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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苏敏喝酒

2022-07-21

满族文学 2022年3期

苏 敏

办好入住手续,将背包放进酒店时,肚子并没什么饿意,但晚饭总是要吃的,于是,苏敏下了楼。

就在酒店附近,苏敏找了一家火锅店。掀开门帘,年轻的服务员问,“先生,您几位?”

“一个人。”一个人吃火锅?苏敏差点儿就笑出声来。一个人,无论是午饭还是晚饭,一盘蛋炒饭,或者一碗面条,可能便是最好的安排了,如果再马虎一点,一份外卖,一桶泡面,也可以填饱肚子。这要在平时,不吃,饿一顿,也是常有的事儿。其实,饿一顿也不至于饿出事的,比如周末,苏敏经常就只吃两顿。

“一个人可以吃火锅吗?”苏敏盯着服务员,有点儿调侃的意思。

“当然可以。”服务员依旧一脸标志性的笑容。略显暗淡的红色灯光下,这笑容仿佛是火锅里即将要沸腾的汤汁儿,咕噜咕噜冒着丝丝热气;又仿佛是春风拂过桃花浅深处。这笑,既匠心独运,又自然雅致,别具神韵。“那您这边请。”说着,服务员从柜台里走了出来。只见她左手置于腹前,伸出莲藕般白皙的右手,将苏敏往进门的右边指引。

右边的卡座里,已经有了不少食客,他们或两人一对,或三人一桌,多的有四五六人。围着一只火锅,桌上摆满了啤酒、肉、虾、豆腐和蔬菜等,觥筹交错之间,谈笑风生。

苏敏就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坐在一群人里,苏敏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太自在。况且苏敏现在也越来越喜欢安静了,比如平时的周末,他总是一个人呆在出租屋里,看书,写字,翻手机。

苏敏退了回来,往左边的卡座走去。左边的卡座显得有些空荡。只有在靠墙的角落里,有两男一女围在一起,涮牛肉,喝啤酒,撸串。

苏敏在离服务台不远处找了一个座位。这种座位大概是按照四个人来设计的,两张贴有海绵和塑料皮革的凳子,中间是一张桌子,桌子上的正中间是一只鸳鸯火锅,太极图那种的。桌子一侧有个开关,轻轻按一下,这对“鸳鸯”就戏起水来了。

苏敏在卡座靠走廊的位置坐了下来。苏敏总习惯坐靠走廊的位置,坐动车也是,每次买票都要选靠走廊的座位,不过有时候并不一定能选到。在苏敏看来,靠走廊的位置,自由,宽敞,不受车壁的约束,更不会受到别人进出的影响。

一个人本来可以随便找点什么填一下肚子的,可此时的苏敏,此地的苏敏,怎么都觉得今日良宵不能就这样简单打发掉。或许是心血来潮,也或许这是一个冥冥之中的约定吧,苏敏觉得,是时候该请苏敏吃顿饭,喝顿酒了。

苏敏因公出差,到苏州处理一件公司里的债务纠纷。苏敏所在的公司与苏州的一家公司曾是合作关系,后来发生了不愉快,苏州公司起诉了苏敏的公司。半个月里,苏州公司接连寄来了两份律师函。律师函除了引起了苏敏的重视,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觉得苏州公司真的会去打官司。就这事,苏敏说了几次,可一直没人理,后来苏敏也就干脆懒得再说了。可等苏敏请假回了一趟家后,公司收到的已经不再是律师函了,而是苏州工业园区法院快递来的传票。收到传票后,公司上上下下这才开始火烧眉毛起来,问苏敏怎么办?苏敏说,还能怎么办,要么跟人家谈和,要么应诉去。起诉书上,白纸黑字写着,要求苏敏的公司支付苏州公司加工款一百一十多万元,利息约十万元。

天刚蒙蒙亮,苏敏就出发了,坐了四个多小时的动车,再昏昏沉沉辗转两趟地铁,好不容易在苏州“秋裤”附近的一栋高楼里找到了律师。令苏敏没想到的是,谈判只花了大概不到半个小时就解决了问题。原告方苏州公司其实目的很简单,就是要钱,也没其他要求,可以调解。律师姓孙,个头不高,看起来和蔼可亲,一点律师的架子都没有。据孙律师讲,他对浙江有感情,他说他曾在浙江宁波当过十二年海军。说这话时,苏敏注意到了孙律师身上那件海军衫,蓝白相间,水手常穿的那种。

苏敏刚来这家公司不久,在公司里任职常务副总。他算是一个职业经理人,也算是一个业余作家,四十出头,中等个子,不胖不瘦,岁月已经在他身上有了明显的痕迹。比如,额头越发敞亮,头发日渐稀疏,两鬓银丝夹杂,胡须里也常有一两根刺眼的,至于脸部,早就没有了那种分明的轮廓。宽大的额头和松弛的面部之间,常常有着一对黑眼圈。这对黑眼圈,常常让苏敏想到那个后来逃亡到美国的阿富汗人——阿米尔的父亲。

苏敏点了一盘牛肉,一份虾丸,一份青菜拼盘,一碟花生米,外加两份火锅汤汁。其实苏敏没有多少饿意。下午见律师前,苏敏在“秋裤”附近的地下商城里,花了三十元吃了一份快餐,快餐是可以免费加饭的。苏敏当时心里想着,下午可能要与律师“大战三百个回合”。这些年,苏敏参加过不少这样的谈判,他知道,谈判不仅需要智慧,需要懂些法律知识,需要有三寸不烂之舌,还需要有力气,有时就是耗到最后,看谁还能继续撑下去,耗下去。肚子里没货,饿得头晕眼花,就容易守不住底线,丧失阵地,缴械投降。苏敏没想到的是,下午的谈判竟然是意想不到的顺利。这大大出乎意料,这也让三十元的快餐显得多少有些浪费了,尤其是最后添加的那半碗免费的大米饭。

