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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事者

2022-10-21刘云芳

满族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婶婶老杨叔叔

刘云芳

巨大的蜘蛛网挂在院墙与电线杆之间,上边缀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像一件正在晾晒的珍珠衫。一只黑绿相间的蜘蛛趴在上边,几条腿微微向内收着。我抬头看它时,一枚浅浅的月亮正好粘在网上,被它据为己有。

叔叔打过电话来,问他家房子有没有被雨水冲坏,杂草有没有把院子完全吃掉,我顺着两扇大门的缝隙往里瞧,看见白蒿、臭蒿都已经长到半人多高了,屋檐上的一根管子正哗哗地往下流着浑浊的积水。我让他放心,房子看上去没什么问题。电话还没挂断,就看见爷爷从前面的小坡上走了过来,他嘴里嘟囔着,不管我也就算了,连地也荒了……等他听出是叔叔正跟我通话时,立刻就换了神色,冲着电话喊道,没事,都好着呢,棒子种上了,南瓜也长芽了,等秋天回来摘吧。和村里其他留守老人一样,爷爷平时跟别人坐在一起聊天,总会埋怨孩子们出山后不回家,而在电话里,却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放在以前,这座院子我们都是躲着走的。

且不说,房子后边,几棵高大茂密的柏树相连,遮盖着那片古老的坟地,光是这房子本身就够让人疑心的。它先后死过两个主人。村里人传说这房子是凶宅。可叔叔、婶婶硬是要买下它,又找来村里的老杨,让他帮着装修一番。还专门贴着房檐搭了蓝色的遮阳彩钢,围起了院墙,再把大门一装,房子变得气派起来。

但事情似乎真的像村里传说的那样,没过多久,叔叔忽然出了车祸。就在山里的一个拐弯处,一辆三轮车把骑摩托车的叔叔撞飞出去老远,叔叔痛苦地躺在众人围观的地上。肇事者竟然是给他装修房子的老杨。据说,老杨一直强调,当时,叔叔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只要能把他送到医院,什么责任都不用负。而叔叔说的却是另外一个版本,说他只是提醒老杨赶紧送自己去医院,至于留证据什么的,他压根就没想过。后来,律师询问,他直说,村里哪兴这个?老杨把叔叔送到了骨科医院,丢下二百块钱,还没等大夫交代什么,就急忙溜了。但令人诧异的是,只过了半天,叔叔和婶婶竟然也离开了那家医院。

事故发生几个月后,就在这座院子里,叔叔向我描述如何听说那里治疗费用高,又如何拖着那条膝盖处骨折的腿连蹦带跳下了二楼,上了私立医院的汽车。说完,他拿镊子夹了一团药棉,在伤口里蘸蘸,疼得他直皱眉。镊子被提起来的时候,药棉上浸满了红黄混杂的血和脓水。他又说,那伤口总也不愈合,真是没办法。也是在那时,我们才知道,这个在煤窑起早贪黑上班的男人,竟然没有任何保险,甚至连村里家家户户都会缴的合作医疗保险,他们也只交了三份,将他排除在外。就跟平时一样,好像这个家里的每一分钱花在他身上都是可耻的,浪费的。

后来,听姑姑们说,在私立医院,每天睡地铺的婶婶焦躁不安,叔叔腿上的伤,和村里独自生活的女儿以及病友晚上传出的惊人的呼噜声,都让她辗转难眠。她时不时就要给姑姑们打电话,让她们来病房换换班,轮流看护叔叔。我从未上过学的二姑,坐着公交车从山里辗转来到城市,在医院一住就是几个星期。要不是晚辈们来接,她甚至不敢走出医院的大门,生怕因为不识字,给走丢了。再说,住院也太费钱了,她下了狠心从家里拿来的一千块,不几天,就花得一干二净。

