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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谈

2022-07-11许晓敏

四川文学 2022年3期

□文/许晓敏

我做了一个梦。

这真的是一件怪稀奇的事儿,因为我不是一个爱做梦的人,经常头刚沾着枕头,过不了两分钟,已经昏昏欲睡,很快发出浊重的呼吸声,就跟八辈子没睡过瞌睡一样,睡眠出奇的好。做梦,比起生意上的顺利签单更稀奇。

在梦里,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到处都是灰暗一片,云遮雾罩,父亲和母亲去地里干活儿回来了。父亲在山上抓了一只野兔子,右手拽着兔子耳朵,那兔子还在不停地蹬着空气翻滚,左手提着三个红彤彤的胡萝卜,泥巴湿漉漉地黏在上面,两只手举到了头顶,跟母亲说要做萝卜烧肉,得放点点儿醋。因为我喜欢吃酸的,菜里只放一点,舌头都能尝出来,母亲用一根筷子把马尾盘在了头上,笑眯眯地回答说,要放要放。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站在家门口叫我回去吃饭,我正要跑过去,杜峰就走过来了,他说他去城里专门买了我爱吃的卤肉,红油凉拌的,我得去他家里吃饭,两边都在叫我过去。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闹钟就把我叫醒了,这是我女儿杜菲之前用的蓝猫闹钟,叫的是“懒猪起床,懒猪起床”。

我揉了揉眼屎起床,扯开窗帘,日光还没有完全亮开,只撕开了一个小口子,空气里的凛冽让人缩紧了,喝了一盒热牛奶,再烤了几片吐司充当早饭。刚收拾完盘子,司机老廖的出发电话就来了。

老廖要开车回老家夹江,邀我一起,这是他年年都会提一嘴的事情,今年我答应了。说实话,我并不是热衷于远行的人,曾笃定一成不变是最好的状态。此次的反常,我把它归结为一种渴望。说白了,离开原地,到一个全然陌生处,仅是心底冥冥之中的指引。

夹江竹林密布,跟我土生土长的绿水,隔了两百多公里远,但在贫困县的名单里却紧紧地挨在一起,似一对难兄难弟。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心沉得发紧,脸也绷疼了,主要是不习惯。老廖也不习惯,时不时偏过头看我,巴不得像以前那样,我在后面打电话或闭目养神,他只负责一言不发和开车。

正值寒冬,光秃的梧桐树上缀满了小红灯笼,我正看着街景出神。

老廖突问,杜总,你知道夹江还有个名儿叫啥吗?

我摇摇头。

他说,鬼城,不骗你,孤魂野鬼都得从那儿过,所以夹江的各路神像最多,全省可是能排第一。

这话我不太能接住,他也不吭声了。我调整身姿,直视前方,老廖脸很圆,下巴短,从侧面看往后缩,有很严重的水泡眼。他今天穿了一件夹绒的灰棕色皮夹克,衣服已经掉皮很严重了,背上有一只刺绣的凶悍老鹰,这是老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当年花了十几块钱买的高价二手,据说产地是在美国,他每年回家过年的时候都穿着,喜欢得不得了。

我们没怎么说话,稍静下来一会儿他就按捺不住,又挑起一个新话题。这次回家,他要抽空上美容院割眼袋,至少可以年轻五岁。有一个他喜欢的演员倪大红就割了,看着就挺好,他找的是侄女割双眼皮的店。我不怎么接话,只是听着,间或点点头。

一路往北,已经开了四个多小时。为了节约一百多块的高速费,老廖提前下了高速,驶进了一条还算宽阔的乡道。之前跟老廖说我来给高速费,他不同意,还说让我节约着用钱,公司不在了,家里还有老小等我养家。

一路上经过的人家不多,好不容易在拐弯处,遇到家叫“小何血旺”的小菜饭馆子,我们就停下来吃午饭。老廖去了厕所,出来之后脸湿漉漉的,估计洗了个冷水脸提神,就像一只刚游完水的水獭。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反手抹了抹自己的发型,后面有几根头发翘起来了。我朝他笑了笑,把烟头踩熄了,胸口有一种奇异的平和。

这家店的招牌菜是麻辣血旺,酥油、辣椒、花椒面、芹菜、小葱,一层铺一次,搅和一下,血旺下面,还有一层切成段的卤猪大肠,就这一份足够两个人吃。老廖吃了尖尖一碗饭,用勺子舀着大口吃血旺。我因为久坐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

老廖满嘴红油跟我说,杜总,我跟你说个事儿。

我说,你讲。

他说,我跟我婆娘说的是我拿钱退休回来陪她,不是被辞的,你可不要说公司的事情哈,我害怕露馅了。

我看着老廖,嘴皮一张一合,而不去看他脸上的其他器官,觉得很滑稽,有点伤感,点点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他。老廖吃完饭之后,就翻过手背,擦了擦嘴,人一下子就站起来,双手抱臂,跺了跺脚。一双皮鞋的脚后跟,甩得叮叮作响,熟练地点了烟,猛吸了一口。

也许是离家乡近了,他身上土生土长的味道就出来了,相比之下,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我倒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以往都是由我来做决定,现在只需要站在老廖身后。

我目视着窗户上水滴运行的轨迹,线条感极强的事物,总是可以很快吸引我的注意力。有一只蚂蚁,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一身黑亮,威风凛凛,个头比在城市里见的大了很多。老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老婆那些事儿,说着说着他老婆的电话就来了。他走去旁边接电话,这个习惯还是没变。

老廖的老婆叫霞姐,在他之前的描述中,听起来是有些势利和薄情的女人,每个月只有老廖打电话给她,说往家里寄钱的时候她才会热情点,有时候还会说话威胁老廖,她想要改嫁别人,这样她也不用独守空房,一个人下地干活儿,伺候一家老小。

她语气很酸汤,不是直接大声宣告,而是用奇怪的声气说,自己再找个男人帮忙养老廖的家,说不定找个能干的,还能把老廖也养起,就不用受两地分居的苦。

这时候,老廖一定会哄她,还承诺会多问老板要点奖金给她买新衣服,他是个把自己位置放得比女人还低的男人。从老廖对待厕所的清洁阿姨,就看得出来,别人都是侧身直接过,唯独他佝偻着身体,像鞠躬一样走进去。老廖说那阿姨长得像他妈妈,可他看公司其他女同事是这样,说话畏畏缩缩的。我们都觉得他的老家一定是个母系氏族社会。

老廖存的私房钱,都是给自己攒的养老金,一分钱也没透露给霞姐,这也是他回家有话语权的底气。他说,即便霞姐真的和别人跑了,我靠着这些年攒下的,再娶一个也成。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得意,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年轻不懂事的侄子。

手机导航显示,前面至少3公里都红红的一条线,老廖机智地把方向盘一甩,就要在一个路牌叫“荣昌”的地方拐弯。

他说,之前这条路就爱堵车,有大货车夜间也走这条路,估计出车祸了,路太窄了,完全不好掉头,我还知道一条路,十年前我和我舅舅一起路过,那时候去找他一个朋友买西瓜,本地瓜,可甜了。

老廖显然不是很熟悉这条路,导航也没有识别到这条刚好一车宽的小道。他战战兢兢地开过了一个人家户密集的村子,又不好露怯,直直地盯着前面,不敢打晃。

我们很快就进入了一片宽阔的田野,像是到了北方地区。我之前生活的地方小山多、平地少,田地的形状什么样儿都有,梯形、三角形、长方形,大家寸土必争,有时候田埂挖窄了,还会被隔壁地的主人一顿好骂。这一片规整得让人称奇,四四方方的,像是数学家亲自来划分的。晚间的大雾和燃烧东西的烟味儿混合在一起,我和老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陌生的一幕。

车子“嘭”的一声闷重撞击,老廖赶紧脚踩刹车。我们下车去看,他嘟囔了一句,刚刚明明没看见有人,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但心里依然是慌的,语气都带着颤音。我们很快就看到一个长着厚毛的动物轮廓。

老廖舒了一口气说,幸好,估计是野兔子。

我摇摇头说,不太像,这个长得有点瘦长,尾巴也很长,毛也很深。我打开手机的电筒,照了照,这是一只个头和猫差不多大的白毛狐狸,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死了。

