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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鲤与安眠曲

2022-10-28水生烟松塔

南风 2022年10期
关键词:银鱼芦苇

文/水生烟 图/ 松塔

1

赵幼清不吃蟹也不吃鱼,有时候她仰头看见成群的飞鸟掠过天空,会有泪水滑落。

“是风啊,让我迷了眼睛。”如果身边有人,她就这样解释。

四年了,每到十月,就会有人给她送来成筐的稻田蟹,两个保温箱里则分别装着新鲜和晒干的银鱼。赵幼清从来不与那人见面,蟹和鱼就放在电视台的门卫处,等到下班出门时,门卫师傅就会跑出来叫住她。

赵幼清的神情很平静,她笑着跟师傅说:“您拿回去吃吧,或者送人也行。”

稻田蟹和银鱼都来自芦苇湖。那里的稻田蟹有着最坚硬的螯足和最鲜美的蟹黄,刚捕捞上来的银鱼白白亮亮的,柔若无骨、挤挤挨挨地在网里翻腾着。

和周牧归在一起时,他最会分辨蒸熟的蟹子哪只是最肥美的了。他去蟹爪、掀蟹壳、撕蟹脐,然后才将收拾好的蟹子放在她的碟子里。

他还很会做那种油炸小银鱼,用鸡蛋和淀粉挂糊,小银鱼入油锅一会儿,就变得香酥鲜美。初到芦苇湖时,赵幼清简直可以拿它当零食吃。

是啊,周牧归。

梦里,赵幼清无数次回到芦苇湖。那里湖面碧波荡漾,芦苇摇荡间,辽阔而幽深的水道如泪痕一般时隐时现。他也总在她的梦里,他总是笑着的,身影却越退越远,他像一株秋天的芦苇,像守护稻田的稻草人,任凭她呼喊和追赶,他却在梦的迷雾里渐渐远去。

岁月里,故人缺席,往事已千年。

2

七年前,赵幼清第一次见到周牧归。那是她进入电视台工作的第二年,台里准备做一部关于自然风光的纪录片,她是编导助理。

四月份,摄制组来到了芦苇湖湿地。彼时万物复苏,芦苇和菖蒲抽出新芽,各种候鸟回归,一时收拢了翅膀落地觅食,一时又大群惊起。

周牧归是当地林湿局专做鸟类调查与保护的工作人员,赵幼清联系他做一些采访拍摄前的细节沟通。

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赵幼清把见面地点定在了度假村的一家茶吧,电话里周牧归迟疑片刻,而后直爽地说:“可以改在餐馆吗?我还没吃午饭。”

周牧归穿着墨绿色冲锋衣,就像一杆盛夏时节的芦苇,携着风匆匆而来。

尽管已经过了饭点,餐馆里仍然几乎满座,多为饭后歇脚,脸孔上透着慵懒。赵幼清正低头看手机,他的目光扫视之下,便径直向她走过来。他把手里的相机和本子放在餐桌上,笑着对赵幼清伸出手:“你好,赵老师。”

因为常在户外的缘故,周牧归的皮肤是古铜色的,他爱笑,眼仁深黑,牙齿很白,笑容里似乎有着阳光的味道。

赵幼清站起身来。她留着短发,整齐地掖在耳后,发尾在耳垂处微微翘起,显出了几分跳脱和俏皮。

她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和他握手:“别客气,我不是老师的,我叫赵幼清。”

后来,他们熟悉之后,她问他,当时餐馆里还有别的单身女客,为什么他会径直来到她面前,连一字半句的问询都不曾有过?

周牧归停顿了一下,似在回想当时情景,而后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就觉得那个人是你。”

那天下午,赵幼清说她吃过了,周牧归也就没再客气,不见外地给自己点了鸡丝拌面和两碟小菜。不过鸡丝拌面端上来的时候,她闻见了新炸辣椒油的香气和黄瓜丝的清香,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周牧归笑起来,眼睛里透露着深深的笑意,他把面碗推到她面前,“我一个人吃饭怪不好意思的,咱们边吃边聊。”

他又将一碟炸得金黄的小菜朝她面前推了推,“特别好吃,你尝尝。”

油炸小银鱼,一看就很酥嫩,闻着已经很香很香。赵幼清食指大动,并在后来的三年里,实力演绎了什么是欲罢不能——当然,不止是对小银鱼。

两人面对面吸溜碳水的时候,赵幼清觉得面前这个人已经像个熟人了,准备好的采访大纲也显得有些多余,因为只需要简单的对答,就可以看出他的专业和敬业。

他说:“每年的这个季节,我们这里包括候鸟、留鸟和旅鸟的话,会有三百多种鸟,其中还有一些珍稀品种,总有人贪利偷捕,我们只能多加巡视。”