将菜点好后,苏敏问服务员,有什么酒?请酒的苏敏是不太愿意喝啤酒的,一是啤酒度数太低,喝起来没什么酒味儿,二是那玩意儿喝了容易长肚子。尽管四十了,苏敏的身材还算保持不错,这些年的体重一般都维持在一百一到一百二十斤的样子,每每觉得肚子想要放肆,要突破裤腰带的束缚时,苏敏便开始节食,比如不吃晚饭,或者晚餐只吃一只水果。

尽管茅台、五粮液这样的美酒喝不起,但对于那些瓶装的在别人看来算是好酒的白酒、啤酒,苏敏也是不轻易喝的。苏敏喝的最多的是产自温州的农家烧酒,这是用真粮食烧出来的酒,绝不会勾兑,不会有香精之类。苏敏喜欢用这种粮食酒浸泡杨梅。苏敏将这种浸泡的杨梅酒称作“胭脂红”。苏敏曾专门为这样的“胭脂红”写过文字,甚至动过念头要去注册个“胭脂红”的商标。“胭脂红”不仅色泽妖艳、浓烈,而且味道妖娆、妩媚,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佳酿。苏敏某次喝了大约一斤胭脂红后,像诗仙李太白那样吟诵道:“一坛胭脂红,邀君来入瓮。三杯不得倒,可以啸长空。人生多歧路,难得是相逢。要问何所志?愿作一醉翁。”

“白酒有江小白,有小郎酒,啤酒有青岛、雪花、百威。”服务员连珠炮一样,这倒是有点像KTV 里陪唱小姐齐刷刷站成一排,依次报出自己的名字来:凯迪、玛丽、露丝、安妮,等等。可是,喝江小白的人,哪里算得上是真喝白酒的人呢?还有那小郎酒,瓶子长得难看极了,味道更是怪怪的,完全败坏了“郎”这个动听的词了。

苏敏问:“喝什么酒呢?”

“随便啊。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能有怎样的讲究呢?五六百的月工资,什么酒不是好酒呢。“你想喝什么便喝什么吧。”苏敏说。

苏敏对服务员说的酒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这感觉就像每次去KTV,苏敏总觉得那些小姐没啥意思,也不知道她们被多少人搂搂抱抱过。到KTV 不就该好好地吼几嗓子么?什么凯迪、玛丽、露丝、安妮落潮一般退去。

苏敏问服务员:“附近有超市或者便利店没有?我自己去买一瓶。”

“哦,您出门,往右拐,大概两百米,有个便利店。”服务员迟疑了一下——她大概没见过一个人来店里吃火锅,一个人喝酒,还对酒竟如此挑剔。

苏敏起身,掀起门帘,出了火锅店,右拐,很快便找到了那家便利店。便利店的货架上,摆满了酒,红酒、黄酒、啤酒、白酒,还有洋酒。这倒真像是KTV 那站成一排的小姐们。苏敏逡巡了一圈,又倒着逡巡了一圈,最终挑了一瓶上海石库门黄酒。苏敏记得好像是在哪里看到过,说什么“东情西韵,华洋交融”,是石库门黄酒区别于其他黄酒的特色。苏敏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石库门,这酒瓶子的外观与包装的确不一样,有三十年代老上海的风韵和味道。

酒的味道喝起来不算坏,但也说不上好,比起“胭脂红”来,自然还是差了不少。可“胭脂红”并不是可以随身携带的。苏敏咽了咽口水,将石库门放在手中掂了掂,对苏敏说:

“要不就喝这个?”

“好”。

苏敏踩着路灯黄晕的光,拎着一瓶石库门回到了火锅城。

桌上的汤汁开始沸腾起来了,在鸳鸯锅里泛起了红浪与白浪。香菇、白菇、金针菇、红枣、葱,开始在汤汁里上下翻飞,像一群女人打情骂俏,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苏敏夹了一只虾丸儿,一片牛肉,放在火锅里涮。鸳鸯锅里温度高,牛肉熟得快,不到一会工夫,就可以吃了。虾丸儿需要稍等一下,得煮透了才行。趁这会儿工夫,苏敏旋开了酒瓶盖儿,给玻璃杯里倒了一杯酒,呷了一口。

来苏州前,苏敏提前一天在微信上约了唐晓文,约了王莹,当天中午又约了妮妮,苏敏想约他们一起吃晚饭。苏敏心里想着,如果不能将他们全部约到一起吃饭,跟其中的某个人单独吃个饭也不枉此行。

苏敏有些兴奋。与邀约吃饭的这几位已经有好久没见面了,除了平时偶尔在微信上互相点个赞,或者偶尔因为一些朋友找苏敏问到苏州住院治病的事情外,苏敏已经很少与他们联系了。前些年,苏敏逢年过节都会给他们发短信,发微信,拜年,节日问候之类,现在这样的问候也渐渐少了起来。这倒不是苏敏已经忘记了问候,是他觉得在这电子信息庞杂的年代,默默地关注而不打扰可能是一种最好的问候了。

唐晓文回信说:亲,不好意思,我不在苏州。王莹回复说:抱歉,晚上已经有安排了。妮妮在微信中说:敏哥,最近高血压,在家调理,下次你来苏州,我做东请你。

一个人都没请成,苏敏多少有些遗憾,有些失落,这也或许算是苏敏今晚决定请苏敏喝酒的原因之一吧。但这次苏州之行,不知道为何,苏敏总觉得必须得喝顿酒了,这想法就像是寒山寺的钟声,隐隐约约,却又声声入耳。与律师会面后,时间剩下一大把,苏敏去了趟拙政园。“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不知道多年前的苏敏是否许过这样的愿望,是否想过一定要去苏州城里看一眼,去苏州的园林里逛一圈。

