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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风陶冶与家学传承
——家庭教育对苏轼艺术创作与艺术观的影响初探

2022-08-29黄宗贤

文史杂志 2022年5期
关键词:三苏苏洵苏辙

黄宗贤

一、三苏家风及四川家学延续

“三苏”作为四川省的历史文化名片之一,既彰显出天府之国的“人杰地灵”,同样也表明巴蜀地区有着浓厚的家学氛围。正如苏轼所言:“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苏辙(1039—1112)曾回忆其父苏洵(1009—1066)对家庭教育的重视,他写道:“先君平居不治生业,有田一廛,无衣食之忧,有书数千卷,手缉而校之,以遗子孙,曰:读是,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此孔氏之遗法也。”苏洵不经营产业,幸得还有一些田地,也算衣食无忧,由此可见苏氏家风并不过分追求外物。而苏洵大量的藏书和细心的校雠,期望能够把它们留给子孙后代,表明苏氏一族对书籍的珍惜,同时也是对知识传承的重视。苏洵希望秉承儒家的传统,崇尚“修身”和“治人”,这种态度也影响到苏轼和苏辙兄弟二人,形成了苏氏一族尚学、修身的家风和学风。

正是由于巴蜀地区浓厚的好学家风,使得“巴蜀世族独盛于两宋”。据孙鸿猷对《宋史》中宋代官员的统计数据显示,“《宋史》列传八百余人,而蜀中一隅之地,多至百数十名,其他见于故书雅记者,犹数倍于兹。终两宋之世,吾蜀人才臻于极盛,殆自来所未有。其人且率皆文学、政事、史才之选,徒以武勇取功名者绝罕。”由此可见,两宋时期四川籍的官员比例极高,且从事多种领域。此外,苏轼的亲家吕陶(1028—1104)曾于笔下描绘眉州(今眉山)学风浓厚、民风淳朴、人才辈出的景象:“眉阳士人只盛甲两蜀,盖耆儒宿学,能以德行道义励风俗、训子孙,使人人有所宗仰而趋于善,故其后裔晚生,循率风范,求为君子,以至承家丛仕、誉望有立者众。家氏之族,乃其一也。”

历史性地审视四川的发展,虽然世族的繁盛没能再超越两宋,但“三苏”家风中好学的品格和精神却依然延续。从清朝绵延至今的槐轩刘氏也像苏轼家族一般十分重视家学、家风,被誉为“川西夫子”的刘沅(1767—1855)更是编撰《蒙训》一书教育族中幼子。近代巴蜀学者刘咸炘(1896—1932)便是优良家风和家学培育出的代表。他在《宥斋自述》一书中坦言:“吾之学……所从出者,家学祖考槐轩先生,私淑章实斋先生也。”从“三苏”到槐轩刘氏,纵观四川近一千年来的文化演进,以家族为单位的文化延续使得巴蜀文脉始终扎根传统,向上生长;而优良的家风亦是文明得以绵延和发展的有力保障。

二、三苏家风对苏轼艺术实践的影响

三苏家风对苏轼绘画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直接体现在风格、主题等层面之上。首先,苏轼之父苏洵并非以擅长绘画而著名,当今学界的研究成果中也基本没有关于其绘画和作品的描述。即使苏洵作为一个全能型的文人,在“琴棋书画”等各类艺术领域都有涉猎,但是因其自身成就不高,因此苏洵直接教授苏轼绘画的假设很难成立。其次,苏轼所画之墨竹、枯木、怪石等题材,多是借其抒发心中的愤懑,因而更难与家学传承有关。最后,在绘画风格上,尤其是画竹,苏轼主要是受文同的影响,因此与家学传承也相去甚远。那么想要探究苏轼绘画实践与其家学的关系就需要越过画面,去分析创作动因、审美态度等更深层次的内容,才能把握苏轼的绘画创作与家学之间的联系。

苏轼的绘画成就很高,但作品却传世稀少,再加上年代久远而导致真假难辨。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墨竹图》和《枯木怪石图》为苏轼之真迹。仔细欣赏两幅作品,其实画面中的景物造型并不“好看”,特别是《枯木怪石图》,画面中的树枝与石头“别别扭扭”,与大多数文人追求的“踏雪寻梅”“寒江独钓”等高雅野逸之趣相差甚远。苏轼这种独特的审美趣味,却恰好与其家学颇有渊源。上文已提及,苏洵秉承儒家的传统,希望苏轼兄弟二人通过学习达到“修身”和“治人”的目的。而苏轼作画亦是如此。他期望通过绘画这种方式抒发情感,达到“修身”之目的。当然,苏轼平生嗜作枯木怪石并非其特立独行,而是与他一生坎坷的仕途息息相关。他笔下的那些奇特意象,不过是“描写胸中磊落不平之气,以玩世者也”。总而言之,以“修身”的家风与绘画的途径在苏轼笔下成为怪石、枯木与墨竹,这种绘画的方式成就了苏轼乐观旷达的心胸。与此同时,苏轼的创作观和审美趣味也促使宋代“文人画”兴盛起来。

