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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月白风清

2022-07-07王丽

辽河 2022年5期
关键词:三婶慧慧母亲

王丽,女,现居山东寿光。曾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山东文学》《青海湖》《辽河》《都市》《天池·小小说》《工人日报》《大众日报》《齐鲁晚报》《民族日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2011年出版作品集《一地月光》。

1

床上躺着的这个女人似乎正在熟睡。有时会将嘴唇噘成喇叭状,“呼呼”地吹气。老嬷从窗下的马扎上站起来,凑到床边说,这是吹福。吹得次数越多,下辈人越有福。

三婶弯下腰,用手指划一下女人的额头,女人眉头紧皱,几道川字纹像是郁结着这个世上的秘密,锁得更深了。三婶指着这皱纹,等于下了结论:你看这纹路都能拧麻绳了,今晚肯定没事。

像是为“没事”找个更确切的佐证,坐在床沿上的金玲婆婆走向床尾,掀开女人脚头上的被子。不用问,又去挠她的脚心了。随着女人眉头的再次郁结,金玲婆婆点着头,是没事呢。

床上躺着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她棉被下的身体只穿着一条纸尿裤,被头盖在胸部以下,突出的锁骨随着呼吸起伏不定,像是直接戳进了皮肉里,呈现出骨瘦如柴的瘦。我想把被头往上扯扯,刚伸出手就被三婶喊住,别盖得太往上了,被子沉。我只能看着母亲的锁骨在灯光下泛着光亮,刺着我的眼睛。

母亲已经两天水米未进,每天连续八小时滴进身体的药液,换来的还是昏迷不醒。夜里十点,床边的人稀落下来,只剩下三位老人,年龄最小的三婶也快七十岁了。她们都是我的长辈,见证过太多的生死,面对一个人的弥留之际也会泰然处之,没人觉得划额头、挠脚心对母亲是一种冒犯。

我很想制止她们,学着母亲曾经的口气,大伙都散了吧!

可她们都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我没有说话的份儿。

母亲忽然打了个哈欠,紧接着,又打了两个。我妈困了。我想借机劝她们回家,我希望母亲能安静地睡着,没有人打扰。

已在眯眼打盹的老嬷打了个激灵,她快步走到床前,用手抚了一下母亲的额头、耳朵,又奔向床尾去摸母亲的脚丫,一番操作后,吩咐道,慧慧,端水给你妈洗洗脸吧!

事后我才知道,母亲当日的哈欠,其实是下颌式呼吸的表现,从出现这种呼吸到最后的临终状态,一般不会超过24小时。喜欢不走寻常路的母亲,却在最后的时光里按惯常的症状离世,每个征兆都令陪她的老人们不觉得意外。

萍姨来了,她的到来让我惊喜。自从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两年前把她从我家撵走以后,她再也没来过。我没想到她不计前嫌,这时候会来。我听到外屋的父亲跟她打了声招呼,父亲虽然一言不发,但我清楚他把自己笼罩在香烟的雾气里,一直在听着动静。萍姨对守在床边已现疲态的老人们说,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我今晚在这里守着。

三婶趴到床边听着母亲一深一浅的呼吸,说了句,能撑过今晚。

仨老人走后,父亲重新回到堂屋抽烟。萍姨用手指为母亲梳理头发,母亲眉头舒展了很多。

已经午夜,堂屋里传来父亲的呼噜声。萍姨凑到我面前小声说,提防你三婶!看着我疑惑的目光,她加了一句,你不会盼着你爸那么快找老伴吧!这句话惊得我张大了嘴巴。三婶与我家没出五服,算起来还是本家。三叔在二十年前因病早逝,三婶一直没有改嫁。

怎么可能?

