大陆,在历史上直接融通古今,有了比其他80后作家更宏阔的视野籍凭。另外,曹谁会用英汉两条腿走路,不仅手不释卷、笔不辍耕,而且能为文学理想挣脱单位羁绊“去职远游”、精修不止,所以笔者认为能敏锐把握和自觉跟进文学发展趋势的曹谁,即使不炮轰、诗战伊沙,即使不角逐、捧回五个国际诗歌奖,也会“横空出世”的。

代际作家研究者洪治纲先生认为,80后作家的作品里很少读到大历史、大社会,也很少看到他们对人类群体性存在的普遍问题进行深度追问,他们的视野完全立足于绝对的个体,他们崇尚的是“感官享受”而不是“形而上”的沉思,他们的写作雄心更多的在于征服文化消费市场而不是获得艺术的经典价值,更不要说像50后、60后作家一样推崇精英艺术、担当启蒙使命。80后学者许多余也有类似的认识。但曹谁就是不信这个邪,就是要环大西部行走,就是要倡导大诗主义,就是要用大诗、史诗、五部曲(笔者称为“大小说”)的大意向、大视野、大题材、大构架反其道而行;就是要以笔为剑,重建文学的“通天塔”或者说“世界文学共和国”,似乎在有意抗辩批评家对80后作家没有“大我”只有“小我”,没有“大社会”只有“小生活”的定位,于是曹谁便成了以“大”取胜的例外。这是曹谁的聪慧之处。

但令人遗憾的是,笔者在研读曹谁《巴别塔尖》《时间地轴》《亚欧大陆地史诗》《帝国之花》《大诗学》等作品时,却发现曹谁“大诗学”与“大小说”有目标迷茫、立场错乱的问题,其所谓“大诗主义”三原则(后发展为六原则),只有方法论的提炼,没有价值观的张扬;所谓“大诗学”,没有对“大宇宙精神”及其融入大诗的“理想”,做出具体阐释,只有隐喻式的境界描述——这对于在诗文中一贯非常在意“方向”和“路线”的曹谁来说,应该是一个“骨折型”的硬伤。尽管“大小说”《时间地轴》,据说被著名作家杨志军和首届华语传媒大奖新人奖获得者盛可以鼎力推荐,但仍然难掩其昏聩;虽然在意大利出版的诗选集《帝国之花》荣获多个国际诗歌奖,而且有三十二位国内外大咖为其站台点赞,甚至有国外诗人称其为“领导新世界的年轻一代”的代表诗人,但笔者还是要直言不讳地指出其悖谬之处。

如果说上海批评家铁舞在《曹谁国际诗歌的审美歧途》(《文学自由谈》2022年第3期)中指出了曹谁国际诗歌的审美局限,那么本文则试图说一说其作品的审智悖谬。因为其处女作《巴别塔尖》弘扬的价值观与“大小说”《时间地轴》彰显的价值取向有明显背离的问题,它集中体现在《巴别塔尖》高扬的“现代精神”与《时间地轴》追逐的“地宫权杖”的南辕北辙;荣获多个国际诗歌奖的诗选集《帝国之花》也存在否定中心、砸碎王冠的理性与走向中心、成为巨龙的梦幻。这种背离与悖谬,笔者以为不能简单地用曹谁双子星座的双重人格来做注解,也不能用心理学自卑者的心理补偿需要来做诠释,更不能因为荣获国际诗歌奖而被我们视而不见。曹谁的背离与悖谬表明教育的某种失败,也说明其所谓“希望用文学照亮黑暗”“写出东方文明在现代转型中的奇异形态”云云,只是理智的说辞,而非创作的实践。

