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子规声里雨如烟

2022-10-13蒋军辉

文学港 2022年11期
关键词:马兰花教室学校

□蒋军辉

我给你们讲讲我的同事刘雄老师。这位老兄已经过世多年,肝癌。他出丧的时候没多少人去送他,倒是有个女人,远远地跪在路边,冲着灵车磕了几个头,走了。

我和他都在八桂坊小学待过,八桂坊小学在山上,我下山,他上山。学校离家远,要住校。我待了一年,快疯掉了,他待了十多年,直到查出肝癌才下山。学校一个老师,二十多名学生。山经常被雾笼罩着,学校就在翻卷的浓雾里荡漾。校园很静,尤其是放学后,静得让人发疯。

本世纪初,他还在镇上教书,那时候教育局搞末位淘汰,校长不想做恶人,就挂了个“民主测评”的名头投票,结果他被选为末位。本来是要淘汰了的,但那次末位淘汰,许多校长的人生安全受到了威胁,有一个末位的老师还用报纸裹着两块红砖,坐进了局长的办公室,说,局长,我来和你聊聊,走得有些吃力了,这两块砖头垫垫脚。局长眼睛一直盯着那两块砖头,话就软了。后来教育局很快出了个文件,末位的老师,可以调到差一点的学校继续教书。他就被调到了八桂坊。他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被选为末位,是因为太老实的缘故,学校里别的老师谁都不好惹,惹他没事,何况他又不懂得搞好同事关系,不选他选谁?他的名字叫刘雄,也许叫“刘熊”更合适些。别的被评为末位的老师,在下放到下面学校时,都会蛮横地提这样那样的条件,唯独他什么条件也没提,自觉地到八桂坊来了。

他每星期回一次家。老婆是个很强势的女人,在镇上一家塑料厂当会计,每次回家,老婆就冲他叫嚣,你一个礼拜才陪老娘睡一次,你再不下山,老娘去找别的男人睡。

后来,老婆不再冲着他吼了,见他回家,不咸不淡的。

来啦?

嗯。

饭在锅里。

哦。

衣服自己洗,我不是佣人。

知道。

然后没话了。老夫老妻了,谁见了对方都烦。

说起来,他和八桂坊有缘,很多年前,他在八桂坊待过一年,确切地说是熬。那时他师范刚毕业,到中心小学报到,戴着老花镜的老校长看了看介绍信,说,新鲜血液来了,去锻炼锻炼吧。老校长亲自把他送到了八桂坊,山路七拐八弯,把他搞得晕头转向,让他觉得陷入了大自然的迷宫,进去了,会出不来。到了八桂坊小学,迎出来一个中年教师,见了老校长,说,他来了,我可以走了吧?老校长点点头,说,这一年,辛苦你了。中年教师冷着脸说,蒙您照顾。那时学校一到四年级复式班,三十几个学生,一个老师。五六年级学生都被安排到邻村的完小住校读书。中年教师背上行李,谁也不理,走了。走出校门,又转了回来,看着刘雄,犹豫了一会儿,说,山里有野猪,晚上会到学校里来,别招惹它们,要咬人的。老校长他们一走,校园里就空荡荡了,之前一直懵懵懂懂的刘雄回过神来了,在这寂静的山里,他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嚎啕大哭起来。

从到八桂坊报到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活动,要调离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给父母写信,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帮着想办法,他这辈子怕就得待在山窝里,连个老婆都讨不上了。他父母急了,死皮赖脸转弯抹角地托了许多关系,一年后,新学期开学,老校长爬上山来找他,说,你下山吧。

哦。

马副乡长替你来电话了。

学生怎么办?

再说吧。

离开的时候,他的学生都跑出了教室,拥在校门口看着他,他们被抛弃了,正如当初他被抛弃了一样。有一个学生喊了一声刘老师,其他学生也跟着喊:刘老师——

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咬咬牙,走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身后,学生背起了他曾经教过他们的古诗,一首又一首,他知道这是召唤,他不敢回头,这声音渐渐远去,他泪流满面。

离开八桂坊的日子里,不知他是否会回想起那个地方,反正我是经常想起:环绕着校园的山溪,满山的矮松树,细雨落在明亮的松针上,子规在鸣叫,特别是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像遍地的火苗。映山红是可以吃的,酸中带着甜味儿,学生请我吃过。