你没见她这几年,特别是你妈得了老年痴呆症后,来得可勤了。那次我来,看见……萍姨刚要说,我看到母亲的眉头皱成了疙瘩,仿佛郁结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打断她,萍姨,别说了,我妈能听到,她会难受的。

我终于可以做主了,我给母亲往胸前扯了扯被子,在掖脚头的时候摸了摸母亲的双脚,感觉她脚丫很凉,我忍不住用手去焐,想把它们焐暖。从那天之后我才知道,一个病人濒临离世是从脚凉开始的,一点点向上蔓延,像被无形中的恶魔扯上了一床冰被,整个覆盖上来,直至窒息。我希望母亲是个例外,她毕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2

母亲名叫董淑芬,她的确与众不同。在同龄姑娘们学着纳鞋垫、织毛衣、找情郎的时候,高考落榜的她却躲在地窖里专心养蜗牛。母亲是萍姨的发小,她之所以能嫁到双河村,得益于萍姨的牵线搭桥。在双河村,甚至整个丹河镇,母亲都曾经是个人物。她30岁嫁到双河村,当年便担任了镇上的妇女主任。

母亲担任妇女主任第二年,做了一件令全镇村民惊掉下巴的大事。她果断给我断了奶,尽管我还不到两个月。更绝的是,她没有跟父亲打声招呼就去镇医院做了结扎手术。我成了全镇唯一的八零后独生女,这令很多乡亲瞠目结舌。因为按照当时的计生政策,母亲完全可以再生育一个孩子。

这个消息让生性懦弱的父亲当场蹦了起来。他在天井里蹦来蹦去,像只被弹丸击中脑门的袋鼠。这个消息也让村里那些有着超生想法或者已经付诸行动的婆娘们慌了。她们聚在我家门口,从栅栏的缝隙里打探着有可能发生反转的消息,对乱蹦的父亲递着话,不就是根管子吗?接起来不就行了?她们听说过有结扎妇女通过关系去省城医院接通输卵管的个例。可既然董淑芬选择去做这个手术,她还会走回头路吗?

妇女们围在栅栏前窃窃私语,像一群看着网罩里的黍米无法下嘴的麻雀。她们盼着三代单传的父亲突然发飙,拎着母亲的耳朵坐上去省城的汽车,去把母亲腹腔里的那根管子重新接好,恢复传宗接代的功能。这样,她们违反超生政策,继续繁衍子嗣的愿望才可能达成。

可是,父亲在继续蹦着,捶胸顿足。喧闹中,打扮干净的母亲走出来,看不出有一点儿结扎后的虚弱,她冲大家摆摆手,大伙都散了吧!像是宣布结束一场会议。

没有看到预想的好戏,婆娘们悻悻地散去。有个婆娘边走边说,我娘家大嫂做了结扎手术,平时看她身强力壮的,还在床上躺了三天,喝了村委会提供的一天三顿肉片疙瘩汤呢。你看她的脸面,啥也看不出来。董淑芬是个狠人。

最后一句话吓得她身旁的金玲打了个哆嗦。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金玲扛著锄头正要去村西的承包地里锄草,刚走出巷口,迎面碰到了我母亲。她本想踅回去的,不想我母亲喊住了她。金玲嘴里喊了声嫂子,眼神却直往地面上瞧。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

咋了?丢钱了?

没有。

那你往地上瞅啥?

金玲慌起来,没瞅啥。

母亲的眼神极具目的性,像生出了吸盘,紧紧盯在了金玲的腹部上。

有三个月了吧?母亲的话音很轻,却很有威慑力。

嫂子,你说啥呢,俺没听明白。金玲的手开始打颤,她把锄头从肩上杵在了地上,为身体做着支撑。金玲已经生了两个女孩,为此,她婆婆没少给她脸色看,她男人也是一肚子怨言,埋怨她的子宫里一片碱场地,他以为他撒下的种子都籽粒饱满,注定会收获大胖小子的,后继无人的结果让他很不甘心,同样不甘心的还有金玲。她算计着在农历四月怀孕,等挺起孕肚已经穿上了宽松的厚衣服,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可是我母亲能看出来,并且准确地说出了她的怀孕月份。

母亲的眼睛如同照妖镜,照得金玲方寸大乱。

嫂子,你就装不知道吧,孩子都成形了,也是一条命呢。

你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再生一个就是违反计生政策。我会看!

