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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名下两本《换茶图》小考

2022-07-08羊砚云

东方收藏 2022年6期
关键词:文徵明真迹题跋

羊砚云

仇英作为“明四家”之一,在其从漆工转为画家的过程中,除自身的天分与努力外,还与他跟当时一些重要的大藏家、大画家交往密切,获得赏识、授业、赞助有关。其中,最重要的三位赞助人是苏州的陈官、昆山的周凤来以及嘉兴的项元汴。仇英在与藏家的交往中,或馆饩其家,或订制作画。现存仇英名下的两幅《换茶图》,可称双胞胎,据传即为周凤来所作。一幅定名为《仇英换茶图文徵明书心经合璧卷》(图1),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另一幅定名为《赵孟頫写经换茶图》卷(图2),现藏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以下均简称《换茶图》)。两幅作品均是仇英作画,文徵明书《心经》,且画面内容、构图和设色几乎一致;卷后文彭与文嘉的题跋也相同;画心部分,则为一绢本、一纸本。根据书画创作规律,一般而言,双胞案中最多一种为真,此两卷中是否存在真迹,或者全为伪作,尚有待进一步的讨论分析。

一、《换茶图》基本信息及前人研究概述

两幅《换茶图》的画心均为小青绿设色,绘一名文士与一名僧人对坐松下石桌两旁,石桌上有卷册、砚台、水注等。白袍文士手持毛笔正欲展卷书写,一童子手捧竹箧而来,文士转头而对,僧人亦含笑注目。不远处另一童子正烹水煎茶,炉案上放置盏、碟等器皿。松林边缘由一圈竹篱笆隔开建筑物,另一童子手捧一套书卷向远处走去。

画心后面有金粟山藏经纸书写的《心经》,落款“嘉靖二十一年(1542)岁在壬寅,九月廿又一日书于昆山舟中,徵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画心左下有“仇英实父制”穷款,下钤“十州”葫芦印与“仇英之印”小方印,金粟笺上钤 “停云”白文印与“徵明”联珠印;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本无此诸印及仇英款识,且画心被裁割过。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拖尾有文徵明长子文彭楷书题跋:“逸少书换鹅,东坡书易肉,皆成千古奇谈。松雪以茶戏恭上人,而一时名公咸播歌咏。其风流雅韵,岂出昔贤下哉。然有其诗而失是经,于舜请家君为补之,遂成完物。癸卯(1543)仲夏,文彭谨题”。钤“文彭”“文寿承氏”二印。

文彭题跋之后有文徵明次子文嘉题跋:“松雪以茶叶换般若,自附于右军以黄庭易鹅,其风流蕴藉,岂特在此微物哉。盖亦自负其书法之能继晋人耳。惜其书已亡,家君遂用黄庭法补之,于舜又请仇君实甫以龙眠笔意写书经图于前,则此事遂不朽矣。癸卯八月八日,文嘉谨识。”钤“文嘉”印。此外,画幅及拖尾还有“乾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三希堂精鉴玺”等清内府收藏印。

目前仅见《秘殿珠林石渠宝笈汇编》中有关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以下简称石渠本)的著录:“二幅画幅,纵六寸五分,横三尺三寸。设色,画松林、竹篱。松雪据石几作书,恭上人对坐。后设茶具、炉案。侍童三……”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本(以下简称王世懋本)的不同之处,在于拖尾后多了明代王世懋及清代費念慈的题跋。此外,王世懋本还盖有清代宋荦、当代藏家翁万戈等人的鉴藏印。

由上可知,两卷《换茶图》画面中文士为赵孟頫,僧人为元代临济宗高僧中峰明本。中峰明本素有以茶参禅的禅风,从之者如云,赵孟頫寓居湖州时,曾与中峰明本有过交往,留下以“中峰和尚老师侍者”为上款的信函多达二十多件。而赵孟頫写《心经》换茶的典故也是有迹可循,辽宁省博物馆藏有赵孟頫《心经》(图3),该帖落款即为“弟子赵孟頫奉为本师中峰和尚书”,由此可证。