镇中心小学下属三所完小和两个教学点,八桂坊是最偏远的一个教学点,趴在一座叫卧龙岗的山腰,四周除了山还是山。现在想来,当初他被淘汰到这里,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除了无力反抗外,他的内心有一份对这儿的亏欠和内疚,二十多年前学生们在校门口一首接着一首背诵古诗,那声音一直萦绕在他的内心深处。岁月抹去了他的浮躁、傲气,也抹去了他对人生的幻想,在他安静平和的中年,他愿意回到这寂寞的八桂坊,至少,他无意抗拒。

在我下山五年后,他出事了。据说他把一个学生打了。

那个学生叫米晓磊,当时一年级,喜欢站在办公室门口,右手扶着门框,眼睛里闪着亮光,问,老师,要不要敲上课的钟?

学校的钟就挂在教室外面的老樟树下,是一截铁轨,旁边还挂着一根粗钢筋。开学第一天,刘雄走到老樟树下,拿起粗钢筋敲钟,这个叫米晓磊的新生站在一边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的。

米晓磊,进教室。

老师,这声音真好听,我可以敲一敲吗?

去上课。

老师,让我敲一下好不好?孩子很固执。

为什么?他盯着米晓磊问。

那声音真好听。

好吧,你去敲钟吧。他犹豫了一下说。

米晓磊蹒跚着走向老樟树,当当当,刘雄听出了这钟声和自己敲出来的不一样,有好听的节奏,每一个声响仿佛都在跳动,和着山间的风和学校边的溪水声,像一首歌,他被迷住了。米晓磊足足敲了三分钟,仿佛挂在树上的不是一截钢轨,而是一件乐器。

米晓磊,你敲得真好听。米晓磊走进教室时,学生们说。

米晓磊,以后敲钟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他说。

米晓磊被打得有半身不遂的可能,据家长的说法,他是被刘雄“摔”残的。刘雄原本想赔一笔钱息事宁人,但家长不依不饶,这事儿闹得有点大,网上沸沸扬扬的,当时整个舆论对刘雄非常不利。

事发的那个周六他回了趟家,老婆对他冷着脸说,闯祸了吧?别让家长到家里来闹。他不做声,走到房间里,想取点钱,却在床沿下发现了个烟蒂头,他是不抽烟的。他坐在床沿拿着烟蒂头发呆,老婆进来了,他把烟蒂头捏在了手里,没说什么。晚上,老婆的表现有些出乎意料,很主动,他却感到很厌恶,躺着不动。老婆见他没反应,也转身睡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回了学校。

那段日子,刘雄整天待在八桂坊不回家,也不参加中心小学的教师会议。每天接完学生,就坐在校园里发呆,看着太阳升起来,雾渐渐退了下去,远处的雀嘴峰露出了头,“嘴”对着对面山崖上斜生出来的一棵大松树,仿佛一只麻雀去啄一只虫子。山间连绵的矮松和灌木丛也显露出来。一丛丛的映山红躲在灌木丛里,像害羞的新娘。

奇怪的是,他也不辩解,让我很替他着急。老兄,你再老实,好歹为自己说几句啊。

那个叫马兰花的女人却经常从树丛里冒出来,走到教室门口,向里张望。刘雄看见她,不理她,继续上他的课。教室里坐着十四个学生,一年级三个,二年级四个,三年级五个,四年级两个,二三年级学生在做数学题,四年级学生在写作文,一年级学生在跟他读课文。女人在教室外的石头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女人看见她儿子米晓磊蹒跚着走出教室,敲响了钟。儿子看了她一眼,走向教室。女人抹了抹眼泪。

你每天都来干什么?刘雄走出教室,对女人说。

你把我儿子打成这样,你得负责到底。女人说。

胡说,这病叫什么来着?你看看这病的名字,跟我有关吗?

我警告你,不许把这病到处乱说,我儿子长大了讨不着老婆,我跟你拼命。

又要我带你儿子去省城看医生?

不,这回去上海,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个老中医。

是不是还想顺便去看看外滩和东方明珠塔?

这是你对我儿子所受痛苦的补偿。

你讹我?

这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你还写信给教育局了?

是我公婆让我二叔写的,跟我没关系。

你还把这事发到了网上?