母亲围着金玲走了一圈,目光重新锁定在她的小腹上。金玲本能地收了下肚子。

你这次怀的又是一个女孩,你说你担惊受怕的,再添一个女孩撑不了门面不说,日子会更累呢!这句话一下击中了金玲的软肋,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把锄头扔在了当街上,失魂落魄地跑回了家。

几天后,母亲与计生办的人陪同金玲去做人流。车子还没驶出村口,金玲婆婆追出来,跟在车轮扬起的尘土里边跑边骂,董淑芬,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自己断子绝孙,为啥还要拽上别人跟着你断子绝孙啊!

孕期三个月的孩子已经成形,手术后果然是个女孩。双河村的人都说,董淑芬的眼邪着呢,能透视。

那年年底,母亲被评为镇上的“优秀妇女主任”,戴着大红花,上了县里的报纸,还发了一床提花毛巾被。此后的十几年,家里的奖品诸如床单、毛毯、暖壶、洗发精、电吹风、电饭煲越来越多,母亲待在家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另一个女人开始进入了我与父亲的生活。

3

那个女人就是萍姨。她长相清秀,看到她很容易让人想到月白风清的夜晚,明净、柔和而清亮。萍姨说起话来轻声细气,很多人都以为她是老师。她25岁嫁到双河村,儿子7岁那年,她做生意的男人跟邻村一个女人跑了,据说去了广东,再也没有回来。乡亲们很不解,说她男人准是鬼迷心窍了,那么好的女人,怎舍得丢下呢?

母亲见他们母子过得艰难,经常接济他们,后来还帮她家建成了蔬菜大棚,应了“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的老话。

萍姨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母亲干妇女主任那些年,萍姨没少照顾我跟父亲,给我们洗衣服、做饭,哪怕包顿水饺,也会送过来。小时候我偎在她的臂弯里打盹,闻着她身上香皂的清香,常想:要是她是母亲该有多好。

一个夏天的晚上,母亲去县里开会没回来。我跟萍姨还有她儿子躺在天井里的凉席上乘凉。萍姨望着“天河”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蛩声盈耳。我看到月色下,萍姨与父亲坐在凉席上,中间隔着我跟她儿子,两两对望,却谁也没说话。我翻个身想继续睡,萍姨却慌忙叫醒儿子,连自家蒲扇都没拿,匆匆回家了。

没过多久,几个小伙伴常常戏谑地喊着我的名字,慧慧,你萍姨要给你当后妈喽!

我捡起一块坷垃,愤然朝他们扔了过去。

你爸才给你找后妈呢!

在我心里,萍姨胜似我的亲人,我不许别人用污言秽语来糟践她。当然,这些我从没跟母亲说过,我猜她也没工夫听。她依然在计生战线上忙前忙后,似乎从未听说过有关萍姨的風言风语,还会跟以前一样,在出差回来后带给萍姨儿子与我相同的零食。三十多年过去,萍姨老了,满脸褶子,但周正的骨相依然能看出她曾是个美人。我每次回家见到她,都觉得她很亲。母亲与她反目后,也没挡住我逢年过节偷偷去看望她。

萍姨能在母亲弥留之际过来帮忙,让我很感动,我一下子觉得有所依傍了,先前因怕不懂规矩失了礼节的忐忑化为乌有。

母亲还处于一深一浅的呼吸状态,她似乎正孤身走在一片沼泽里,刚艰难地拔出一只泥脚,又陷进去了另一只泥脚,她仅有的气力只有在沼泽里挣扎了。

4

临近傍晚,周围守着母亲的人越来越多。老嬷让我把给母亲准备好的寿衣拿出来,一件件套好,叮嘱我母亲过世时不要把眼泪滴在她脸上,那样很不吉利。正嘱咐着,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我惊喜地扑了过去。

