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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谣七首》与“真诗乃在民间”

2022-08-03周玉波

文学与文化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子童谣民歌

周玉波

内容提要:明嘉靖九年黄省曾刻本《空同先生集》卷六辑录的《童谣七首》,向来少有人知,其对全面、准确地理解李梦阳倡言的“真诗乃在民间”说,有着重要的参考、借鉴作用。“真诗乃在民间”所说“真诗”的标本,就是现实中仍然存在的、源自《诗经》中的风诗、真切表达民心民情民意的鲜活的民歌;对“真诗”的判定,不在雅俗的表象,而在情感的内核。此一倡言对明代民歌的发生发展有着直接的引领催化作用,《童谣七首》的民歌史、文学史价值亦在于斯。

中华书局新出《李梦阳集校笺》第五册《李梦阳诗文补遗》部分,有《童谣七首》,校笺者有按,云“七首中《郭公谣》见正集卷六,此仅录正集未收的六首”,另注“以上录自嘉靖九年黄省曾刻《空同先生集》卷六”。检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图书馆、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图书馆等处藏嘉靖九年(1530 年)黄省曾刻《空同先生集》卷六,不见《童谣七首》。后蒙郝润华教授赐告,知其载于西北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明嘉靖九年黄省曾刻本《空同先生集》卷六。疫情未解,看书不易,旋经同学兄莫超教授援手,终于得见《童谣七首》的真身。兹据西北师大藏《空同先生集》卷六照录如次:

童谣七首

鸡鸣仓黄起,抛孩爷怀里。我但知添水煮糜,岂料南村买罩篱,归来烂了糜。公则骂,婆则打,小姑下床采头发。一缕发,一缕麻,我母闻之心痛杀。

郭公谣 布谷,江西人呼为郭公,民间有谣云:

赤云日东江水西,榛墟树孤禽来啼。语音哀切行且啄,惨怛若诉闻者悽。静察细忖不可辩,似呼郭公兼其妻。一呼郭公两呼婆,各家栽禾,栽到田塍,谁教检取螺。公要螺炙,婆言摄客。摄得客来,新妇偷食。公欲骂妇,婆则嗔妇。头插金,行带银。郭公唇干口燥救不得,哀鸣绕枝天色黑。

小姑谣

石榴花千千朵,狠心爷娘卖了我。卖得钱财能几多,打水般浆可奈何。井深绳细剺破手,血沥沥(叶去)向娘说,满眼泪向哥说,典田卖庄赎姊妹。向嫂说,正好苦你小娼妓。

罗绫曲

东屋点灯西屋明,家家小姐织罗绫。小机大机响轧轧,一夜织成三丈八。嫂嫂要了莎罗裙,哥哥又要鞋儿袜。莎罗裙上一对鹅,批留拨剌过漳河。漳河岸上女儿多,不作营生只嘲歌。腰间扱着黄草棒,上树拨拉野鹊窠。野鹊窠里一包旦,拿回家中奶奶看。放到锅里煮不烂,气了奶奶一头汗。

上古楼台

小二汉

小二汉快使牛,一使使到地南头,张大官人好门楼。门楼下面宫娥女,我心招与为女婿。不爱你庄不爱你牛,只爱小脚惯梳头。左手梳出盘龙髻,右手梳出看花楼。花楼上好饮酒,你打鼓我拍手。谁不道我风流,树上斑鸠亦点头。

油狄髻

一更一点入侬房,汝凄争似我凄凉,我凄凉。一日相思泪万行,鸳鸯绣在罗衣裳,罗衣裳。二更二点入侬房,汗巾包米自煎汤,自煎汤。煎出汤来郎不尝,孤负侬心只自伤,只自伤。三更三点入侬房,姑嫂二人烧夜香。嫂嫂愿生好儿女,小姑愿嫁好夫郎,好夫郎。四更四点入侬房,石榴灯照莲花床,莲花床。红油板壁双簧锁,铁打钥匙纸糊窗,纸糊窗。五更五点入侬房,架上金鸡两翅张,两翅张。汝莫惶兮汝莫忙,恐郎误着侬衣裳,侬衣裳。送郎送到前门外,深深拜郎早回来。送郎送到柳河北,手攀荷花泪淅淅。送郎送到柳河南,手攀垂杨泪潭潭。送郎送到柳河东,手攀花枝泪双双。送郎送到柳河西,手攀桑枝泪啼啼。送郎送到柳河头,手攀桅干看水流。水流恰是长流水,长席铺床直到头。