我二叔干的。

看来都跟你没关系。

是的。女人眼里忽然有了泪水,起了身,走下山去。

八桂坊由几个村落组成,其中最远三个村落在山窝里,依老农们的说法,就像三堆狗屎。这三个村落离学校有点远,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趟过一条宽阔的溪流,溪流上没有桥,只有一排搭石,搭石不稳,踩偏了人会晃到水里去。每天清晨,刘雄都会走出学校去山窝的村里,山里的空气是甜的,他很喜欢。走过一座石板桥,就是村里的小市场,说是市场,其实就是一排路边摊,是附近所有自然村的一个集市。他会买些鱼肉和菜,鱼是月亮湖里抓的,活蹦乱跳,肉是自家养的猪宰的,菜是地里刚割的,新鲜得发亮。摆摊的很多是学生家长,半卖半送。买完了菜,他在一家叫“实惠点心”的点心店吃早点,说是点心店,其实也卖日用品。

何云婕,牛肉面一碗。

你来了,稍等。迎出来的老板娘脸上堆着生动的笑容。老板娘是他二十多年前的学生,站在校门口背古诗的学生中的一个。

撑死你。老板娘把满满一碗面砸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说。他的面显然比别人的要满一些,牛肉也多一些,面的下面卧着个荷包蛋。呼,何云婕冲着他的脸吹一口气。

他笑笑,操起筷子吃面。回头看看何云婕扭得很生动的屁股,又笑。

吃完早饭,他去村南边的楝树下等候他的学生们。春天的楝树开满了细小的蓝色的花,花谢了,就会生出一串串的果子,圆圆的,葡萄般大,硬。学生陆陆续续到齐,他带着他们走,像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一路上有别的村落的孩子加入到队伍中来。傍晚放学,他再把学生们送到楝树下。今年队伍里多了个米晓磊,走路跌跌撞撞,似乎总是站不稳,老赶不上队伍。一路上,他拉着米晓磊的手,有时候还背一段路。孩子不爱说话,眼睛大大的,很忧郁的样子。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五年。何云婕是他在这条路上唯一的收获。他师范毕业时十九岁,那时何云婕读四年级,十二岁,如果不是何云婕自我介绍,他已经记不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学生。记不得是哪一天,他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正在给自己下面的何云婕的屁股,何云婕回头看看他,一把把他拉进了后院。

那天午休时,何云婕给他打电话,约他在老地方幽会。他匆匆忙忙吃好饭,指定一个年纪最大的学生管好纪律,然后往山的深处赶去,那儿有一大丛茂密的灌木。何云婕的老公和山里许多男人一样,在外面打工,好像在外面有了女人,每年过年时回一次家。两个人正在树丛里缠绵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悠扬的敲钟声,一个个音符在山间跳跃。他抬起身子,回望了一下学校。

见鬼,这个该死的米晓磊,回去撤了他。他骂道。

别理他。何云婕按住他说。

那敲钟声却不屈不挠地响着,变换出各种节奏和韵味,直敲得他心烦意乱。

会不会学校出事了?他说。他从何云婕身上爬起来,穿上衣服,看了一眼满眼哀怨的何云婕,向学校跑去。跑进学校,却发现校园静悄悄的,到教室一看,学生们都在做作业,他巡视了一下整个教室,发现米晓磊在画画,他走到米晓磊身后,米晓磊显然没有觉察,依旧专心地画着,画纸上是大块大块的红色,掺了点黄色,显得非常耀眼,像一团团火,不知画的是什么。那盒颜料是他送给米晓磊的。

作业做好了吗?

没……没……米晓磊显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把画藏起来。

没做好作业,你画什么画?他恼怒地推了他一把,他知道自己的恼怒并不是因为米晓磊画画。米晓磊“扑通”一声,随椅子一起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了。

刘雄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代价。米晓磊的妈妈,那个叫马兰花的女人接到电话赶到了学校,见了坐在椅子上起不来的儿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儿子啊,谁把你打成这样啊,他怎么这么心狠啊,你要是瘫掉了,我该怎么办啊,你当老师的怎么打人啊,你赔,你得负责把我儿子医好。接着儿子的爷爷奶奶也赶来了,又哭又闹,还把他给打了。孩子后来勉强站起来了,但家长依然不依不饶。

你不给我们把伤看好,我们就去教育局告你。马兰花说。

刘雄被要挟住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推人了,有错在先,真要查起来,他有嘴也说不清楚。体罚学生的事一旦查实,他就得受处分,按当时教育局对学校考核株连九族的规则,整个镇小学的年终考核会受到影响,老师们的年终考核奖直接被定为三等奖,每个老师会少拿好几千,那时,他还不被老师们骂死?如果再查到他午休时擅离学校去和何云婕幽会的事,那就更麻烦了。

