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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车停在哪里

2022-07-11王佳

四川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妞妞车子老太太

□文/王佳

滴管里的液体和时钟一样不紧不慢,就要流尽了,平板电脑里的动画片也正好响起片尾曲,孩子脸上泪痕依稀,被佩奇和乔治逗得咯咯直笑。母亲已经提前收拾好东西,她向我下了指令,你先去叫护士拔针管,然后把车开到门口。我带妞妞到门口,我们碰头,不耽搁时间。

她的设想准确有序,是一个老年妇女丰富生活智慧的直接体现。既节省时间,又避免车子在门口等候太久被贴条。我自然言听计从,不得不承认,刚才,我光顾着刷微博去关注大洋彼岸那位总统对国际形势的影响,对眼下我们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计划。老太太沉甸甸的脸色已经预告即将发生的一切,此刻,我噤若寒蝉,走路踮脚。

昨晚在饭桌上,我苦口婆心教育妞妞——妈妈小时候,哪有你这么好的条件,奥数班、舞蹈、书法,想都别想!我都是在家里自学,靠自律和自觉考上大学,一直读到了博士,最后成了一名体面的大学老师。孩子似懂非懂,用崇拜的目光和捣蒜式的点头回应我。我趁热打铁,所以呢,你有这么好的条件,一定要珍惜,取得更加优异的成绩,超过妈妈。说完我做了一个斗志昂扬的“奥利给”动作,试图营造一个正面而温馨的教育场景。不料,正在默默刷手机的老太太瘪瘪嘴道,别把自己说那么高大上,高三,你还复读了一年呐!妞妞收回她的崇拜,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妈妈留过级啊。我最大的秘密被揭露,好不容易在妞妞面前树立的完美形象打了折扣,从此,孩子可能会认为我现身说法的激励都是谎言。说来也怪,这几年我妈总是叨叨记性不好,但是对于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却一清二楚,比如我三岁尿裤子六岁掉进秧田。很多时候我甚至感到遗憾,为什么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如果有个兄弟姐妹,她记忆的矛头就不会只戳在我一个人身上。就像一个气功大师凝神聚气准备发功前忽然掉了裤子,忽然被破功令我十分沮丧甚至恼怒。我一言不发,再不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把碗收得叮叮咚咚,门甩得哐哐当当。我决定带着妞妞离家出走,以表达我对老太太的抗议。然而当洗碗池的水凉飕飕地浇到手腕上时,我改变了主意。

离家出走,我能去哪呢?明天早上十一点有个学科评议会,我将发言,领导找不到我,会不会打电话到家里?而我的母亲,那个外人面前一团和气的老太太,是不是会回答,噢,我也找不到她,大概是,唔,离家出走了吧。

那我岂不是——糗大了。

人到中年没有退路,就是在沼泽里跋涉,走一步算一步。

我决定换一种方式表示不满。平时吃完饭,我都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看看书,完成一点白天没有完成的工作,或者带娃。今天不一样,我必须做出点什么,表达我的愤怒,显示我是有底线的。水槽里的水越漫越高,似乎有点堵。照往常我会顺手拿起皮搋子压两下,今天我决定罢工,看谁先看不过眼。

一听说要去游泳馆,妞妞欢欣雀跃。收拾好东西出门时,突然觉得还是要给老太太说一下,万一她真出门去找我了呢?她眼神不太好,大晚上的要是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于是我一边开门一边说,妈我们去游泳了哦。

她正在看电视。这几年她迷上了悲情的韩剧。IPTV里的电视没有广告,可以一直放一直放,放到天荒地老。她花白的脑袋拧过来,迷蒙伤感的目光还来不及转换频道,嗓子如同刚刚哭泣过的女主角一样嘶哑。她惊讶地说,你们要去游泳?这么冷……天,不怕……感冒?