母亲的眼珠转了一下,像是想环视一下周围凑过来的脸。她的嘴唇动了动,三婶跟萍姨也凑过来,萍姨的耳朵贴近了母亲的脸。但最终母亲什么也没说,一大颗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犹如她释然的一桩心事。随即,她嘴边绽出一朵微笑,缓缓合上了眼睛。母亲的双腿不再蜷曲,而是伸得很直,整个身体完全舒展起来,如同要开启一场熟睡。

快穿衣服!老嬷吩咐道。

三婶俯身过去,用手捂住了母亲的嘴巴。

三婶,你怎么这样!看着她粗鲁的动作,蹲在母亲床边哭泣的我忍不住吼起来。自从那晚萍姨说出那句半截话,虽然不完整,但我已脑补了三婶与父亲之间的风流韵事,自然对三婶怀了一份厌恶。

你憋死了我妈!

三婶惊恐地望着我,一众聚过来给母亲穿寿衣的好几双手突然停了。

你这孩子怎么赖人!三婶拿开捂在母亲嘴上的手。母亲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如同两扇关严的大门。

你错怪你三婶了。她那样做,无非是为了你妈走得好看些。你看你妈模样多好,多安详!她啥事都放下了!

老嬷边说边指挥着,穿寿衣的手又忙活起来。收拾停当后,母亲从里到外穿着三领二腰五件寿衣,头南脚北躺在堂屋的小床上,接受着亲戚朋友的跪拜。

金玲婆婆手里拿着几叠烧纸,一踏进堂屋,就坐在母亲的灵床前哭起来。我见她来,赶忙跪下来给她磕头。萍姨嘱咐我,凡有吊唁的,我都得磕头。我对金玲婆婆磕头是存有私心的,我怕她记恨母亲当年拉着金玲去做人流的仇,会把心中的怨恨借着哭丧说出来。那样的话,对要强了一辈子的母亲会是莫大的侮辱。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

金玲婆婆的哭丧内容让我很意外。她嗓音柔和,如泣如诉,像一出戏的唱白——侄媳妇啊,你让金玲有了营生,俺全家记着你的好哩!旁边跪着的几个女人也附和着哭道,俺也记着你的好哩!

母亲静静地躺着,面容安详,一副心无挂碍的模样。这副模样,与她当年躺在沟底非常像。

母亲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2019年的母亲节。我的确是我妈的冤亲债主。

那年我16岁,爱上了一个大我8岁的青年。当然,他在全镇人眼里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我却觉得他是可以潇洒走四方的行者。接连旷了几天课后,我决定跟着他行走天涯,去追寻诗和远方。

天刚蒙蒙亮,河堤上雾气氤氲。我背着书包刚出村口,就看到河堤上停着那辆同刘斌一样彪悍的“雅马哈”,刘斌紧靠车身,稳健地像棵冷杉。我朝他跑了过去,感到双臂忽然生出了翅膀。我自由了!

慧慧!母亲像是从晨雾里瞬间变出的一样,突然出现在我前面的土桥上,那座土桥是通往河堤的必经之路。我与刘斌的计划只是我俩之间的秘密,她怎么知道的呢?

你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

我不管你,管谁?母亲站在桥上,居高临下看着我,声音还跟往常一样盛气凌人。

你管我?我上小学时被同学欺负打脱臼了胳膊,你管过我吗?我初一暑假去滑旱冰摔出了脑震荡,留院观察,你管过我吗?我13岁来月经,不会叠卫生纸,你管过我吗?

说这些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萍姨的身影。很多母亲缺席的成长片段里,总是这个女人适时地做着替补。我看到母亲高昂的头颅低了下去,知道说到了她的痛处。

我知道欠你的,慧慧,但是你不能跟着这个人走,不然你会后悔的。母亲的声音软下来,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会后悔!我能想到刘斌载着我扬长而去的场景——看着母亲跟在车后的浮尘里叫喊的身影模糊成一个黑点,我会回头笑得肆意而解气。

母亲紧盯着我,眼睛里几乎迸出火星,慧慧,你要是跟他走,我就从这桥上跳下去!