双休日的时候,他被马兰花劫持着去了杭州,没挂上医院的专家号,于是在医院附近找旅馆,他找的是一家四五十块一晚的小旅馆,马兰花不依,非要住进一家三百多块一晚的宾馆。

我不能亏待我的儿子。她说。

那你自己掏钱。他说。

这事是你造成的,当然你负责到底。

你这是在讹我。

我不管,你不让我儿子住宾馆,我就把你和何云婕的事跟教育局的人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哪有老师勾引学生的。

你别胡说,我们什么事也没有。他被吓着了,声音很虚弱,情不自禁地跟她走进了宾馆。

中饭是在宾馆的餐厅吃的,他想带她们去外面随便吃点,她不同意。

难得出来一趟,总得让我儿子吃点好的。她说。

你掏钱?他嘲讽道。

当然你掏钱,我儿子这回伤了身体,你难道不让他吃好点,补补身子?我还没向你算营养费呢!

他心神不宁,不想跟她争,她也不客气,问儿子喜欢吃什么,然后不由分说点了一堆菜,点得他心惊肉跳。

儿子,都是你没吃过的,吃吧。她说着,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想,这个女人盛产眼泪。

老师,烤鸭很好吃,你吃。米晓磊把烤鸭推到他的跟前。

花的都是老子的钱,吃。他愤怒地想,抬头看见米晓磊清澈晶亮的目光。谢谢你,老师。米晓磊说。

他一愣。你吃吧。他的声音变得很柔和,顺手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脑袋。

吃完饭,时间还早,马兰花提议去游西湖。他们坐了西湖的游船,上了雷峰塔。刘雄发现,每一次孩子开怀地笑时,马兰花都偷偷抹眼泪。

周日看医生时,马兰花不让刘雄进诊室,也不给他看病历本,但刘雄还是趁她不注意抢过了病历本,孩子是先天性肌肉萎缩。马兰花看看他,没有震惊和悲伤。刘雄愤怒了。

你早知道你儿子的病与我无关!

怎么会无关?难道不是你把他推倒的?

推倒会肌肉萎缩吗?

他早就好了,你推了他,复发了。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这病跌一跤会复发?

跌一跤,伤着他的肌肉神经了,对,伤着他的肌肉神经了,就复发了,没错,就是这个原因。

我看你去当医生算了,这么内行。

医生都说了,这病是你造成的。

医生说的是:谁让你们推他了。

就是,推他,复发了,没错,复发了。

你讲不讲道理?

反正都是你的错,你打我儿子就是不对,活该你倒霉。做了你就得认下来,一个男人,就得敢作敢当,不想承担责任,当初你打我儿子干什么!

我真倒霉,碰上了你这么个人。

这事还没完。马兰花凶恶地说。

据说刘雄给村里的支部书记送了礼,让他出面调和这件事。在村调解室,米晓磊的家人都来了,闹得很凶。他二叔提出赔十万。刘雄只肯出三万。双方闹哄哄争执不下。后来,一直坐着一声不吭的马兰花开口了:我一分钱都不要,只要你把我儿子治好。说完抬起屁股就走。刘雄一愣一愣的,这可是个无底洞啊。

第二天清晨,刘雄没有去何云婕的点心店吃早餐,他已经几天没去何云婕的点心店了。他用前一天的剩饭煮了些泡饭,就着剩菜胡乱吃了。路过实惠点心店时他看见何云婕在蒸馒头,他看了她一眼,径直往楝树那儿去了。何云婕看着他走远,愣了一会儿。学生们都到齐了,像一群小鸡似的跟着他走,米晓磊见了他,像往常一样贴了上来,伸出手想拉住他的手,他避了一下,缩回了手,米晓磊看看他,缩在了一边,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拉住了米晓磊的手。何云婕看着他从饭店门口走过,他没有转过头来。何云婕有些生气了。

刘老师好有派啊。她喊,她私下里叫他狗熊。

刘雄还是没理他。何云婕正在生闷气,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是刘雄的。

中午老地方见,我有话说,千万别让人看见。

玩什么花样。她嘀咕着,顺手删掉了那句话。

中午,刘雄来到那个灌木丛里,等了半个钟头何云婕还没来,刚想打手机,何云婕从松树丛里钻了出来,背着个草药篓。你怎么现在才来?刘雄说。

谁让你早上不理我的。

马兰花怎么会知道我和你的事?她现在讹上我了,要告发我和你。

啊?不会吧?我每次出来都很小心的,都是装着到山上来采药的样子。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她没证据,那就是诽谤。

她老公呢?怎么从没见过她老公啊。

死了。

怎么死的?