正值盛夏,号称天堂的苏州城暑热难耐。但在拙政园里,虽游人如织,却有一份难得的清凉。徜徉在亭台绿荫里,苏敏想起了叶圣陶的《苏州园林》:“务必使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讲究亭台轩榭的布局,讲究假山池沼的配合,讲究花草树木的映衬,讲究近景远景的层次。总之,一切都要为构成完美的图画而存在,决不容许有欠美伤美的败笔。”没想到的是,苏敏至今还能背诵出这样的段落来。

在拙政园里,苏敏带着苏敏,从东边往西边走了一圈,又从西边往东边走了一圈。大多数的游人都是从西边往东边走的,这是景区指定的游览路线,留听阁、浮翠阁、倒影楼、别有洞天、荷风四面亭、雪香云蔚亭、梧竹幽居、海棠春坞。从东往西,则是听雨轩、玲珑馆、绣绮亭、远香堂、倚玉轩、小飞虹、香洲、别有洞天、鸳鸯馆,以逆方向的路线游览,算是苏敏给苏敏一个迟到多年的补偿吧。

知了在高大的树上发出悦耳而明亮的叫声,池水碧绿,倒映着蓊郁的树木,碧绿的垂柳,修长的细竹。池水里,有野鸭,有金鱼。可惜那一池荷花已经凋谢了,远远望去,零星的几朵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这多么像那些与病魔殊死搏斗的病友啊。这些年的生活经历,让苏敏失去了某些闲情雅致,少了些悠然自得。假如,苏敏当年到苏州仅仅是游玩,今天的苏敏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十七年过去了。整整十七年。如果十七年前的苏敏出现在十七年前的苏州园林里,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境呢?

苏敏将锅里的那片牛肉夹了起来。苏敏故意让它在锅里涮的时间长了一些。苏敏将熟透了的牛肉放在桌前的调料盘里,蘸上刚调制好的火锅佐料。火锅佐料的种类很多,苏敏喜欢每种佐料都放一些,比如花生酱、海鲜酱、牛肉酱、芝麻酱、麻油、辣椒油、醋、香葱、大蒜、芫荽,满满一小碗。苏敏喜欢这样混杂混搭的味道。

牛肉很嫩,吃到嘴里,不用嚼几下就化了。苏敏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酒。

从拙政园回来,苏敏乘坐1095 路公交车。苏敏提前在高德地图里预定好了乘车路线。从拙政园出来之前,苏敏便决定重回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一趟。

2013年的9月,天气十分炎热。那天清晨,苏敏被架上一辆绿色的出租车。这一路上,苏敏已经昏迷不醒了。等苏敏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他的左手和右手手臂上分别插上了一根粗大的针管,连接针管儿的透明塑料皮管快有小拇指粗了。小床的旁边儿,是一台进口机器,正嗡嗡地响着,红色与绿色的电子灯不停地闪烁着。苏敏体内的血正被这个机子不断地抽出来,通过这台机器分离掉那些兴风作浪、无恶不作的坏细胞后,血液重新输送回体内。

清醒后的苏敏觉得好奇,感觉这是一场儿时看过的露天电影。胶片通过镜头和轮轴,从一个盘子慢慢地卷到另一个盘子上。经过这样的转动,电影里的人和风景便顿时鲜活起来。奄奄一息的苏敏大概就是这样“鲜活”起来的。经过这样的分离之后,那些作恶的细胞暂时被请了出去。

醒来之后,苏敏问做医生的小叔:“我这是到了哪里?”

小叔个子矮,伸直腰身说:“苏州。”

“那我得的是什么病?”

“还不知道。”小叔支支吾吾,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火锅里的汤汁越来越浓。服务员拎着一只长嘴铜壶走了过来,加了些汤汁进去。火锅暂时停止了沸腾。苏敏举起酒杯说:

“来,喝一杯。”

苏敏将半杯石库门一饮而下,然后拿起筷子,夹了几颗花生米。油炸的花生米被撒了盐。苏敏用嘴吹了吹,苏敏其实不喜欢这种撒了盐粒子的花生米。生活还应该是原汁原味的好,花生米就该是花生米的脆,香,花生味,撒上盐了,就全是苦咸苦咸的味道,像是额头上的汗水,像涌出来的血。

苏敏从1095 路公交车上下来,朝医院方向走去。这眼前的街景想必与当年有了某些区别吧。十梓街。这是苏敏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条街道,也是苏敏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忘记的一条街道。对于病人来说,这整条街都算是为医院而建的吧。

苏敏的心情开始有些激动起来。他即将穿越,走进苏敏当年的场景——那里是另一个年代,另一种环境,另一种心境,另一种生命的状态。门诊室、住院楼、检查室、CT 室、手术室、病房、护士站、药房,还有那条狭长的黑暗的通道,一个个镜头开始鲜活起来,胶片继续转动。

苏敏很快便找到住院楼。住院楼一共五层,苏敏住的是五楼,五楼是血液科病房。在这之前,苏敏听说过外科、骨科、儿科、妇科、呼吸科,他从未听说过竟然还有血液科。苏敏在这里先后换了有四五间病房吧。

