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凯 胡昕哲

（1.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研究中心,江苏南京 210023;2.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心理学系,江苏南京 201123）

2021年，中国游戏用户已经达到6.66亿人，而根据中国音数协游戏工委的报告，2019年的中国女性游戏用户就已经达到3亿，占中国游戏用户总规模的46.2%。女性玩家已经成为游戏市场中的重要群体，而为女性专门设计开发的“乙女游戏”也应运而生。

所谓“乙女游戏”，是指专门为女性玩家设计开发的恋爱模拟类游戏，如《恋与制作人》、《遇见逆水寒》等。这类游戏的操作往往非常简单，但非常重视游戏的文本与视听效果，模拟现实社会背景并展开主线剧情，同时辅助虚拟社交或模拟经营等游戏方式，并允许游戏玩家在游戏中与主要的男性游戏角色建立虚拟恋爱关系。有研究者将乙女游戏的主要模式概括为完美人设、模拟真实的恋爱互动和积极的恋爱体验，并认为它对青年女性的理想恋爱关系有替代性补偿，对孤独感有陪伴性补偿，对退行心理有保护性补偿。

但研究者们对乙女游戏更多持否定的态度，认为它们使青年女性玩家对现实的恋爱关系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待，习惯性的抗拒脱离单身，在现实中更难建立亲密关系，并对女性玩家的择偶观产生了消极的影响。

然而对以乙女游戏为代表的女性游戏的研究大多还是从局外人或是旁观者的视角进行分析，因此对女性游戏玩家展开深入的调查，从而揭示女性游戏对玩家的实际影响就变得尤为重要。

笔者选择了10位有多款乙女游戏经验、喜爱过多位虚拟游戏角色的女性游戏玩家进行了半结构化访谈。10位受访者的年龄为20-27岁，接触乙女游戏的时间最长为12年，最短为2年，大多有4年以上的游戏经验。其中有4位受访者已经工作，6位是在读硕士生或本科生；3位受访者正处于一段恋爱关系中，3位目前单身但曾有过多段恋爱经历，4位没有任何恋爱经历。

我们对访谈的内容进行分析后发现，女性游戏玩家通过游戏行为与游戏角色之间形成一种准社会关系（parasocial relationship），它原本是指媒体人物通过媒介情境与观众模拟面对面交往的一种社会关系，而在游戏里就变成了玩家通过与游戏中的角色模拟交往而产生的一种社会关系。而这种准社会关系的发展与变化，正体现了当下女性游戏玩家的婚恋观念。

一、女性游戏玩家的婚恋态度

无论是否有过恋爱经历，受访的女性游戏玩家都认为恋爱与婚姻并非人生的必需品，她们并不会将亲密关系作为生活的中心。她们会去思考结婚对其的必要性，包括对人类社会以及个人利益保障的必要性，有受访者认为“如果当我这一方的利益不需要他保障或者怎样的时候，我需不需要结婚这件事情。（S3-257）”

女性游戏玩家对于家庭或是生活的稳定有了新的认识，她们并不认为婚姻是拥有这种“稳定”的唯一方式，因为她们常常觉得“有没有男人我的精神世界依然是很富足的，我不需要他也可以很努力地往前走，或者是不需要他，也可以很稳定地过我想要的生活。（S4-271）”尤其是当下的社会生活中，女性游戏玩家普遍认为即使不进入恋爱和婚姻，对自己来说也并非就会有什么损失，即使偶尔在看到别人秀恩爱的时候可能会有些许的羡慕，但她们更加排斥婚恋中的矛盾与冲突，更向往着自己的独立与自由，“有着是如果谈了恋爱之后，多一个人整天气我，我可能还要牺牲我自己本来可以用来发展爱好、或者按照我自己愿意想怎么消遣就怎么消遣的时间，这个事情就不自由了。（S3-253）”

这样的态度也延伸到了游戏空间中，女性玩家选择乙女游戏主要是为自己提供一种闲暇时间的自我消遣与放松，因此她们认为游戏中的恋爱关系应该是水到渠成的，而不是一种游戏强行设定。男女主之间莫名其妙生出的情愫会让玩家感觉不合理，也无法在虚拟的游戏中形成有意义的准社会关系。