李子曰:世尝谓删后无诗。无者谓雅耳,风自谣口出,孰得而无之哉。今录其民谣数篇,使人知真诗果在民间。於乎,非子期,孰知洋洋峨峨哉。

以上内容,颇多可议。

文本的解读

《童谣七首》文本的解读,是讨论的基础。

二是名格。《毛诗传》云:“合乐曰歌,徒歌曰谣。”杜文澜《古谣谚·凡例》云:“谣与歌相对,则有徒歌合乐之分,而歌究系总名,凡单言之,则徒歌亦为歌。故谣可联歌以言之,亦可借歌以称之,则歌固有当收之矣。”核诸典籍,以“歌”为总名是常态。《空同先生集》此处则是以“谣”为总名,“童谣”名下各首,《郭公谣》《鸡鸣》《小姑谣》《上古楼台》《小二汉》等是徒歌的谣,《罗绫曲》在两可之间,《油狄髻》一首显系合乐歌。《油狄髻》的前半部分,是“五更调歌”的一种,定格是每首五节(落),每节四句,偶句末三字重叠,俗称“两句半”,重叠句亦可变作虚腔衬词。后半部分“送郎”是定格联章体,前后左右、东西南北乃至连续的数字,可按序联缀,连环演唱。又,诸谣之中,《油狄髻》是显而易见的情歌,而非童谣。虽然旧时童谣的实际创作、唱说者多是女性长辈,但童谣与情歌的区分较为明晰。“一更一点入侬房”“送郎送到前门外”之类,不该归于童谣的行列,是以七首之后的附记中,又统称上录内容为“民谣数篇”。为着讨论的方便,本文行文时多以“童谣”“民谣”“俗曲”“民歌”为近义、同义词,而以“民歌”为通名。

另外如俗字。民间唱本文献中,方言与俗字多见。《童谣七首》中,“打水般浆可奈何”的“般”、“野鹊窠里一包旦”的“旦”,均可视作因省笔、易认而成的俗字。此种省笔、易认俗字,与明、清、民国民歌唱本中普遍存在的“银”多作“艮”、“嘴”多作“咀”、“绣”多作“秀”、“鸳鸯”多作“夗央”等,有着相互呼应的特别关系。

嬗变的轨迹

“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汉书·艺文志》),“推移”的过程中,民歌特有的表达方式、审美观念以及作用功能,得到了很好的赓续,一部民歌发展史的完整性于此得以完美体现。《空同先生集》中的《童谣七首》,可作“赓续”分析的理想样本。

如在字词、名物乃至情节、细节等方面的赓续。《空同先生集》中的《小姑谣》云“狠心爷娘卖了我”“井深绳细剺破手”“向嫂说,正好苦你小娼妓”。民国北京童谣《卖了我》云:“红缎小鞋绿线锁,狠心的爹娘卖了我。一卖卖到我十里地,十个公,十个婆,十个小姑子管着我。管得我脚手不着地,去到井台打水去。绳又细,井又深,勒得我小手血淋淋。”南京童谣《小板凳》云:“小板凳,歪一歪,我是妈妈小乖乖。我是爹爹宠宝贝,我是哥哥亲姊妹,嫂子说我不栽菜,我能在家过几代?嫂子说我不栽葱,我能在家过几冬?我是塘里浮萍草,飘飘荡荡就走掉。”其中“绳又细,井又深,勒得我小手血淋淋”是对“井深绳细剺破手”这一字词(剺、勒)与细节的赓续;对嫂子的愤懑,则是对“向嫂说,正好苦你小娼妓”的姑嫂关系与叹怨情绪的赓续。如《上古楼台》云“上古楼台,下古楼台,小姐小姐吃茶来。茶也香,酒也香,一百橐骆驼驮衣裳。驮不动,叫马郎。马郎拿着一盆水,湿了小姐花棒槌。……小姐小姐休烦恼,明日后日车来到。什么车,红油板儿砑光车”;民国河北童谣《上箍辘台》有云:“上箍辘台,下箍辘台,张家妈妈倒茶来。茶也香,酒也香,十八个骆驼驮衣裳。驮不动,叫马龙。马龙马龙含口水,喷得小姐花裤腿。小姐小姐你不要恼,明儿个后儿车来到。什么车,红箍辘轿车白马拉,里头坐个俏人家。”“茶也香,酒也香,十八个骆驼驮衣裳。驮不动,叫马龙。马龙马龙含口水,喷得小姐花裤腿"与"小姐小姐你不要恼,明儿个后儿车来到。什么车,红箍辘轿车白马拉”云云,是对“茶也香,酒也香,一百橐骆驼驮衣裳。驮不动,叫马郎。马郎拿着一盆水,湿了小姐花棒槌”“小姐小姐休烦恼,明日后日车来到。什么车,红油板儿砑光车”这一场景情节几无二致的惊人赓续(“古楼台”与“箍辘台”、“花裤腿”与“花棒槌”等,则是赓续过程中发生的自然变异)。“左手梳出盘龙髻,右手梳出看花楼”之类,在近现代民歌中尤为多见。