为了给他儿子看病,想多挣钱,在建筑工地上加夜班,结果干活的时候打瞌睡,掉下来摔死了。

应该能赔不少钱吧,一条命呢。

包工头跑了。

哦。

其实马兰花人挺好的,换个女人,早把儿子扔给公婆自己跑了。

唉,也是可怜人。对了,把我们俩的事解决一下吧。我和我家那位的婚姻早就不死不活了,你们也差不多,干脆都离了吧,咱俩一起过吧。

好吧。

回学校前,刘雄在山上采了一些葛藤的嫩茎秧子,山里的老农告诉他,这玩意儿泡茶喝,可以降血压,他试过,效果不错。进了学校,又看见马兰花坐在灶间门口的石头上,马兰花说,你来了。刘雄说,我上山采了些草药,年纪大了,血压越来越高了。你来干什么?

这是自家地里种的,给你尝尝。马兰花指了指地上的一塑料袋青蚕豆说,蚕豆一粒粒如碧玉,显然是刚摘下来剥好的。

这些豆子感动不了我。

没想感动你。

你总不能讹我一辈子,还得想其他办法,比如,去找慈善总会和妇联,或者,到网上去说一说事情,发动社会捐个款。

马兰花白了他一眼,走了。

刘雄走进教室,布置一年级学生抄写生字,二年级小朋友做数学题,四年级小朋友单元测验,然后给三年级学生上课。他瞟了一眼米晓磊,看见他没有抄写生字,而是在画画。他懒得去制止他,他现在不愿意管他。

下课时,米晓磊拿着他画的那幅画向他走来。

老师,送给你。米晓磊怯怯地把画递给他。

什么东西啊?他有些厌恶地说。只见画纸上一团一团的红色,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如同一幅抽象画。

映……映山红。米晓磊胆怯地说。

哦。他接过画,随手把画往讲台桌上一扔。米晓磊走回自己的座位,边走边回头看看他。

事发半个月后,我受教育局指令去调查刘雄体罚学生一事,那时我已经是中心小学副校长。去时还跟去了一位晚报的女记者,叫刘飏。刘飏是受了网上信息的指引而来。刘雄作为一个老师已经被审判得体无完肤,让教育局压力山大,局长已经发火了。在信息闭塞的深山里,刘雄除了有一个以前的同事告诉他,他的事上网了外,其他一无所知。

四月的八桂坊会燃烧,铺天盖地的映山红映入眼帘,山鸟在松树间低飞吟唱,偶尔会有松鼠在树间跳跃。我和刘飏是骑着自行车进山的,刘飏显然被山间的美景吸引住了,流连了一会儿,因此到达学校时已经过了中午。我们走进校园时正赶上米晓磊敲钟。

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敲钟声,刘飏惊讶地说。老师在上课吗?好像学生年龄差距很大啊。她往教室里望了望说。

有四个年级的学生。

四个年级一个班!怎么上课啊?

这是个专业问题。我说。我不想多说,对于刘飏的到访,教育局也很头疼,有些事情,媒体一掺和,就会变得很复杂。教育局让我带着刘飏来,就是为了盯着点。

下课了,刘雄走出教室,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见了我,点点头算是招呼。

这是晚报记者刘飏,刘记者是报社一支笔,文笔很犀利的。我说。我的意思,你把事情闹大了,说话注意分寸,别让人抓住小辫子。

这里风景不错,跟仙境似的,你在仙境里教书,你就是神仙啊。刘飏友好地开玩笑。

你来待一个月试试?

刘飏一愣。

网上说你把学生打了,学生留下了后遗症。刘飏说。既然不领情,她也就不客气了。

推一把会得先天性肌肉萎缩症?要不我推你一把试试,会得吗?

打一个患先天性肌肉萎缩症的孩子,你还真下得了手。刘飏说。

刘雄噎住了。

我对刘雄的态度很不满,这位刘记者一向以“正义天使”自居,得罪了她,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你自己麻烦也就算了,还会牵连整个镇小学和教育局。

我当初对刘雄印象并不好。五年前我回到镇中心小学当教导主任,第一次开全镇教师会议,刘雄就迟到了。那天我坐在会议室的主席台上,吃惊地看着刘雄带着他的十几个学生,像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那样,走进了学校大门,他示意学生停下,然后向我走来。

领导,借个教室。

你开会带学生干吗?

