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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

2022-08-15忽兰

四川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宝珠绿皮火车

□文/忽兰

谈恋爱很费钱,尤其是异地恋。车费一个来回就一千。住宿费,两个晚上一千。饭费,两三顿得一千。有时候会购物、喝咖啡,一千又进去了。如果这一个月奔赴两次,好几千就进去了。那就跑一次,也得三千。

这钱,工薪阶层不敢这么花。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一个月到手,现金也就四五千。谁能把四五千里的三千甩出去?三千啊,能养一个大学生一群猫加上自个儿。那么住普通小旅馆?他是生活质量不能下来的人。吃羊肉粉?不干。日料,清酒端起,见面得有仪式感。别购物?这也不行。偶尔购物是爱的表达。已经跑了多少个来回了?

一算,八个月,见了十五次,每次最少得花三千,这就四万五了。竟然跑了三十个来回,她心里真是吃惊,三十次进站出站上下火车飞机,我的天,短短八个月时间,四万五千块已经消融在爱恋的热血中。这钱都是他出的。她自己出不起,这个像真理一样矗立。就是说,如果他也出不起,这恋爱就没法进行了。幸好出得起,他们可以每个月见到,端起清酒,在洁白敞亮的房间里,如果有秋千架,她就坐在上面轻轻摇,面含笑意,仿佛自己果然是对面男人的心肝宝贝。当然是心肝宝贝,不是的话就不会一直见面。

现在这个时代,很多人已经不需要爱情了。就是说,爱情并不是人生中的必须。如果不是爱情,那万万不需要也不可能这样一直见面的——成熟的成年人不会为难自己,小小的伪装和尴尬也不行。

她把车票一张张攒着,预感到属于他们的时光绵延不休——如果不是爱情,她觉得自己跑不动;如果不是爱情,他无需总要见到她。

宝珠的颈椎不好。她是写者。她从不说自己是作家。作家和大师几乎是一个意思,而大师是凤毛麟角的。所以她自称写者——热爱写、写出来的东西是成立的、码好的字果然变成了现金。

宝珠或者坐飞机,或者坐绿皮火车。宝珠不坐高铁。六个小时,颈椎和腰椎都受不了。他把一千块路费打给宝珠。宝珠用这个钱订去程的机票、返程的绿皮火车;或者去程的绿皮火车、返程的机票。飞机两个小时,凌晨前到,住在机场附近的小旅馆,第二天上午坐地铁进城见他。地铁票十元。绿皮火车开一夜,傍晚上车,躺平,第二天清晨抵达宝珠所在的城市。宝珠从老火车站出来,进地铁,回家。这些他一概不知。他以为的是宝珠来去都坐在高铁的二等座上悠哉看书喝茶。

绿皮火车在一座城市的老火车站里。新火车站是动车和高铁出发的地儿。老火车站建于20世纪80年代,一走进去就回到了旧时光。它们建造的貌样是半个世纪前的风格,圆拱顶,仿佛有回音,候车室不大不小不高不低,水磨石地面,空气是厚的,物什已经蒙了一层包浆,密密麻麻的联排椅子。便利店里店长在训话:你们得放低姿态,压低价格,这里来来往往的可是那百分之八十的人。

百分之八十?宝珠取了一盒辣鸭脖,心里琢磨这个数字。如果宝珠此时坐在高铁上,立刻就是百分之二十了。

鸭脖塞进行李箱,他的喜爱,配生普。宝珠找到空座椅坐下,正对面的女人把腿搭在大红色行李箱上对着手机说话,腿很白,不胖,尖头鞋细细的跟,大卷黑发垂在肩上,抹珠光口红,一直在笑,粉底霜的白脸黑眉睥睨天下,也可以说风尘气十足。

这是一个返乡的女人,大约做着小生意,样子不像打工族,也不像白领。她约略是有些财富的,县城里有一套房子一个铺面,有一些黄金首饰,打开衣柜,花裙子和高跟鞋,针织衫和豹纹紧身裤,时常去美发店,努力维持珠光宝气神采奕奕,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酒桌和麻将桌。是当地一个出色的女人,也是被羡慕和被非议的对象。