最能看出古今民歌赓续轨迹的,还有《油狄髻》,其云“汝莫惶兮汝莫忙,恐郎误着侬衣裳,侬衣裳”,后接“送郎”。晚清民国时期北京青雅山房发行唱本《姐儿送郎歌》云:

一不要你慌来二不要你忙,三不要你错穿小奴的花衣裳。奴家衣裳花挽袖,郎君的衣裳袖口长。送郎送到大门外,我问哥哥你多咱回来。来与不来给奴代封信,省着我小奴家常常挂在心怀。送郎送在大门东,忽听得老天爷起了大风。刮风不如下雨好,留住了才郎哥多住几冬。送郎送在大门西,手拉手儿舍不的。搬着脖子要个嘴,舌尖伸在奴咀里。送郎送在大门南,从袄里掏来银子五两三。这二两银子做盘缠,三两三钱雇上一个小毛团。送郎送到十里屯,头上的金钗丢了根。有心回去又把金钗找,我能舍了金钗不能舍情人。送郎送到十里亭,奴与情人叙叙交情。有心再送三五里,金莲疼痛步儿又难行。送郎送到长岭坡,手拉手儿泪如梭。前头要有人盘问,就说是小妹妹来送哥。打柴的樵夫笑哈哈,如今晚的世情也到难说。止有哥哥送妹妹,那有小妹送哥哥。送郎送到大石桥头,手扶着栏杆往水流。水流千遭归大海,露水夫妻两分开。

此歌京津艺人至今仍有表演,德云社艺人所唱“一不要你慌来二不要你忙,三不要你错穿小奴的花衣裳”及下接从不同方位“送郎”的曲词,与《油狄髻》几无二致。《油狄髻》以“五更”接续“送郎”的形式,在近现代民歌中同样可以见到,民国初年上海文益书局印行《时调大观(初集)》中的《五更十送》有云:“一更里跳粉墙,手抱栏杆望里张。美貌佳人红灯坐,十指尖尖绣鸳鸯。二更里门外听,大姐姐开门笑音音。双手捧在郎腰里,宝贝心肝叫几声。三更里进绣房,手挽手儿上牙床。用手拿起红绫被,嘴上胭脂粉花香。四更里真可惜,细皮白肉舍不得你。今夜与郎同床睡,真到天明五更里。五更里天明亮,打火起来点盏灯。奴的衣裳黄卷袖,情哥衣裳长袖头。送郎送到踏脚边,小妹妹手里二吊钱。一千与郎船钱用,一千与郎路上费。送郎送到大门边,开门看见太平钱。太平钱上四个字,五子登科万万年。送郎送到大厅前,铁马丁冬在檐前。二人苦切叨叨说,情哥哥此去几时来。送郎送到大门边,雨雪纷纷分二边。左手拿把时洋伞,右手与郎杀衣裳。送郎送到月路桥,风吹裙带缠郎腰。天河隔断相思路,牛郎织女两相抛。送郎送到半路亭,半路相抛两下分。……送郎送到木香亭,木香棚内木香香。采朵木香郎手里,家花不比野花香。”这是一种从形制、内容到叙事方式的全面的赓续。此种赓续,补全了明、清、民国民歌发展史的链条,清晰展示了传统民歌的嬗变路径。