刘雄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要开会,来不及把学生送回家,就带来了,出了事,难道你负责啊?

说着,他把学生带到一个教室,布置学生做作业,自己走进会议室开会。八桂坊小学步行到镇中心小学大约要走一个多钟头山路,也就是说,三点半的会议,刘雄必须一点多带着学生出发了。

你提前把学生放掉不就得了?我对刘雄说,我当初就是这么做的。

路很难走的,学生自己回家,掉下山去怎么办?他说,再说,这么早放学,学生家里又没人管。

婆婆妈妈,老娘们似的。我想,难怪被选为末位,发配到深山里去了。

后来这成了刘雄的老传统。八桂坊的男人和女人,许多在外面打工,家里只剩下一些老人,白天老人们都在山上地里干活,太早放学,村里人确实有意见。

再后来,我去八桂坊小学检查工作,事先也没有跟他打招呼,到了学校,看见学生们在校园里玩,却找不着他。问学生,学生说,刘老师下山去了。我一怒之下把学生叫进了教室,给他们上课。后来刘雄匆匆赶来了,见了我,气喘吁吁地说,领导,你怎么给学生上起课来了呢?

上课时间,教室里没有老师,是我当教导主任的失职,我很惭愧。

刘雄于是尴尬地站在那里。

在八桂坊小学,刘雄既是老师,又是校长,还是工友,整个学校归他一人掌控,他想什么时候上课就什么时候上课,他不想上课了就让学生玩半天。天高皇帝远,中心小学想管他却鞭长莫及。

八桂坊有不少留守妇女,她们一定很寂寞吧?你是不是陪她们聊天去了?我挖苦他。

哪能呢,就是去家访了。

上课时间家访?好好给学生上课吧,抓一抓教学质量。我缓和了语气,和其他学校比,八桂坊小学的教学质量实在不怎么样,和我当年在八桂坊时没法比。但我也明白,人家至少守住了这块地方。

你能谈谈事情的经过吗?你可以给自己辩解。你为什么打他?打他后采取什么善后措施没有?你怎么看待老师的职业道德?刘飏跟在刘雄后面问。

没什么好说的,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刘雄说,告诉你,我就推了他一下。

不要避重就轻。

那随你便。

先去办公室坐坐吧。我连忙出面圆场。

哪个是被你打的学生?刘飏没理睬我。

自己去找。

刘飏只好自己去问学生,一个女同学指了指米晓磊,说,就是他,他很坏的,讹诈刘老师。

其他同学成群结队在玩,米晓磊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显得很孤立。刘飏走过去给他拍了张照片。你叫米晓磊?她笑眯眯地问。孩子显然受了惊吓,蹒跚着走掉了。

你是不是事先对学生们做过功课?刘飏走到刘雄面前质问,你吓唬过米晓磊,让他闭嘴!

无聊。刘雄说。

这山上只有他一个老师吗?刘飏偷偷问我,他是不是长期脱离社会,脑子坏掉了?

有些怪癖吧,山上也没个人说话。我说着想起了自己待在这里时孤独的夜晚。

过来帮个忙,捅烟囱,要不明天学生就吃不上中饭了。趁着下课,刘雄搬来一把梯子,拿了两根棍子喊。在八桂坊小学,老师还负责给学生蒸饭。

我走过去,和刘雄先后爬上屋顶,拿棍子往烟囱里捅。

这是中心校领导对学生无微不至的关怀。刘雄说,刘记者,进灶间瞧瞧,烟囱灰捅下来了没,难得来一趟山里,为山里的孩子做点实事吧。

刘飏不满地跑进灶间,不一会儿咳着跑了出来,一脸的黑灰,说,捅下来了。又说,你不是故意整我吧?

刘雄说,我吃过的烟灰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学生们指指点点哈哈大笑。刘飏跑到溪边洗脸去了。

刘飏执意要去采访米晓磊的家长,我也要把情况调查清楚,放学的时候,我们就跟着刘雄和学生去山窝的那几个村落。从学校到村子之间的山路起起伏伏七弯八拐的,有些路段是泥路,我们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走得气喘如牛。

到了没有?刘飏扶着一棵路边的树问。

快了,你看山下那一簇房子就是。

这一段路在山崖边,往下望令人心惊肉跳。刘雄蹲下身子,米晓磊蹒跚着爬上他的背。刘飏一愣。

你每天背着他走吗?刘飏问。

刘雄没回答。

又走了半个钟头,刘飏忍不住又问,那几个村庄不是就在眼前么,怎么还没到?