老廖说,撞死狐狸会有血光之灾。他有些慌乱,摸出了兜里的香烟,站了一会儿,想了想,才拍了拍脑袋说,瞧我怎么没反应过来,我们山上还有人抓狐狸,剥了皮卖钱的,这可是不劳而获,捡回去说不定还有用处,你还没吃过狐狸肉吧。

他说这话像是自我安慰,刚刚还没点着的烟,现在像模像样地抽了起来。

我站着等他指挥,好半天,他才一跺脚说,走,再去看看。

等再去车头那里,狐狸已经不见了,地上除了一摊血迹,连根毛也没看见。

老廖用手指抹了抹地上的血,放到鼻子那里嗅了嗅,脸上也不知是喜是忧,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死也是好事。

我们正要坐上车去,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喊,过来,快过来。声音是从至少五百米以外的田里传来的。不知道这大雾是不是会影响到传播,定睛一看,说话的人也就在一百米处站着,朝着我们大力挥手。渐渐地,就离得近了,那真的是一个完完全全赤裸的男人,但幸好天色太黑了,他下体的毛发也很旺盛,看不清楚身上的生殖器。

他眯着眼说,你是不是廖明军。

老廖像被震慑住了,点了点头。

他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歪着脑袋说,我是你舅舅的朋友老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廖似有所悟地说,哦,你是董叔,我们开车过来的,大路堵住了,准备从这边绕路回去。

这样,确实好像有一条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说。

老廖说,这么晚了你怎么来这里?

他说,我来游泳,那边有个沟,水可深了,平时爱过来凫水。

我们才注意到,在这片田地的中央,有一条水沟,可能是下过暴雨,就这么一个窄沟,却有一种河面上波涛汹涌的假象。我拿手机照了照,水是青灰色,触手冰凉。

老董说,我在烧土豆烧柑子,你们一起来吃点。

烧土豆我听说过,烧柑子却是闻所未闻。

我们跟着老董,走到了火堆那边,已经只剩下一些烟雾、几点火星子,再燃一会儿估计就熄了。老董拿了根木棍,把土豆一个个掏了出来,又去别处抱了些树叶树枝过来,扔进了火堆里。一阵浓烟袅袅过后,火堆又燃了起来,一口吞没了浓雾,周围一瞬间亮堂起来。

老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两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敛去了让人无法直视的逼人,此刻奇怪地闪着几丝和蔼的光。他用长着厚茧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眉毛,打量着我们。

我和老廖都低着头看火堆,脸被烤热了,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更不愿直视老董的裸体。

老董用棍子戳过来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小玩意儿说,吃,别客气。末了,还专门把手伸过来,在我们面前挥了挥。

老廖捡了起来,用手捏了捏,是软的。他使了点劲儿掰开,热气蒸腾,里面露出了黄色的果肉,白色的橘络都被热气浸湿了,呈半透明状,是一个柑子。

老廖分了一半给我,我扯下一瓣塞进嘴里,温热的,又苦又甜,还有浓郁的霉煳味,强压住心头的不适感,才咽下去。老廖似乎以前吃过,神情闲适地两三口就吃完了。

老董说,肚子饿的话,可以先吃土豆。

我如获大赦,赶紧从地上捡了个剥皮。

老廖说,我车上还有米酒,要不我们喝一杯。他说完就去车里取酒。我平时也喝酒,都是业务上不得不喝,像今天这样恣意地坐在田里喝一杯,还是头一次,顿时性子就有些放开了,吆喝了两嗓子,叫他快拿过来。

老董也起身,没走多远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几十年前流行的搪瓷盅盅,说热一下好喝,这天气太冷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身子的。老廖不开腔,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提醒他把衣服穿上。

米酒装在一个5L的塑料矿泉水瓶里,老廖倒了满满一杯,撒了一把糖。

老董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双烤煳的筷子,搅了搅,把盅盅架在火上,煮热了就端下来晾一会儿。他最先喝了一口,说不烫了,再递给老廖。米酒煮一下酒精就挥发了,度数就没有那么高了。老廖递给我,我尝了尝,味道偏甜,就着三个土豆喝了好几大口。

老廖借着酒胆问了句,你为什么不穿衣服,不冷啊。

老董说,治病,我得了要死的病,无药可治,这是朋友教我的法子,冷天脱光了,去冰水里游泳,一天游三圈,除了晚上睡觉盖被子,其他时候什么都不要穿。这人的意志力一旦顽强起来,什么病都可能被赶走。人死,那是意志涣散的结果。你也可以想象成魂魄,聚不到一起了,这肉身虚弱,就抓不住,自然而然就上天了。

老廖听得兴致盎然,就差鼓掌了,他也不知道怎么接这么高深莫测的话,就把酒盅子递给了老董,劝他多喝一点。

就在醉意蒙眬之际,忽地从平原上传来一阵优美的笛声。我是个音痴,听不出是什么曲子,有种欲说还休的调调,时而浅吟,时而激扬,等到了豁然开朗的境界,仿佛一刹那间,这片田野上会接二连三开出一片又一片五彩鲜花,有一窈窕女子从中走来吹奏笛子。老董和老廖置若罔闻地喝着酒,像两位无声送别的知己。

笛声越来越小,我感觉自己的心跳由擂鼓转入平静,也许太沉迷了,顿感精神不济。我低声说,眼睛困得遭不住了。老廖说,我也有点儿。老董咧开嘴笑了笑说,眯一会儿嘛,等会儿我喊你们。

第二天,我和老廖醒来,才发现两人在一片荒地里,身体因为寒冷,紧紧贴在一起。旁边有一个未燃尽的火堆,还冒着几点火星。在这样一个湿重的早晨醒来,冰霜浸进了骨髓里,血液就像流过了冰,凝结了,搓了好久,两只手都没有完全恢复知觉。我以为自己快冻死了,用力掐了掐大腿,幸好还能感觉到疼痛。

老廖嘟囔,老董是不是走了,都不说一声。

他酒气还没醒,又说,走,去沟里洗把脸清醒下。我们走到沟边,才惊恐地发现,这是一个臭水沟,水已经变绿了,藻类生长茂盛,还有些被人丢弃的衣物、日用品、烂菜叶子,混作一堆,一股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

老廖站在沟边上一直干呕反胃,差点吐了出来,惊慌失措地说,遭鬼了,这地方邪门了。

他四处张望,突然就膝盖一屈,屁股一坐,跪在了地上,连续磕了三个头,蹭了满头满额的泥巴灰,神智失常样儿。我虽不信鬼神,但也看懂了他眼神里的示意,跟着照做了。

老廖站起来,惊魂甫定地说,天亮了,我们还是回大路走。

这一路,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两个人的脸上,都是精疲力竭的感觉,气氛凝重得像拉着一台灵车。

掌灯时分,炊烟四起,天上坠着一轮浅黄的月亮,几颗微弱的星,隐匿在浮动的云层之后,路边枯萎的草丛,毛茸茸的一团又一团,还有不知名的昆虫时不时几声鸣叫。乡间的虫子声音更沧桑更悠长,更显得这里寂静荒凉。我仰头望着陌生的天色时,老廖说了声,到了。

老廖家是个很宽的院子,一座二层老楼房。这样的房子,在好一点的镇上比比皆是,但他的村子又偏又穷,几乎都是平房,所以显得很气派。一口大铁锅就放在院坝中央,两块木头还在其中燃着。我们下车时,霞姐拿着火钳正在掏小红薯,早早地埋在土堆里,就等我们回来一起吃。

她长着一张圆润瓜子脸,长时间日晒的斑,零星分布在脸上,因为发胖,身材已经像气球一样吹胀了。走起路有些笨拙,但双手格外灵活,做起事来很利索,时不时用围腰帕擦手,审慎地打量着我。老廖已经有一阵子没回家了,但和霞姐丝毫没有生疏的感觉,他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径直拉着她进了里屋说悄悄话。

我便坐在板凳上伸手烤火,闭目养神。老廖很快就出来了,挑了个大的红薯,掰成两半和我分。我尝了口,不怎么甜,比不上在超市买的烟台糖心红薯。

老廖说,后山的地里种的,正宗的绿色产品,多吃点。

我的味觉一直很奇怪,喜欢吃很咸、很酸或很甜的,对于味儿淡的提不起劲儿,便起身,假装到处走动看看,把没吃完的红薯,悄悄扔到了地里。

大柴烧的旺火,是聚会的信号,人本能地就会靠近温暖的地方。晚饭时间过后,就陆续有村民围了过来,和老廖与霞姐打完招呼后,坐下来烤火,也有三两个男人站着抽烟的,聊些家常,很快脚边就一地的烟头。他们都是老烟枪,牙齿被熏得像梁上的老腊肉。一个牙齿掉光的老太太,嘴已经缩进去了,人瘦得皮贴骨,伸手讨烟抽。她说自己头疼得紧,手也哆嗦,吸烟可以转移注意力。