这句话穿过门缝挤进电梯,就只剩下了隐约含糊的半句。

我狠狠按下一楼。

游泳馆离我家很近,隔了一条马路。室内恒温游泳池,水温永远控制在刚刚好的26℃。我恰好有两张票,是开业大酬宾的赠送。洗碗时我就经过精密计算评估,这是完美的“离家出走”。既报复了老太太对我的揭发,让她在家里有些忧心着急,又只有短短两小时,时间和经济成本为零,完全符合老太太遗传给我的精打细算。

被水包裹时我暗自揣测,以她六十多岁的认知,大冬天去游泳,多冷啊。她哪里能想到,外面寒风肆虐,水里却温暖如春。我巧妙地利用了技术进步带来的知识鸿沟,完美策划了一次小小示威。她应该意识到是她说错话了我才会负气出走的吧,她在家一定是坐立不安的吧,而我则在温度正好的水里漂浮腾挪,畅快无比。

我本来以为这是能力范围内一次可控的任性。事实证明,一切任性是会付出代价的。昨晚我和妞妞在泳池玩疯了,回家倒头就睡。半夜突然触摸到身旁滚烫的身体。妞妞发烧了!

很显然,发烧是游泳引起的,应该是路上着了凉。我想起了出门时老太太的警告。晚饭时候的怄气还没有消除,我和老太太的关系并没有缓解。我的倔强激励着我。我蹑手蹑脚打开手机手电筒,凭借微弱的灯光去客厅药柜里拿体温计退烧药。路过她的房门时我像一只警惕的老鼠,轻盈又迅速。房门里还是传来了轻轻一声——谁?

我能想象她掀开了被子,坐在床沿随时准备下地的样子。自从高中时父亲去世后,每晚她都像一只机警的兔子,倾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响动。她早年就下岗了,骑着三轮车跟城管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把戏,也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就是那时候养成的。

为了避免被她误认为是蟊贼,我赶紧招供,妈,是我,妞妞发烧了。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是一次事先就被预言会闯祸的游泳,或者说,任性。我的招供又一次证明了她的睿智和我的愚蠢。我本来计划是给妞妞吃了退烧药以后,以送她上学为借口,一早带她去医院,随后去我的办公室。妞妞才四岁,只有极其模糊的时间概念。能够去办公室看小猪佩奇,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只要瞒过这几天,老太太不会把妞妞的感冒跟我意气用事的游泳联系上。即使有所怀疑,我也会有理有据,有什么理由证明感冒是游泳引起的呢?证据呢?在诡辩上我相当有自信,本科时期的逻辑学考试我可是全系最高分。

老太太打开灯,雪亮的灯光让我无处遁形,我的怄气倔强瞬间消弭。我赔着笑脸说,妈,妞妞发烧了,我给她找药,您老人家继续睡。她的睡衣紧绷绷地缚在身上,像一个滑稽的米其林。节俭已经深入骨髓,不合身的衣服总是舍不得扔掉。她哼了一声说,我就说会感冒会发烧,你偏不听,这下好了……我保持沉默,用一言不发代替我的检讨。她扭头往卧室走,黢黑的房间里传来她的惊呼,这么烫啊,不行不行,得去医院。

昨晚一通忙碌,挂急诊,找医生,皮试,扎针。烧到39度,还在感染科,面对全副武装的白衣卫士做了一个核酸检测。妞妞照例哭了,把自己的小手缩在衣袖里,老太太按住腿,我抓着手,拧小鸡一般把手拽出来,方便医生扎针。出门时慌张匆忙,我还是没忘拿平板电脑,哭闹的时候打开小猪佩奇,转移妞妞的注意力。老太太一直认为我不操心,我却安排如此妥当,她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抗生素下去,孩子很快退烧。我看看时间,早上九点,我还有相当充裕的时间开车回家,洗脸刷牙,像往常一样,不徐不疾地去学院参加学科评议会,就像昨夜的狼狈并不存在。

我为自己逐渐掌控局面而小小自矜。

此刻,我站在电梯口,车钥匙环在我的食指上。就在按下电梯那一刹那,我忽然有些茫然,我的车子停在哪里?