山里走路就是这样,看看就在前面,其实还有十万八千里,这就叫咫尺天涯。我说。

我实在走不动了,刘老师,你这条路都走了几年了?

五年了。刘雄说。

你也挺不容易的。

习惯就好。

走到溪边,正赶上山洪暴发,溪水湍急,转动着一个个漩涡,在搭石上溅起一朵朵浪花,刘雄让学生停下来,一个个背学生过溪。我也过去帮忙。刘飏在溪的那边不敢走搭石,我没办法,只好把她背了过来。

一路上陆续有学生离开队伍回家,到了最后一个村子,已经四点五十多分了。学生散了,我们三个人直奔米晓磊家。路过实惠点心店,何云婕站在门口,在围裙上搓着手,不安地看着刘雄。到了米晓磊家,马兰花一听是记者来访,哭喊道,记者同志,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刘雄说,你们进去吧,我回避一下,在那棵楝树下等你们。我和刘飏进去了。

我们在马兰花家待了一个多钟头才出来,这时天色昏暗,月亮已经挂在山顶,三个人匆匆往学校赶,何云婕赶了出来,递给刘雄一个手电筒,说,小心点,别招惹野猪。

这里有野猪?刘飏害怕了。

十几年前这里野猪很多的,后来让人给吃光了,现在山里人少了,又发现野猪了。刘雄说。

三个人打着手电筒走山路。刘飏不停地东张西望,刘雄说,放心吧,没那么多野猪,真要有那么多野猪,它们也保不住命,早让闻风而来的人给打光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有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他父母在外面打工,有一天晚上他跟爷爷奶奶吵架,顾自跑出家了,他爷爷奶奶急了,给我打电话,让我帮他们一起找,我打着手电筒走山路,半路上碰到过一只野猪,毛根根直竖,盯着我看,我吓得不敢动,它看了我一会儿,顾自走掉了。

野猪比人善良。刘雄说。

回到学校,刘雄说,看来今天你们回不去了,就住在这儿吧。于是我烧火,刘雄主厨,炒了一碗毛毛菜和一碗青蚕豆,蒸了条溪里的鲫鱼,还有一碗肉饼子。刘雄说,条件差了点,但菜没有农药,鱼是野生的,肉是喂米糠的猪宰的。刘飏说,纯天然,我喜欢。吃完饭,刘雄把寝室让给刘飏,我和他把课桌拼一块儿,又拿了条毛毯。

别忘了把房门关好,说不准真的有野猪来拱门。刘雄对刘飏说。

你可别吓我。刘飏吓得“嘭”地关上门。

老实说,我也不相信那个学生的问题是你打他造成的。刘飏一走,我对刘雄说,但是你体罚学生这一点是一定跑不掉的。

看来要让全镇老师少拿年终奖了。刘雄说,我要被骂死了。

你确定只是推了他一把?你推他干什么?我埋怨道。

我也是一时冲动。

不知那位记者会怎么写这件事。这里的青蚕豆、月亮湖的鱼干我明天去准备一些?总不能让刘记者空手回去。我说。

这是刘记者的意思?

这是潜规则。

有我也不送,送了就真显得我理亏了。

也是,这位刘记者看样子也不会收,送了反而会惹恼她。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刘飏打来的,马校长,这深山里是不是有狼啊,我好像听到了狼叫,吓死我了。

山里又有狼了吗?我问。

没有,那是风的啸声。

不用怕,那是风声,山里的风声是这样的。我对着手机说。

她让我们过去陪她一会儿,她吓坏了。我们走到寝室门口,敲了敲门,刘飏把我们让了进去,一把关上门,拍着胸口说,太可怕了。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刘飏说,我都快憋死了,这里真无聊,如果在城里,你们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和朋友一起泡吧。刘老师,你这里没有电视机吗?看看电视总可以的吧?

有,在教室里,不过没有信号,以前电视信号用天线接收时,还有节目可看,现在家家都装有线电视了,学校没装有线电视,就看不到电视节目了。

有电脑吗?能上网吗?这里手机上网信号不灵哎。

电脑也在教室里,宽带没接进来。

那你一个人晚上干什么?