很快就凑够了人数,老廖一人从屋里抬出了桌子,就放在离柴火不远的地方,和人打了一宿扑克,直到第二天早上,都还没收工的意思。

他衔着烟,耸了耸肩膀,得意洋洋地说,我一年才上几天牌桌子嘛,还不是把你们全部干翻。

其他男人都长期待在村里,没有像老廖这样健谈的,闷着头,只管看着老廖洗牌的一双手,怕他作弊。

霞姐烧了一锅热水,下了四碗细面,每一碗浇了小半勺面汤。廖一梅,他们夫妻俩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女儿,已经二十五岁了,人长得乖乖巧巧的,钻进鸡棚里捡了四个大鸡蛋。她衣服上粘了好几根鸡毛,刚下的蛋,摸起来还是温的,按在脸上滚着玩儿,面若稚童。听到霞姐喊她名字,廖一梅在柜里拿了四个碗,有模有样地把蛋磕碎了,打在碗里。鸡蛋清起了一层碎蛋花儿,鸡蛋黄还是圆滚滚的一团,切碎了一把葱花儿,用筷子一搅和,蛋黄和面条就黏乎乎地粘在一起了。霞姐从门口坛里舀了一小碗腌鱼,放在桌上。

我听老廖说过,这鱼放了本地一种叫芥花儿的香菜。这种菜,长得高,会开和大葱一样的花儿,秆儿粗,像芋头秆,剥了外面一层厚厚的绿皮,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芯。味道和芥末一样冲鼻,口感脆嫩,生的切成大块,就扔进坛子里,熟油熬了香料,再加酱油和水煮,晾冷了才倒进坛子。先泡一个星期,把芥花味儿逼出来,再捞出扔掉。扔到猪圈里,猪都抢着吃,吃完还会放响屁。

鱼烤干了,宰碎,泡一坛子,半个月后就可以吃了。有人做一坛子的汤料,可以吃一年。鱼干泡了一轮又一轮。吃一口面,夹一小块腌鱼,又咸又辣,又油又香。得掌握好每一筷子的剂量,多了就臭,越少越香,舔筷子是好味道。一人伸五次筷子,一碗面就见底了。蛋黄葱花味儿的面,一点盐都没放,还能吃出一股醇厚的鲜味儿。这里的小葱味道也是甜的,吃完了,口不臭,这一顿是吃得饱胀又舒坦。

霞姐端出了果盘,我们围坐在饭桌上聊天。

老廖说,这是一顿回魂饭,芥花儿的味道比大蒜还重,可以驱邪,生蛋拌面,寓意是吃了这面人能找到生路。

霞姐说,要是生了重病,得连吃七天,身上就松了。

我好奇地问,如果七天都不见效会怎么样。

老廖说,这往生饭救的是心智迷失的大病,有邪祟企图侵占身体的怪病,如果是得绝症,虽然必死无疑了,但吃着好歹有点希望。

他说完就站起身来,朝路口张望。

等着的牌搭子过来了,这也是最后两天过牌瘾,等年后他们家还有一件大事,动工修房子。老廖在牌桌上就已经谈好了工匠,和霞姐预备修个漂亮的两层小洋房,看能不能招个上门女婿。这个地方,和我料想的一样,女人比男人金贵,男人上门算不得丢人,去有钱人家的门更是有面。更细的,生男随男方姓,生女随女方姓,条条框框早就妇孺皆知。

霞姐说,等明儿天一黑,家家户户,就得闭门不出,各家的人都在各家里待着,如果我有什么需要提前跟她说,有人进城就可以带回来。这是他们的家乡习俗,说是守财,传统来自年兽的故事,它在这边,又被叫作吞金兽。年二十八开始,晚上就出来吃人家的金子、粮食、牲畜,贴上门神,大门紧闭,年兽就不敢进来。人也是从二十八的晚上开始守,这一守就得到初一早上。

说完,她已经把糕饼、柑子、柿饼、糖果、瓜子、花生,都分装在平盘里,堆得跟小山儿似的。廖一梅跟着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围着这些吃的团团转,一会儿伸手摸摸,舔舔手指头,一会儿拿一个花生剥开,躲在门背后吃。老廖还叫了一个住得近的侄子,塞了过年红包,让他过来劈柴火,足足劈了六大筐,关着门就只能自家烧小柴火。霞姐又花了一中午的时间,备了红糖、芝麻、腊肉、蒜苗,无事儿的时候就烙饼吃。人睡久肚子不消化,吃过的面和饭还都顶着肚子,慢慢地嚼饼吃,能吃几口就几口,煮点茶水喝,压得住胃,又不会撑。

我准备沿着河边走走,这里空气挺好的,出去多呼吸呼吸,延年益寿。

老廖嘱咐说,这边山清水秀,确实舒服,但你也要小心点,不熟悉的地方千万别去。

我抽着烟,走了几条田埂,云迷雾锁的,走远了,估计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雾不是散开的,而是收紧了,捆作一团,远看着像能抓着似的,老一辈的人把这个叫作瘴气,有这种瘴气的地方,必会出鬼怪。我捂住了胸口,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恐惧,是来自于那些没有来由的传说,还是在雾里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自从在荒野露宿后,胆子越来越小了。人们都说,人长大了,就知道小时候大人嘴里的妖魔鬼怪都是假的。而我恰恰相反,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随着年龄的增长,怕的事情越来越多。广阔天地也只有脚底下这块儿踩着的,才实实在在。

听到水声,是一种令人愉悦而舒缓的感觉。循着声儿去找,这是一条不算宽的河,但长到看不到尽头,这应该是某条大河的支流。着魔一样,完全不觉得冻,一只脚就踏进了水里,想着这水会把我冲向哪里,会不会冲回绿水的河里。踉跄着没走几步,就踩到脚下的湿滑藻类,结实地摔进了水里,费了好大劲儿,才重新站起来,一边走一边拧干身上的衣服。等站在岸上才感觉到疼,太冷了,人哆嗦起来就没有知觉。坑坑洼洼的石头,扎破了小腿,胳膊上也蹭出了血痕,额头上有个伤口,摸得到血。

我狼狈不堪地又跑了一段路,找了个草垛子,幸好外套扔在了地上,打火机也还在里面。点燃了一堆稻草,又捡了些枯树枝,引燃了烤火,火势越来越高,这才找回了点知觉。想着此刻,如果带上酒柜里那瓶九几年的茅台,现在喝一杯,应该会舒服很多。

溪边的山,已露出了清晰的面目,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竹子,细如笔杆,粗如碗口,大多弯着腰,一层压一层,翠色欲流。我想起了书桌上曾摆过的一个山脉模型,除了自然山脉的地形景观,上面还专门画出了河流和植被的分布曲线,有一次无事可干,便依葫芦画瓢,勾了一遍。

影影绰绰的,有个女孩儿朝这边走来,穿着粉色的羽绒服,黑色皮裤,配着一双过膝皮靴。看人的时候,两只眼睛瞪得老大,额头上有一抹不正常的血色,极不协调,是廖一梅。

我第一天就见过她了,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相互直视过。霞姐用眼神示意过她,离我这个陌生的外地男人远点,所以她在家里也总避着我。看我浑身湿透,她好像并不意外,不知道已经在暗处看多久。她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蹲地,揪了一把河草在手里把玩。我没再看她,点了支烟,抽了起来,烟有点潮,就跟抽着白纸一样,太冷了,打了一个又响又大的喷嚏,险些把手里的烟给甩出去。

廖一梅走过来,丢了一包皱巴巴的纸巾在我面前,就像一阵风儿一样跑开了。

这两天我也观察过她的行为举止,不正常时会埋着头,除了自言自语,从不跟别人说话,嘴角有几丝晶莹的口水挂着。这时候,老廖和霞姐就不让她出门耍,只能在家。老廖之前提到过他这个女儿,以前叛逆得很,读高中就耍朋友,失恋之后就寻死觅活,一直都没出过家门,人长得漂亮,就是脑壳不够用。如果不是要照顾廖一梅,霞姐当年也会来我们公司当个做饭阿姨,和老廖一起在外面打工赚钱。