“真诗乃在民间”

有论者以为,应该从明代的文化形态和文学形态来探讨中国新文学的胚胎,把明代文学视为以“五四”为界碑的现代文学的源头之一,并将其喻为古代文学向现代文学转换的第一部曲。由上说《五更十送》与《油狄髻》等的承继关系可以觇知,明代民歌同样可作近现代民歌的“胚胎”,近现代民歌对底层人物尤其是妇女儿童群体命运的关注、近现代民歌中人性的张扬、近现代民歌的形制特征与语言风格,在《空同先生集》辑录诸谣中都可寻得或明或暗的印记,中国民歌发展史场景下的《童谣七首》,因此成为活化石般的特异性史料。

除此之外,《童谣七首》还有着更多方面的价值。

如其壮大了明代民歌的阵容。

以童谣而言,明代的童谣一是见于吕坤撰《演小儿语》,二是见于杨慎编《古今风谣》,三是见于朱彝尊编《明诗综》中的《杂谣歌辞》,四是散见于正史、别集、小说、笔记等文献中。与这几处童谣或偏谶纬、或重教化、或过于饾饤琐屑相比,《空同先生集》中收录的童谣,内容丰满,体制完整,情感真挚,童趣盎然,体量可观,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对已有明代童谣都有着直接的补充作用。民歌更是如此,《挂枝儿》《山歌》以及《大明春》《摘锦奇音》等文献集中或零散辑录的明代民歌,多是乐歌,民间性、亚文化是其主要特色;《空同先生集》中的《童谣七首》,一是乐歌、徒歌兼具,二是依赖采集者李梦阳身为一代文宗的尊崇地位,在民间性、亚文化之外,又附着了正统性与主流文化的色彩,《童谣七首》特异性史料的身份,因此再次得以定形、放大。

如为语言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

鲁迅《门外文谈》说及中国古代“言文是否一致的问题”,举“古书里采录的童谣、谚语、民歌”等为例,云:“我的臆测,是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当时的口语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语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所以我们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经并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谐声的谐声字,在纸上描出今人谁也不说,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语的摘要来。”《童谣七首》中的“石榴花千千朵,狠心爷娘卖了我”“马郎拿着一盆水,湿了小姐花棒槌”等等,已近当下口语,完全可以佐证迅翁“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论断,是语言学研究的极好语料。

《童谣七首》最大的价值,是有助于更为全面准确地理解李梦阳的“真诗”观。

明代民歌向被誉为“我明一绝”(陈宏绪《寒夜录》引卓珂月语),“明人独创之艺”(任中敏《散曲概论》),有明一代“最有价值的文学”(胡适《元人的曲子》)。明代民歌的发生发展,与文坛领袖李梦阳的肯定揄扬大有干系。其在《诗集自序》(嘉靖九年黄省曾刻《空同先生集》卷五十)中云:

李子曰:曹县盖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士,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夫孟子谓《诗》亡然后《春秋》作者,雅也。而风者亦遂弃而不采,不列之乐官,悲夫!

此节文字,有不同标点方法。如一:

李子曰:“曹县盖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士,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夫孟子谓《诗》亡然后《春秋》作者,雅也。而风者亦遂弃而不采,不列之乐官,悲夫!”

此种标点,是以“今真诗乃在民间”为李子(梦阳)个人的意见。

如二:

李子曰:曹县盖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士,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夫孟子谓《诗》亡然后《春秋》作者,雅也。而风者亦遂弃而不采,不列之乐官,悲夫!”