昨晚着急,我们一行老的老小的小,顶着凛冽的寒风从小区步行十五分钟,到门口打车,显然不现实。于是我选择了开车。实际上,我的车技并不好,属于拿证很久但实际操作能力一般的劣等生,知识分子的通病,眼高手低。平常情况下,我能不开车就不开车。但是危急关头,我不得不承担起这样的职责。没办法,这个家,没有男人,只能把女人当男人使。更确切地说,把我当男人使唤,谁让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呢?就像老太太所说,都是你自找的。她一直对我的离婚耿耿于怀。在她看来,老于不抽烟不喝酒不出轨,多么合适的结婚对象,你怎么就不能跟他白头到老呢?离婚前她在电话里痛心疾首。后来我不顾一切离婚了,她似乎被封住了嘴巴,再也不说什么。

我的车子停在哪里?我反复回忆。昨晚太匆忙,夜色昏暗。我开着车来到小巷里的医院,直线距离没多远,但属于离了导航就摸不着门的范畴。看到医院大门我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开车时我手心捏出了多少汗。实际上我领取驾照的时间很早,比老于还早一个月呢。但是呢,在拿到驾照以后,所有人都对我说,你一个女人开什么车呀。他们痛心疾首,列举了女性开车种种严重后果,用血淋淋活生生的事实告诉我,你反应慢胆子小不记路,简直不知道,路上的男司机会处心积虑给女司机制造多少障碍。老于名正言顺地获得了掌握方向盘的霸权,这个家前进的方向必须得到他的首肯。他乐于享受我们对他的请求。

我看了看时间,九点十分。正常状况下,开车二十分钟就到家了。我还有充裕的时间去寻找我的车。我走到医院大门口,这里有给车预留的一进一出两条道。毋庸置疑我昨晚一定沿着这条道开进医院。车道在一块大石头前面戛然而止,在这里出现了左中右三条路,通往医院的犄角旮旯。我走的是哪条路呢?

冬天的太阳就像纸糊的一样,看起来很暖,实际上不带一点温度。从暖气房走私出来的热气被西北风几下就吹散了。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降温,老太太早就提醒过,而我疏忽了她的警示。我把找车这事想得过于简单,以至于没有戴帽子围巾手套三件套。最先倒霉的是脸,冷风像刀子一样削着,其次是手,继而全身都处于冰窖之中。即使这样我也得保持我的冷静,分析我的行动轨迹。我一定是往中间开的,我习惯开在中间。

我沿着中间的道往里走,用眼睛把属于我的车挖出来。

很多医院都有专门的停车场,比如这个城市最著名的三甲医院,就有一个立体的车库。车子开进一个小房间,便有一套严密的机械流程把车子向上托举。如此精密的程序是要付出代价的,驾驶员必须把车子停得严丝合缝。后视镜收回来,机器可是不长眼,削掉了后果自负。摁按钮的大爷这样警告。为了避免这套繁琐,我选择了离家近的这个医院。

当妈四年,早就从当初遇事时的惊慌失措变成泰然自若。我自己也成了半个育儿专家,甚至为身边的新手妈妈出主意,不要慌,先吃点药退烧。可是昨晚我仍然慌了,我大费周章把她送到医院。为什么要慌呢?我反省自己。

我已经失去了丈夫,女儿就是我唯一的宝贝了。我必须珍惜。

这个医院是离家最近的三甲。三甲和三甲不一样,三甲和三甲差距很大。这家医院名气不大,私家车随意停在路边,管理者显然漫不经心。一大早开进来的车霸占了每一个缝隙。我用目光搜索,先看颜色,我的车是深灰色,浅色系的车首先被排除。这样一来工作量就小了很多。遇见相似的车我就停下脚步,绕来绕去看它的车头车屁股。

一无所获。

起码中间这条路可以排除。我安慰自己。

我看看时间,九点四十,还好这家医院并不大,不至于耽误太多时间。突然想起,妞妞应该已经输完液了。按照计划,母亲应该带着妞妞在大门口等我了,这肯定是不行的。今天零下五度,妞妞别又着凉了。