女人的金黄色短袖针织衫,低V领,黑短裙,搭在箱子上的腿交叉而放,大笑的时候波涛汹涌。样子不丑,只是尴尬。宝珠旁边座椅上的男人,衣领松散,灰色还是酱色?光脚穿凉鞋,皴皱黧黑的脚干脆从凉鞋里出来,抵在椅沿,目光死死咬住对面的白腿女人。女人的腿也不怕麻,一直地架在行李箱上;也不怕被人看,就那么交叉叠放着。

这个男人的编织袋和塑料桶随身,头发蓬乱,精瘦,手臂青筋暴露。

后来这个男人把目光转到宝珠身上。这是他的权利。宝珠也是坐绿皮火车的人,宝珠既然来到候车大厅里,她得到的一个待遇就是看别人,别人也看她,咬住了那样看,唇角和眼角松弛,眼珠灰蒙。宝珠方明白,这才是底层的悲哀,人人活在别人的目光和揣摩里,人人都是弱者,也是鬣狗。

要消磨去机场周边小旅馆或绿皮火车一夜的气息。孟也不喜欢这两个关键词。住进这样的小旅馆,同登上绿皮火车一样,宝珠再次进入了百分之八十里,敝旧可疑,旅馆里的一切,白瓷杯上留有水渍污渍甚至口红的印子,拖鞋和浴巾不能靠近,她几乎轻手轻脚把自己小心放在白床单上。闹钟定在清晨八点,睡前面膜使得面色红润,这已经成功一半,她去到莲蓬花洒下多站一会儿,细弱的水流是这类小旅馆的标配。

长发盘得高高的紧紧的,纯白T恤,淡蓝牛仔裤,小白鞋,干玫瑰颜色的口红。宝珠的脸小而圆,瓷实雪白,她还是打开粉盒扑了三五下,用眉笔加重了眉毛的颜色,她的脑海里闪过火车站那个女子的白脸黑眉和放肆大笑。

宝珠小心地使用古龙香水,点在内衣上。绿皮火车有吸烟点,车厢连接处,宝珠面对门玻璃,夜色浓重,一夜的无边无际之黑,她看着自己的影子,飞旋的大地,细的女士烟,她常觉分不清究竟什么是美的,或者只是因为自己是美的,所以生活啊行走啊爱恋啊,才是美的。

一个小时地铁到达目的地,宝珠去到卫生间的大镜子前打开盘发,乌黑卷发抖落到腰上,宝珠甩一甩头,让它们看起来更自然,像是被风梳理过。洁净、光鲜的宝珠,拉着行李箱,出现在孟也的面前。他的眼睛像黑鹰,仔细而飞快地打量她,度量着匹配度。他肯定是那百分之二十里的,并且是百分之二十里的金字塔上端,LULU恤衫玳瑁眼镜LV手包,他的女人从来不会是百分之八十里跑出来的。

孟也的现在时里会同时存在几个女人?宝珠所知道的有五个。两个已解除警报。那个香港五线女演员,高而瘦,鼻子没有长好,鼻孔外露,这大约影响了她的星途。过于瘦了,但穿衣服好看,镜头里好看,薄薄白雪皮脂坚硬象牙骨骼,这样的女人宝珠如果是男人并不会喜欢,似乎无法搂在怀中。开两百万的法拉利,土生土长香港人却在香港租房住。孟也说这是一种消费理念。宝珠就想,钱都成了消费中减值的物品,而不是保值增值的房产,这也叫作理念吗。孟也说,最近结婚了,嫁了个钟表商人。这样看来,开两百万法拉利倒真是一种投资理念。

宝珠宁愿坐绿皮火车,赚来的稿费也要投到房产里去,她有四个红色的房产本。孟也劝宝珠卖掉三个,钱装进口袋里,买车或者周游世界,住五星级酒店或者大吃美食,背名牌包穿名牌衣。宝珠心里想,这怎么可能,让钱消耗掉?!宝珠也想过,是不是如那个香港五线女演员放肆生活,才会钓来钻石王老五。

