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树强

一

初秋的夜晚，散去了夏日的浮躁，平添了几分静美和深沉。

夜，已经很深了，城市的街道显得宽阔而宁静，偶尔几辆车飞驰而过，便是无边的沉寂。几片落叶飘落枝头，落地的声音显得如此清晰。

港城医院急诊科医生卢子超带着满身的疲倦走出医院门厅，懒散地将身体塞进车里，打火、启动，车缓缓驶出大门，拐进宁静的街道。

他在车里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身心，努力从一天繁琐沉重的环境中挣脱出来，努力从刚刚做完的那台紧张的外科手术中脱离出来，让思绪回到现实生活中。

作为一名急诊科医生，35岁的卢子超有着高超的医术，有良好的医德、声誉，在港城医院是数得着的业务骨干，每天既要接待各种患者，还要做手术，并要应对各种刁钻古怪的患者家属，这些都是卢子超每天的工作内容，唯有夜间下班后走出医院大门，他才又回归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卢子超属于爱情、事业双丰收的那种人，妻子温柔漂亮，是一家外企的高管，目前在国外总部进修一年，美中不足的是两人平时都很忙，以致到现在两人也没有孩子。所以，卢子超目前的生活状态跟单身没有多少差别。

回到家里也是一个人，卢子超索性将车子停靠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降下车窗，打开音乐，一曲《往事如烟》在秋夜的街头响起。他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一口，让缕缕烟雾随风飘散，让思绪伴着清风在夜空下起舞。

二

卢子超彻底陶醉在这静美的秋夜之中。突然，一个粉红色的颀长的身影缓缓地从车后移过来，一缕淡雅的清香飘进了车里。卢子超回过神来仔细一看，是一位极富古典神韵的女子正悠悠地看着他。那是一张美到无法形容的面庞，饱满的天庭，高高的鼻梁，一双深邃明澈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之中，显得那么超凡脱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这张脸让卢子超内心深处蓦然悸动了一下，好熟悉的面容，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间又很难想起来。

正当卢子超出神的时候，女子已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卢子超这才看清，这名看上去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子竟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这让卢子超有些愕然。

女子从卢子超放在驾驶台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熟练地点着，优雅地吸着，吐出一连串环环相扣的烟圈……

卢子超正要同美女打招呼，女子却摆手做出一个制止的动作，用那富有磁性的嗓音说道：“你最好什么也别问，关于我的任何信息你都不要问，除此之外，我们可以谈任何事情，畅所欲言。”

卢子超点点头，于是开始了他们之间畅所欲言的聊天，好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从童年的趣事到如今的社会逸闻，从一本畅销书到一部卖座很火的电影……卢子超蓦然觉得女子知识渊博，也很有独到的见解，从谈话中基本确定她和自己是同龄人，只是每到涉及女子信息的时候，她都会戛然而止，或者巧妙绕开。特别是那张熟悉的面孔，总是让卢子超在脑中不断搜索着相关信息，却总是失望而止。

不知不觉间夜已经很深了，女子哈欠连连，起身要下车。卢子超坚持要送她一程，女子沉默了一下，同意了。只是当车行驶到一个小区时，女子突然叫停，然后一声不响地下车，连声道别也没有，走进小区，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卢子超发现女子居住的小区居然离自己家很近，他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这里。

回到家的卢子超越来越觉得今晚所经历的事情有些离奇和不可思议，像一场梦，但却又是实实在在地存在。尤其是那张熟悉的面孔，让他思来想去也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见过，总之是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卢子超连夜翻阅了一些国外心理学的相关书籍，终于找到了一些相关的解释：一个人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见到一个人，感觉好像来过或者似曾相识，这种感觉在心理学上叫“既视感”，也可以说成“幻觉记忆”，指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或人物，感觉仿佛在某时某地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似曾相识”容易发生在情绪不稳定的状态下和对场景的体验上。尽管所有的人都会出现“似曾相识”的主观体验，但并不意味着“似曾相识”在所有人身上发生的频率都是一样的。一般来说，与情绪密切相关的事情容易记得比较牢。