我赶紧给老太太打电话,我还没找到车,你们先回大厅等着,出发时跟你们联系。

我继续寻找。又回到那块大石头的地方,沿着右边的路搜索。这里通向医院的深处,住院部聚居在此。我才发现这个不算知名的三甲竟然如此之大,往常只是在门诊部短暂逗留过。看来,能成为三甲也绝非浪得虚名,起码硬件是完善的,焦灼的我对此体会尤为深刻。一进去是住院一部,依次排列着二部和三部。这里的车子更多更杂。我像交警一样检阅着车辆。这时我突然恼怒起医院的管理者了,为什么就不能上点心呢?就不能像那家知名医院一样建设一个立体车库呢?摁下按钮,哐哐几声,精心保管的车子就被机械手轻盈托下来。程序繁琐但是无须操心。就像大爷所说,把车停好把后视镜收回来,就行了。

一个男人从住院二部快步走出来。他一出门就摁了一下车钥匙,门口的红色汽车欢快地嘀了一声。他坐在驾驶座,熟练地系好安全带,发动车辆。车子轻微颤抖,是即将出发的激动,喷出了牛皮哄哄的热气,凝成白色水雾,向全世界宣告自己为主人服务的热情。一切准备妥当。门口等待的女人款款走下台阶,轻盈地打开车门。她带着粉色麂皮绒手套,显示出优雅和不慌不忙的心境。她有备而来,心里有数,知道门口有一辆整装待发的车正在守候她。她安心踏实,有条不紊,甚至饶有兴致地在等待的那几分钟内涂抹了口红,把手机的屏幕当镜子照了照,理了理肩头的长发,轻轻晃一晃。

作为一个离婚的女人,我见不得这一幕,这一切与我的孤单忙乱狼狈对比鲜明。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陷入了另一种思考,我为什么要离婚呢?如果不离婚,我是不是也能跟眼前这个女人一样呢,有一个男人在车里安静等我。但是,老于肯定不是那个对我耐心的男人。结婚几年,早已消磨了我们对爱情的激情,我们从磕磕绊绊到争论不休,再到不屑于争吵。

妞妞一岁多的时候,从双层床跌下来,他开车带我们去医院缝针,一路上他的脸难看得像一块湿漉漉的烂抹布,到最后他闷闷地憋出一句话,你怎么不把她看好点。这话让我恼怒不已,继而勃然大怒,虽然我的职业可以不坐班,但是我仍然需要在家里写论文看文献,我不是一个24小时看管孩子的保姆。我用尖锐的声音跟他争辩,陷入剧烈争吵。这似乎是我们最后一次争吵,此后连话都懒得多说了。

我意识到我和他不搭的根源在于三观不一致。他是一个纯粹的直男,需要一个能够孝敬父母伺候丈夫看管孩子的贤妻良母,也许他当年选择我,就是因为外界传闻大学老师不用坐班,工作轻松,可以划水混日子。而我则向往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不说有所建树,也要小有成就。每一个读书读到博士的人,都是对自己有所想法,或者说有些狠的。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刚出月子,就拎着哺乳背奶包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我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在家当甩手掌柜,所有事情都要我操持。

说起来也怨不得别人。我们当初的婚姻就是匆忙而仓促的。那时候我已经年逾三十五,这个年代,重点大约不在年龄,林志玲四十多岁了还是万人迷,重点是……我长相一般,甚至说是寒碜。我下颌骨突出,遗传自我的父亲。如果我是一个男人的话将相当伟岸,你看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霸气十足,然而一个女人配上这么一个抢眼的下颌,从面相上和感官上,就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像是在挑战所有雄性动物。这个外貌条件在很大程度上约束了我内心的小鹿,它半死不活从不乱撞,所以我顺理成章成为一个学霸,一个小镇做题家。虽然高中因为家庭变故复读了一年,还是跌跌撞撞,把书读到了灭绝师太。青春期时我一度为外貌自卑,用学习为自己筑起一道坚固的盾牌。我几乎没有享受过一个女人在生活方面的所有优待。幸好我学习不错,不然,一个相貌平平而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女人,将是什么下场。

为了躲避我,老于一年有360天都在外地出差,把家当成了旅店,时不时的电话像是两个生意人的商务会谈。家里怎么样,孩子怎么样,他养的鱼怎么样,唯独不问问我怎么样。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知道很多夫妻,究其一生都是这样乏味煎熬,勉强维持一个较为体面的外在形象。起码婚姻是存续的,家庭是完整的,大学家属院里的大多数女人,就是这样,在命运搭好的框架里涂抹一幅按部就班的画。我在四十岁生日那天突然意识到,再往后也许是四十年的岁月里,我都要把生命耗在这个男人身上,这太令人伤心了。我已经不幸福了五年,我不能不幸福四十年。