他给她讲白枕鹤、中华秋沙鸭、遗鸥,还有东方白鹳、大鸨等等,许多名字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说着说着就笑了,她也听着听着就笑了。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天,他们准备离开餐馆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邻桌的两位酒客争执起来时,失手打翻了盛着麻婆豆腐的菜盘,把红油和酱汁溅到了赵幼清身上。

她去洗手间清理了一下,衬衫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两大块水迹。周牧归脱下自己的冲锋衣递给她,语气却别扭得像是命令:“穿上,明天还我。”

他们在餐馆门口分手,她看着他穿着黑色半袖衫大步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了将明天的拍摄时间告诉他。

不过这没什么,还可以打电话给他。这样想时,便又生出了欢喜和期待。

她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栈桥走回摄制组下榻的宾馆,冲锋衣的衣领触碰着她的脸颊,心里便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异样。一群展露着白色肚腹的鸟儿低低地掠过天空,留下一阵清脆鸣叫。

3

摄制组在芦苇湖湿地待了十八天,周牧归也和工作人员们成了朋友。

赵幼清贪看风景,不工作的时候恨不能一个人跑遍湿地沿线,奈何时间有限,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基本限于离住处不远的芦苇湖。

春天的芦苇湖,湖面净澈得就像一面镜子,偶有飞鸟踩水、游鱼跃动,甚至长着长脚的飞虫颤颤掠过,扰乱了湖水的平静。黄昏时有风,夕阳坠坠下沉,将红云铺了半天,又倒映在粼粼水面上,像是水底纷纷聚首而来的锦鲤。

那天傍晚,赵幼清正举着相机拍照,一叶木舟自芦苇掩映处分水而出。湖光漾漾,舟行水上,像是被数不清的锦鲤托举而来。

是周牧归。那一瞬间,赵幼清心里生出了诸多情绪,她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的方向,却又忍不住举起相机连连按下了快门。

小船渐渐近了,周牧归先开了口,问她:“芦苇湖很美,是吗?”

她笑着点头,他又说:“一个人出来要小心些,别被蛇虫之类的吓到了。”

赵幼清跺了跺穿着高筒登山靴的脚,“不怕!”

周牧归笑起来。赵幼清看着他从小木舟上起身,心里跃跃地也想到湖面上、到锦鲤群里去周游一遭——按照偶像剧里的套路,周牧归不是应该主动邀请的吗?

可是他没有。他跳上岸,将小木舟拴好,问她:“你有没有见过清晨的芦苇湖?”

“没有。”赵幼清跟上了他的脚步,“你下班了吗?”

“还要等一会儿。你知道的,上游有两家小工厂,我担心他们趁着夜色排放污水,要过去看一眼。”

这条路的两旁都生长着及腰的菖蒲,让原本不宽的道路显得愈发窄了。两个人并排走的话会显得过于亲密,他想让她在前,她也想让他在前,这一来他们就立定当地,站成了并排。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了。

他迈开脚步走在前面,他说:“芦苇湖的早晨,雾气轻薄的时候特别美。”

她发出了邀约,却又显得含混:“明早,好吗?”

他头也不回地答了:“好。”

泥路潮湿,她踩着他的脚印,有的深一些,有的浅一些,心里也轻飘飘的快活,她又问:“可以带我划船吗?”

他回过头来,似有诧异,步子也跟着停一停。多亏她停步及时,否则险些撞在他身上。他问:“那个小破船,你敢坐吗?”

赵幼清笑起来:“有什么不敢的?你敢载我,我就敢坐!”

他也笑,眼睛里有星辰一样的光,他说:“下次,一定!”

几只灰色大鸟被惊动了,从芦苇丛里扑簌簌地起飞,周牧归指着半空中的鸟影告诉她:“那是苍鹭,认得吗?”