衣服还没烤干,就有人来了,不是老廖,是那草垛子的主人。四方脸,皮肤黑,五十出头的样子,因为日晒和衰老,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他说在家里就看到,这边有火堆儿燃起来了,以为是哪家顽皮孩子丢了炮在上面引燃了。他听出了我的外地口音,就问我要三百块钱的损失费,我出门时没拿现金,问他能不能手机支付,他以为我捉弄他,大为光火,骂骂咧咧地说要去找老廖算账。

我听他这样说,连忙安抚,答应了回去拿钱,让他在这里等着。

他说,你反正跑不脱,我就在这儿等你。

回去之后我把事情跟老廖说了一下,老廖让我别理他,村子里没几个人看得惯他,狮子大开口,他如果真找上门来,就等他闹一闹。

还没等吃完晚饭,那人就来了,声势浩大,扛着一个锄头,带着家里的两个小孩,穿得都很单薄,小的那个畏畏缩缩地目视着我,大的那个倒是胆气很足,目露凶光。

老廖跷着二郎腿,笑着说,稀客稀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坐下来一起吃。

他原本想过来先恐吓我,方才一靠近,突然如临大敌,又退了几步,只说我身上有灾。

我疑惑不解地问,什么灾。

死人的灾,他恐惧地说,又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像一只被抓住又意外被放生的鬼祟老鼠。闹剧戛然而止,他带着家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霞姐说,这人是神棍,天暖时,就去外面摆摊算命,说是老天爷赏饭吃。那个草垛子,是他立的敛财风水,旁人碰不得,少一根稻草,他都要蹬鼻子上脸。这么多年,也没见着他发财,村里人对他这副做派,早就见怪不怪了,别放在心上。

老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一变,察觉到我身上的衣服是湿的。

我连忙说,人走滑了,摔进河里了。

他叹了口气说,你可别瞒着我,论年龄我吃过的盐都比你吃的饭多。

然后,他提议明早给我找个巫医看看,他女儿脑壳出了问题就去找过的婆婆。年轻时候在庙里住了三十多年,读了不少书,还可通鬼神,想死就是被邪祟缠上了,只要赶走不干净的东西,人就好了。

巫医住在两公里外的河边,不算远,但走路也得走一会儿。主要是早晚都起霜,抄近路怕沾湿了裤脚和鞋面,两条腿冻得像两条棒子,反而走不动。大年二十八早上,老廖找朋友借了一辆打火就冒浓烟的摩托车,载我一起过去。霞姐拿了一瓶醪糟,说巫医早饭爱吃醪糟蛋花汤配干玉米馍馍,正好给她带去点,过些日子要房子修灶,还得让她亲自上门看地方看方向。

到了地方,巫医正在写符纸,老伴儿站在门口,牵防水布。原来是房子塌了一方,虽说冬天不落雨,但冷风灌进来也不好受。老廖便让她和她老伴儿,一块儿去他家守夜,这村子小,彼此都沾亲带故的,老廖极力邀请,他们也不好再推拒,把屋子里的摩托车推了出来,再用铁链锁住门。

巫医家门口,还坐着个一米高的石雕神像,风吹雨淋,生了一层青苔,像我在西安兵马俑见过的士兵脸。雕得是一脸正气,却被裹着飘逸的长衫,显得不伦不类,不知道是哪路神仙。

巫医见我一直瞧着,看了我两眼,也没解答,只说,天见着就阴了,很可能要落雨,然后催着老伴儿赶紧出发。

老廖挺高兴的,大概觉得巫医上门守夜,这是一种福分,说起了赢钱的事情,说最近回来真是顺风顺水,他把自己的好运跟巫医多年的照拂联系在了一起。巫医也很高兴,客套了几句。

回到他家,霞姐已经烙了十几张饼,一人一碗酽酽的热茶水,就着饼吃。晚上我们都住在一楼,所有的房间都有两道门,一道门向着外面。另一道门,就像一条直线,贯穿了两间卧室,一个客厅,还有厨房。厕所就在厨房背后,所以即便晚上不开大门,我们也可以在屋子里行走自如。

老廖家一楼的客厅有个炕,炕旁边是架子,架子上支了一口锅,里面烧了三根柴,人如果困了,就爬上炕睡,不困的,就坐在边上烤火聊天,也看看电视。村里电视能收看的台,医药广告特别多,尤其是治不孕不育的,电视剧没放一会儿就是广告,看得人心浮气躁。

廖一梅去隔壁房间睡觉了,霞姐和巫医两个人围着一起,窃窃私语。先是修灶,然后是廖一梅的婚事,年后要开始说亲了,看能不能先摆个桃花阵。

巫医说,一梅之前怀过孩子,去卫生所流掉了,没有生下来,这孩子至今还没轮回,对这人间恋恋不舍,缠着她。桃花运就上不了门,只能一辈子孤独终老。

霞姐慌了神,可有什么法子超度?

巫医说,下个月有个好日子,去我那里做个法,看能不能解,等新房子修好了,再摆个厉害的阵,肯定媒人把门槛都踏破。

霞姐一听又笑了,说有三四个就行,多了要挑花眼。

巫医的老伴儿,吃了一把花生,喝了点烧酒,已经呼呼大睡,身上烟叶子的味道浓烈。

我和老廖靠在炕上,我拿了一本武侠小说看,他刷手机,并不去听巫医所说的那些做法细节,霞姐听完了想做,他就点点头,表示赞同。

等她们说完,老廖就说了我想自杀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当众提起我们在荒野上的那段经历。霞姐似乎已经知道了,只专注地盯着巫医看她怎么说。我心里咯噔一下,并不喜欢有人当面谈论我的事情,这总会让我感到不适。

巫医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在打量一件器具,连上面细小的纹路都得看清楚。她沉吟了片刻才说,你幸好来了这里,只要春天之前都得在这里,就没有性命之虞,看你的脸就知道,六亲不认,没有兄弟姐妹父母的亲缘,人孤了,就会有鬼来害。

她隐秘地笑了。

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我不以为然地目视着她。人一旦掌握了孤苦的命运,仿佛就获悉了一条无人敢走的路,胆子就会被撑大。

她问我,原本今年过年要去哪里。

我说,哪里也不去。

她说,不是的,你想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让你又爱又恨,你最不想去也最想去。

我胸口发紧,但也故作镇静地蔑笑了一声,不作回答。

巫医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压着声音警告我,不能去有水的地方,可以见不认识的水,不能见认识的水。

毫无疑问,她说的话并不比街边上推销的骗子更可信,但这声音就像是从房子某处缝隙潜入的咒语,让人无法辩驳。

她话锋一转,又和霞姐攀谈了起来,继续说廖一梅的事情。她说廖一梅傻了,傻了的人就会有阴阳眼,人至纯则开天眼,也是个好事情。

我听着,心里跟猫抓了一样,指着巫医说,说的什么玩意儿,到处骗钱吧。

她转身看我,眼神就跟母豹护崽一样,并不说话,让我起了一背的汗。

巫医的老伴儿,也被我的声音吵醒了,撑了起来,呆呆地望着,老廖和霞姐不语。

我突然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

出了这样的闹剧,他们家我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初一一大早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去街上找个旅馆暂住。我骗老廖说要赶车回去了,公司还有事情没处理完。老廖才放开我袖口,骑着摩托车载我进了城。我下车就塞了八百块钱给他,他推辞不过收下了。

大过年的路上,连小车都很少,一半是因为疫情,一半是因为过年。夹江没有通大巴和火车,全靠坐农村公车去县客运站赶车。我在镇上晃了好几圈,走到了最后一个赶车地儿,才确定在这个春节结束前,注定要被困在这儿了。

我去了最繁华的那条街,找一家能住的旅馆,不知道得住多久,打算找个条件不错的。

用房卡打开三楼走廊尽头的门,走进去,坐在沙发上,脑子还有点晕。我按开电视放着,显得这屋子有点人气儿。时间像透明的蠕虫爬满了身体,让我浑身发痒。去浴室洗了个澡,镜上白蒙蒙一片,抬手擦去,印出的人像,十分陌生。