图一:苏轼《墨竹图》

图二: 苏轼《枯木怪石图》

至于家学、家风对苏轼的影响,则可直接追溯至其父亲苏洵。宋人冯时行曾在《跋老苏书帖》中评论:“此书法律不足,韵度有余。蜀人本不能书,元祐间东坡始以其笔画名世。其法虽出于二王,其实已滥觞于老苏泉源中矣。”由此可以推测,在“蜀人本不能书”的环境下苏洵在当时应算佼佼者。此外,冯时行的文字也暗示了家学传承对苏轼在书法塑造上的影响。在四川一带善书者少的情况下,苏轼、苏辙兄弟的书法教育大多只能依靠父亲苏洵的传授。事实上,这种影响在苏轼幼年时就已经产生。苏辙之孙苏籀(1091—1164)曾有一段文字,记载了苏洵与苏轼兄弟在幼年时候学习书法的趣事:“东坡幼年作《却鼠刀铭》,公作《缸砚赋》,曾祖称之,命佳纸修写、装饰,钉于所居壁上。”文中的公是苏辙,曾祖即为苏洵。苏洵用称赞表扬的方式鼓励苏轼二人练习书法,并让兄弟二人用“佳纸修写”,再悬挂于墙壁之上。这本是读书人家平常之事,但是苏洵用行动肯定苏轼兄弟二人的书法才能,对于苏轼、苏辙来说影响深远,乃至于多年以后苏辙还向子孙后代回忆此事。也正是由于苏洵的言传身教,为苏轼打下了良好的书法基础,使得他能够创作出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诗帖》。

苏洵对于苏轼的书法风格的形成,也有一定的影响。清人冯班有文字写道:“坡公少年书《圆觉经》小楷,直逼季海。见老泉一书,亦学徐浩。”冯班所言之《圆觉经》,在楼钥的《攻媿集》中也有提到。楼氏虽然没有亲见该作,却见到了与之同时的苏辙的一件书法作品。他在文中写道:“太府卿苏公伯昌谔,为明州长史,僧有献少公《维摩经》手泽,盖为老泉小祥书此。后以示蜀士,士曰:‘蜀有长公书《圆觉经》’,与此同时,字体亦相类。”在现代教育体系建设之前,传统的艺术教育多是师徒相传或是以血脉为纽带的氏族传承,因此子承父业的情况在艺术领域也是十分常见,例如五代西蜀画家黄筌(约903—965)和其子黄居寀(933—993)父子皆擅工笔花鸟。在传统的家庭教育中,家族后代的书法临摹范本也几乎是由长辈指定,由此可以推测苏轼学徐浩正是受其父苏洵的影响。再加上当时苏家或许就收藏有徐浩的作品,苏洵及儿子均以之作为摹本,所以也就有了一门三父子书风类似的情形。

三、三苏家风对苏轼艺术观的建构

苏氏一族的家学、家风对于苏轼艺术观的建构和形成也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苏轼提出的绘画理论对“文人画”发展有着巨大贡献。他也是目前记载最早的“文人画”提倡者。苏轼艺术理论中最为著名的当属《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的诗句:“绘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当然苏轼并非反对形似,而是旨在阐明绘画的终极价值不应该仅停留在追求形似的层面。他认为绘画应该表现作者的精神,即所谓“取其意气所到”者。如果因为追求物象的形似而束缚了画家的情感表达,那么便不能抒发艺术家的志趣和感怀,反而落入下乘。苏轼所倡导的这一理念对文人画的发展影响深远,成为后世文人墨客们追求终身的艺术境界。仔细审视苏轼绘画“形似论”,可以明显地看到苏氏家族家学、家风的影子。苏轼不求形似和以画抒情的创作观,不正是尚学、修身的拓展和延伸吗?