孟也同五线女演员很多合影,大鸣大放贴出来,他们穿闪光的衣服,孟也戴礼帽,抽烟斗,一字胡,仿佛好莱坞人物。宝珠曾经想问孟也,那么你们再过几年依然都单身,你们会在一起吗?这个问题还没有问出来,五线女演员结婚了。这真是一个喜讯。

孟也的前妻,中国第一代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之一。那么你们再过些年,都老了,会住到一起吗?知根知底血缘亲情共度无限好夕阳。孟也回答,分开了就是分开了,再合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还有三个没有解除警报。第三个是孟也的小助理。三十岁的年龄差根本不是问题。所以宝珠不会掉以轻心。小助理每天贴九宫格,九张自拍照,一律细吊带、侧颜杀,黑浓眼线挑上去,像戏妆。灵魂伴侣和偏爱才是真爱、此生不生娃。小助理推出的每一条文字宝珠都仔细看。像是誓言,让孟也宽心?但是爱情的后果就是生娃,如果不生娃才是效忠于一个老男人?男人喜欢这一套吧,忠诚,傻里傻气。胸脯过于丰满了,腰陡峭地收下去,每天去健身房,喜欢穿无袖露腰针织衫配开长叉包臀针织裙,高跟鞋一迈,一双大长腿,胳膊浑圆,皮肤不太好,美颜依然可以看出脸上曾经生过粉刺留下的坑洼,毛孔过于粗大了,嘴唇很薄,耳朵很薄,几乎没有耳垂。没有男朋友。

宝珠从不去健身房,她夜跑,运动加出汗可以美颜,所以美容院也不用去,夜跑和不吃晚饭保证了宝珠拥有腰身,孟也喜欢宝珠的皮肤,凉,光滑。那么孟也不会迷恋小助理年轻而粗糙的皮肤吧,还有那莽莽撞撞地撞上去。宝珠说,将来有一天你会选择小助理同你过晚年吗,她忠诚跟随你,会开车,热爱时尚。小助理常有炸街之举,孟也喜欢穿虎头恤衫虎头鞋子,懒洋洋亮相,走在街上仿佛在走T台。宝珠从不穿品牌,对炸街没有丝毫兴趣。孟也严肃说,不要这样说小姑娘,她只是一个孩子。

那么第三个算是解除警报了吗?

孟也和宝珠,他们为什么喜欢见面呢?相恋的人隔三岔五就要见面,这确是常理。他们是恋人吗?恋人最终都是要结婚的,当然还有三个结果,一是突然发现谈不下去了,不恋了,渐渐不爱了,彻底不爱了。二是也恋也爱但是结不了婚。为什么结不了呢?这里面有多角关系存在。三是依然在一起,但是并不觉得要到结婚那一步,即使没有任何他者介入,两人同居更像搭档但并不能够做伉俪。

宝珠和孟也都想到了未来,当他们分头意识到这是爱情的时候。会不会永远在一起呢?很老很老的时候安安静静的房子里,两个人,夕阳是暖和的,也是永恒的,不惧怕死亡。孟也说,结果是赵四小姐陪伴了张学良一生。

他们是怎样意识到这绝对是爱情?因为他们愿意长久地接吻,长久地拥抱在一起。

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很稀世吗?当然。宝珠一直渴望遇见一个拥抱一生的人。遇见过吗?从未遇见。孟也遇见过吗?从前遇见过一个,猜疑和嫉妒燃烧的大火把一切都烧没了。在孟也的过去时里同时存在过几个女人呢?令那个本来拥有了孟也的爱的女人勃然大怒,怒火中烧,最终失去了孟也。那个女人有错吗?如果今天的宝珠重蹈覆辙,是否终将成为孟也的未来的过去时。

为什么你能抱住的是这一个,甚至此世唯此一人你能抱得住,而不是别人,除了此人的芸芸众生,一个都不行。抱住,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肌肤气息骨血灵魂亲密无间,如果你试图察觉其中会否有生疏隔膜不耐烦惊心,竟然没有。