人有些乏了,靠着床头,不知过了多久,有水声滴答,透过玻璃,恍惚看到一个女人洗澡时的背影,浴室里的水哗哗地响着,背后的曲线一览无余。她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粘贴在脸上,离我那么近,伸伸手就能碰到她冒着热气的肌肤。接着,她旁若无人地走了出来,穿上衣服,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行走,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我目视着她离去的身影,直到房间里空无一人,才发觉自己刚刚是睡着了。

因为寒冷,我预备再次睡去,此时倒有些情难自禁,想起了李兰宣,想起了她玲珑有致的身体,想起我在无数个空乏的夜里,搂紧了她馨香的裸体,身体里的欲望开始萌发。她常匍匐在床上,血肉骨头烫如烙铁,等我掰过她湿黏的脸,绵密不停地吻下去。而她耸动着双肩,把整个人都送到了我的怀里,臂如铁箍扣住腰。我低吟一声,似被热烈的痛楚勒到呼吸紊乱,猛一睁眼,用力把身体支撑起来,甩了甩头,掐断了这段联想。

房门此时却在咚咚咚地响,我走过去,开了门,竟是廖一梅。她大摇大摆进来了,坐在床边上,长手长脚伸着,前后荡着两条纤细的腿。她说,老廖让她来找我。我知道这肯定是假的,她一定是自作主张跑了出来。我不确信,她是不是发病了,现在整个人是不是还清醒,掏出手机,想给老廖打个电话。

廖一梅说,我马上就要走了,尿急,上个厕所就走。很快厕所里就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接着是一阵冲马桶的声音。

她出来了,但没有直接走,而是拉着我去了厕所,说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里空间狭小,她站在马桶上,轻轻揉了揉手里的一团卫生纸,说,你看,有雪,刚才我蹲着扯纸的时候就能看见。

在半白半黄的灯光下,我确实看到一些白色的粒子,在空中向上飞扬,慢慢地靠近天花板的灯罩。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思绪,就要骑着每一颗粒子飞走了。

她演示完了,又蹲在马桶上说,我不想作法,不想嫁人了,跑出来就是吓吓他们。说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看着确实伤心极了。

我并不擅长安慰别人,怕她发病,给老廖打了电话,但无人接听。又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等老廖赶过来,一来一去就半夜了,不如明早再说。

她似乎已经洞穿了我的心思,擦干了眼泪,不急不忙地坐在床上,看起了电视。我去超市买了鱿鱼、干豆皮、雪梅,她就自己撕开吃。在楼下时,我已经给廖一梅在隔壁开了一个房间,等她睡着了再想办法,我怕她醒着,不愿意过去。

她看累了,歪着头不动,发出持续均匀的鼾声。确认睡熟了,我把她抱了起来。她睡得很恬静,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这让我想起了杜菲刚出生的时候,我在产房外面站着,护士抱出了一个红红皱皱的婴儿,说是个女儿。

我回到房间,很难入睡,又记起前妻当初冲进酒店,愤恨地看着我和李兰宣,伸手要去抓李兰宣问个清楚。李兰宣站在我的身后,手掌贴在我的肩膀上,指甲快掐进肉里去了。我很疼,身体漏风一样,冷得很。往事历历在目,我仅开了一盏台灯,记忆从黑暗中成簇成簇地涌过来。

倏忽之间,她们的脸,重合成了另一个女人,冒着刚洗完澡的热气,在我眼前晃了晃,张了张嘴,做吞咽的动作,要是在往常,准会给她嘴里塞一颗湿漉漉的甜樱桃。

门没锁,廖一梅又进来了,她不知从哪里领回了一只黑猫。

它的毛,不是毛茸茸的,在灯光下,油光滑亮的一片,仿佛刚刚泅过水,走到暗处的时候,又成了一团移动的影子。

廖一梅蹲下来,抱起黑猫,眼色澄明地看着我,黑猫匍匐在她的胳膊上,温顺地闭着眼睛。

我感到有一丝毛骨悚然。

廖一梅说,猫和人亲近,但狗却要吃人。

她抱着猫,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床边,捏着遥控板换台。

廖一梅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在这里,其实也还在老廖家里,不会有人来找我。

老董是谁,我不知为何问出这样的问题,这句话就像是自己从嘴里冲出来的,借着我的声音发问。

廖一梅笑了笑说,他是阎王手下勾魂的小鬼,识得我父亲廖明军,不想他惹上你死后的人间官司,所以留了你的命。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这让我确信自己还活着,也确信廖一梅说的每一个字都钻进了耳道。

廖一梅看了看窗外说,他走了,所以我来了,现在你该给最放心不下的人打一个电话了。

我翻出前妻的电话,想一想,还是没有拨出去。离婚后,她就带着杜菲嫁人了,仅在杜菲改姓的时候,联系过我。她是一个为了不让我去探视女儿就不需要我支付抚养费的女人。

似在意料之中,廖一梅继续问,你还有什么欲望。

欲望,我脑子里又跳出了李兰宣的名字。

廖一梅没有说话,轻拍了一下黑猫,放任它跳到我的膝盖上,扑翻我的手机。

手机掉到地上,屏幕亮了起来。我捡起来,关了屏幕,却又亮了,上面有一条信息,是李兰宣发过来的,她说,祝你新年快乐。

黑猫埋下头,舔了舔我的手掌心。有一丝痒,猫毛像蝴蝶的翅膀扫过。

这感觉,和我记忆里的李兰宣,简直一模一样。

去年的十一月份,我们还一起自驾去了一趟千丈湖。那个时候,我是全无心情的,公司终究还是没熬过这场疫情。虽然七月份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结果,但还是死撑着过了四个月,山穷水尽了,才能死得瞑目。我也不愿留在公司,亲手结束一切,合伙的朋友刘诚光是做会计的,就留了下来处理。

李兰宣喜欢吃鱼,不管是大鱼,还是小鱼,塞进嘴里,很快就能把鱼肉抿下来,把鱼刺吐进渣盘里。不管是多小的刺,都逃不掉她敏感的舌头,所以看着她把一盆鱼打整干净,有时候是一种享受。

她皮肤白,喜欢点香辣味的水煮鱼,说鱼肉就是越辣越鲜、越辣越嫩,吃得脸红扑扑的、嘴皮油滑滑的,看起来着实很可爱。有时候她吸着鼻涕,没有多余的手去抽纸擦擦,不停地在盆里翻找漏网之鱼。我说帮她再叫一斤鱼。她一边眼皮都不舍得抬起来看我,一边摆着手说,不要了,吃多了就不安逸了,就是要吃得欠兮兮的才好嘛。说的时候还在翻找,直到确认确实一扫而光了,她才夹一簇豆芽,塞进嘴里嚼。

结了账,无论是春夏秋冬,她一定会挽着我的胳膊,去超市买一根巧乐兹蓝莓夹心巧克力冰激凌,在街上吹着风吃完。即使冬天冷得直哆嗦,她也会吃到舔干净棍子,我们再一起回酒店。

我特别喜欢看李兰宣的后颈窝。当她背对着我,擦拭自己湿透的长发,那美妙的一节,鲜嫩得像剥了皮的菱角,我总是坐在沙发上,抽一支烟,静静地看着。她弄干头发后,总会嗔怪地对我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抱着我的腰。我们就像许久未见的老夫老妻一样,依偎在一起。

之前我生意顺风顺水的时候,从未去细想过她为什么跟着我,如今潦倒落魄了,我反而觉得她眼光确实不好。她已经快三十岁了,我肯定是不会娶她的,她也没想过挪窝重新找个人结婚。

刘诚光说,李兰宣就是傻,是那种只想过舒坦日子的女人,稍微动点脑筋的事情都不会去碰,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做进工厂的活儿,一个月给一千她估计都不会跑,你一个月至少五千块,更加像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脱。

其实,我只会在有需要的时候,打电话给她,每次也是当面给零花钱。我们都不清楚也不关心,不见面的时候对方在做什么。她和我,是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另一个公司的黄主任,平时就做些拉女配的事情,她就是在那时候被他推进来的。

黄主任说,李兰宣刚刚过完二十七岁的生日,高中文凭,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有没有老板可以照顾照顾她。