叔叔擅长修理电器。村里人来叫,他又抹不开面子,拄着拐就跟着去了。来找他的人帮忙拎着工具箱走在前边,他在后边跟着。

他手里还攥着一团卫生纸,不时就要弯腰擦拭一番。在膝盖的部位,一股脓水从大片伤疤中间流出来,泉眼似的,不时往外冒着湿乎乎的东西。你看看,那里边就是骨头,叔叔又说。我瞅了一眼,看到糜烂的肉里显出一丝的白,感觉浑身不自在。他轻信私立医院大夫的话,说,还需要等,仿佛唯一能让这伤口愈合的只有时间。

让他更为烦心的是撞伤他的老杨迟迟不现身。叔叔气得牙根都痒痒,发誓要将他绳之以法。因此,连老杨装修的手艺也可恨起来。他指着地上永远印在洋灰里的老杨的脚印说,你看看,这就是他干的活!又指着墙体说,这抹的是什么样子,怎么看都不平整……

老杨一开始躲着,后来偶尔三更半夜回村看他老妈,像个贼一样,骑着摩托车一闪就从门前过去了。他一向在村里以仁义标榜自己,这个时候却耍起无赖,说,反正儿子们成家了,在外地打工,他自己又死了老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要坐牢就坐牢吧。他甚至还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比如,说那天他开的不是自家的三轮车,而是老李家的,并且,他奔跑在那条路上,也是为了给老李家拉修房子用的沙子。就算赔钱,也得是老李赔。老李战战兢兢,跟村里人商量,要不赔叔叔两千,哪怕三千也行。但叔叔那房子正是从老李手里买的,他短短几年痛失两个儿子,单靠着低保金过日子,叔叔也不忍心让他出钱。

老杨大言不惭地放出话来:只要法院让他出钱,他马上就拿钱出来。叔叔听到之后,咬着牙说,这官司,咱们跟他打,我就争这口气!说完,他又拿着卫生纸蘸了蘸腿上冒出的脓水。婶婶急忙把棉签递给他。我连夜联系了一位之前认识的律师,第二天就带着婶婶进城,把打官司的事儿定了下来。一大家子人暗地里祈祷,盼着法律能给老杨来个下马威。

那段时间,叔叔总是拄着拐架跳来跳去,他也拄着拐穿过大半个村子去我们家。半身不遂的母亲坐在院子里叫叔叔的名字,想起她初嫁时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叔子如今受的伤,吃的苦,眼睛难免湿润起来。她一遍遍嘱咐:你岁数还小,一定要好好康复。一旁喂牛回来的父亲,双腿弯成了“O”型,随着身子来回摆动着。我远远看着他们三个,觉得命运里充满了荒诞和讽刺。

村里人解读灾难有他们的一套方法,有人说,叔叔出事完全是因为那套房子,谁住在那儿也好不了;也有人说,我父母和叔叔都是腿出了状况,那或许就是我们家遗传的问题;还有人说,没准有截树根因为四处伸展,正好压住了我某位先祖的腿骨,所以,他要以这样的方式提醒后人,就像一种怨咒。他们把风水、我们的祖先,甚至是一棵安静生长的树拉进来,当作一切苦难的肇事者,好像突如其来的疾病以及把车开得飞快的老杨都是无辜的。

那年春天,白蒿满地,山风呜咽着,从一棵柏树上绕过去,一直冲进山坳里。我从风里找不到任何暗示。叔叔始终也没有想到,当年那样用心装饰的房子如今会成了遗弃在故乡的空壳。我再抬起头看,房檐上那管子里的水流已经变小,像一个人终于哭累了似的。

那是距离叔叔出车祸大半年后的秋天,父亲要做静脉曲张手术,我不得不回到故乡所在的小城照顾他。刚在医院办完住院手续,几项检查还没有完成,便接到了叔叔的电话,他火急火燎地说,他就在之前治伤的那家私立医院门前,要我马上过去。原来,他是事先打听好了我归来的日期,专程选择这一天进城的。