就为了这个抱得住的拥抱,宝珠坐搭配廉价小旅馆的夜航飞机或者绿皮火车来了。她从地铁口出来深深呼吸几下,淤积的浊气全部吐出去。老火车站简直是历史文物,岿然不动,走进去就是走进了五十年的人世喧杂,那里面涌动着百万千万来过这里的人的信息量,一半是欢喜一半是奔波,一半是不谙世事一半是终于沧桑。味道,车站里浓厚,上了绿皮火车更浓厚,一夜的旅途里全是味道,人世的污浊之味,眼睛里混杂的光会发出气味,心脏里的纠缠不休也发出气味。当抵达另一座城市的老火车站,那里面依然是味道,沉沉地压下来。这是那百分之八十的人的常用通道,宝珠在里面,表情沉郁。

第四个是孟也的生意拍档,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虽然不同床。所以宝珠来了也并不能够去孟也的家。同时宝珠并没有被孟也对外宣称是自己的恋人,宝珠也不认识孟也任何一个好友。就是说,宝珠和孟也,也许并不是恋人。那么是什么呢?小助理所说的灵魂伴侣,似乎格太高。那就是情人?

你们将来会一起过晚年吗?

不会的,我们没有爱。

那么你们如何分开呢?

顺其自然就分开了。

那么我们会在一起吗?

会的,我们到了很老很老的时候还要拥抱着入睡。

宝珠对这个回答满意吗?忽而满意,忽而不满意。因为回答不重要,怎样做才重要。宝珠第十五次来到孟也所在的城市,孟也依然是从与第四个共住的屋檐下走来。第四个的电话紧跟其后,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令宝珠觉得这个正是孟也的拥有主权的结发妻子。

但我和她并不是夫妻,也不被人看作伉俪。孟也坚定说。同时补充一句,我们俩的爱合情合理合法。

第五个是一个温婉乖巧美好的女子,几乎可以嫁给孟也,因为门第相配,但出现的时机不对,那时候第四个已经在孟也的屋檐下。第五个退而求其次,做了孟也的红颜知己式的朋友,保持着经常的联系,温暖和舒宜,半个暧昧,于是体面尊贵,此爱绵绵。最终也嫁了人,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两个人果真相爱,最终还是会走到一起。如果孟也果真和第五个是相爱的呢?

宝珠既不是过去时里的那个女子,从此覆水难收不得已与孟也江湖相忘。也不愿做第五个——半个暧昧地保持着不缺席又体面的地位。更做不了第二个——小助理赤胆忠心熬到最后,反正此生不婚不育,不耽误什么,并且把爱情当做信仰和理想,过程即使漫长也堪称壮烈,感动着自己感动着孟也。最做不了第四个,明知没有爱情,却在一个屋檐下厮守,用一种习惯套牢孟也,直至衰微,亦不撒手,终于孟也是她的,她是孟也的女人,哪怕没有孟夫人的江湖名号,但处处镁光灯里孟也在哪里她亦是在哪里,绝对的胜利。

作为一名写者的宝珠,坐在绿皮火车的下铺写下以上文字,车轮滚滚,枕畔轰隆,在时光的拖拽中宝珠突然明白她并不是第六个——她是孟也场域之外的观者。

火车淡灰色小茶几,宝珠从保温杯里倒出泡好的茶,用一只小茶盅细细喝。孟也十多年前去景德镇亲手拉坯制作的。上面有一个反着写的爱字,当时做了两只,另一只在那个后来怒火中烧的女子那里。孟也笑眯眯说,这个茶盅的名字叫反正都是爱。他又说,那一只被摔得粉碎,这个是孤品了。

那个怒火中烧的女子仿佛宝珠的前世。曾经怒火中烧的女子失意于江湖,后来幡然醒悟,为了长久地留在孟也身边于是化身为现在的宝珠,不怒不怨,耐心地等。

反正都是爱。宝珠的手心里团着茶盅,火车如练带在旷野平畴里飞舞。孟也说有一个古董银戒指这次送给宝珠。而孟也究竟爱宝珠吗?宝珠究竟被孟也请进了生命吗?这些问题宝珠依然回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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