说实话,她除了白,其他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那时身材还有点微胖,左边眉毛里有颗黑痣,眼睛也不算大,好在脸是瓜子脸,其他五官也算长得恰到好处。那天在另外两个化了浓妆的女人面前,不施粉黛的她,穿着一件大红色裹身长裙,显得有点土,就像地方台春晚上面喜庆的主持人。

李兰宣选择坐在我旁边,给我敬了小半杯白酒之后,就开始对桌子上的菜下手,她一直认真地吃着。别人都说说笑笑的时候,她会假装矜持地停一停筷子,傻傻地乐呵呵;等别人开始交头接耳了,她又开始夹菜往嘴里塞。我在这样的酒局上,简直百无聊赖,就一直观察她。

公司对外的应酬,一直都是刘诚光在负责。我只露个脸喝个酒,以示尊重。连刘诚光都经常说,别人怀疑他是个无实权的董事,我才是幕后大老板,小客户请都请不动。其实我和他读了高中就认识对方了,好得跟什么似的。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些玩笑话。公司破产后,清算完剩的五万多块,我一并都留给了他,他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负担比我还要更重些。

廖一梅抱起了黑猫说,你会失去牵挂,失去欲望,这些都是死亡的征兆。

她拉开窗帘,给我看外面行走的人、叫卖的小贩、灯火通明的商铺。

她说,你看他们都会笑,都会交流,对鬼来说,语言是无用的,人更无用,所以你不愿意再张口,直到你身边都只剩下不说话的鬼。

我还活着,我没有死,我张嘴辩解,却发现喉咙就像被鱼刺卡住了,仿佛这些词语会刺伤我。

廖一梅对我粲然一笑,把我推倒在床上。而我像一个溺水者一样,挥着双手,却什么也抓不住,陷进了床铺,接着灵魂继续下陷,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远。

她也在上面,俯视着我。接着,我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天,廖一梅如常来敲我的门。走廊的灯光昏暗,她扎了一个高马尾,隐隐约约,我把她认成了李兰宣。她说肚子饿了,想去吃东西。

她很开心,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同我在老廖家所见到的,完全不一样的笑容,眼睛眯起来了,嘴唇微勾,更像一个成熟女性。

我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她说,如果你不离开夹江,我就能随时找到你。

我从她的话里,找到了一种熟悉的痛感,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裂成两瓣。

廖一梅察觉到我的异常,走了过来,按了按我的头说,你快回去吧,你很有可能要不见了。

她的手,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极冷,我后知后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我不知道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听完了她的话,只感觉头上有一股气在提着全身往前走。回到旅馆,我钻进了被窝里,就像捉迷藏害怕被发现一样,蒙着头,心乱如麻。这一睡又到了晚上,睡醒了就饿得不行。

我下楼买了一碗夜市的麻辣烫和小瓶的红星二锅头。读大学的时候,去重庆吃火锅第一次喝酒,是当地同学的父亲,给我倒了小半杯,这酒对我来说有点太呛了,很快就开始上头,睡得是昏天黑地。这次,我喝了半瓶,迷迷糊糊地爬上床又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之间,廖一梅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似乎在同我说话,眼皮太重了,实在没法睁开,我竖起耳朵想听清她的声音。

廖一梅说,如果离开这里会死,你还走吗?

我答,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是一句快死的人才会说的话。

她听完亢奋起来,说,你请我吃饭了,现在轮到我请你吃饭了。

我问,吃什么?

她说,生酒配生鱼片。

我问,什么是生酒?

她说,就是往生酒,死人喝了就找得到生路,而活人喝了,会出现死人才有的幻象。

我并没有感到一丝讶异,已经习惯从她嘴里听到一些惊世骇俗的话。

店在一条没有路灯的胡同,青石板路,唯有一家开了灯,不亮,一道窄门走进去,还有一条细长的巷子。门口是一个大火炉,烧红的炭火。我蹲下来看,这炭是烧不融的,火就像铺在炭的表面。炉上一锅滚烫的热水,咕噜噜冒着气。

一个老妪用一长柄竹筒在坛子里舀了一勺酒,到滚水里滑了一下,再倒在碗里,动作行云流水。

再来一碟鱼片,廖一梅说。

老妪用长筷子夹了一片生鱼片,在滚水里烫一下,放在碟子里,倒了一点乳白色的液体在鱼片上。

廖一梅招呼我坐下,我们坐在靠墙壁的位置,除了我和她,这里没有其他客人。

我尝了一口酒,有一丝淡淡的苦味,带着麦子的醇香,入口热,吞下去就是冷的。生酒,就是冷酒。寒气逼人,像小刺刀刮着肠子过。鱼片极嫩,舌头稍微一抿,就融在嘴里。那乳白色的液体是蒜水,回味起来是一股蒜辣味。

廖一梅看着我,既不说话,也不吃喝。

我们在这条格外僻静的巷子里坐到了半夜。天上黑漆漆的一片。

她说,我们该走了,马上有其他客人上门了。

我也感觉到四肢乏力,最重要的是整个人软成了一摊,提不起劲儿来,感觉倒头就能睡。

果不其然,回到旅店之后,我又睡着了。

这是我在梦里第二次见到杜峰,我还是个小不点儿,不上学的时候总缠着他。

杜峰从叔叔家借了一个捞鱼的圆锥形网架。他长得像猴子一样精瘦,扛着高过他一头的渔网架,走在大马路上,一路大摇大摆。可惜这黄昏时候的天气很不好说,一阵大风贸然吹过,杜峰就会接连踉跄好几步,才稳得住步子。我跟在他身后,模仿他二流子一样的步态。

他并不恼,转过身子冲我笑了笑,脸上的褶皱,像打了个结,脖子上围了一条红色的兔绒围巾,和杜菲的一样。我兜里揣着一盒黄烟炮,点燃了一个,啪的一声响,这像是天上落下个石头砸钢管的声音,吓得他原地蹦了起来,网架摔到了地上,那一阵儿黄烟,还没完全散去。

我幸灾乐祸地笑了,又扔了一个过去。

这一声把我从梦里炸醒了,睁开惺忪睡眼,看着窗外天上巨大的烟花。天已经黑透了,这是过年的晚上,将会有彻夜的响动。

我知道我不该去想起杜峰。原本我也打算这样做,但我已经走到了一条死胡同。也许每到人生不顺的阶段,我都和他牵扯不清。

我踌躇了很久,还是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通的,我又说了什么醉话,只听到杜峰让我在夹江等他,他一定会来找我。

其实,在去年年后,杜峰来过雅江看我。那时候疫情还没有来,公司也还沉浸在下半年盈利的喜气洋洋之中。刘诚光在海天酒店搞了一个很体面的年会,宴请全公司的人,包括食堂阿姨和清洁阿姨。他费心疏通关系,找了本地的笑星来表演节目。晚会很成功,拍照留念的人不计其数。

那晚我坐在第一排,后面全是闪屏的光,接二连三地射过来,搞得我的眼睛根本无法长时间睁着,只得像汽车雨刮器一样,来来回回地一睁一闭。耳边的声音,就像驾车在快速路上疾驰一样嘈杂。如果把公司从起步到破产的整个过程看作一条线,唯一的高峰就是那天晚上。

直到收拾现场的工作人员无意之间把总闸关掉的时候,我们才突然掉进一片混沌黑暗之中,刘诚光用手机电筒晃着前方,看着钢筋架子横七竖八地乱放着,就好像在一片厂房废墟之中,我们是世界末日最后的幸存者。

杜峰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呢子外套,和他头上的灰色厚毛线帽一点都不搭,看起来就像在茶馆里刚刚通宵达旦搓完牌的人,身体已经萎靡不振了,眼睛还透亮。

我喊了一声,舅。

他把放地上的黑色牛仔行李包,一把甩到了肩上说,我来看看你。今天一路过来真的是坐车坐难受了,新上岗的小伙子,油门深一脚浅一脚的,这要是岁数大点,非得把脖子甩脱臼不可。

他喜欢说一些夸张的俏皮话,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对于他这样的表现,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带着杜峰,去了同福路的一家东北饺子馆。老板是一对东北来的夫妻。我常在这里吃饭,尤其是加班加点之后。冬天屋子里就跟开了暖气片一样,熏得热烘烘的。要了一大盘酸菜猪肉饺子,一盘凉拌黄瓜,一盘油酥花生米,太久没见面了,我们相顾无言,我又给他点了一小瓶歪嘴,正要拧开盖子。