好吧，也许是我情绪上的问题吧。卢子超自言自语地说了这句话，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三

神秘女子的出现令卢子超枯燥乏味的生活荡起了一圈圈涟漪，每天上下班路过女子居住的那个小区，他都要刻意放慢車速，缓缓地行驶一段路程，内心期待着一次巧合的不期而遇，然而，一周快过去了，他再也没见到那位既熟悉又神秘的女子。

第二次见到神秘女子是在一周之后的夜晚，也是夜深人静，也是重复上次偶遇的情景和程序，卢子超在路边停车、吸烟、听音乐，女子从车后飘然而至，上车、吸烟，接着畅所欲言，然后送她去那个小区，只是这次女子穿的是一件乳白色的睡衣。

此后，几乎每周，卢子超都能与神秘女子偶遇一次，每次都是在深夜，相同的地点，相同的情景，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只是女子每次都穿着不同颜色的睡衣，这为他们的偶遇，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他们每次都尽兴地侃侃而谈，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大千世界，总之聊天的内容都很轻松，都能让他忘掉生活中的琐碎，赶走一天的疲倦，让身心得到彻底放松。

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卢子超蓦然发现，与神秘女子的聊天只限于生活之外的那种无关个人情感的内容，换句话说就是不暧昧，不涉及感情，但是这种感觉甚至比谈情说爱都要快乐和舒适。

四

卢子超与神秘女子的路遇就这样在延续着，直到有一天，卢子超在他工作的港城医院神经科见到了这位神秘女子，这是他与女子路遇以来，唯一一次在白天看到女子的真实面目。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卢子超到楼上神经科的同事那里谈事情。当他推开同事诊室的门时，一眼就看到坐在同事对面的患者竟然是那位神秘的女子。

卢子超欲言又止，正想和神秘女子打招呼，但是女子却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继续向对面的医生讲述自己的病情，大意无非是她被长期的睡眠不佳折磨得痛不欲生，整夜地做梦，梦中总是在不停地赶路，不停地说话，搞得自己身心疲惫，痛苦不堪。53BF1C0E-1A37-41E1-88B6-00EFB14CB72C

听着同事为神秘女子诊病，卢子超瞄了一眼病例上的名字：雒曦，34岁。

哦，一个美丽的名字。卢子超在心中默默地感叹。

同事最后的诊断结果是：患者患有严重的梦游症，导致严重神经衰弱，需要长期治疗、休养。

卢子超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五

时光的脚步总是匆匆忙忙，当满街的梧桐树落光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港城的冬天不期而至。

自从那次医院遇见，卢子超大约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没有遇到神秘女子雒曦了。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在一个冬夜如约降临在港城大地。一夜之间港城处处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正是在這个降雪的夜晚，卢子超又遇到了雒曦。这次路遇，雒曦穿了一件红色的睡衣，鲜艳的红色在雪地的夜晚显得更加艳丽夺目。

卢子超和雒曦这次没有坐在车里聊天，两个人像孩子般在铺满积雪的街道上漫步着、奔跑着、嬉戏着，仿佛回到了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

然而，正当他们兴奋地玩耍时，一道耀眼的灯光闪过，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卢子超只觉得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倒在了路边。

等他反应过来，忍着疼痛爬起来的时候，蓦然看到洁白的雪地上，一团猩红蔓延开来，雒曦那张绝美的面庞此时已经苍白，一辆轿车横停在路中央，车灯打着双闪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欢乐在瞬间戛然而止，尽管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尽管卢子超使出了浑身的医术，但一个生命还是消失了，陪伴他从秋天走到冬天的神秘女子雒曦，以这样的方式又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除却夜晚的路遇、畅谈，他在白天见过雒曦时，只有两次：一次是在神经科的门诊，再就是目前躺在医院太平间洁白床单下的她，这两次都是在医院，一次是活着的雒曦，一次是生命消失的雒曦，这，说不清是偶然还是巧合。