有时去村里串串门,大部分时候就待在学校里。

你没有疯掉真是个奇迹。刘飏说。

这时刘雄的手机嘀咕一声响,是何云婕吧?我说。

他看我一眼说,她说好人一生平安。

在八桂坊的每一个夜晚,刘雄都会和何云婕短信聊天,有事说事,没事东拉西扯讲废话,也许正是这些废话,抚慰了刘雄寂寞孤独的心灵,使他没有疯掉。

都是我们的错,我说,我明天就向校长汇报,让他派人去跟电信和有线电视服务站联系,把有线电视和宽带装了。老兄,你比我了不起,我在这里只待了一年,就再也不想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刘雄从山窝里把学生接到学校,顺便带来了几个馒头。我从山上背了一大捆柴回来,在墙角晾晒。刘飏在教室里东看西看,见了刘雄,拿了一张画跑了出来。

你每天要跑两趟那个山窝?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表情很夸张。

这有什么奇怪的。

这是你的学生送给你的画?好感人啊。刘飏说。

不就一张画吗?刘雄说。

你看,画的背后还写着几个字呢!

刘雄接过画,看背后,只见歪歪扭扭写着一些字,有几个是错别字,还有些不会写的字是用拼音代替的,连起来是:我要把最喜欢的映山红画下来,送给刘老师,他让我敲我喜欢的钟,每天拉着我的手上学放学,他像我爸爸一样。

我们面面相觑,刘雄不经意的一些行为,无意中抚慰了这个懦弱男孩的心灵,他温暖的手给了他巨大的心灵支持,使他能够面对自己的孤独与恐惧,使这个生活在自卑和自闭中的男孩感受到了一缕阳光。

米晓磊。刘雄向小男孩走去,然后抱起了他。那天,当他把小男孩送给自己的画随手一扔,小男孩该是多么的失望啊。

你画的映山红很美丽,这是老师见过的最美的映山红,老师很喜欢。

刘飏的报道一直没有见报,不知她最后有没有写。教育局的处理意见倒很快就下来了,事情已经闹大,刘雄推了孩子也是事实,不给社会一个交代是说不过去了。教育局的处理意见是,刘雄年度考核不及格,待聘一年。这意味着刘雄今年的年终考核奖没了,明年聘不聘任还要以观后效。

你要是在城区学校或乡镇学校教书就好了,对你的处理会是发配边远学校,可惜你已经在最垫底的学校了,还能把你发配到哪儿?只好定个考核不及格,待聘一年,重了。我叹了口气对他说。

没事,我这人其实是烂泥糊不上墙。刘雄笑了笑。

局长发火了。

哦。

你写个申诉材料交到教育局监察室,我们学校替你活动活动,争取把那个待聘一年拿掉。

谢啦。

教育局委托学校把处理意见向马兰花传达。当我把处理意见告知马兰花时,马兰花愣住了。

你说刘老师不能再教书了?

不是,是待聘,就是等待聘任,书还是可以教的,但不发聘书。

不发聘书,那还是老师吗?我只是想让他给孩子治病,没想让你们处理他呀。马兰花急了。

后面发生的事,据说是这样的。

那天,雾笼罩着山,八桂坊小学淹没在雾里了。

马兰花赶到学校时,刘雄老师正在灶间里给学生煮饭,柴湿了,烟都堵在灶间里,刘雄老师咳成了一只虾米,看来上次烟囱没捅好。

刘老师。她冲灶间里喊了一声。

你回去吧,五一节我带他去上海。刘雄回头说。

马兰花一愣。

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刘雄没理她。

我会向教育局解释清楚的,我儿子的病。是先天的,跟你没关系,对不起。

刘雄看了她一眼,掀开蒸笼往里瞧了瞧,看来饭已经熟了。

医生说他活不过十岁。女人哭了。

刘雄呆住了,回头看看女人。

我不想让他这么就走了,可是我没有钱。对不住。女人抽噎着,你是好人,我不该诬陷好人。

放暑假了我还要带他去北京。刘雄说。

谢谢你,钱就当是我向你借的,我做牛做马还你。女人说。

不必了。刘雄说。

要还的。

反正我自己也想去,就带他一起去。世界这么大,我想带他去看看。

猜你喜欢

马兰花教室学校
不要在教室打闹
长时间待在教室更容易近视
酝酿睡意
学校推介
打虎跳
马兰花
我和马兰花的单亲房子
I’m not going back to school!我不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