杜峰摆摆手说,我不喝酒,一直以来都不喝的,你忘啦。他面无表情地说完后三个字,我心里就有点刺痛了,觉着他是给我找不痛快,指责我这些年没给他尽孝。

我压着心中的火气,软着声音说,不喝就不喝,吃饺子。

杜峰接着挑剔地说,我也不爱吃饺子。我偃旗息鼓了,感觉没法沟通,淡淡地说,行吧,那你等我吃完。他举起筷子就夹了几颗花生米吃,黄瓜也不碰。

我怄气吃了一大半饺子,撑得眼冒金星。

等出了店门,已经快十点了,他用打底衣的袖子擦了擦斑驳的手表说,这个点就合适,我知道去哪里吃点,不吃晚上肯定要饿醒,你那屋子干净得老鼠都不得上门。

他领着我穿了好几条巷子,到了一个老式居民楼的拐角。

这里摆了一个地摊,吃的菜单就用红胶带贴在玻璃橱窗上。杜峰要了一碗香辣豆花和清汤肥肠粉,我坐在小板凳上抽烟等着他。他吃得很快,我一支烟还没抽完,他就已经把两个碗吃得瓦亮瓦亮的。

他问起我养父母的事情,我也懒得回答,就说挺好的。

他又说,你得抽空去看看,毕竟还是养过你的,算是有亲缘。

我被一对夫妻领养,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刚读高中,听说是一个伯父的亲戚,通过这一层关系,对方只是成为我名义上的监护人,实际上日常的开销,都是杜峰打给他们,他们再给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在我读大学时,养父母通过试管生了一个儿子,然后就要和我脱离关系。我从初中开始就已经独自住校,对于没有经济来源,这顿吃了担心下顿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他们并不祈求回报,我也开始学着承担自己的人生。

杜峰说着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就竖着耳朵听,也不搭腔。我知道他来,就是为了给我找不舒坦,不让我按照自己的方式过日子。自从父母走后,跟着杜峰生活了三年,他教我的那些,都是四处碰钉子的做法。等我学会看人脸色之后,才渐渐摸着了混迹人间的门道,过上了别人眼里体面的生活。前妻,那个我绝口不提的女人,也只是我读心术的战利品而已。

我和他的最后一顿饭,是在一家高档日料店,人均五百。有萝卜泥拌红鱼子、酱腌蛋黄、烤鱼块、厚切金枪鱼片、鳗鱼饭、大虾天妇罗,每一道菜上来的时候,都会有服务员在旁边细致地解说,每一个食材从哪里来,应该怎么吃。我本以为他会挑三拣四,说东道西,可他那天却出奇的沉默,用一种慈父一样的眼神望着我。

吃完之后,我单点了两杯热酒,给他讲日本的清酒。我说,随着曲菌的发酵,会产生一种栗子的香气,好的酒,入口会有一种凛冽的快感,在中国,很难喝到正宗的清酒。

服务员送了一小碟酱瓜咸菜,杜峰尝了一小口后,开始讲我喜欢爬山的事情。

他说,一到长假,你就往山顶上跑,我曾经悄悄跟着你上山,你走在路上,什么都不怕。那会儿长得又瘦又黑,可两只眼睛就像是游荡在森林之中的两盏明灯,这让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在山上出生的孩子,就同我一样。

我没去瞧他脸上的表情,只嗤笑了一声,叫伙计过来埋单。

夹江鬼节的开始,是在正月初十正午,日头高挂的时候。披着金丝袈裟的高僧双手合十,在最前面引路,垂目诵经,四名壮汉抬着一米高铜雕的地府娘娘,八位妙龄少女,手捧香果鲜花尾随其后。家中有客死异乡的,亲眷都可以带着相片放在地府娘娘座下,为其招魂引路。如果说阎王爷凶神恶煞,专抓孤魂野鬼,那地府娘娘就是面慈心善、普度众生,是鬼魂能够亲近的神灵。接着是王母娘娘、玉皇大帝、佛祖、观世音菩萨铜塑像等等列队,其中亦有两位尼姑来做领队。这一拖得老长的浩大列队,将从夹江的城南一直步行到城北的庙堂中,耗时一个小时,直至将神像放归其位,享用民间香火。

天气有回暖的迹象,人挤着人,让寒气也无钻空的可能。行人都穿着单薄,各方口音交织在一起,齐头并进。其实早在来之前,我已听闻这里是寻人之处,有神灵出面,阴曹地府门便会打开,出来吸饱了阳气的鬼,将会化作实体模样混迹在人群当中寻欢作乐。这是我来这里唯一的目的,一个从出发就已经快忘得一干二净的目的。后面的人推着我的背,我亦紧随前人,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在潮涌似的面孔中找着找着那张熟悉的脸。

等到太阳落山,一如中元节时,人们在门口设火盆,焚烧冥币,这是夹江本地人对孤魂饿鬼的布施,来者皆为客。明火和街灯把夜映得通明,从高处往下看,房屋和人,如在地狱之底的血池沉浮。活人穿行其中,夜深人静,纸灰纷飞,顿觉人鬼无界。

我已走到双腿麻痹,两眼昏昏,还未看到他的脸,出于大脑的兴奋,胸口也跟着震颤不已,这许是上天在给我机会。

回到旅馆,日日夜夜耗着,进食越来越少,常常一整天都感觉不到饥饿,摸着身上日渐凸起的肋骨,我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一直等到了二月底,杜峰还是没有来,我决定先回绿水找他。巫医的预言,时不时在耳边回响,像一阵卷着漩涡的风,绵绵不绝。廖一梅似乎也还没有离开我,仍然像一片薄薄的影子,跟在后面。我无视她的存在,开始寻回去的法子,在客运站窗口得知,县里的第一辆长途客运车开通了。这是一个旅行社包的大巴车,我购买了299元两天三夜的旅行套餐。等车子开到第一站,我便奔向当地客运站门口,赶去自己村庄的面包车。

下车之后,已是傍晚,颠颠簸簸地走了一路,险些错过了右转的路口。原本那里有一座红房子,是一个葡萄园的主人修的,我一直靠着它识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掉了,田也荒弃了,长满了杂草。

去杜峰家得走一条窄窄的山路。那么多年了,路似乎还是记忆中的路,没什么变化,那棵皂角树仍歪斜伸到了路中间。没走多远,就遇到了第一只活物,不知名的矮树上,盘着一条蛇,全身都被灰色的鳞片所覆盖。它在树上柔韧地游动着,依稀可看到鲜红的信子,一伸一缩。很快,它就从树上滑下来了,绿豆大小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娴熟地蜕掉了一层皮,变成了近乎半透明色,游进了草丛里。

我并不惧蛇,在山中生活,就是与蛇做邻居,蛇爱在灶台下取暖冬眠,拿开稻草就是赫然一团。杜峰说青蛙干磨成灰可以驱蛇,他却从未撒过,见蛇如见亲友般稀松平常。

没走多远,旁边山道上有一黑黑的人影,似是一位枯瘦老者。我想叫住他,问个好,兴许是认识的人。张大了嘴巴,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浑身的汗毛,在一瞬间都竖立起来。我深吸了一口冷气,才平复下来继续赶路。

杜峰家门口的茅草,已长到了人头的位置。隔着密密实实、黑黢黢的一大片,依稀能看到,客厅双开木门虚掩着,露出一人宽的大缝,桌上的省油灯燃着。灯火在夜风中轻轻晃动,昏黄一片。他独自坐在四方桌前,将一块回锅肉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又抿了一口自酿酒。

眼角已有潮意,我一头扎进草丛里,那粒光,如同果核般大小,虚虚实实,就在前面。穿行在蓊郁之中,草香味一直在鼻端飘荡,隐约可以感觉到起阴风了,草尖抖颤,脸颈一凉。抬头看天空,不似过去繁星满天,一颗星都没有,连月亮都不知躲到何处去了,就算眼睛看到灼出一块窟窿,可能都寻不见。再往前看,那房门却还在那么远的位置。

这是鬼打墙吗,心想,随着这个念头的产生,周围的黑暗一下子就浓重起来了。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立在原地,不敢回头看自己走了多远。