在第一间病房里,有一个还没毕业的研究生,他躺在被窝里,几乎不怎么说话。许多时候,苏敏与他套近乎,可他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应答着,声若蚊蝇。也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聊,还是没力气聊。研究生的母亲,一个个子矮小的女人,每天准时来给他送饭,定期给他送生活用品来。苏敏在与这个小个子女人的交流中知道,研究生做的是自体移植。小个子女人每次要看着研究生将带过来的食物慢吞吞地咽下去才转身离去。可常常是等她转身离去不久,研究生就趴向垃圾桶呕吐不止,将刚才吃进去的食物全都呕吐出来。

在第二间病房里,住着一位中年男人,个子不高,体型瘦弱,看起来大出苏敏不少,约莫三十五六岁。他大概算是一个“资深”的病人了,苏敏向他请教了一些就医问诊的知识,比如如何看检查报告,如何在挂水时上洗手间,便后如何用高锰酸钾消毒,发烧时不要吹风最好能捂出汗来等等。中年男人有一个漂亮的老婆,身材很好,走起路来高跟鞋“呱呱”响。没有多久,苏敏便再也没能听到这“呱呱”的高跟鞋声。苏敏那天听见中年男人低声地打电话。过了几天,他四十几岁的姐姐哭红着眼睛从老家赶了过来。

在第三间病房里,住着一名高中生。这孩子个头长得高大,身材魁梧。相比较而言,他算是病友里最活跃的一个。每天的水挂完后,他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在病房里到处转,抠抠墙,开开窗,反正就是不愿意停下来的那种。有一天,高中生蹑手蹑脚地从病房外走了进来,他一边推开病房门,一边在嘴边竖起食指,示意苏敏不要吱声。他竖起食指时,苏敏看到了那个让他羡慕很久的置留针。这个置留针价格不菲,德国产的,放在血管里可以长达一个月,从而可以免除每天插针的痛苦。关上门后,高中生笑嘻嘻地从病号服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支注射器,并小声地说:偷来的,偷来的。他在卫生间里将注射器灌满水,朝着窗户、墙壁、天花板到处喷射。让苏敏羡慕的不仅是他手上的置留针,还有高中生的饭菜里香喷喷的牛肉和鸡腿。

第四间病房里,是个退休的老头儿,他刚从美国治病回来。退休老头身材有些肥胖,说起话来常常是笑眯眯的。一天,他对苏敏说,他女儿女婿在美国,他还说在美国治这个病几乎不用钱。苏敏怎么也不信,这该死的资本主义国家,治病怎么能不要钱呢。苏敏还算是一个“吃国家饭”的人,尽管在乡村,但也是一名正式有编制的人民教师,且刚刚被提拔为教务主任。可吃国家饭的苏敏并没有医保。所有治病的钱,全得靠自己掏腰包。

这些都是普通病房,一般住两个或三个病人。苏敏还住过“净化舱”。净化舱也就是所谓的无菌病房。可是苏敏习惯“净化舱”的叫法。舱里的苏敏瘦得像一只猴子,体重秤上的指针一直在四十左右摇摆。生病之前的苏敏有六块腹肌,可以算得上是一名体育健将了,篮球、乒乓球、羽毛球、跑步、跳高、跳远,都不在话下。学校里的老师们组了一支篮球队,苏敏司职小前锋。在球队的战术体系里,苏敏最擅长挡拆、空切、无球掩护、快攻这几种战术,他四十五度打板几乎百发百中,发挥好的时候三分球也能够十拿六七稳。可进了医院后,身手如此矫健的苏敏,频繁出现恶心呕吐状况,接着又出血,拉肚子,掉头发。

入院剃了光头没几天,苏敏头顶的毛发桩轻轻一摸就是一枕头,哗啦啦地往下掉。紧接着又开始掉眉毛,随便薅一下就是好几根,差不多要成无眉大侠了。嘴上的胡须倒是牢固些,每天得用电动剃须刀刮掉。可医生不再允许使用这样锋利的东西了,苏敏只能任由胡须疯长。不过胡须也渐渐变得没有力气,渐渐偃旗息鼓,步步退缩,终究只有几根顽强地冒出来。这几根顽强的胡须,大概是为了证明苏敏还算是一个男人吧。

苏敏又涮了一片牛肉,两瓣儿生菜,再接着又喝了满满一口酒。苏敏越来越喜欢喝酒了。这一杯酒,他是敬净化舱里的苏敏的。

尽管隔壁病房里不断传来绝望的嚎啕,但苏敏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会死掉。这个信念尤其强烈。医生告诉苏敏说,再过几天,你弟弟的骨髓就可以输进你的体内了。痛苦的放疗和化疗之后,苏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早日到来。这像是一场庄严的宣誓,是发起总攻与决战的正式开始。短短一个多月里,苏敏经历了无数场战争,无数次生死,差不多可以用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硝烟弥漫、炮声隆隆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为了将体内的恶性白细胞赶尽杀绝,苏敏还专门去了一趟上海。

一瓶一瓶的药水,一把一把的药物,令苏敏恶心、呕吐不止,有时甚至能把肠子给吐出来。但是只要能将过去的那个不争气的、已经病入膏肓的苏敏杀死,一个新的苏敏就能重新鲜活起来,一想到这个,苏敏就浑身充满了力量。住院半年,苏敏从来没喊过一声疼,叫过一声苦,反而觉得只要能留在医院就是一种福气。那粗大的钢针打在髋骨上,打在腰椎骨上,苏敏能听到医生用力将钢针凿穿骨头的声音,嘎吱嘎吱响,骨头一点点让步。在钢针面前,原来坚硬的骨头竟也是如此不堪一击。将骨头打个洞后,医生再将粗大的针头伸进去,用力往外抽骨髓。针筒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像是一个口干舌燥的人,在猛地汲水,发出“滋滋滋”的声响。医生有时也会往洞里面灌药液,一针药液灌进去,骨头便好像要爆炸,那种酸胀的感觉,比起疼痛来,其实更难受一些。

