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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还要文心养

2022-08-25蔡世平

中国民族博览 2022年11期
关键词:诗词创作

文/蔡世平

〔宋〕苏轼《行香子·述怀》(局部)

怕碰山枝响。怕惊它,画中风景,安详模样。几处莺声声巧巧,又被老泉声痒。随陶令,闲吟闲唱。疏处竹林浓处柳,是林中,自有清风酿。人自在,山阴上。

江山还要文心养。最多情,千秋笔墨,千秋念想。不使新红欺旧绿,珍重老家门巷。要让那,苔花常放。夏雨冬霜都读了,便眼前,一片春波漾。寿公酒,心头烫。

二○一二年五月王明明先生六十岁生日,我作了这首《贺新郎·笔墨千秋——读王明明先生手卷作品,并寿公六十华诞》贺寿词,以表达我的敬意,也表明我的创作主张。王明明的手卷作品描绘的是中古文人的生活情状,精细入微,草木生光,清华养眼,人物孤高自傲,风神独具,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精神标高,也展示了画家的心灵景象。“江山还要文心养”,现在这一词句经常被人使用,完全得益于贺寿王公词的创作。

因为当代旧体词“南园词”的创作小有成绩,二○一一年,我由湖南调京,参与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的筹建。王明明时任国务院参事室副主任,分管中华诗词研究院的工作,工作上是我的直接领导,艺术上是我的兄长与老师,这种缘分于我实属难得。

我非画人,也非美术理论研究学者,只于旧体诗词小有心得,也许正是出于此,王明明嘱我为即将出版的《意飘诗外——王明明古诗意画百开册页集》写一篇小文置于集内。如此重托,实感力弱难承。然辞退再三,盛情难却,只能勉力写一点学习品鉴文字,但愿不至于使珍珠失色。

著名诗论家李元洛先生曾对我说,他认为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发明不应是以器物为主的“四大发明”,而是“汉语言文字铸造而成的以音韵美、凝练美、意境美为主要美学特征的中华诗词”。诚哉斯言。就诗歌产生之时代久远,记录史事之生动翔实,对人心之涵养润饰,民族心灵之精神铸造等而言,一部中华诗歌史完全称得上是一部中华文明史。中华诗词无疑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学艺术资源与思想精神资源。

将古典诗词引入画面,前人今人也曾做过,但多为单篇、小构,掀不起波澜,当然也就形不成气候。二十世纪,陆俨少先生曾作杜甫诗意画百余开,已成经典。王明明将百首不同题材、不同风格、不同时代,甚至不同性格的诗词意蕴,组成一条山水人物画长廊,这是一个大工程,考验画家的手头功夫,更考验画家的思维能力与精神高度。

王明明乃当代中国画大家。先生精选百首经典诗词为创作对象,化诗情词境于毫端,融精神血脉于纸帛,绘制百幅诗意画作品,辑成《意飘诗外——王明明古诗意画百开册页集》。从二○○六年的第一幅至二○一九的第一百幅,时间跨度十三年。纸为清代老宣纸,墨亦为百年前老墨。深思细察,布局精严,心如玉静,笔若丝游,神乎其技。画风相对一致,尺幅统一规整。单幅可独立成章,合集便是一组人物山水画长卷,堪称巨制,蔚为大观,实乃当代中国画之重要收获,应是中国画史绕不开的作品。

王维是唐朝大诗人,同时也是大画家。时人说王维的诗是“诗中有画”,说王维的画是“画中有诗”,这就从思想认识论上建立了“诗画不分家”的中国绘画的艺术建构。王维无疑开了中国诗史、画史上“诗画同源”“诗画同境”的先河,当然这主要是从意蕴上说的。宋代开始在画面上直接题写诗文,但所占版面不大,属从属地位。画面题写诗文,与绘画等同对待是在元代,加上书法文字和朱红印章补充配合,形成了中国人文画独特的美学价值与艺术魅力,影响至今。王明明的书法同样传统功力深厚,青绿山水画面上的题诗小楷,字细如豆,风神自得;印章及其文字也颇具文心韵致。由此观之,《意飘诗外——王明明古诗意画百开册页集》题材宏阔,材料讲究,结构精严,用心细腻,笔墨干净,山水人物有机结合,堪称完美,无疑是当代中国画之集大成。