那座土桥约摸四米多高,应是20世纪60年代的产物,用青砖砌就,桥下的水沟已经干涸,爬满了野生的葎草。我料定母亲即便跳下去我也不会心疼,再说桥那么高,或许她只是吓唬我。

我不怕威胁。我回过头去,刘斌的摩托车开始启动。

身后传来一声响。母亲真那样做了,她从桥上跳了下去。

我双腿打颤,连滚带爬下到沟底。母亲僵直地躺在沟底,一动不动,额头上被葎草叶子划出了几道伤痕,渗着鲜血。我拂去盖在她脸上的乱发,扳着她的双肩摇晃着,呼喊着……

母亲跳桥后摔断了腿,辞去了妇女主任的职务。伤好后,看到蔬菜大棚兴起,母亲盖起了全村第一个无滴膜大棚。她选择种菜品种总是反其道而行,附近村民一窝蜂似的种西红柿,她就选择种四乡八里少种的黄瓜或圣女果,结果我家棚里的产物常是紧俏货。空闲之余,她组织村里的妇女成立了“妇女联盟”,免费教她们种大棚菜。见种菜赚钱,村里的男人们也不出去打工了,跟老婆一起侍弄大棚,很多棚里都是夫唱妇随、父子或母子上阵的场面。几年下来,好多人家赚得盆满钵满,有三婶,有萍姨,也有金玲。

5

灵车开得很慢,或许司机有意为之,想让母亲多看看生前熟悉的风景。

妈,到学校了。妈,到萍姨家屋后了。

我猜母亲当日驱赶萍姨,是病情使然。不然,情同姐妹的发小怎会临老不相往来了呢?

母亲的灵车在村西十字路口停下来。那地方早放好一头纸牛,上面搭着母親穿过的羽绒服。酒红色的羽绒服已经褪色,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结婚时给母亲买的。

母亲给我的陪嫁很丰厚,这让村里那些没儿子的村民刮目相看,他们大多是留有底货养老的。

出嫁前夜,母亲执意跟我睡。起先我不愿意,看到母亲渴望的眼神,心就软了。那晚,我们娘俩抵足而眠。我跟母亲说,小时候,有一天我爸出工没回来,就我自己在家,晚上吓得直哭,萍姨过来陪我,也是这样睡的。母亲应了一声,在那头拍拍我的脚背,是我打电话托付你萍姨晚上过来陪你的。

我想质问她,母爱是托付就可以替代的吗?但我有个更想知道的答案。妈,你是怎么知道那天早上我要跟刘斌一起走?

那孩子不靠谱,我只花了六百块钱,就让他告诉了我实情。慧慧,妈也是为了你好。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抱紧被头,感觉母亲的身体热烘烘的,向我发散着温暖……

我用纸钱引燃了羽绒服,羽绒服引燃了纸牛。火焰蹿动着,像身穿红裙的舞者。秫秸扎就的牛身噼啪作响,火光烤得我全身发烫。

我始终不愿相信,母亲那样一个精明人,怎么会得老年痴呆症呢?母亲得病后总是笑眯眯的,仿佛要把多年蓄积的笑一并呈现出来。她与父亲的感情反而好起来,一改往日冷战的局面。一家之主的母亲与俯首称臣的父亲位置倒置,父亲竟成了母亲的主心骨。母亲最后糊涂得连我也不认识了,只认识父亲。于是,照顾母亲成了父亲的专职。

母亲的病情恶化得有些突然。“五一”放假我刚回老家看过她,那时她仍有活动能力,在屋子里寻找垃圾袋、旧报纸,包成一堆,然后往被窝里藏。母亲仍像没得病前一样,一刻也不闲着。