苏敏似乎有些激动起来,眼里泪花直打转儿,举起酒杯,对苏敏说:

“你是英雄!来,干一杯。”说完,苏敏仰起脖子,又干了一杯。

苏敏的脖子上挂着五根输液管,加长的那种,从墙角一直到床上,大概有三米多长。这是苏敏见过的最长的输液管了。输液架上挂满了塑料袋或者塑料瓶子,五根透明的输液管将袋子里的药液一路输送过来,输入苏敏体内。苏敏高兴的是,自从住到舱里后,手背、手臂或者小腿再也不用插针了。颈部的这根管子,冲锋陷阵,解救了苦难中的手背、手臂和小腿上脆弱得一塌糊涂的血管。

一个胖胖的、脸圆圆的护士,笑眯眯地宣布:“苏敏,我将是你舱里的主管护士,从今往后,你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听我指挥了。”

苏敏笑眯眯地回应道:“请首长放心,我保证一切行动听您指挥。”

苏敏躺在手术台上,天花板上的无影灯聚拢过来,映照着苏敏。苏敏并不紧张,神情自然地说:

“来吧,没事,放心好了,我的血管好着呢。”

胖护士先是插了苏敏左边的颈脖子。弄了半天后,觉得仿佛不对劲儿,然后再插了苏敏右边的脖子。无影灯下,胖护士开始满头大汗,汗水快要漫过她高耸的胸脯了。苏敏觉得过意不去,抱歉地说:

“给你添麻烦了。”

弄了一下午,这根调皮的管子总算是插进了脖子里。管子插好后,苏敏被推回病房。回到病房不久,苏敏的主治医生唐晓文走了进来,看了看苏敏(实际上是看苏敏脖子上的管子)。苏敏喜欢被唐晓文看,苏敏喜欢唐晓文的笑,那笑容像朵花一样美好。这样的笑容,让苏敏忘却了疼痛,忘却了恐惧,甚至忘却了死亡。有一天晚上,苏敏竟做了一个梦,梦见牵着唐晓文的手在园林里游玩。

唐晓文的脸色突变——这根管子终究还是插错了,插到了动脉里,必须立即拔出来。动脉可不是好惹的,管子被拔出来后,苏敏的脖子上顿时鲜血喷射而出,一刹那如万马奔腾,如大江决堤,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唐晓文用棉纱布按着针口,再用一只沙袋压着棉纱布。这一切,都发生在苏敏瘦弱的脖子上。这脖子真是一个鬼地方,上面是头颅,下面是躯干,躯干里装着五脏六腑,全靠脖子与外界联系着,算是最重要的战略要地吧。这按法,太用力会压得出不了气,不用力鲜血就会往外喷。

苏敏或许并没有想到动脉破了的后果,他并没觉着恐惧,反而是心疼起给他按压着沙袋的唐晓文来。苏敏看到唐晓文口罩后面那张白皙的脸上已经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渗出来。唐晓文刚才还匀称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口罩一瘪一鼓地,想要逃离唐晓文的脸。

苏敏夹起了一只虾丸。煮熟的虾丸,肉质不松不紧,富有弹性,有虾的肉质鲜美,有面粉的清香滑嫩。一颗虾丸,蘸上调好的底料,适合两口吃下去,味道鲜美,有嚼劲儿。苏敏吃一口虾丸,再喝一口酒。瓶子里的酒已经喝了快一半了。

苏敏端起酒杯,接着又呷了一口酒问:“舱里还有哪些故事啊?”

苏敏说:“不急,我继续跟你讲。”

进舱前,苏敏常听医生说“舱”这个词,也有不少家属常提到这个词。也许,病人只有到了“舱”里,才会有活下来的希望吧。很多人因等不到“舱”位,拿不到这样一张“船票”,从而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机会。那是一只怎样神奇的舱呢?像航天员杨利伟住在太空的那种舱吗?人可以自由漂浮?住进舱后,苏敏才知道那并不是飞船那样的舱,也不是潜水艇那样的舱。这舱其实就是一个独立的、空气净化的病房。但它的确是一个可以救命的“舱”。

从上海瑞金医院化疗回来后,苏敏便获得了这样一张船票。进舱前,在一间特制的浴室里,苏敏脱光了衣服,在药水里浸泡了半个小时。剃头,净身,体内的白细胞通过放疗和化疗全都打掉。进入到这样的舱里,是绝不允许将任何可能的病毒带进去的。

除了每天早上医生准时查房,护工定时前来护理,舱内就只剩下苏敏一个人了。每天下午探视时间里,隔着两层玻璃,苏敏的老婆,或者苏敏的弟弟会与苏敏打一通电话,电话里有时谈苏敏当天的各项检查指标,谈得最多的就数血象了,比如白细胞增加了,血红蛋白上升了,血小板也上去了;有时也会谈一些医院外边的事情,或者学校组织给苏敏捐款的事情。但病房里更多的时候,常常安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滴滴答答的声响。

在舱内,苏敏的觉睡得越来越少。躺在床上,多半是醒着的,但又像是睡着的,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外边的时辰光景。“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连五十多天就这样躺着,如果没有那部电话,苏敏差不多算是与世隔绝了。不过,在舱里醒过来才是最难熬的时光。每天清晨醒来,苏敏便总会慨叹,嗯,我还活着。苏敏常常担心在某天晚上一觉睡了过去。因为大剂量的放疗和化疗产生极大的副作用,苏敏的免疫力与抵抗力很低,稍不小心就会感染,就会大出血。