他拄着拐,站在一棵龙爪槐的旁边,那张脸瘦得像被刀削过似的,旁边的婶婶挎着个小包对我微笑,给他治病的那家私立医院就在斜后方。如果不是因为我回来,叔叔找医院解决问题的日子还会往后拖。那段时间里,他辗转于各个小医院,吃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中西药和补品,没有任何明显的效果。问他们为什么不赶紧去正规医院,他们不好意思地笑,这来回折腾已经花干了所有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要不是逼到没办法,他们也不会来找这家医院理论。

叔叔站在那棵树下的阴影里,等着我为他出面。这让我忽然想起,若干年前,奶奶用土坷垃追着他打的情景。那时他只有十几岁,不愿上学,却喜欢将各种电器拆拆装装。他跑到小山坡上,又停下来,看着奶奶。奶奶却忽然哭了。她总是担心他惹祸,这个只大我八岁的叔叔,不知道让她流了多少泪水。她总是渴求所有人都能保护她最小的孩子,在其他孩子面前,一遍遍强调他的弱小。后来,奶奶去世,但那份对叔叔的怜惜却留了下来,那汹涌的泪水像一笔遗产一样,不时从姑姑们的眼眶里流出。而等成年之后,这种对叔叔的保护,就像基因一样融进了我们的血液里、习惯里。

叔叔盼着我为他出头,其实这样的事情我并不擅长,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上冲。我扶着他爬上二楼。语言的锯子来回拉扯着,叔叔终于忍不住,大声诉起了委屈。他的表情那么无助,几乎要哭出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好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刺,不断往外扎。

经过漫长的谈判,终于和院方敲定一个解决方案:由他们负责请本地大医院的专家给叔叔完成治疗。至于医疗费,院方不松口,只是说,有钱,你们就给,没有,以后再说。

手术很快定了下来,但专家们发现,叔叔的骨头有一小块已经坏死,不得不刮掉。他的膝盖关节已经完全锁死,几个月没有活动,导致关节整个粘连在一起,大夫们合力都拉不开。这次手术之后,伤口倒是愈合了,不幸的是,那条腿再也不会打弯,它直戳戳地架着叔叔瘦弱的身体,走路时,不由自主地划着圈。他每走一步,好像都在地面写着“10”似的,“1”是左腿迈出的,“0”是受过伤的右腿划着迈出的。同时,这条腿还变成了晴雨报告仪,每遇天气即将降温、下雨、下雪,关节便开始疼痛难忍。而每次一疼痛,叔叔都会想起老杨来。

有时候,亲人们也会怼叔叔两句,谁叫你们不在正规医院治,非要逃跑的?叔叔压低头颅,小声说着,我怎么知道……

快到年底,叔叔来了电话,欣喜地说,跟老杨的官司赢了,判了六万多。这些钱大多是他的部分医药费,还有一点误工补贴。叔叔虽然在煤窑上班,挣得也不算少,但他是临时工,按照规定,这一年的误工费只能按他农民的身份来算。赔偿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法院还了他公道。在电话里,他扬眉吐气,说话的音色也亮堂了很多。

然而,老杨却完全不见了踪影。听人说,他在邻县一座大山里帮某个煤老板喂鸡。叔叔和法院的人赶紧就去了。只见老杨在一座简陋的房子前,正拿着一截棍子给鸡拌食。看见车上下来穿制服的人,他立马就把棍子扔远了,说话也支支吾吾。他说自己并不是不给钱,而是太穷。但他却又跟村里人在电话里说,有的是钱,就是不往外拿,看我叔叔能把他怎么办。什么不让坐飞机,他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去坐那玩意儿。不让高消费,他老杨最高的消费无非是去医院治病。想从他身上薅毛,等下辈子吧。

叔叔隔段时间就给法院的人打电话,唯唯诺诺地询问。每次打电话都要跟一家人先商量好了怎么开口,反复练习几遍,才敢把电话打出去。又问我,是不是该送送礼?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农民,人家看不起,所以不给好好办案?叔叔还说,有次,他去法院,老杨也正好在那儿。他问法院的工作人员,他不给我钱,为什么不抓他?他们讲的那一堆条款,在叔叔看来都是搪塞。我只能劝说他一顿。