其次,苏轼强调诗画一体的绘画理论也与其家学背景关系密切。苏轼曾在《书摩诘蓝田烟雨诗》中写道:“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元代赵孟頫(1254—1322)提出“书画本来同”便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当然二者对“诗画同源”的侧重并不相同:苏轼强调诗画的意境;而赵孟頫则更看中诗的文字载体,从而契合他“以书入画”的宗旨。苏轼强调诗、画之间的联系的确包含了他观王维之画后的有感而发,但是深入研究之后却也能厘清其观念与家学之间的关系脉络。苏轼小时候非常淘气。为了敦促他学习,苏洵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故意写下两句残诗,然后让苏轼填写,再用赞扬中带着遗憾、否定中带着认可的评语激发苏轼的好胜欲望,最终留下“清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的千古名句。诗句中的“扶”和“失”完美地诠释了物象的形态,更表达出一种清雅、幽远的意境;而诗、画中的意象本就相通,苏轼对诗歌意象的重视自然也会转移到绘画之中。

最后,苏轼画论中“虽无常形,但有常理”的观点亦与其家学关联密切。苏轼曾在《净因院画记》中提到:“余常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常有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所不知……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苏轼并没有将绘画看作是一门单纯的技艺,他所强调的“常理”就是要求文人画家要寻找并明了绘画的内在规律。虽然万物千变万化没有“常形”,但是艺术家却能从变化中寻找规律。只有掌握了物象的内在律法,画家创作出的作品便会更有生命力。苏轼能够看到绘画背后的“常理”,应离不开父亲的熏陶。世人皆知,苏洵十分擅长政论,他在《六国论》的开篇就点明了“弊在赂秦”。苏洵对历史的整体把握力,使其往往能透过现象直达本质。这种良好的学风也影响到苏轼和苏辙,使之善于总结和归纳。苏辙所作《六国论》虽然在立论上与苏洵并不相同,但他却能透过现象直达本质。父子二人在文体、重士观点等方面亦可谓异曲同工。至于苏洵善于思考与总结的学风在苏轼身上的传承便有后者“虽无常形,但有常理”的绘画理论可印证。

四、总结

人类一生中所受的教育应包括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三大阶段。这三大阶段对于人生关系皆可谓重大,以至我们难以分别出它的轩轾来。但是,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幼时的家庭启蒙对于一个孩童来说很有可能就是定型与定性的塑造,因而至关重要。苏轼的艺术成就除了源于其过人的天赋和才情之外,亦受益于家风熏陶和家学传承。正是苏氏家族“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的家学氛围,成就了“一门三父子,都是大文豪”的千古佳话。

苏氏家族尚学的家风是四川的优良传统,历史价值与现实价值并存,值得中华民族传承与弘扬。此外,家风陶冶与家学传承从根源上培养了苏轼的艺术技艺,也奠定了苏轼艺术的思想基础。因而深入学习三苏家风,对于当下提升和完善家庭教育具有启示性的价值与意义。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三苏祠时所言:“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多年的文明史,我们要敬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坚定文化自信。要善于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治国理政的理念和思维,广泛借鉴世界一切优秀文明成果,不能封闭僵化,更不能一切以外国的东西为圭臬。”

[1]苏轼:《眉山远景楼记》,《苏轼文集》卷十一,中华书局点校本,1986年版,第352页。

[2]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三集》卷十《藏书室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5页。

[3][7]蒙文通(1894—1968)教授曾提及:“以蜀而论,其社会发展之迹,时之先后,因有大异于中原者,中国之世族盛于晋唐,而蜀独盛于两宋,斯其明验。”转见邹重华:《士族与学术——宋代四川学术文化发达原因探讨》,香港中文大学研究院,1997年,第21—37页。

[4]孙鸿猷:《序》,傅增湘辑《宋代蜀文辑存》,龙门书店影印本(香港),1971年版,第8页。

[5]吕陶:《朝请郎新知嘉州家府君墓志铭》,《方舆胜览》卷二十三,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6]刘伯毂、朱炳先:《刘咸炘先生传略》。蒙文通、萧萐父、庞朴等:《推十书导读》,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页。

[8]冯时行:《跋老苏书帖》,《缙云文集》卷四,商务印书馆(台北)1985年版,第893页。

[9]苏籀:《栾城遗言》,商务印书馆(上海)1935年版,第215页。

[10]《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53页。

[11]楼钥:《跋吴僧若逵所书观经》,《攻媿集》卷七十二,商务印书馆(上海)1935年版,第979页。

[12]宋阁阁:《浅谈苏轼与文人画》,《中国民族博览》2018年第3期。

[13]王心宇:《从〈六国论〉来分析苏辙对苏洵政论文的继承与创新》,《品位·经典》2021年第11期。

[14]参见荷生:《社会教育在行政上的研究》,载《大公报(上海版)》1936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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