见赵幼清诚实地摇着头,他就又笑了——喜欢和欢喜都是藏不住的,在眼底眉梢,也在唇齿之间,总忍不住想说、想笑。

4

第二天早上下雨,他们没有去湖边。摄制组的工作也被迫停下,各自窝在房间里难得地睡了个懒觉。

赵幼清醒来时,先就被灌了一耳朵的风声雨声,她掀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白色雨幕,拿过手机时,看到了周牧归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下雨了,下次再一起去湖边吧。”

她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听,于是她恹恹地躺回床上听着雨声,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赵幼清这一觉睡到了八点多,醒来时雨已经停了。走出房间时在走廊里遇见导演,导演说素材差不多了,大家也都累坏了,今儿正好歇一天。

赵幼清跑回房间换好了衣服出门。周牧归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她知道他住在湖区的一位大叔家里,并不算远,索性沿着木栈道找了过去。

植物刚被洗濯过,叶片清亮得喜人,空气里似乎听得见枝茎拔节的声音。风里带着清新的水汽,拂在脸颊上像是会嘭嘭作响。

房东的院子里散养着几只绿头鸭和大白鹅,不时鸣唱着和声。见有生人出现,绿头鸭们快速起身,摇摇摆摆地躲开了。大白鹅则不然,它们稳重地起身,腆着肚子、仰着头,肥胖的屁股一摇一摆地朝门口走来。

赵幼清刚觉得有趣,哪知大鹅越走越快,一边长声叫着,一边抻着脖子想要啄过来。

她惊叫一声,转身就往外跑,刚跑出两步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牧归的雨衣还穿在身上,触手有热烘烘的湿气。他将她护在身后,用一只脚将大鹅轻轻踢开,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它还不认识你,等你再来的时候就好了。这家伙又能下蛋又能看家护院,是五叔的宝贝。”

“你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对不起,我当时穿着雨衣不好接,想着回来再打给你的。”

“没关系。”她笑起来,“这大鹅,吓我一跳……”

他们一起往屋里走,大鹅斜着脖子直盯着赵幼清,大概怕她会对它的朋友造成威胁,就扭着屁股、抻着脖子,“嘎嘎嘎”地一路护送着。

周牧归将雨衣脱在了进门的走廊里,露出了被汗水和雨水浸湿的T恤,裤子也湿了半截,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去冲个澡,收拾一下,你随便坐。”

大鹅在门外叫,有人敲门,赵幼清开了门,见是一位穿着灰色衬衫的精瘦老人,他笑着说:“我听见大鹅直叫,就知道小周来客人了。”

赵幼清反应过来,问道:“您是五叔吧?”

“是我。”五叔笑着将手里的柳条篮子递给她,山竹、火龙果、铁皮柿子,最上面一层摆着红亮亮的草莓,他说:“一点心意,小周难得有客人。”

等到周牧归从卫生间出来,赵幼清将水果指给他看,他擦着头发上的水珠,笑了:“五叔送过来的吧?别客气,他是我的房东,但更像是家人。”

这是一幢装修风格简约却很适用的新式平房,除了周牧归之外,只住着五叔一个人。房子是五叔在外面做生意的儿子出资建造的,在湖区很是显眼。遇到有人打听房子的事情,五叔一律拒绝,他黑着脸说:“不卖也不租,我又不差钱!”

五叔的房子只给真心爱护芦苇湖的人住。他说那些来旅游的人只是贪慕这里的风景,拍拍照片就走了。而因为有了周牧归他们,这里才会年复一年的洁净茂盛,成了飞鸟的天堂。

周牧归交给五叔的房租,五叔总会认认真真地写好收据,在签名处摁上一个红红的手印,然后才将收据交给他,五叔说:“小子,收好了。人心不可不防,你是公家人,以后万一有人想要造谣抹黑你,这就是证据!”

多么善良质朴的人啊。周牧归告诉赵幼清,他太喜欢这个地方了,也喜欢像五叔这样淳朴直爽的人们。

“我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地方了。”他说着,就又笑了,“等到三、四十年后,我就老成了五叔的样子。”

“那也很好。”赵幼清诚心诚意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眼底忽然有了一点儿滚烫的东西,她说:“真的很好。”

5

那天中午,赵幼清第一次吃到了周牧归亲手做的油炸小银鱼,比餐馆里的味道还要好,让她感受到了心灵和味觉的双重愉悦。

饭后,她坐在餐桌旁托着下巴看着洗碗的周牧归,想到即将结束的芦苇湖之行,不由得心生焦灼——只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对抗焦灼的最好方法就是付诸行动,对不对?

她说:“再过两三天,摄制组可能就要离开芦苇湖了。”

他没有回头,只应了一声:“嗯。”

赵幼清失笑:“这就是你的全部表达吗?”

他转过身来,斜倚着料理台,一下一下地用纸巾擦着手上的水渍,“可我还能说什么?”

“你没有想说的?”