《巴别塔尖》以大学生活为素材,象牙塔的纪实和理想成份占比较重,故事性和艺术性虽然不如《时间地轴》,修改后纳入“大小说”《昆仑秘史》系列称为前传也很牵强,但是它跳动的是时代的脉搏,其价值取向切合“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现代化国家”的时代发展方向,灌注的是作家批判现实、力图改革时政的知识分子情怀。然而反观其《时间地轴》,却使笔者大失所望,《时间地轴》虽然以“去职远游”为基础,反映了一些新疆和西藏表层的民俗风情、展览了一些卦爻、地支、星座等东西文化元素,但它出于商业考量,更多的则是对凶杀和极权的魔幻关照,其流布的是残存极权文化的个人无意识,与《巴别塔尖》理性教育得来的现代价值观如同冰炭,只是被“逃亡”的曹谁,为了求“大”的需要而强行粘连。

曹谁认为诗歌是他的本我,散文是他的自我,小说是他的超我。《时间地轴》主人公龙昊九死一生追寻的原来是权杖、皇冠和传国玉玺,憧憬的原来是亚历山大和成吉思汗建立的专制国家,而非民主共和国。昆仑地宫核心——黄帝宫、宙斯宫、陀罗宫、腾格里宫等世界文化象征围拢的“权杖”成了时间地轴的“地轴”。他所表述的东西方文明在地球背后的拥抱,也只停留在古代文化的汇合,而非现代文明的交融。曹谁在《昆仑秘史》之《玛雅通天塔》最后一节中写到:“在光明会十二长老和摩尼教十二明尊的注视下,龙昊走向祭坛。洞窟又开始摇晃,奥菲利亚说整个世界怕都开始地震,龙昊拿着上古六器走上祭坛中间的圆圈,从中间的孔插进去,顿时发出巨大的光芒,整个梅塔特隆立方体旋转起来,大地渐渐恢复平静。龙昊在光柱中看到《大史书》中所描述的整个历史,他穿越星云看到宇宙深处的一个未开发的美丽星球,他想着在那里建立一个宇宙国。”笔者认为,“宇宙国”摩尼教主、光明会长龙昊的政教合一的独裁统治,一定比“巴别国”集权统治更糟,甚至还有可能出现中世纪的黑暗。虽然这只是小说家言、只是乌托邦幻想,但笔者阅读的时候经常想起供着“上帝”牌位,自称天王,最终却迷失在皇宫裙裾之间的洪秀全。

有批评家认为,80后的魔幻悬疑从小说的艺术性上进行判断可能不具有很高的价值,但他们又宽容地认为对文化记忆、历史知识以及现代生活模态的大量探索和整合,隐含了极为丰富的文化信息,其中揭示的一些生存镜像,是异常复杂和十分重要的。然而笔者发现,从曹谁《昆仑秘史》反映的镜像和透露的文化信息来看,是十分可怕和危险的,他暴露了曹谁及其超我龙昊(即飞龙在天)割舍不掉的帝王情结:“龙昊在下午抵达登封,这次他首先去岳庙,从中华门直抵中岳殿,他感觉这里像皇宫一样,他很喜欢这种感觉”;“晚上龙昊和曼妲一起去逛街,在街上他们听到人们议论纷纷,这里一个人中了一千万的彩票,一夜之间就移民到美国去了。曼妲问龙昊,假如突然拥有很多钱他会干什么,龙昊说会仿照紫禁城建一座宫殿一样的房子,分钱给自己的亲人,让他们高兴。”这种情结与曹谁诗歌中的“父王”“琳妃”“雪妃”“潜龙”“沉默的王”等意象所呈现的帝王意识一脉相承。这种情结也表现在诗选集《帝国之花》中,曹谁一方面惊恐于让我们“晕头转向”“头发花白”“灰飞烟灭”的高速旋转的“帝国之花”,立志要将隐藏在深处的“王冠”砸碎,一方面又迫不及待地想建立由他领导的新的中心,即横跨欧亚非的、统一的以巴别塔为中心的“文学共和国”。在“紫禁城交泰殿”等待幽会“蓝贵妃”的他,不仅渴望“帕米尔大帝”为“大龙子”“大缪斯”主婚,还时刻准备着“巡游天下”,他所谓的通天塔计划与龙昊建立的“宇宙国”异曲同工,他要建立的“世界文学共和国”,就是要用模仿、表现、拼贴、抒情、叙事、戏剧、翻译建起“梅塔特隆”圣殿(梅塔特隆是仅次于神的大天使,是曹谁大诗学极其自我的隐喻);就是要“住在塔顶接待农人/安排他们在世界的田野中种植新的粮食”;就是要让“四方的人都飞卷舌头跟读”大诗学和大文学。这些创作实践与其说展示的是“东方文明在现代转型中的奇异形态”,还不如说展示的是曹谁在现代转型中的狂悖臆幻。