此种标点,是以“今真诗乃在民间”为曹县王叔武所说,李子(梦阳)附和之。

两种标点,均无违碍,因为《诗集自序》中上文之后的内容是这样的:

李子曰:“嗟,异哉,有是乎?予尝聆民间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声哀,其调靡靡,是金、元之乐也,奚其真?”王子曰:“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古者国异风,即其俗成声。今之俗既历胡,乃其曲乌得而不胡也?故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辩也。且子之聆之也,亦其谱,而声者也,不有卒然而谣,勃然而讹者乎。莫之所从来,而长短疾徐无弗谐焉,斯谁使之也?”李子闻之,矍然而兴曰:“大哉,汉以来不复闻此矣。”

可见《自序》通篇为对话体,“李子曰”“王子曰”对举。第一种标点,因有“李子曰”在前,以“今真诗乃在民间”归于“李子曰”,似无不可;第二种标点,以“夫诗者……不列之乐官,悲夫”为“王子曰”的全部,起首“李子曰”只起转述的作用,以“李子曰”的“嗟,异哉……奚其真”一节,承接“王子曰”的“夫诗者……不列之乐官,悲夫”,文理亦通。私意无论哪一种标点,“真诗乃在民间”说都明白无误地表达了李梦阳的观点,因为《诗集自序》以“李子闻之,闇然无以难也”终结全部对话,“闇然无以难也”即是“默认”意。

“真诗乃在民间”出诸李梦阳的《诗集自序》,客观上代表了李梦阳的文学、诗学观点,其对明代文学尤其是明代民歌的发生发展,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因此向来治明代文学理论者,无不极为重视李氏“真诗”观。但是毋庸讳言,对“真诗”观的过度解读,所在多有,洋洋万言而不得要领的情形并不鲜见,究其原因,是论者缺少藉以参照的“真诗”样本,缺少“在场”的自觉。

理解李梦阳的“真诗”观,不能脱离《诗集自序》所设定的“王子曰”“孔子曰”“李子曰”的特定语境。语境之中,又以“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礼失而求之野”“故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辩也”云云,为其中肯綮。之所以强调“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其真也”,并非为了突出“雅俗之辩”,而是因为其时“雅”的文人创作,过于注重形式,“往往为韵言,谓之诗”,不若“俗”的民间制作重情感的抒发。此种现象、此种观点、此种以民歌为匡正时弊之理想工具的做法,不为明代、不为李梦阳独有,近现代亦然,如梁实秋即云:“在最重词藻规律的时候,歌谣愈显得朴素活泼,可与当时作家一个新鲜的刺激。所以歌谣的采集,其自身的文学价值甚小,其影响及于文艺思潮者则甚大。”梁实秋的“最重辞藻规律”,即是李梦阳的“往往为韵言,谓之诗”;梁实秋以歌谣的“新鲜活泼”“刺激”“当时的作家”,与李梦阳以在野的民间的“真诗”对抗当时文坛流行的“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的“文人学子韵言”(《诗集自序》),如出一辙。此种历史的轮回、场景的再现,同样是民歌赓续情形的一种,同样昭示了民歌之于文人文学亘古不变的特别价值。显而易见,“真诗乃在民间”的核心,并非是要以民间的“真诗”取代文人的创作,而是以民间“真诗”的重情重性、朴素自然,来反拨、纠正文人创作束缚过多、难能引发读者情感共鸣的弊端。

理解李梦阳的“真诗”观,尤其不能离开《空同先生集》中辑录的这七首民谣。《诗集自序》引“王子曰”云:“诗有六义,比兴要焉。夫文人学子,比兴寡而直率多,何也?出于情寡而工于词多也。夫途巷蠢蠢之夫,固无文也。乃其讴也,咢也,呻也,吟也,行呫而坐歌,食咄而寤嗟,此唱而彼和,无不有比焉兴焉,无非其情焉,斯足以观义矣。故曰: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空同先生集》中的七首民歌,正可作“无不有比焉兴焉,无非其情焉,斯足以观义矣”也即“天地自然之音”的范例。如《小姑谣》云:“石榴花千千朵,狠心爷娘卖了我。卖得钱财能几多,打水般浆可奈何。井深绳细剺破手,血沥沥向娘说,满眼泪向哥说,典田卖庄赎姊妹。向嫂说,正好苦你小娼妓。”“石榴花千千朵”是典型的延自《诗经》的“比焉兴焉”,满眼含泪、痛彻心扉的怨诉,则可作“无非其情焉,斯足以观义矣”的脚注,“一缕发,一缕麻,我母闻之心痛杀”“郭公唇干口燥救不得,哀鸣绕枝天色黑”亦可作如是观。是以在七首民歌的末尾,有结语云:

李子曰:世尝谓删后无诗。无者谓雅耳,风自谣口出,孰得而无之哉。今录其民谣数篇,使人知真诗果在民间。於乎,非子期,孰知洋洋峨峨哉。

此一结语,与《诗集自序》首节一样,仍然有不同的读法。一是以“李子曰”统括全段,以“使人知真诗果在民间”归于李梦阳;一是只以“世尝谓删后无诗”或至“孰得而无之哉”为“李子曰”,其他则为编校者语(如有论者即指《空同子集》后的“李子曰”云云,为校刻者潘之恒笺语。误,至少黄刻嘉靖九年本《空同先生集》已有“李子曰”,而《空同先生集》远在《空同子集》之前,即使以其为编校者笺语,“编校者”亦非潘之恒)。仍如上说,无论何种情形,以七首具体的民谣对应“真诗”,以“真诗果在民间”呼应、巩固“真诗乃在民间”,体现了李梦阳“真诗”观的系统性、完整性,远较寻章摘句,在复古与崇新、雅正与俚俗、形制与内容等概念中臆释李氏“真诗”观,来得贴切实在,稳妥可信。

综而言之,李梦阳在《诗集自序》中倡言“真诗乃在民间”,其“真诗”的标本,就是现实中仍然存在的、源自《诗经》中的风诗、真切表达民心民情民意的鲜活的民歌;对“真诗”的判定,不在雅俗的表象,而在情感的内核。此一倡言对于明代民歌的发生发展、对于明代民歌以“我明一绝”的角色进入文学史殿堂,有着直接的催化导引之功。《空同先生集》中七首民歌的真正价值,即在于斯。

又傅斯年云“历史学只是史料学”,新史料的出现,有助于研究者更好地挖掘、接近、还原历史真相。文学研究亦然。在西北师大藏《空同先生集》未假《李梦阳集校笺》广为人知之前,研究者讨论李梦阳“真诗乃在民间”说,可资参考的“真诗”样本,只有各种《空同集》中多有收录的《郭公谣》,以及其个人创作的、收录在《风雅什》及《乐府》中的拟民歌作品,样本数量既少(真正的民歌只有《郭公谣》一首),拟民歌与“真诗”亦有一定距离,因此过度解读在所难免。此处《童谣七首》,一是为厘清历代民歌演进轨迹与探抉“真诗乃在民间”的真谛提供了较为充足的样本,二亦使得重新梳理李梦阳作品的编订梓行情况有了新材料的支撑。李氏诗文集在其生前身后屡有编刻,版本多且复杂,仅嘉靖九年黄省曾刻《空同先生集》即不止一种。西北师大藏《空同先生集》,卷前有黄氏嘉靖九年序,版式刻工均与他处嘉靖九年本相近甚至相同,但是西北师大本卷六的《童谣七首》,在他本只有《郭公谣》一首,“七首”后的总评,在他本则作:“李子曰:世尝谓删后无诗。无者谓雅耳,风自谣口出,孰得而无之哉。今录其民谣一篇,使人知真诗果在民间。於乎,非子期,孰知洋洋峨峨哉。”一为“数篇”,一为“一篇”,大致情形可以猜测如下:李梦阳《致黄勉之尺牍》其五云:“集中文或无甚要义,如柬札、祭文之类,删之可也;童谣既采民俗,不宜杂之。”“不宜杂之”是依自作文集的体例要求而非其他。李作此札时,嘉靖九年本工程正在紧张进行之中(尺牍云“六月廿一日始获五岳书,始知刊校迟速之详并委曲恳至之情”),黄接此札时,卷六《童谣七首》部分或已竣事,不及删芟,后在复刻本中部分采纳“不宜杂之”的意见,汰六首而留其一。西北师大本因此成为目前所见嘉靖九年本中的异数,也即西北师大本为嘉靖九年本系统中的原初本。亦不排除另外一种情形,即他本先出,西北师大本为后出增补。兹事甚繁,未可遽定,得空细审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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