他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之后,他摇摇头:“没有。”

就算明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赵幼清仍然压抑不住心里的挫败感,她再次试探着问:“我今天没有工作,晚上还可以在你这里吃饭吗?”

周牧归转过身去,他说:“对不起,我等会儿还要出去,估计晚上很晚才回来。”

像是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了口鼻,赵幼清连气都喘不匀了,她涨红了脸,站起身来:“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和你说这些?是我误解了你的好感,还是你觉得我太轻佻,让你看不起?”

他言语滞涩,只剩下一句话:“不是,不是的!”

“好,那我们重来。”她向前一步,靠近了他:“周牧归,我们再过两天就要离开芦苇湖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这一次,他看着她,语气平稳地开口:“我想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很快乐,每天早晨冲出门的时候都像是被打了鸡血,因为可以见到你;我想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你还会不会回来,而我可不可以去看你;我想告诉你,被你穿过的冲锋衣我再也没舍得穿过,我以为好好放着它,你的气息就不会消失……可是这些说了又有什么用?你不可能留下来,我也不会跟你走。”

他的这番话给赵幼清造成的心理冲击不可谓不大,她愣怔的时候,他又说:“对于你,我放在心里的东西远比说出来的要多得多。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当时你坐在桌子旁,扭过脸来看我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就想到了芦苇湖六月清早初绽的第一朵荷花……”

他自嘲地笑了,“你看,我不想说,你非要让我说,我这是说了些什么啊……”

赵幼清伸出双臂,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

他说:“我是一个死了以后都要埋在芦苇湖畔的人。异地恋太苦了,我受不起,也不想让你承受。清清,你那么优秀,一定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

他挣脱了她的手:“对不起。”

赵幼清没想哭,可是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下来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说了一句玩笑话:“真糟糕,第一次跟人表白,就搞成这样了!”

“是我不好。”周牧归抬手替她将碎发掖在耳后,他说:“回去吧。结束工作就走吧,天高地阔的,我……芦苇湖不值一提。”

从周牧归那里出来,站在木栈桥上吹着雨后沁凉的风,赵幼清才渐渐平静下来——可是,就是在这样平静的情绪里,她才更能看清自己的心啊。

那夜星光满天,倒映在芦苇湖里碎银一般好看。赵幼清坐在湖边,拿着一杆芦苇,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水面,看着湖里天光阵阵荡漾。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牧归站在了她的身后,他问:“你还想划船吗?”

“现在吗?”

他点点头,“现在。”

这一夜月亮即将圆满,照得四野生辉,舟行湖上,如同泛舟银河。小木船刚刚离岸的时候,赵幼清有些忐忑,双手抓紧了船舷,不敢坐也不敢站,她的样子把周牧归看笑了,他说:“你放心,有我在,小破船一定很听话。”

两个人很久都没再说话,只看着月色水光,听着四周的鸟叫虫鸣和木浆划水的声音。

后来,他轻声说:“我不该又来找你的。可我心里不是滋味,还是想要见到你。”

赵幼清笑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星光璀璨,她说:“我不放弃。”

6

第二天上午,赵幼清和编导一起提前离开了芦苇湖,去往下一个拍摄地。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过完了整个夏天,有些事似乎没有被提起,却也不曾被忘记。

中秋节前,赵幼清收到了两箱快递,她最爱的银鱼,和芦苇湖当地的稻田蟹。

她当然知道是谁。她倚着办公室的落地窗,给他发了条微信:“收到了,谢谢。”

客气不过三秒,她连编辑的文字里也带了三分幽怨:“你还记得我啊?”

他拍照片给她看:尚且青绿的芦苇,举着轻盈的白色芦苇花,向云里舒展,在风里俯身。

这天蓝云白、热气腾腾的人间啊。

立冬后,他显然没那么忙了。她休了年假,也没和他商量,就坐上了去往芦苇湖的高铁。

当然,高铁到站后,她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撒谎说过来出个差,可以一起吃个饭吗?

赵幼清在芦苇湖住了四天,每天陪着周牧归走很远的路,一起吃饭、聊天,除了回宾馆睡觉,他们几乎整天在一起。他们很少提及情感与未来,却无时无刻不在摩挲着同一种情绪。

冬季的芦苇湖湿地,芦苇生霜,树枝上裹着银花,喜鹊、画眉、文须雀之类的留鸟将细细的脚爪踩在树枝上,又倏然飞走,摇落着簌簌雪沫。站在地势略高处望过去,眼前的景色呈现着深深浅浅的灰白和朦胧的苍黄,像是疏朗有致的山水画卷。

在芦苇湖的最后一天,高铁是在下午,早晨她仍然和他一起走了很远的路。

走得累了,她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他慢下脚步,扭头看着她笑。

她有话要说。离别在即,再见不知又是哪天。她把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声音含混地问他:“你说要是在古代的话,咱俩这交情够拜个把子吧?”