就当苏敏还沉浸在骨髓成功输进体内后的喜悦时,唐晓文急匆匆地走进舱来。唐晓文的脸色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仿佛有一丝紧张。唐晓文来到窗前,将苏敏翻了过来,又翻了过去,就如同翻一只木炭上的咸鱼。就在骨髓移植后不到一周的时间里,苏敏的腿部、背部开始冒出一些细小的出血点来。

“你不要害怕,这种排斥反应是一把双刃剑。”唐晓文对苏敏说。

苏敏轻轻地“嗯”了一声。双刃剑的意思大概就是出现了这种急性排斥反应,表示输入的新骨髓已开始生长,裂变,而体内的细胞视这新骨髓如同洪水猛兽,开始奋起反击。这种反击如果控制不住,苏敏便很有可能命丧黄泉。

不过,唐晓文终究还是有些着急起来。唐晓文着急的并不是苏敏无药可救,而是着急苏敏再也拿不出钱来治疗了。苏敏刚参加工作不久,这两年又结婚生孩子,几乎没什么积蓄,后来父亲卖了乡下那几间土房子,还四处借了一屁股债。人到了医院里,就像是掉进了一个大窟窿里一般,这窟窿深不见底,那个钱花起来啊,哗啦啦地,像流水一样。眼看医院就不给药了,没药治疗,唐晓文的医术再高明也没用。

唐晓文叮嘱护士将其他病人用不完的药收集起来。那种抗排斥的药物,是要根据病人的体重来确定剂量的,超出剂量的放第二天失效,丢了也是浪费。收集起来的药物,全都拿来给了苏敏。这世上,有人吃百家饭,还有人吃百家药。除此之外,医院允许苏敏从药贩子手上直接拿药。两支进口的抗急性排斥的针剂,医院里需要两万五千块一支,从药贩子手中拿两万差点儿。

用了这两支比黄金还贵的药后,唐晓文很快就控制了苏敏的急性排斥反应。苏敏算是逃过了移植手术后的第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在那个时候,生命就像小霸王游戏机里的“超级玛丽”,得一个关卡一个关卡地过,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就会坠入深渊,“game over”。不相同的是,游戏结束了可以重新开始,生命是没有可以第二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了。

尽管苏敏并不知道这个急性排斥的严重性,但吃了这两只“蘑菇”后,苏敏觉得自己应该不会“game over”了。苏敏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床前的一块小空地上原地踏步,慢跑,接着苏敏还会做上几节广播体操。苏敏一边喊,一边做。生病之前,苏敏在一所乡村中学里教书。苏敏每天早上负责放广播,有时天还没亮,校园里就有广播里喊操的声音。苏敏对这样的声音太熟悉了。好久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苏敏可能有些想念这样的声音吧。苏敏调整了一下呼吸,动情地喊道:现在开始做,第七套广播体操,第一节,伸展运动,预备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苏敏的声音,虚弱缥缈,又抑扬顿挫。

值班的护士从玻璃窗外静静地看着苏敏。苏敏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她。后来有一次,苏敏突然发现在病房门上的那块小玻璃窗前,有一个护士正在偷偷地抹着眼泪。那护士一边哭,又一边笑,一边揉着红红的眼睛。苏敏趴在病床上写了一首诗叫《白衣天使》,就是这个抹着眼泪的护士拿出去张贴在医院走廊上的。《白衣天使》让苏敏很快在医院出了名,大家从此都知道,舱里住着个会写诗的病人。

苏敏在舱里的生活起居,是由一名专职的护工护理。护工是名年轻的女子,约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皙娇嫩,长得十分好看,尤其是她笑起来,特别迷人。年轻的女护工每天清晨都要给苏敏护理口腔。她轻轻地走到舱里,来到苏敏的床头。

“我来了,苏敏。”声音轻柔,动听。

苏敏睁开眯着的双眼,发出会心的笑来。

“啊,张嘴。”

“啊。”

女护工取出两支棉签,沾上白色的药水,轻轻地给苏敏清洗牙齿和舌头。

“等我好了,做我的老婆吧。”

苏敏每次说这话时,年轻的女护工就会用手中的棉签轻轻地按压着苏敏的舌头,让苏敏的舌头不能动弹。出院后,年轻的女护工专门提着一篮水果来看过苏敏。她叫什么来着?可惜苏敏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了。那个瘦瘦的,五官匀称,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的年轻女护工,你现在在哪儿呢?

苏敏有些被苏敏的叙述感动了,从火锅里夹起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然后举起酒杯,咕咚一口,将大半杯酒喝了下去。

有些人的青春在追求梦想,有些人的青春在流浪远方,有些人的青春在花前月下,有些人的青春在奋力打拼。苏敏的青春,与药为伍,与输液管为伴,与绝望一天天斗争,与死亡一次次较量。苏敏并不知道那时的苏敏到底是凭着一种怎样的意志去战胜这个病魔的。当一个人奄奄一息,身边不断有人盖着一层白布被哭哭啼啼地拉走时,他是否恐惧过死亡?让他一直坚持着要活下来的信心到底是什么,来自于哪里呢?