我向老于提出离婚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不可思议。他一直以为自己掌握了霸权,就像紧握着方向盘一样是这个家的主宰。我提出的离婚让他很没有面子。他完全想不到我竟然会有这样突兀的想法,就像我坐在他驾驶的车上,竟然妄图跳车!同样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母亲,她反对的理由是——离了婚你怎么活。她现身说法,向我倾诉了父亲早逝以后,她遭受的苦楚。然而我一意孤行,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最后她顺从了我,却耿耿于怀。很长一段时间老太太这样抱怨,本来我是可以在老家打麻将跳广场舞的,年纪一大把了却要帮你带孩子。

我站在台阶上,想从高处寻找我的车。有些车来得早,安静地停在黄框里。有些车显然迟到了,就随便停在巷道里。有一些性格缜密的主人,估计是在别处吸取了教训,把车停在隐蔽的角落,而更多的主人,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停了。也许他们非常匆忙吧。来医院,有几个不是慌慌张张的,就像我们来到人间,满肚子不安狐疑。

一个肥胖的保安摇摇晃晃走过来。我居高临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里。他认真仔细检查,左手捏着一沓纸,可能是为大冷天不得不出门执勤而恼怒。一旦发现某些不听话的车,就怒气冲冲撕下不干胶,往驾驶座玻璃上贴,似乎不干胶贴是他的武器,要给敌人文上醒目的刺青。我们学校的保安也使用这种不干胶。内容非常体贴,亲,请将车辆停放在规定的位置,措辞温柔得像个淘宝客服。但事实上,胶贴极为阴险,一旦粘上就非常难撕,用指甲盖抠,用水浸泡,再用牙刷使劲刷,也会留下黢黑的印记。看来,为了处罚乱停乱放真是处心积虑了,专门用上最强劲的胶水。

胖保安大概以为我在等人,几乎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心念一动,他一路过来,也许看见过我的车。

请问您看见我的车了吗?我快步走向他。

对表达思想感情强烈的课文,教师应多花点精力,指导学生进行表情朗读,以读激情,引起共鸣。《再见了,亲人》一文的语言感情充沛,运用了比较多的祈使句、感叹句等句式,来表达赞美、感激、关切、崇敬等感情内容,字里行间洋溢着中朝人民的深情厚谊。教学时,为了让学生体会这种感情,我指导学生朗读重点句、重点片断,通过齐读、指名读、默读、轻声读等,从多次反复的朗读中激发他们的感情,从而体会到中朝人民的友谊确实是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是用鲜血凝成的。

他把目光收回,同时集聚的还有凭空而生的怒气。他换了一种眼神审视我,嘴巴抽搐一样咧开,表现出他的不耐烦。这是医院的标配,我习以为常。我表情谦恭,压低嗓门说,我忘了把车停在哪里,一辆灰色的,大众,两个勾的标志。我在空气中比画着。

他也许被我感动,并没有干脆利落地否认。而是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右手。这个动作令我大喜,以为这只神圣的手会为我指明方向。他的右手却在中途转了一个弯,抠了抠鼻孔,在大腿上一边摩擦一边说,这……我哪记得,这么多的车。

我不死心,刨根问底道,很好认,车屁股上有一个黄色的车贴,是一个婴儿奶嘴。

他张大嘴巴,抬头望天,然后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我,这次很利索了,没见。

我不甘心地再次扫视,仍然一无所获。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左边那条路了。

我不习惯往左开。左转弯总是很麻烦,除了要打转向灯,还要变道以及超车。但即使徒劳无功,我也必须抓住最后一次希望。

我又回到大石头跟前,头也不回地向左走。这果然是一条陌生的路,我似乎从未涉足这里。零零散散有几处低矮的房子,看起来都上了年纪。七零八落晾晒的衣服告诉我这里是家属区。我竟不知道这个医院还有家属区。这里的车相对有序,乖巧地停在黄框内,停在脏兮兮的楼房下。斑驳的门洞里,一个女人兴冲冲地出来。她一定不是病人,病人没有这么明亮健康的神态。多么美好的轻松和愉悦,她掏出车钥匙,轻轻地摁了一下。车子欢快地回应,奔赴它的使命。

每一辆车都有它的主人,每一位主人都能跨着它奔赴目的地。啊,我的车啊,你究竟在哪里?