〔宋〕苏轼《行香子·述怀》 创作年代 2014年

〔唐〕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 创作年代 2012年

形式上的好当然重要,它为我们走进王明明的绘画世界提供了一条愉悦的心灵通道,能够比较深入地认识其创作旨趣与精神意蕴。作为人文知识分子画家的王明明,主要的绘画艺术特色是人物、山水、花鸟全面发展,打通了分科的界限,以传统为主线,从生活中寻找灵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魏晋时代“人的觉醒”启蒙,及至隋唐科举制度建立后,主要以儒道文化塑造出来的大批不分等级、贵贱的士人走上政治舞台,参与国家事务,而形成的“人文精神”(当然,这是近代西方文化进入后才有的概念),对后世士人及知识分子产生深刻影响。不能不说,他们是心怀天下,积极作为,以图建功立业的时代精英。这些人或因仕途不顺,或因理念、观念不同,常常表现为忧时忧世。他们会因国运、时运的变化而随时捧出“入世”与“出世”两大既可“护身”也能“护心”的思想宝器,即孟子所谓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通过散文、诗歌、绘画等艺术样式表达心中的快意与忧伤。需要指出的是,士人的“出世”实是“入世”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具有积极意义。“出世”,隐逸山林,市井只是暂时的修炼与等待;“入世”,施展才华,经略天地,才是朝思暮想的终极目标。他们的修为与隐忍没有给社会造成破坏,毕竟这是一个有力量的群体,中华文明延续几千年,为何始终葆有青春活力,于此可以找到部分答案。从这么一个知识分子群体中走出来的创作者及其作品皆为近两千年来中国艺术之主流。王明明的绘画无疑是对这一艺术传统的礼敬、继承与弘扬。

不能不对《意飘诗外——王明明古诗意画百开册页集》创作的时代背景做个简略描述,这会使我们多少了解其生成缘由。第一幅作品创作于二○○六年,我甚至将王明明创作古诗意画的轨迹推前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因为这一时期,西方思想文化对中国社会产生极大影响。西方艺术观念与艺术流派,在中国进行了充分的演绎与实验。表现为文学上的“朦胧诗”“先锋小说”,美术上的“行为艺术”,建筑、服饰上的花样翻新,等等。这种文学艺术自有它的长处与存在价值,适合西方人的欣赏习惯,但却不怎么对中国人的胃口。当然不只是在文学艺术领域。资本侵入人心,市场经济不成熟,规则与秩序没有完全建立,诚信缺失,道德滑坡,与受儒家思想教化的古代知识分子相比较,当代士人行为的社会示范性大为降低。这些艺术现象与社会现象不可能不在深受传统文化浸淫,在对中国传统艺术极为热爱与自信的艺术家心里生出波澜。在对传统进行否定的美术八五思潮中,王明明没有随波逐流,反而潜心于传统题材创作,并深入地研究传统,更加坚定地走自己的路。说到底,这才是王明明创作这本画集根子上的原因。一方面,他需要借助创作平静内心,另一方面,他也要告诉人们,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所积累的优秀传统与精神境界需要继承,这对匡扶当代艺术与疗治当下世风应是大有补益的。

“天人合一”是中国人的哲学基点,也是其思维方式,中华古典诗词描述的正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世界。人可以在自然中获取智慧与力量,也可以修复自己的创伤、烦闷与愁苦。他们知道一个基本道理:人心安定了,社会也就安定了。王明明二○○六年创作的第一幅作品是李白的五绝《自遣》:

〔唐〕韦应物《秋夜寄邱员外》 创作年代 2007年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

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诗意简单,一个人花下饮酒,不知不觉白天饮到黄昏,黄昏饮到晚上。花落了一身也不去抖掉,当然是醉了,不是烂醉如泥的醉,是微醺,是还清醒着的醉。这才有了“醉步溪月,鸟还人稀”这一天人合一的人间至景。人在天地中得了这样一种大境界、大自在、大安慰,心中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放下,不可以“排遣”呢?其实,所谓的谪仙人李白也是俗世中人,一个功名心很强的人,他的这种“自遣”的“出世”方式只是一时的,即兴的。何以见得?因为是“醉起”而不是“醉倒”,他没有因此“倒”下去,一醉不起,而是醉里站了起来,步月而去,“天生我材必有用”哦,前景仍是光明的。可见唐人的醉,也能醉出一种风度来。