与老年痴呆症相比,我觉得糖尿病更为可怕,飙升的血糖会引发并发症,威胁患者的生命。

爸,你有没有按时给我妈打胰岛素?母亲患糖尿病10年了,血糖一直控制得很好。只是几天不见,怎么一下子就卧床不起了呢?我带着困惑问道。

父亲支吾着,前几天打过。

我想让村卫生院的医生过来给母亲量量血糖,可是那天公司里临时有急事,不到傍晚我就赶了回去。

母亲临终前两天,村医每天给母亲打三次胰岛素,测量时血糖仍然很高。当时我很想问父亲,我走后他有没有请医生为母亲测过血糖,可是看到父亲心急火燎的模样,我没有说出口。

从母亲坟前回来,帮忙的人大多散去,几个邻居和就近的本家亲戚留下包水饺,一同吃晚饭。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

下水饺的时候,三婶走到厨房里拿盘子,看到她对饭橱里的餐具布局那样熟悉,一股无名火像沸腾着的饺子汤,在我心里吐着泡沫腾腾地涌了上来。

三婶端着水饺往饭桌上放,在沙发上坐着的父亲一个箭步迎上去接过了水饺,放下的那刻,烫得他去摸耳朵。我看到饭桌一头的萍姨冲着三婶撇了下嘴。

难道是父亲中意了三婶,觉得母亲是个累赘,故意不给她打胰岛素,任凭这个消耗性疾病把母亲折磨成一把瘦骨?要真是这样,与谋杀有什么区别?我不敢想下去。

6

三婶似乎触碰到我目光里的火星,一碗水饺没吃完,就匆匆回家了。

母親是走了。可我觉得家里仍然有她的气息。她似乎正躲在房间的某处,看着我,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母亲在母亲节这天离世,是想让我不要遗忘她吗?这样想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你看你三婶一碗水饺没吃完就走了,肯定没吃饱!

收拾碗筷的当口,听着父亲的嘀咕,我心中充塞的疑虑、埋怨与猜忌终于累积成团,忽地一下爆发了。

那天我走时,你答应请医生给我妈量血糖,你请了吗?量了吗?你不要觉得我妈老年痴呆不会说了,别人就啥也不知道!

父亲愣了一下说,真请了!可在我听来,这句话里的“真”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老嬷在一旁劝我,慧慧,想开些。人没了就让她走得干干净净的,别让你妈挂念你。阴阳相隔,只能遥遥相望了。

一席话说得我抽泣不已。

萍姨见状,拉着我的胳膊让我去她家睡,我答应了。

萍姨家没有装窗帘,开着窗户,初夏的风徐徐吹来,院子里的梧桐叶子哗哗响着,像有一群人站在树梢窃窃私语。两天前刚下过一场雨,东边河里的蛤蟆叫得很欢,显得乡村的夜晚格外静谧。

萍姨是七十出头的人了,为了母亲的丧事忙前忙后,显然累坏了,上床不久就发出了鼾声。开着灯,照着萍姨苍老的脸,她的身体暖烘烘的,朝我发散着温暖,一些童年的记忆被瞬间激活。

老公已在下午赶回了市里,发微信问我明天是否回家。我看着手机,有些茫然。老家仿佛有很多事要做,细想又没啥,不由走下床来。窗外月白风清,银亮澄净,似乎已经涤荡去世上所有的邪恶、谎言与黑暗。月光下的景象看上去是那么美好,像萍姨年轻时清丽的脸庞,明净、柔和而清亮。

忽听萍姨在床上不停挣扎。我回身望去,但见她的两只手在脸前不停挥舞,如同竭力摆脱一个桎梏。她浑身哆嗦着,嘴里不断嘟哝。萍姨分明是梦魇了。我走到床边,轻声呼唤着她,希望她能醒来。萍姨仍执着梦中的纠缠,她满脸汗珠,两只手仍在挥舞,嘴里呓语不断,细听却是求饶:淑芬,我见不得别的女人对慧慧爸好。求你放过我吧!这么多年我对不住你……淑芬,你是那么好的人……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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