他笑起来,“如果是古代,咱们就骑马仗剑走天涯好了,反正去哪里都能活着。”

她将脸孔从围巾里挣出来,脸颊上带着两抹红晕,“现在也一样的,我相信我们在哪里都可以生活得很好。”

她挑衅地看着他:“你敢不敢说你喜欢我?”

他不说,他也不看她。他看着面前摇着枯萎白花的芦苇荡,看着尚未全部冰封的湖水。

赵幼清有些气恼,抬腿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也无非是工作、住房、收入、通勤,不得不承认,现代生活里,那就是一座座山。

他拉着她的手向前走。他们都戴着厚手套,可是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他像是一下子就在这样的温度妥协了,他说:“我早都说过了啊。”

“什么?”

“我喜欢你。”他立定当地,言辞凿凿地说:“清清,我喜欢你!”

7

那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七,赵幼清终于等到了周牧归。尽管他只在她身边停留了一天,而她为他的到来零零碎碎地做了一周的准备。

他还要转车回他的家乡去,家里有他生病的祖母,他不能耽搁。

临别前他们紧紧拥抱,身边旅人川流不息,两个寻常男女的聚散离合看起来微不足道,可是身在其中却是山一样的沉,悲欢也如山一样的茂盛葳蕤。

以前赵幼清很看不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亲密举动的情侣,可是这一刻她忽然就成了其中的一员——她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拉低了一些,踮起脚尖吻了他。

“我爱你。”他忽然说。

她有些俏皮地问:“有多爱?比芦苇湖更深、更辽阔?”

“比芦苇湖更深、更辽阔。”他笑着说,又重复道:“我爱你!”

再见面,是在仲春四月,百鸟回归时。赵幼清扛着背包站在五叔的院子里时,大鹅照旧抻着脖子朝她嘎嘎叫,却没有冲刺似地冲过来。

五叔推门出来,爽朗地笑着说:“这个春天可真好,连我们的凤凰也飞回来了!”

周牧归临近中午才回来,赵幼清正和五叔一起在暖棚里摘黄瓜和西红柿,听见脚步声抬眼时,他大步跑过来的身影正掠过暖棚半卷着的塑料薄膜。

赵幼清脸红了,对五叔说:“我先出去一下。”

“清清!”她刚走到暖棚门口,就和周牧归撞在一起,他大声叫她,两条手臂已经将她箍在怀里,接着她就双脚离地了。

那一刻,赵幼清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在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之前,就这样吧。

她不担心,也不害怕。

周牧归很固执,关于芦苇湖湿地,他写了多份报告建议退田还林,他带着两个助手早出晚归地测量、计算,又去做农民的工作,却并不被认可和理解。他出力不讨好,简直成了个讨人嫌。

有一段时间,能够理解和支持他的人,似乎只剩下了五叔。五叔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是:“眼光要放得长远啊!”

赵幼清来了,周牧归哪怕再忙,也会给她炸小银鱼吃。他捏着她的脸颊,他说:“你可真像一只小猫啊。”

他像小孩子似地喃喃着:“可爱的小猫,你从哪里来?一直留在我家里吧,好不好?”

夏天的时候,周牧归出了点儿事,赵幼清再次来到芦苇湖,照顾了他半个多月。

周牧归被偷猎的人打了,脸上的淤青好几天才褪掉,肋骨断了两根,动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赵幼清扶他,他就看着她笑,她嗔他:“有什么好笑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难看?”

他还笑,攥着她的手:“有你在,我就开心啊。”

“都伤成这样了,还开心!你是不是傻?”

“那你还喜欢我,你是不是更傻?”

“是!我喜欢你傻,喜欢你轴,喜欢你一条路走到黑的倔……”

傻、轴、倔,都是五叔说的。白天,周牧归睡觉的时候,赵幼清就去暖棚里帮五叔拔草、摘菜,五叔告诉她,周牧归本来是有机会留在大学里教书的,可是他跟着导师来过芦苇湖之后,就被当时被破坏的湿地环境震动了。

“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我了解这个地方。小周做的事都是好事,他的心,就像金子一样。”五叔说:“你也是个好孩子,有眼光,也会有福气,小周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段时间,周牧归白天睡得多,夜里常常睡不着,月光好时,赵幼清不舍得拉上窗帘,她依偎在他身边,像哄孩子似地说:“那我给你唱首安眠曲吧?你要乖哦!”