几个月后,法院让叔叔签订了一份协议,说是同意老杨一个月打给他三百块钱。村里人人都能帮他算这笔账,六万多,一年还三千六,那就得将近二十年,那个时候,老杨也要八十多岁了。他能活到那么大岁数吗?但叔叔却一脸苦笑,不作答。等人散了,他才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能要多少算多少吧。说完,他低着头发呆。我就不再忍心说他什么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即使那三百块钱,老杨也就打过一个月。叔叔把这耻辱的苦果子强咽下去,好像再把这些讲给人听,就显得自己太窝囊了。他也想不明白,在这件事情上,理亏的明明是老杨,可最终丢钱又丢人的却是自己,见谁都抬不起头来。叔叔摩挲着他那条受过伤的腿,叹息:太难了!

原来的煤窑,他是回不去了,他再也无法靠力气干活挣钱。跟婶婶谋划半天,把家搬到了几十里地外的村子。那里有一所中学,可以一边开店,一边给女儿陪读。

他们租住的房子正对着学校的大门。那是一面高高的土崖下挖的两孔窑洞,叔叔、婶婶把它收拾干净了,又在门口挂了“修理部”的牌子。土崖顶上布满了酸枣树、椿树和野草。我去探望他们时,正是秋天。风一吹,酸枣簌簌地往下落。同时落下来的还有红的、黄的、绿的树叶,分外惹眼。婶婶爱干净,不时拿起笤帚扫上一遍。

窑洞里阴冷的寒气直往脸上扑。靠墙的一面竖着个货架,上边摆满了各种零件和线圈。他说这些零件都是从网上订购的,一个个介绍着它们的故乡。叔叔一边挪动它们,腿一边在地上划着圈。婶婶在一旁嗔怪:知道的说你是干修理,不知道的,以为你卖零件呢。叔叔像没有听到一样,默不作声。

他那条能预知天气变化的腿,却预知不了生活的变化。修理电器的生意并不好,他不得不向远在南方打工的儿子求助,时不时要几百或者几千块钱救急。原本好好的生活变成这副样子,婶婶的脸色时常不好看。老杨给他带来的伤害如同腿疾一样,总是停放在某处,一旦生活里有什么不顺,这伤害便会浮现出来。

最终,他们决定去山下投奔我大姑一家,在城边那个小镇上租了门面,有表弟、表妹们帮忙张罗着,生意也不会太差。叔叔连夜让我给他的店铺取名,又来回奔忙着搬家。

在“之”字形的山道上,远远就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左手端在胸前,右胳膊甩来甩去。离近了看,正是老杨。

听说,他半年前得了脑血栓,孩子们侍候了一阵子,又外出打工了。他一个人过活,吃喝都凑合着,原本就清瘦的人,风一吹过来,衣服直晃荡,好像那衣服不是被他穿在身上,而是直接挂在了一副骨架上似的。他脸上满是皱纹,眼睛挤在其中。算起来,他比我父亲还年长,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因为叔叔的关系,他看见我们家人多少都会有些不自在。这不自在让我们觉得他似乎还略有那么一点良知。我和他都在岔路口愣了片刻,才互相问了好,之后,他便转身从槐树旁边拐过去,奔向别人家。

听说,患脑血栓之后的老杨能恢复到如今的样子,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原本好好的人忽然失去了行动力,重新学习行走,自然是极其胆怯的。再者,得了这种病的人多少都会有些惰性,锻炼上便不那么积极。可孩子们都有一家人要养,哪能一直守在老家,于是,想尽了办法逼他锻炼。他们说,最有效的莫过于把老杨扶到院子边上,又将做好的饭放到门口,让他自己想办法往前挪动步子,若能回来,才有饭吃。

那虽是冬天,阳光还是穿过老杨稀疏的发丝,在头顶上晒出了油光、汗水。他紧攥着拳头,用足力气往前挪动脚步,这办法是严苛到有些残忍的。在这件事情上,村里人的态度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这么做是对的,不狠下心,怎么能练好。一派认为,这简直是胡闹,折腾人。那些老人从老杨身上看到了恓惶的晚年,一有空儿,赶紧往东山跑上一趟,学着城里人的样子遛遛自己的两条腿,顺道儿甩甩胳膊。