很多女性游戏玩家对于某些游戏一上来就要选择男性主人公，并与之开始恋爱关系和过程的设定颇为反感，“你一个女的进来了，就开始选哪个男的，跟他谈恋爱，然后你就谈恋爱了，就是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S4-163）”她们更希望代表自己的女性主人公能够在自己独立的生活中成长、成熟，在与其他游戏人物的正常的接触中，形成良好的准社会关系，甚至是找到自己的爱情。

二、女性游戏玩家的择偶标准

与女性游戏玩家对婚恋的开放态度相一致，她们对亲密关系的要求也偏向于情感陪伴，而非经济支持。她们希望与对方有共同话题，能够互相理解，得到更多的支持与认同。

而这样的需求在乙女游戏的准社会关系里通常都能够得到满足。游戏中的虚拟恋人角色的性格有着多面与立体的潜质，例如高智商、有安全感、有幽默感等，这通常是女性游戏玩家较为关注和期待的男性特质，“他像一个骑士一样，很有安全感很可靠……是一个leader型人物，但又不会有那种霸总爹味。（S5-17）”

以上资料是根据各地均衡试验场地中入渗仪观测数据求得的，在有地形起伏、洼地和沟渠入渗的情况下，表中的数据可能偏小。

更为重要的是，双方在恋爱关系上也是平等的，女性游戏玩家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意决定恋爱关系的发展进度，通过理性的思考与判断做出选择，在恋爱过程中展现出坚强、自主的性格，从而改变传统恋爱关系中男性主导、女性被动接受的不平等地位。

当然，即使在游戏中女性游戏玩家也并不愿意完全依赖男性，她们希望自己所扮演的女主角能展现出独立自强、成熟理智的人格特征，在依靠自己能力解决问题的同时发展恋爱关系，而不是以一种弱势的、被动的姿态和地位维持游戏中的准社会关系，即使那是一种难得的“宠溺”。所以女性游戏玩家对有些看似“无脑”的设计尤为反感，“她（女主角）在他们俩的约会里最经常干的三件事情，第一个就是犯错，第二个就是睡着，第三个就是很饿。感觉她就会干这三件事情，……实在是离大谱，我记得没退坑的最后那段时间，经常想冲进游戏给她两脚。（S10-63）”

即使在游戏中恋爱的准社会关系中，女性游戏玩家们依然特别在意女性主角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希望她们身上能够表现出真正吸引异性的品质，“这个女主她谈恋爱的时候，并没有太被对方牵着走……男主可能会被女主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所打动，这个角色多多少少会更有一点自主性。（S4-164）”

三、青年女性在现实婚恋中矛盾与张力

随着快速的现代化进程，经济与文化飞速发展，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经济地位也随之不断提升。因此，女性不再必须依附于男性提供物质保障，拥有了更自由、更广泛的选择权利，其主体意识也逐渐觉醒，从而摆脱传统父权文化中男尊女卑的性别桎梏。

然而，某些陈旧思想仍在以更为隐晦的形式存在着。中国女性常常被束缚在“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的角色义务中，并内化到了成员的意识里。单身女性也要承受来自宏观人口调控、媒体形象控制、代际压力与微观层面的歧视等多维度的外界压力，而“剩女”被社会责怪为中国普婚模式的破坏者。

思想解放、思考自己个人价值和意义的女性游戏玩家们也时常在现实的社会关系中遇到这样的矛盾。常常从相亲开始，女性就感受到某种不平等，似乎自己只是在被动地让男性来挑选，甚至感觉不到应有的尊重，“对于现在的这种婚恋市场，女生其实是有点像菜单里的一道菜的感觉。就之前我们有个同事介绍对象，就把我的信息从我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在哪上，然后到我家住哪，我爸妈干什么，都问得非常清楚，然后问我要了两张照片……但是对面男生连个照片都没有，我觉得这个婚恋市场其实很不公平。（S7-130）”