细细密密的雪开始下了,在南方,下雪是一件稀罕事。我们想尽办法保留雪、储存雪,那些雪却调皮地玩起了捉迷藏。如果某一天早上,雪能够薄薄地积一层,就足以让人们激动一整天,挂在嘴上一整年了。车顶上是最容易积雪的。它们挂在车上,像披上了轻盈的婚纱。苍天为被大地为床,世界变得簇新而浪漫,山还是那座山,山又不是那座山。我们小心翼翼地把雪扫下来,一丝不苟地堆积一个理论上的雪人。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后来到北方上学定居,才知道老天爷如此慷慨地把雪都留给了北方,给南方只有一点点念想。

现在,我只是希望这场雪下得慢些,再慢些。

倒是不冷了,内心的焦急和身体的奔波让肾上腺素分泌加速,羽绒服里细细密密都是汗,我拉开衣服,疾步快走。时间已经不够,我必须快点找到。

胖保安又踱过来,他似乎发泄了怒气,完成了任务,无所事事的模样。一见到我,他半眯着眼睛说,哟,还没找到啊?

我明白他的态度,那是一种看起来很关心实际上是嘲笑戏谑的神情。看见我出丑他一定很开心。就像得知我离婚以后,家属院那些人的嘘寒问暖,看起来是出主意,其实是落井下石,个个都说不要担心我给你介绍,有鼻子有眼的样子。其实呢,几乎没有下文。我当然知道,大龄,单亲,女博士,带孩子,相貌普通,样样都是减分项。可是我管不住别人的嘴巴,我也过了在意别人想法的年纪。

我说,是啊,唉,真是的,要赶紧回去上班啊。

他眯缝的眼睛更细长了,对我表示惋惜说,不要急,好好想想,越急越找不到。

看看时间,十点二十了。必须争分夺秒,妞妞估计已经不耐烦了,即使现在找到车,从发动到开出来,路上再稍微耽搁,会议就迟到了。我没工夫跟他寒暄。向他点头示意我要走了。

他不死心地说,你再找找啊,别着急,丢不了。

他这一说我就更紧张了,难不成我的车被偷了?警匪片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一名男子砸破车窗进入车内,在方向盘下面准确地找到两根线,颤抖的手摩擦几下,车子被神不知鬼不觉开出医院,汇入人海。从此我的车再也不是我的车,离婚时辛辛苦苦争到的财产又缩水了。

打住。我晃了晃脑袋,这不是警匪片,这是法治社会,即使被偷也有监控。现在,我的任务不是找到车,而是马上回去,以尽量平和的模样出现在同事面前。慌张是年轻人的特权,我必须随时随地保持平和,以及云淡风轻。

我开始打车。雪花肆无忌惮飘落,落在手上瞬间便融化。被水打湿后,屏幕非常不灵便,越着急越输入失败。

好了,终于打上车了,幸好现在不是高峰期。我赶紧给母亲打电话,到大门口碰头。为了避免她的唠叨,我首先表达了歉意,告诉她没有找到车,只能打车回去。她大惊说,车呢?我小心翼翼地回应,既是向她保证又是自我安慰,丢不了的,到处都是监控。她问,那车怎么办?我说,您别操心啦,先回家,下午我来找。她的唠叨如约而至——你看你……我耐心等待下文,心想被训一场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她突然噤声,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一想到下午还要过来一趟,我就焦躁烦闷。麻烦倒是其次的,关键是浪费时间。我每天的任务栏排得满满当当的。天知道我一个无须坐班的大学老师,会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申请项目、结题、发论文,还要关注学生的心理——自从新闻里学生自杀事件频出后,我总是提心吊胆,跟学生说话都是字斟句酌。亦师亦友的师生关系不复存在了。

我要照顾母亲的情绪、孩子的情绪、学生的情绪,谁来照顾我的情绪?