她的声音轻轻的,她唱:“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

他还是睡不着,他握着她的手,听着她的歌声渐渐变成了哼唱,她困了,不知道耳边的语声是不是来自梦境,他说:“你等等我,等我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就去你身边找个工作,我们每天在一起……”

8

这年冬天,经过多方努力,周牧归的退田返林计划终于得到认可,接下来的大半年里,他忙成了陀螺。赵幼清也在参与新的摄制工作,他们很久都没能见上一面。

直到转年的国庆节,周牧归终于抽出时间来看望他的女朋友了。整整七天,他们逛街、吃饭、看电影,像所有热恋的情侣那样手拉着手挤在景点的人群里。

他排队给她买水、买冰激凌,她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等着他,他过一会儿就要回头看看她,视线相对,他便看着她笑,笑容真诚豁亮,贴心贴肺似的。

相见时难别亦难,临别时,他安慰着抓着自己衣襟不放手的女朋友,他说:“快了,不会很久了。清清,年底之前我就回来,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那年秋天,已经是十月末,本该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却接连下了好几场雨,湖水上涨,涌浪如海洋,芦苇大片大片地被淹没着、倒伏着。周牧归每天出去巡视,常常发照片给她看。

一天傍晚,正在上班的赵幼清接到了五叔的电话,老人的声音颤颤的,叫她:“孩子,你快来!”

“怎么了,五叔?”

老人不答,只说:“你马上找车,买车票,上车之后给我打电话。听见了吗,孩子?”

周牧归的电话打不通。赵幼清的一颗心悬了起来,查车票的手哆哆嗦嗦地点不开软件。

去芦苇湖的路上,五叔在电话里对她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小周出事了。”

今生今世,那是赵幼清见周牧归的最后一面。他连一句话都没给她留。

那个猎鸟的男人是个惯犯,他失足跌进了芦苇湖,周牧归毫不犹豫地跳下水,他将他推上了湖岸,自己却没了力气,一波涌浪就将他卷进了水中央。

赵幼清到时,那男人跪在地上,五叔正忿忿地骂:“去年,你把小周打得住院,你怎么下得去手的?如今他救了你一条命啊!你说这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比人和狗还大?你给我滚,别跪在这里脏了我的地!”

五叔转身时看见赵幼清,皱纹深刻的脸上顿时流下两行泪来:“孩子,对不起!叔没照顾好他……”

9

周牧归曾经说过,他是一个死了以后都要埋在芦苇湖畔的人,可是这一次,赵幼清没有听他的话。她把他送回了他的家乡,给他选了山坡上的墓地,让他背靠松林,听得见风声鸟鸣,望得见日出月落。

收拾周牧归留下来的东西时,赵幼清在她穿过的那件冲锋衣口袋里看到了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有一枚钻戒。赵幼清将它戴在右手无名指上,哭到不能自已。

后来的四年里,被周牧归救下的偷猎人每年秋天都会快递稻田蟹和银鱼给她。一开始她以为是五叔寄来的,电话打过去,五叔说:“那人现在在养稻田蟹,他不猎鸟了,还在景区做了义务宣传员……他倒是洗心革面了,可是代价也太大了啊!”

周牧归离开的第五年春天,赵幼清再次接到了五叔的电话,老人跟她说:“我要住到儿子家里去了,这边的房子打算卖掉,你要不要再回来看看?”

春天的芦苇湖,处处都是生机。五叔老了,走路很慢,但还是坚持和赵幼清一起从木栈桥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当初周牧归坚持栽下的那些树已经长高了,新生的叶子泛着浅红色,光亮而蓬勃,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五叔说:“我老了,这两年身体也不太好,要不然我多愿意一直住在这里啊。”

“这是个伤心地,”赵幼清低声说,她现在留着长发,被风轻拂着:“五叔,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五叔小心地问:“要去湖边看看吗?”

“不,不了!”赵幼清的泪水哗然而下,“叔,当时您说我有福气,说他不会让我失望,我心里也是这样觉得的,可你看他……他总让我等他,我等了又等,可他在哪儿啊?”

那一夜,赵幼清躺在周牧归住过的床上,忽然想起当初她给他唱过的《虫儿飞》,那首歌还有一句歌词是:“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是啊,她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梦里的芦苇湖仍有红云如锦鲤,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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