叔叔听说这件事后,以往一提起老杨便发狠的话反而没有说出口。老杨欠他的钱几乎没有归还的可能。他已经不想再去纠缠,有那点儿时间,还不如干点别的什么。但老杨却成了他心里的阴影和隐痛。他总觉得老杨赖账的事最终会变成他软弱无能的把柄,被许多人握在手里。为此,他很少回老家,任院子里的空间被野草一点点挤满,任田地荒芜。

有时候,他也开着三轮车奔走于附近的各个乡镇与街道。婶婶在家里看门,她开始热衷于直播、发视频,用各种网络上传诵的鸡汤文吐槽命运的不济。那因为美颜过度表现出的我们未曾见过的姿态,显出一种陌生感。然而叔叔却从未察觉,他能将一件件电器无师自通地修好,却不知道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一旦坏了就无法修复的。他整天忙碌,似乎却总是入不敷出。

去年秋天,店铺房租忽然涨价,他们权衡半天,打算搬家。他独自转移空调外挂机时,那条受伤的腿没能支撑住,整个人从梯子上重重摔了下去,导致手腕粉碎性骨折,腰部也受了重创。

医院好像一个魔咒,让婶婶看到就想逃避。两天之后,叔叔被扔在医院,无人问津。我们表兄弟姐妹几个赶紧凑够手术所需的钱,又帮着找好了护工。就在那段时间里,婶婶在视频网站上记录着自己的生活,任亲戚朋友们怎么劝说,她都无动于衷。而他们的儿子再也不愿接听叔叔的电话,也不再接我们的,他像暴风中的风筝一般,被干脆地扯断了与家族的联系。

等叔叔出院回家的时候,发现婶婶将原来的家分裂出两个来,她想跟叔叔分开过。她一口咬定,叔叔曾多次骂过她,还没给她道歉,没有下跪请求原谅。叔叔却说,你也骂我了,夫妻吵架的时候,哪有什么好话!但几经折腾,婶婶还是卷着铺盖走了。户口本里,剩下叔叔孤零零的那一页。

亲人们经常想,假如叔叔的腿没有被老杨撞伤,他还像那些年一样在煤窑辛苦上班,一家人在那套新买的房子里安心过活,他们的生活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我苦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在复杂的生活大网里,谁又能说得清造成今天面目的肇事者究竟是什么人,或者是怎样一件事情。

听说,老杨在去年又病了一次,还做了回手术。叔叔没能从他身上讨要到的钱,一次次分期送到了医院。这让他们家也常过着火上熬油的日子。但叔叔似乎不太怨恨老杨了,至少很少再提起。他在那座小镇上一个人生活着,自己做饭,自己修理家电,生意竟比原来好了很多。甚至在去年秋天,还破天荒地把爷爷接到山下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偶尔会跟我联系,一看到他的号码,我心里还是会忽然一紧,琢磨着,他是否又出了什么事,或者是否要借钱。视频那头儿,那张瘦削的脸上绽放着微笑,问我最近忙啥呢,然后看着我的孩子们,脸上是长辈看到晚辈才有的慈爱。我每次都要对他说,你照顾好自己。说完,便忍不住哽咽了。我明显感觉到,奶奶给后辈们的泪水遗产在我身体里汹涌着。并且,我心里常会升腾起一种内疚感,觉得自己没能照顾好叔叔。但同时也会有另一种声音在此时冒出:你大可不必。这两种声音纠缠在一起,让一切变得更加含混。

关于婶婶,人们说,在城市里的火锅店见过她,也在川菜馆里见过她。叔叔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她不能吃辣。我们让叔叔去把她找回来,他却说,算了,一个人也挺好。但他依旧不断给儿子打电话,一次次发去信息说,我不朝你要钱,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却始终没有得到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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