擦了一把汗之后我赶紧跑向大门口。啊,现在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在心里暗暗祈祷,那个头发都快掉光了的院长临时耽搁,会议稍微延迟开始。十分钟,多十分钟就行了。一边跑我一边用钥匙漫无边际地摁,期待最后关头它能奇迹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下午少跑一趟。

一声清脆的嘀嘀声。

那是对我的轻声呼唤!

我循声望去。啊,我的车,就停在与大石头平行的道沿上,被另一辆车挤在最里面,像是受尽委屈的童养媳。

电光火石间,我想起来了,昨晚抹黑开车,灯光昏暗,内心匆忙,稀里糊涂,车应该是开上了道沿,难怪还轻轻震动了一下。

我赶紧取消网约车的订单,迫不及待地发动车辆,它轻轻呻吟,乖巧地被我驱使。我抚摸着方向盘,它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属于我的,冰凉,坚硬,性感。我太喜欢手握方向盘、掌控一切的感觉了。这种感觉令我精神抖擞。

我轻轻扳了扳方向盘,车子敏捷地开出它临时的窝。看,没有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我同样能够把车开好。几秒钟以后我看到了母亲,确切地说是她的背影。她抱着妞妞,背对着我,把孩子的脑袋藏在她并不宽敞的后背里。她就是那样迎着风雪站着,像是一个坚贞不屈的战士,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飘来飘去。她的手里紧紧握着我的围巾手套帽子。

她竟然舍不得为自己戴上。

我的鼻子酸了。我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我像胖保安一样抠了抠鼻子,若无其事地滑行到她身边。

我笑着对她说,妈,您看,车子找到了。

我们又坐在车里了,温暖的车里。老太太絮絮叨叨说,你这个马大哈,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丢三落四的,都四十多的人啦,也不学着警醒点。

妞妞在旁边学舌,妈妈就是个笨蛋,怪不得留过级……

老太太笑着呵斥,妞妞,不许这样说你妈啊,只能姥姥说。

妞妞撅着嘴巴,哼,姥姥不公平……

我和老太太仰头大笑。

顺利汇入车流。我就职的大学,教学区和家属区隔了一座人行天桥。如果开到教学区的话,就不用绕二环,我就能节省十分钟。只是要辛苦老太太带着孩子冒着风雪步行通过天桥。我向老太太说了我的打算,她表示赞同和支持,说,没什么,孩子也需要锻炼一下,你上班重要。

我对后座的老太太充满感激,她永远想着我、护着我。

其实……她蛮可爱的。

一切尽在掌握,不出意外的话,十分钟就会赶到办公室了。车子在马路上愉快地飞驰。我手握方向盘像是牵着缰绳,在大草原上尽情驰骋。就在信马由缰之时我发现走错道了。在巷口的红绿灯前,本来应该走左转的道,却走到了中间道。我好像说过,我不习惯左转,总是下意识开到中间,最安全的中间。

左道是红灯,此刻已经挤满了车辆。

我好像又说过,我反应慢胆子小,所以不敢变道不敢超车,前面的车停我也停,前面的车走我才走。在开车这方面,我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顺从。

我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十点四十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左道变成了绿灯,车辆慢吞吞地驶过。我留在原地等待,左转的闪光灯急躁闪烁,可是没有一辆车愿意让我加入他们的阵营。我身后的车,不耐烦地拼命摁着喇叭。我看着左道源源不断汇入的车辆,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催促声,越是着急越是手忙脚乱。

我额头的汗开始大滴大滴往下滑。

左转,拐进去。老太太大声说。

我凝视着左边的后视镜,刚好来了一辆车,大概是注意到我的左转灯,犹犹豫豫,一副想让又不想让的模样。我瞅准这个缝隙,方向盘向左打满。

左前轮汇入。方向盘右回,右前轮汇入。

跟着车流我慢慢向前,直到车子全部汇入左道。

我成功了!

老太太松了一口气。

我望着左后视镜,难以置信我居然实现了一次变道。紧跟那辆车的车窗摇下,一个女人不甘心地探出脑袋。

原来她是女司机。

幸好她是女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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