学界关于两卷《换茶图》的研究尚不充分,多是在谈及仇英与其他文人或藏家的交往时泛泛提起,不做真伪之判。如利特尔在《仇英和文徵明的关系》一文中,梳理文徵明与仇英联合创作的作品时提及《赵孟頫换茶图卷》存在的几个副本,可见的便有前述的石渠本与王世懋本。李维琨的《明代吴门画派研究》则只在附录中提及王世懋本为仇英为周凤来所作之一。为此,笔者在下文中将两卷《换茶图》与现存仇英公认真迹作品进行对比,并考证其笔墨、款识、题跋与收藏印。

二、对比与考证

本文主要参考《古书画过眼要录》《古书画伪讹考辨》《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实录》《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等著作,选取用以对比的仇英真迹有《莲溪渔隐图》《沧浪渔笛图》《赤壁图》及《玉洞仙源图》。

1.笔墨

仇英早期绘画受文徵明影响很大,从画面来看,《换茶图》是受其小青绿风格影响的典型作品。仇英的小青绿作品往往清新淡雅、温润深秀,笔法工整严谨又不失潇洒意趣,带有文人画特色,蕴含高雅情趣。对两卷《换茶图》画面笔墨的对比考证,笔者主要从树法、石法及人物画法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首先从树法来看,仇英小青绿真迹画树往往简而生动、敷色雅致,先用墨笔勾勒树干与树枝,略加皴擦,再用赭石敷染。树叶往往用墨笔勾出叶脉再填染颜色,层次清晰、有条不紊。如《莲溪渔隐图》中的树法,用笔细秀生动,枝干挺立、枝叶繁茂。而王世懋本因画在纸上,色彩减淡,枝干略显松散、不够精神,枝叶画法则与真迹较为接近;而石渠本的树叶画得杂乱无章,缺少层次,板滞不自然,不如王世懋本的前后关系处理得当(图4)。

仇英画石头时采用的是写意笔法,不注重刻意描绘及繁冗皴擦,往往寥寥几笔勾出轮廓,再用短斫笔法简单皴擦或不皴,最后用石青烘染上色并点上苔点(图5)。王世懋本的石头用淡墨披麻皴较多,写意意味浓厚,但用笔偏显软弱,与地平面相交的地方用淡赭色略染,以表现江南土石。石渠本的土石层次相较王世懋本更为明确,用笔更工,但设色过于浓艳,不同于仇英其他小青绿山水画的风格(图6)。

在人物画法上,仇英继承李公麟一路的绘画风格,衣纹喜作流畅的铁线描或兰叶描。画面主要人物的开脸往往为方形,脸部线条柔和精细,尤其注重眼睛的刻画,极具神采(图7)。两卷《换茶图》中对赵孟頫的刻画十分类似,人物开脸俱是广额方脸,衣纹描法流畅。区别在于王世懋本赵孟頫转头的神态更为自然,面庞更具立体感,面容微露笑意,似在期许童子捧来的茶叶(图8)。

总体就笔墨而言,两卷《换茶图》无论在树法、石法还是人物的刻画上,与现在公认的仇英小青绿真迹皆存在些许差别,王世懋本更为写意简率,好于工板浓艳的石渠本,这可能跟此幅创作于纸本之上有关。

2.款识

仇英非文人,不擅书法,因此现存的仇英画作中,往往只落穷款,摹古一路的画作甚至不落款。穷款的字体篆、隶、楷体都可见,用画笔写出。徐邦达提出,仇英真款中“實”字中间的“毌”常作“田”字,两边出头的往往是伪款,此说可作一参考。两卷《换茶图》只石渠本有落款,王世懋本画心前后都有裁割痕迹,推测若有落款也已被一并裁去。对比《沧浪渔笛图》《赤壁圖》及《莲溪渔隐图》中的“仇英實父製”五字款,存在着一定的共性:字体都向左欹侧取态,“實”字中间作“田”而非“毌”,“父”字的捺笔收尾处极为肥厚,“製”字的第二横比第一横长出许多。

再看石渠本的“仇英實父製”,字体平正无欹侧,“實”字中间的“毌”左边出头,“父”字的捺笔纤弱无力,“製”字第二横也未出头,因此可判定伪款无疑(图9)。联系上文对石渠本笔墨的分析,笔者认为基本可以断定石渠本是一卷伪作,款是伪添,很可能是一卷“苏州片”。王世懋本是否为伪迹,还需进一步分析。