以“曹伊之争”胜利者自居、捧回五个国际诗歌奖的曹谁,在新版的《大诗学》自序中,以隐喻的名义赤裸裸展示了自己的“四重奏”(又称“四境界”):挥舞镰刀,收割天下;凡我碰触,必将枯萎;无中生有,翻覆世界;飞卷舌头,通天塔顶。读之让人不禁毛骨悚然。掩卷思之,曹谁象征大诗主义运动的“梅塔特隆立方体”,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像“帝国之花”一样在天空中旋转起来,“严丝合缝札扎压过”,这不仅仅是“非三种诗体及两种诗现象”的问题,我们同样也逃脱不了“晕头转向”“头发花白”“灰飞烟灭”的命运,因此面对曹谁自负的“世界精神秩序”设计,我更青睐循序演进的自发秩序。

曹谁在《时间地轴》“序言”中曾表白过从小的那种模糊追求:“一种完全由我控制的秩序,那种类似于王的统治的感觉”及“当一个男人不能用刀征服世界,就会选择笔”的理想,在“大小说”《昆仑秘史》三部曲中,通过魔幻主义的写作手法得到了“实现”,他彻底摧毁了“巴别塔尖”上高高飘扬的现代性旗帜,在诗选集《帝国之花》中只不过以隐喻为名想象为“大龙子”,摇身一变成为等待“丽达御临紫禁城”的巨龙而已。马尔库塞认为艺术是“大拒绝”,即通过对现实的拒绝和抗议,来展示心中真实的理想和独特思索,而曹谁面对“惯势”,却走向了“拒绝”和“抗议”的反面。笔者不赞同任何形式的整体化一的“大同世界”或“文学共和国”,盲目地接受通天塔主的计划和安排,这也有悖于曹谁“文学的最大法则自然”之说。尽管全球化是人类休戚与共的实在,但多元化也是人类五彩缤纷、互通有无的需要,相比较集权的“理想国”,我更推崇制衡的“思想国”。因为多元意味着丰富、自由和平等,它体现了人类主体意识的自觉和创造能力的延伸。而曹谁一再证明的东西方文化同源,要重建具有统一秩序的“文学共和国”,同样有悖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思想,这和超我龙昊要建立的政教合一的“宇宙国”一样可怕。

青海师大文学院刘晓林教授读曹谁《时间地轴》时,也曾发现其精神血统中潜伏的霸权和强制基因:“在想象的狂欢中履践自己的梦想是文学写作者理应受到尊重的权利,曹谁正怀掖着理想的激情构筑着理想王国,然而在他志存高远的文化设想中,过分地强调秩序和统一性,是否也会出现一份偏执,如果秩序的内里存在着霸权和强制的意味,统一性中带有消弭多样化的意图,这无疑是需要警惕的。”笔者以为,当下承蒙自媒体的发展,文学正处在一个自由“无名”的时代,我们可以允许曹谁倡导大诗主义,但我们绝对不赞同曹谁用大文学、大诗学“共名”和“秩序”文坛。海子在《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儿女》中,将十二支箭赠给了欧亚大陆的十二个大帝国的国王的心脏,将一支没有来得及射出的箭和箭壶及弯弓一起放在了自己稀烂的尸骸旁。笔者希望,以海子“大诗”继承者自命的曹谁能弯弓射出这支箭,通过箭镞向内的自我革命,彻底射杀和清除自己精神血统中看似“正大”实则“偏狭”的悖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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