比起十七年前,医院已经冷清了许多。医院前的广场正在修建地铁,附近的建筑已经被拆掉了一大半,裸露出的破残不堪的钢筋与混凝土,远远望去像是一道道硕大的伤口。站在空旷的广场上,苏敏仿佛看到了那个戴着口罩的苏敏,那个瘦弱单薄的苏敏,正从那条叫十梓街的马路走过来,他正要去门诊大楼,去住院部,去化验室,去放射室,去药房。苏敏仿佛看见,苏敏的眼神里并没有恐惧,反而有一道奇异的光亮。苏敏说不出那是一道怎样的光亮。

苏敏沿着医院门前的通道往外走。路边的药店差不多都关上了门,只有一些招牌零零落落地亮着。那些店名苏敏是如此熟悉啊,佳发大药房、鸿基大药房、礼安大药房。在这些药房里,苏敏都买过药,进口的,国产的,吃的,挂的,不知道为什么,苏敏对这些可能赚了他很多钱的药房一点愤怒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内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来。夜幕之下,苏敏仿佛看到拎着药袋的苏敏几乎有着一种激动甚至感恩的神情。

出广场左拐,便是十梓街。沿着十梓街往东走,一直走到底,便是苏州大学的西门。随着医院搬迁,这一带明显地萧条了许多,路上行人很少,零星开着的几家店铺,仿佛在述说着当下的萧条与衰落,也仿佛在印证这里曾经的繁华与热闹。街道两旁的建筑并没有任何变化,路旁高大参天的树木也没有太大变化,枝头那些正“知了知了”撕心裂肺般的蝉鸣似乎也没有变化。不过,想必这些树的腰围变得更加粗壮了吧,这蝉也该是当年那些鸣蝉的第几代子孙了吧。苏敏沿着苏敏当年经常往返于医院和出租屋之间的这条街道走了过去。

这条大概一百多米的街道上,走过苏敏的妻子、弟弟、母亲,还有不满一岁的女儿。他们可能是陪苏敏去医院,或者是去医院探视苏敏,给苏敏送午餐和晚餐。苏敏的女儿那会儿才一岁不到,她或许被苏敏的母亲抱在怀里,也可能是牵着她的小手在街上走。苏敏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小不点姑娘,黄黄的头发,梳着一对细麻花辫子,表情看上去好像有些不高兴呢,是刚哭过鼻子吧?苏敏的鼻子有些发酸起来。

走到一株梧桐树前,苏敏拍了拍梧桐的树干,梧桐以清脆的响声回应,它仿佛知道拍它的人是十七年前的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曾经无数次在这里迷惘过,在这里徘徊过,甚至在这里绝望过。梧桐树站在那里,不说话,可谁说一言不语的梧桐树不将这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幸福与灾难,甜蜜与痛苦,全都看在眼里呢?十七年前,那个叫苏敏的小伙子,他曾一度想要放弃过,心灰意冷过,甚至决定两眼一闭,从医院的五楼楼顶上一跃而下,结束这潦草的一生。不过,他终究还是选择活了下来。十七年后的今天,一个叫苏敏的中年男人,正走在这条曾经繁华喧嚣如今有些寂寞凄清的街道上。这条马路上,有苏敏当年留下的脚印,洒过的汗水。

不知不觉间,苏敏便看到了苏州大学的西门了。那老式的木门牌,白色的油漆有些脱落斑驳,但毛笔书写的“苏州大学”几个大字,依旧苍劲有力,气势逼人,与当年并没什么两样。苏敏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苏州大学,苏州大学只是一个特别的参照物而已。从苏州大学西门左侧的一个小院子进去,有几栋四五层高的旧楼,高楼前还有一些矮瓦房。这是一处多么熟悉地方啊。可是,时光啊,时光,它又像流水,冲刷走了太多的回忆,曾经如此熟悉就这样变成今天的全然陌生了。

盘里的菜越来越少了,酒也越来越少了,但是苏敏此时的酒意正浓。

“最终找到了那间出租屋吗?”苏敏问。

“没有呢。”苏敏显然有一丝小小的遗憾。

“听说,在这间出租屋里,你为了给妻子过生日,起了个大早,做了一顿生日宴?”

腊月初七是苏敏妻子的生日。苏州的冬天特别冷。那天凌晨四点左右,苏敏从床上悄悄地爬了起来。苏敏穿好笨重的棉袄,戴上厚厚的口罩,然后轻轻地推开门,从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隔离房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女儿从老家来苏州那天,苏敏好想出去抱一下快半年没见着的孩子。但所有的人都不允许他走出这间房门。那时,苏敏刚从舱里出来,免疫力还很低,稍不注意便会感染。这一回,母亲、弟弟、妻子和女儿都还在睡梦之中,没有人阻拦他。木门发出“吱吱呀呀”轻微的响声,苏州的凌晨,真是出奇地安静啊,难怪“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出了院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在苏州凌晨的晨曦里,苏敏打了一个寒颤。

借着晨曦,苏敏径直来到厨房。厨房紧靠东面的院墙,厨房很小,小得几乎只能容一个人。生病前,家中烧茶做饭的事情,苏敏从来没有让妻子动过手。苏敏兄弟三个,没有姐妹,家里除了一个像男人般劳作的母亲外,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妻子嫁过来后,家中突然多了一个女人,这让苏敏竟一时不知所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苏敏竟不知道该怎样来宠爱他的女人。在苏敏看来,一个女人天生就应该是被拿来宠的,绝不是像母亲那样如同男人般啥苦力活儿都干,啥苦都能吃。母亲整日忙着田地里的活儿,苏敏从小就学会了做饭,六七岁时就能烧得一手好菜。在学校教书时,每到饭点,一帮年轻老师们都爱捧着饭碗到苏敏家蹭菜吃。自从生病后,苏敏觉得自己基本上是一个废人了,每天除了吃药,打针,抽血,拍片,几乎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但苏敏想,绝对不能成为一个废人,于是,他决定给妻子一个惊喜,给她做一顿生日宴。

不过,这还不完全是苏敏决定下厨房最重要的原因。这几天,苏敏从玻璃窗里看到,母亲、弟弟和妻子之间,似乎不再不像前些日子那般亲热。苏敏隐隐约约觉得,他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弟弟与荆萍(苏敏的妻子)打了一架!”苏敏端起酒杯,又猛喝了口酒。