重要的是,王明明要画出这种诗境来。肯定不能轻易下笔。肯定得反复构思。肯定不可画面复杂化,因为李诗简单啊!美好的事物简单啊!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同样是一个简单的画面:重笔渲染的数株花树占了三分之二多的画面,俯视而下,透过花叶可见乱石间溪水潺潺流淌。淡墨勾出的李白一身素装,潇洒出尘,置于画面上端,几株水草空中摇曳,似实而虚地拓展了画面的纵深感。左上角蝇头小楷书《自遣》诗句和创作年月与名号,钤印“蓬莱王氏”“明明之印”“万趣融其情思”“光风霁月”“天然心画”“古雅”,布置其间,一幅当代人文山水画便典雅、高贵地呈现于读者面前。

〔宋〕李重元《忆王孙·秋词》 创作年代 2013年

〔宋〕李重元《忆王孙·秋词》(局部)

画人像人、画物像物,也许容易做到,而画的高境界是要画出人的精气神来,画出诗人、画家的思想情状来。然,此画却是画出了唐朝的气象、唐朝的风神,展示了诗人、画人的内心情感与精神气质。你看醉酒的李白一点也不颓唐,他斜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左手高举酒杯,昂首注视酒杯。青葱的枝叶,硕大的石块,高昂的头颅,寓意的不就是生机勃发的盛唐吗?这清晰可闻的潺潺溪石流水声不也是“唐音”的当代回响吗?它又何尝不是人文画家王明明心中渴盼的理想世界与精神故乡呢?

如果说陶渊明创造了一个理想世界中的桃花源,那么辛弃疾则发现或者说创造了一个现实版的桃花源,这就是《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词明白如话,宋时江南生意盎然的乡村生活如在目前,活泼、欣喜、恬淡、安详,怡然自得,其乐融融。在这里看不到血腥与争斗、饥饿与辛酸,有的只是安居的生活,劳动的快乐、欢愉与满足。

《清平乐·村居》之所以成为经典,不是其文辞、技巧多么好,而是因为辛弃疾写出了世世代代中国人对于理想社会的向往与追求,写出了平常生活的美好:没有更多的奢望与欲求,而是通过劳动可以获得的一份自足与幸福。乍一看,这要求不高吧?但是,你以为做到容易吗?不容易啊!你以为现在已经实现了吗?没有啊!所以此词面世后才有一代又一代读者喜爱它,一遍又一遍去阅读、吟赏,以求得心灵的慰藉。

也许有人会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任何时代、任何地方不都可以找到这样的“村居”小景吗?非也!辛弃疾的“村居”看似写实,但却是他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复现,是存一颗俗世大良心的。懂得艺术欣赏的人明白,这正是文学艺术作品“典型性”与“普遍性”的关系问题。作家、艺术家通过塑造“典型”,表现一种“普遍”的社会存在与精神需求。作家、作品的价值与意义在这里得以凸显。因此,对于俗世人间,《清平乐·村居》不是一时一地的“村居”,而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村居”,它可能是永远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具有永恒的艺术价值。正因为词的现实关怀,才能温暖和感动千百年来的读者,也才会使二十一世纪的王明明情动于中,去膜拜它、精心描绘它。

〔宋〕叶梦得《点绛唇》(山上飞泉) 创作年代 2014年

画以轻笔、淡彩出之,生怕扰乱这份安宁与恬静。节候当在夏秋之间,或为临秋之季,江南仍是一片葱绿,花木扶疏。人物置于画面中心处,茅草屋掩映于绿树间,有老头老太对坐阶前,闲话桑麻。小鸡小狗扬头对视,似在偷听两位老人谈些什么。中儿手持篾片织着鸡笼,那份认真劲儿叫人想起这勤劳人家的教养是多么的好;小儿趴在地上,专注地剥着莲蓬,甚是顽皮可爱;大儿怎么没见着?原来是在小溪东头锄豆子哦,我来的时候看到他的。画以诗人视角,重点再现“溪头”景物。大儿隐去,更拉开了画面的空间感,也拉开了读者的想象。王明明的绘画语言,就是这么的细致入微,丝丝入扣。

《意飘诗外——王明明古诗意画百开册页集》的每一件作品都可以作如是观,细细品读,才能嚼出味来,余香满口。限于篇幅,我不能一一展开分析。难得的是,王明明的学生韩修龙对每一首诗词作品进行了解读。修龙是作家、诗人兼书画家,诗、文、书、画皆能,艺术造诣深,书卷气足。他的赏析视角独特,文采斐然,为之增色。

文人手中的这支笔柔软而不失厚重,既能够润饰心灵,也能够彩绘河山,美容社稷。经典作品生命常新。王明明通过手中画笔,让古典诗词焕发出新的时代辉光,读者也在这美的享受中,流连忘返,引发深深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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