现实中直接或间接的消极经验，让女性游戏玩家更加注重亲密关系的平等性，以及另一方是否能够给予自己身份认同和情感支持，而游戏中的准社会关系恰好能够较好的满足了这种需求。

四、女性玩家在乙女游戏中的自我表达

女性游戏玩家可以与游戏中的虚拟恋人角色在相处过程中逐渐彼此吸引，共同主导恋爱关系的发展，主动地互相关心、理解与付出，在面对矛盾或不可控的外界因素时可以开诚布公地讨论，共同努力解决问题。而女性玩家只需要付出较低的经济成本与时间成本，就可以在准社会关系里得到更好的情感反馈和更多的情感支持，并同时有效地规避关系破裂后被伤害风险。

游戏中的虚拟角色不仅在游戏中通过语言与行动表达情感，有时还可以超越游戏载体在现实中发生。例如游戏玩家可能在真实生活中（如生日时）接到游戏男主的祝福邮件或电话（游戏商的特别设计与活动）。有女性游戏玩家在访谈过程中展示了自己特别保存的由游戏男主角发来的邮件，这封邮件改编自王小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受访者认为这句话对她有着重要意义，因为它象征着男主角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

当然，尽管游戏商想尽办法将良好的准社会关系延续到现实空间，以增加玩家们的粘性，但女性游戏玩家对虚拟与现实的差异有着清醒的认识。受访的女性游戏玩家们坦承那些虚拟的角色可能只是适合于二次元恋爱，如果现实中也带着“理想恋爱”的目的接近他人，给对方安排过多预设，反而会给双方带来更多的麻烦。“假如你真的遇到这样的男人，智商很高，又总是撩你，甚至搬到你家对面，我觉得正常女孩子肯定会觉得害怕的吧……只不过你知道这是个游戏，而且是个乙女游戏。（S10-159）”

也有部分受访者承认，自己以前会不自觉地将真实与虚拟世界的异性进行比较，但随着游戏经验的增加，她们对此有了更理性的认知。这与Yi等人的研究一致，只有不足2年游戏经验的玩家更支持理想化的爱情，资深玩家都不太会盲目相信和追求理想化的爱情。

我们特别注意到，受访的女性游戏玩家并不是将乙女游戏作为一个单纯的恋爱游戏，她们在休闲娱乐的基础上，更倾向于将其作为一种拓宽自我认知的渠道，为她们的职业或学术生涯提供自我反思与探索的方向，“她们有的人的工作我觉得还是比较高大上的，其实生活中你是很难接触到像什么设计师、律师、电视制片人这样的。（S7-166）因为我自己也是学法律的，我就很向往那种很厉害的、很精英的律师，（游戏里的男女主）其实是我自己想成为的样子。（S1-46）”可见，游戏中设定的职业可能寄托了女性游戏玩家的梦想与期待。

同时，游戏中准社会关系的互动过程也为女性游戏玩家们在亲密关系如何表达方面提供了灵感和范例，也展现出了女性独立自主、能力强等优秀品质。“比如说我希望她展现的是独立自主的，有比较强的工作能力的，包括一些生活上的独立性。我希望她展现出作为一个女性，在一些方面上是有强势性的，而不是像日乙经常会给人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是有所区别的。（S6-173）”

而当下的乙女游戏通常都会为女性玩家专门设置一个单身，但事业有成的结局，这样的结局受到了很多玩家们的喜爱。

由此可见，女性游戏玩家的婚恋观更多是受到现实因素的左右，乙女游戏似乎并没有对其带来什么影响，相反，倒是乙女游戏一直在试图迎合当下现代女性的婚恋观。

乙女游戏更像是一扇观景之窗，通过它的发展与变化，我们不仅可以看到青年女性在恋爱与婚姻等亲密关系中对于平等地位、良性互动和情感支持的追求，更可以观察到随着女性自主意识的提升，她们对个人独立与自我成长的强烈渴望。

①此处“S3”表示为3号受访者，“257”表示为访谈记录的第257句。以下受访者引述标注规则均与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