这话是许多年后母亲跟苏敏讲到的。苏敏的母亲哭哭啼啼地说到,荆萍晚上跟一个男人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给你送饭的时间到了她还没起床。你弟弟说了她一句,两人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荆萍就抡起巴掌要打你弟弟。你弟弟哪里忍得了,两人就打了起来……我后来没法子,只好给荆萍下了一跪。

苏敏的母亲那几年动不动就哭一场,哭哭啼啼的母亲与苏敏生病前那个像男人一般彪悍的母亲比起来,完全判若两人。

动手打架的弟弟就是给苏敏捐献骨髓的兄弟,叫苏肖,比苏敏小一岁多点。或许是苏敏不该死,苏肖的骨髓配型六个点全相合。这是最理想的一种骨髓配型了。一般来说,双胞胎之间是全相合的,同胞兄弟姐妹之间概率只有百分这二十五,非亲缘之间这个比率是十万分之一到百万分之一。所以说,血缘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苏肖捐完骨髓后,也留在了苏州,一是这样多个人照应,二是他在苏州临时找了份事情做。这些日子,苏肖见哥哥在医院里不知生死,嫂子每天晚上还跟别人聊天,正憋了一肚子火。

苏敏大概猜想到了出租屋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竟然动过手。苏敏也担心过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得了这个病,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活着,即使活着,将来欠下一屁股债,这日子怎么过?苏敏想起那个教他发烧时一定不能吹风的病友,他那个貌美如花的妻子刚开始的确来了几趟,但很快便再也没见着踪影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的故事不仅在戏文里,现实中比比皆是。

苏敏系好了围裙,点起了火。苏敏尽量不让厨房里发出太大的动静。其实,要做的菜都提前想好了,一碗红烧肉、一条鱼、半只鸡、一盘青椒炒鸡蛋、一碟青菜、一盘土豆丝儿,四荤二素,一共六个菜。轻轻地切菜,颠勺,苏敏想着,要给妻子在苏州过一个特别的生日。苏敏觉得愧对妻子,觉得妻子跟他受了苦。苏敏的妻子是师范里的同学,两人从恋爱到结婚,到后来女儿出生,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便突遭这样的变故,苏敏觉得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太不公平。

“这也是你这些年来一直不愿离婚的原因吧?”苏敏端起酒杯,再喝了口酒。

“那几年,她的确吃了不少的苦啊。”苏敏感慨道。

为了尽快偿还债务,从苏州回到老家后,苏敏先后做了很多事情,比如摆地摊,送牛奶,开小店,办培训学校。眼看着这光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没想到妻子的脾气却变得越来越暴躁。几乎每个周末,她回到家里都要找苏敏吵架,几次拿着刀架在苏敏的脖子上,哭着闹着要和苏敏离婚。苏敏和妻子去过民政局两次,这两次都是苏敏缴械投降,临阵逃脱。那时,苏敏的女儿刚刚学会写字,苏敏的女儿每次拿起笔来,写的都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苏敏有些激动,仰起脖子,将半杯黄酒喝了下去,眼眶里泛着泪花一样的东西。

“继续你的故事吧!”苏敏抹了抹残留在嘴角的酒,夹起了一片牛肉放在面前的酱汁里蘸了蘸。

苏肖的骨髓液在苏敏的体内已经生根发芽了。苏敏每天站在镜子前,看着光溜溜的头颅上,慢慢长出一些细软的头发来,刚长出的头发柔软、乌黑,富有弹性,那是新生的象征,是生命的迹象。

但就在苏敏以为即将战胜病魔,重新获得了新生时,噩耗再次传来,苏敏很快又被查出患上了间质性肺炎。这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疾病。对于一般人来讲,处理起来可能会比较容易些,但对于一个刚做完骨髓移植的的病人,这简直是一种要命的病。唐晓文对苏敏说,这种病的病死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

在一条狭长幽暗的通道里,苏敏被一名护工推着,轮椅的轮子摩擦地面,发出“滋滋”的响声,护工穿着拖鞋,拖鞋踩在地面上,“哒哒哒”作响,这声响在狭长的通道里回荡,久久不能散去。轮椅上,苏敏耷拉着脑袋,他有些搞不清楚,这肺部到底出了多大问题?只是百分之九十五这个数字像苏州初春的寒意,令人手脚冰凉,让人心生绝望。

“你是去看唐晓文吗?”苏敏问。

“不是。唐晓文已经与我聊了一个下午了。唐晓文有些着急,但依然面带微笑。后来,你不是写过一篇《她的微笑》吗?”

“是的,我写过,我还贴在了她的主页下面。”

“唐晓文对我说,‘不要放弃,我还有武器。’”

“武器?”

“治疗方案与药物。”

“后来呢?”

“护工推开那条通道的大门,我去见的是一名胸外科的医生。他举起我的胸片CT,半天没说话。我问他:‘医生,没事,你说,我还有多少天?’我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只见医生放下片子,面色凝重,说,‘还能救,去一趟北京协和医院,或者上海华山医院,但如果不去,大概四十天。’我说‘好’。然后,示意护工我要出去。那时,救命钱已经全用完了,家里再也借不到钱了。我在电话里说,我不要死在外边,我要回去看一眼我的女儿。是的,我没有流泪。”

“然后,你就回了老家?”

“对。我回老家后寄居在姑父家里。叔叔从药贩子那里赊了些药,将昂贵的抗生素换成了价格便宜的国产药——反正他们已经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怎么活过来的?”苏敏举起酒杯。

“或许,是一直在等着喝今天这杯酒吧。”苏敏眼眶一热,迅速仰起脖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