六

走进雒曦居住的房间，是在雒曦葬礼后的一天中午，在她家人的陪伴下，卢子超走进了那间在他看来神秘的屋子，床头正面的墙上，一张与雒曦面孔一模一样的中年女士的照片让卢子超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她，就是这张熟悉的面孔，十多年前，自己在高考考场上似睡非睡中见到的那位美丽善良的阿姨。

那是十七年前，卢子超参加高考，在语文考试中，答完前面的试题准备最后写作文的时候，一阵莫名的困意突然袭来，他忍不住哈欠连连，只能用双手支撑着下巴，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突然，迷迷糊糊中 ，一只满头是血的大狗向他狂叫着奔来，试图将满头鲜血洒在他手中的试卷上，他吓得连连后退躲避。这时，一位面容姣好、慈祥可亲的中年阿姨手持木棍向大狗打去，大狗叫着消失不见了，中年阿姨笑微微地对他说：好好做题，好孩子！

突然一阵铃声将他惊醒，这是提醒考生还有半小时交卷。卢子超稳稳心神，飞快地写完作文按时交卷了。后来他也如愿以偿考进了全国最好的医学院。

从此，这个奇怪的梦境和那张熟悉的面孔一直埋在了他的内心深处，直到遇到雒曦，直到今天看到雒曦屋里墙上挂着的这幅照片。

雒曦的父亲见卢子超陷入了沉思之中，以为他悲伤过度，将他领进自己的卧室。卢子超问起墙上的照片是谁，雒父告诉他那是雒曦的生母，她在雒曦十六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他这才知道，雒曦现在的母亲是继母，雒曦后来考进大学，又出国读了博士后，后来回国，因严重梦游症在家休养治疗，不料遭遇不测。

卢子超沉默了，他走进雒曦卧室，用手机拍下了墙上的那张照片。其实，这张面孔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心灵深处，永远无法抹去。

七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春节到来的时候，妻子也结束了一年的国外进修回到国内，让这段时间始终感觉活在虚无缥缈之中的卢子超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除夕之夜，卢子超的父母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吃年夜饭，一家人享受着其乐融融的幸福时刻。

晚饭后，妻子和母亲在卧室里聊起了家长里短，妻子讲述着国外见闻，卢子超和父亲在客厅说着话。卢子超的父亲卢孟奇是港城有名的外科医生，素有“卢一刀”的美称，说的是他医术高超。卢子超可以说是子承父业。

父子俩聊着聊着不免又说到专业知识，卢子超在给父亲看手机里的一张病例图片时，不小心点开了那张雒曦母亲的照片，这让卢孟奇惊讶不已。他指着照片，低声问：你怎么有她的照片？

一向处事不惊的父亲如此失态和激动，让卢子超很吃惊。

“她是谁？”卢子超问父亲。

“说来话长。”父亲说出这几个字后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照片上的中年女士名叫楚琪，和卢孟奇是大学同学，在大学时谈起了恋爱，后来一起分配到一家医院工作。正当他们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楚琪的父母坚决不同意这桩婚事，原因是卢孟奇的家是农村的。就这样，世俗的眼光最终拆散了一对恩爱的恋人，此后两人各自结婚生子。楚琪出嫁不久生了一个女儿，却在女儿十六岁的时候不幸因病去世。

听着父亲讲述着这段故事，卢子超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终于在父亲讲完这段经历后，卢子超也将埋藏在自己心中十七年的那个故事，还有从秋天到冬天经历的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

惊讶，沉默。客厅里只有石英钟发出“唰唰”的声响，让人感到时间的脚步在匆匆忙忙，渐行渐远。

最后，父子俩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向阳台。

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响起。一束烟花腾空而起，照亮了苍茫夜空，映照着阳台上两个男人同样泪光婆娑的面庞。53BF1C0E-1A37-41E1-88B6-00EFB14CB7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