3.题跋与印章

上文已提到,王世懋本相较石渠本,其中文徵明、文彭、文嘉三人的书法内容一致,拖尾多出两则题跋,来自明代王世懋和清代费念慈。

王世懋题识曰:“昆山周于舜博雅好古,常尝得赵承旨以般若经换茶诗,而亡所书经。遂请仇宝甫图之,而文待诏徵仲为补书小楷心经,皆极精好……世懋得此卷于于舜家先所珍藏,承旨行书心经为力上人写者妙若合璧,同以换茶诗诸跋足之。而宝甫图徵仲书,居然自称一胜,政无所藉承旨跋也。徵仲两子寿承休承各跋补书之意,惜其字皆入品,不忍去之,盖一举得两完物,自谓得容览者勿以跋为疑也。”旁钤“王敬美氏”“墙东居士”二印。

费念慈题跋云:“周于舜,字六观,昆山人,收藏甚富,十洲尝馆其家,作子虚上林二图,五年始成。文待诏为书二赋,此卷为六观作,当在其时图中。松雪象与本传,所言不同,然往见小楷《尚书注序》,前有提举杨叔谦画,象亦作广颡,与此正同,知十洲必有所本也……”

周于舜(1523—1555),即周凤来,号六观,其父周伦,与文徵明交好。周于舜生平好搜集奇书图画及古鼎彝之属,楷书学赵孟頫,对赵孟頫极为推崇。张丑的《清河书画舫》记载仇英与周于舜的交往:“仇英实甫,其出甚微……壮岁为昆山周六观作子虚上林图卷,长几五丈,历年始就……兼有文徵仲小楷相如二赋在后,其家成为三绝。”由王世懋的题跋可知,周六观曾经收藏过赵孟頫的《写经换茶诗》,因此请仇英画《换茶图》,并请文徵明补《心经》。后来王世懋从周于舜家获得这卷书画合璧之作,文彭与文嘉的题跋也不忍去之,一并保留。

王世懋(1536—1588)与周、仇、文生活的年代相近,他说的话本是十分可信的,然而其钤盖的两方印皆伪(图10、11),所以此跋可判定伪跋无疑,但原本定是经过了王世懋的递藏。画心最右“周于舜氏”印(图12)被裁割过,画心最左相比石渠本也明显有所缺损,极有可能是作伪者的心虚矫饰之举。

而从费念慈的题跋可知,仇英将赵孟頫画成广额方脸的模样,是仇英馆饩周家之时,见到了杨叔谦的赵孟頫画像,以此作为临摹底本,有据可依。继而也可推测,石渠本与王世懋本虽俱为伪迹,但应该是存在仇英与文徵明合作的《换茶图》底本真迹的,且王世懋本的作伪时间晚于石渠本。

三、结论

综上所述,两卷《换茶图》就笔墨而言均为小青绿风格,但皆与仇英真迹存在一定差距。王世懋本优于石渠本,近文派风格,然稍显软弱粗率;石渠本笔墨缺少层次,且敷色浓艳,不如王世懋本雅致。从款识来看,王世懋本无款,有裁割痕迹;石渠本款识与其他基本公认真迹相较,笔法纤弱无力,全非仇英面目,因此可以断定石渠本是伪作无疑。从题跋和印章来看,王世懋本比石渠本多了明代王世懋与清代费念慈的题跋,然王世懋的两方印章经过对比可确定是伪印,卷首“周于舜氏”印被裁割过,是作伪者矫饰之举。

明朝嘉万时期,经济上出现了空前繁荣的景象,收藏市场极为活跃,庋藏书画不仅是当时的消费时尚之一,也成区分雅俗的标杆。士商阶层消费需求带动了书画收藏市场的繁荣,同时也促生了书画作伪的风潮。仇英作为当时有名的工笔画家,其伪作更是泛滥,因为这类画风最易学,只需下苦功夫即能肖似。笔者推测,此两卷《换茶图》很可能是明晚期至清早期苏州造假行业的产物,王世懋本带有文人写意意味,艺术水平高于石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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