民间传言,每个夜行的人,身上都有三盏阳灯,一盏亮在头顶,另外两盏亮在双肩,每回头一次,就会灭一盏灯。鬼见灯不敢近人的身,但灯灭了鬼就敢近了,侵占人的身。想到此,我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加快了步伐,埋头朝前疾走,不顾草拍打在头顶的生疼。过了许久,停下来,脚下踩着的依然是松软泥地,睁眼仍是草丛,分明记得他家门前是一片水泥地,却怎么也走不到。

我怀疑自己的三盏灯已灭,早走在了黄泉路上,指不定从哪里冒出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将我拆卸吞入腹中。老人言,阴间也有食物链,大鬼吃小鬼,好鬼走不到阎王殿,就会被恶鬼吃掉。就这样被无边的恐惧,沉沉地压着背脊,细密的汗水出个不停,我抑制不住浑身哆嗦,昏了过去。

等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棚子里,旁边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看起来像一家人,无声无息地在烤火。我很高兴自己还活着,刚刚只是脑子发蒙,胡思乱想罢了,现在躺着的才是我走到的地方。这种侥幸的快感没有持续多久,我便陷入了更深的疑惑,这里又是何处。

那女人见我醒来,高兴地说,杜志,你回来了。她叫出了我的名字,让我暂时卸下了防备,点点头。她又说,先等着吧,雨停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才听到外面水流肆虐的噪声,夹杂着雨点敲打棚子的响声,像一场大张旗鼓的表演开始的前奏,忍不住问,怎么了。

外面发洪水了,这里是最高的地方了,如果雨停下来,这洪水就不会继续涨了,女人戚戚地说她的预感,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我走到棚子外面一看,暴涨的河水,猖獗地裹挟着木头树干家具,以及死掉的牲畜,奔流不止。不禁缩成一团,向后退回了棚子里。

真是一个异常难熬的夜,谁也不知道洪水是否会爬上山顶。这个临时棚子,是山上种橘子老农的杂物间,除了屋顶是木结构的,四面挂的都是加厚的防水油布。怕引燃油布,不敢烧太旺的火,每次火势小了,只往里面添一两个柴。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无比粘牙的糕点,塞进嘴里,费劲地咀嚼着。她一次性咬得太大口,咽不下,抠出来,竟扯下了一颗牙齿,挫败地把这块糕点扔到了地上。

这些人看起来都有一肚子的事情,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倾诉的欲望,我自顾自打开话匣子,说起了杜峰。

每年涨水的时候,杜峰都会去矮坡下面网鱼。水刚刚淹到路的一半,把岸边的泥沙全推到了路中央,得穿着筒靴才敢下去走,不然一双好鞋就糟蹋了。杜峰光着脚,把裤子挽到膝盖,就下去了。

整个下午,他才捞一些猫猫鱼起来。这种鱼煮鱼汤都捞不到肉的,也不能提回家去,就塞给我。他知道我养了三只鸭子,叫我扔在鸭盆里,鸭子就会自己啄来吃。

过不了多久,他又热衷于别的事情,比如拿着金属探测器去寻宝。

寻宝这件事,起源于他看到的一个视频,有人靠着金属探测器,发现一袋价值百万的古金币,因此他也托人购买了一个,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发了两天高烧,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杜峰在家守着我,就背着那台滴滴响的机器在屋子里走动。在猪圈里,机器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而响亮,就像从门口驶过了一辆呜啦啦的警车。他连蹦带跳,额头因激动渗出了汗水,像一只兔子一样冲出了家门口,门打开了,光蜂拥而入,杜峰抱着一个罩子,汗淋淋地艰难挪动着步子。这是他叫老木匠按尺寸打出来的,一个圆形的罩子,把老钟嵌进去刚好合适,还从城里载来了一个修表老头,哐当哐当摆弄了几天。

从此,这口钟到了午夜十二点,或是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就会发出一声闷重的齿轮卡过的机械声,接着就是清脆的布谷鸟叫声,咕咕咕响三声。据说这是德国的工艺,是一个曾经住在这里的日本军官不惜重金找人定做的。至于这座钟为何会流落到杜峰家的地底下,谁也没搞明白。最终,这座钟卖给了城里一个古董收藏铺子。后被一富人买走了,挂在别墅墙上。传言谁把这钟往回拨,谁的时间便会倒流,富人家中老母拨了两转,竟变成了襁褓中的婴孩。

我还没讲完,其他人就已经睡着了。

他们靠着墙壁,僵硬地把自己摊在黑暗里,像一块块无人问津的饼。

外面的雨声小了些,我走出去,仰面看天,迷迷蒙蒙,雨下得很柔,像在抛洒着细细的白沙子一样。身体里仿佛蓄满了潮气,这足以使我产生一种幻觉,如果天气干燥一些,我会像一种浮游生物一样,悬浮在半空之中,看见整个村子的样子。

重新坐下的时候,中年男人醒了,开始说话,之前他总坐在身后,吭哧吭哧地咬一个鸭梨,眼神不安地逡巡着周围,身体弯得像一根弹簧。

他说,杜峰的家在半山腰上,墙粉刷得雪白,瓦片也铺得整整齐齐,三间宽敞的屋子。院子里摆了一个破旧的藤椅,旁边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遮天蔽日的,护着那把椅子不受日晒雨淋。有传言说,杜峰的父亲生前最爱坐在这把椅子上,叼着烟斗,望着天边。人的骨灰,从殡仪馆抱出来的时候,旁边定要有人撑一把黑伞,伞是用来护鬼魂的。

年轻的男人接着说,杜峰的父亲,一直都坐在那把椅子上,从未离开过。他的继母偷偷地把骨灰埋在了椅子底下,那坟包里一定是空的。她身上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息,这都是长年累月和鬼魂生活在一起的缘故。

听他说完之后,中年男人又从地上捡了一个苹果起来啃。

一声惊雷乍起,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女人,披着一条花布,步履蹒跚,浑身一点都没湿。她每一步不像是踏在地上,像棉絮一样落在地上。仔细看的话,身体竟像是被一阵风给吹进来的。

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摘下花布,露出了斑白的发,声音有一种泥沙流动的质感。我不认识她,她却认识我,准确地说,她认识这里所有的人。她讲的是杜峰的母亲,那个总藏在只言片语里的女人,没有人能完整地说出她的事情。

杜峰的母亲叫奶奶,不是按辈分的称呼,名字就是这个,这是清虚道观的一个姑子给她起的。因家里一贫如洗,糊不住口,她十岁到了观里,还每天嘀咕着喝奶。在家时她年幼的弟弟尚在襁褓,母亲有时候见她饿了,也会把一边乳头塞进她嘴里让她吮吸,就留下了这个习惯。按当地方言的叫法,“奶奶”从每个人嘴里发出的是一种极其温柔且缱绻的轻声。

奶奶长大了,有时候陪姑子进城买油盐酱醋,还可讨一个白糖烧饼吃,薄薄的,外面一层黑芝麻,烫着嘴皮,她就三下五除二地囫囵吞了下去。姑子又好气又好笑,见着她眼巴巴地望着,又叫烧饼王给她拿一个。

奶奶遇到杜如青,还是她三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候她也变成了一个姑子。杜如青晃了晃手里的鸡腿儿,她就下山还俗了。他们去村里登了记,买了一包糖,发给亲朋好友。离开道观那天,奶奶穿一件红色的棉袄,在道观门口磕了三个响头。她重新回到道观,是去照顾生病的姑子。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三年后,杜如青另外娶了妻,也就是杜峰的继母、我的外婆。

我听着,就像回到了和杜峰待过的那孤岛似的房子,清凉之夜,在床上盖着霉潮的被子仰息,数着扑打钨丝灯的蛾子。风的恸哭钻进了窗缝,梁上蛛网便破开了大洞,而蜘蛛顺着墙往下爬,早已不知所踪。那时,他总坐在我床边,絮语般讲着家族中所知的那些事情,引来瞌睡虫。除此以外,他也曾在我面前死过两次,绝过食,摸过电门,虽然都没有决心死成。也许他背着我,又在哪里死了第三次。离开雅江时,他噙着泪,怜悯而慈悲地望着我,像一位来自更加遥远过去的祖先,同我告别。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从这人的脸上,找到了杜峰的眼睛,在那人的脸上,找到了杜峰的鼻子,还有他的嘴巴、耳朵,说话的语气,内心百感交集,张嘴问,你们是谁。

那些人笑了笑,像一阵烟儿一样就散了,这地方空得像从未来过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