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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一笑

2022-07-07许松华

辽河 2022年5期
关键词:弥勒佛统计表摩托

许松华

1

四十八岁那年,张清忽然交了好运。因为材料写得好,经当财政局副局长的姨夫推荐,调进了罗塘镇中心学校。

罗塘镇是全县第一大镇。中心校长是从下面一个大乡中心学校调进城的,另外三个工作人员,一个是长得圆滚滚的小学教研员,张清叫他弥勒佛;一个是快退休的、额上翘起一撮银发的会计,张清叫他银角;另一个是新来的出纳。张清在厕所左边一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半间办公室办公,里面刚好放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厕所右边半间黑黢黢的屋里放着复印机。中心校长安排张清负责中学教研、办公室、复印和宣传工作。

虽然是奔五的人了,到中心学校张清还是个新人,他拿出新人该有的工作热情,什么事都抢着做,打扫完一层楼的办公室后,弥勒佛招手叫张清进那间黑黢黢的复印室。弥勒佛和张清曾是罗塘镇初中的同事,不过两人交集很少,更谈不上了解。张清跟着他进了复印室,弥勒佛指点着复印机按钮告诉张清怎么复印。张清看了不到三分钟,觉得很容易,就“哦”了一声,有点儿跃跃欲试的样子。弥勒佛见了,抬脚就迈出了门,很鬼地一笑,说:“那你来吧。”径直上了楼。

张清从没搞过复印,见弥勒佛走了,正不知何处得罪了他,立即意识到复印将是摆在他面前的一大难题。他猜测在他来之前,复印和写材料应该是弥勒佛的事,因为不好搞,所以让给了他。

望着弥勒佛一去不回头的背影,张清在心里发狠:我不信我学不会复印。他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终于会了A4纸单双面打印。

天色渐渐暗了,复印室里更黑了,张清还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鼓捣着复印机,完全没有意识到以后的A3纸复印难度更大。正弄得满头大汗,忽然有个声音在他头顶上说:“你通知校长明天开会,把这些复件印发给校长。”张清一哆嗦,惊愕地抬头,见中心校长正站在复印室门前,把一摞文件递给他。

单位的人都下班了,校园里亮起了灯,张清肚子饿得咕咕叫,仍大汗淋漓地弄着复印机。他的左眼天生散光,右眼因白内障换了晶状体,视力不到0.3,两眼视线不能聚焦,经常出现重影,把一页纸上的文字看到了另一页纸上。装订好了仔细一看,有几份文件装颠倒了,又忙着拆钉。再装订后,发现还有装倒的,又再拆再装,慌慌张张地忙到夜里十点多才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单位,打扫会议室,烧开水,擦茶杯,准备开校长会。开会時,中心校长正念着文件,一个校长把手中的文件翻来翻去,说:“张清,这份文件怎么有几页反面是空白的?”随即他旁边的一个校长也翻看自己手中的文件,说:“张清,这文件也有一页反面是空白的。”这一来,其他校长纷纷翻自己手中的文件。会议室里像风吹落叶,一片翻文件的脆响。

高举着文件读得正起劲儿的中心校长,原以为只有一个校长的文件里有空白面,或者打在了另一页上,正打算低头继续读文件时,没想到接二连三、最后所有的校长都这样说,会场顿时乱了。中心校长鼻子上渐渐渗出汗珠,也不看张清。

张清惊慌失措地跑下楼,准备重印几份。谁知越慌越忙,越忙越乱,他满头大汗地拿着文件上来时,中心校长正在讲其他的事。

会议结束,校长们像惯常一样去银角办公室坐坐,开开玩笑,联络感情,了解财务政策。

张清灵机一动,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把重新印过、正确无误的文件分发给校长们,意思是让他们带回学校。校长们接文件时,他想跟他们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好把自己的这场“罪过”当成笑料哄笑过去。谁知校长们见了他,伸手轻轻接过文件,身子下意识地绕开他,视他为空气。这时中心校长正从门外进来,仿佛没看见他,径直进了自己办公室。

张清站在那里,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单无助。第一次做事,就当着这么多校长的面出了一场丑,他简直无地自容。尤其是中心校长并没有骂他,越发让他感到自己处境不妙。

2

办公室冷清得就像掉进了深海里,中心校长像深海中的鱼那样无声无息。

这种冷清的气氛使人窒息,让张清动弹不得。他大气也不敢喘,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见中心校长拎着皮包出了大门,他正打算随后溜之大吉,中心校长又折回了,把头伸到他门口说:“你写一个办公室守则,找一张我们镇的学校地图,送到广告店做好后,挂在办公室墙上。”

张清把写好的办公室守则送到广告店后,本镇的学校地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时没有百度和高德地图,好不容易找到一张本县地图,却没有标注学校。第二天,张清路过广告店,办公室守则的牌子已经做好,他也没细看,就拎回了办公室挂上了墙。这时从厕所出来的银角,一边系腰带,一边看墙上的办公室守则,忽然冲他大喊:“张清,你搞的什么?办公室守则上面有一个错别字。”银角故意笑得很响,喘不过气来似的不停地大笑。张清还没来到办公室守则前,中心校长已经从办公室跑出来,仰头去看墙上的办公室守则,惊魂不定地睃着守则。银角笑得拍手顿足地把那个错字指给中心校长看。张清见了反而松了一口气,说:“这是广告店打错字了。”停了停,又说:“可以叫广告店割一个字补上。”他见中心校长起伏的胸脯平静了下来。中心校长没有说话,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跟着银角也泄气似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改好办公室守则后,张清又跑了几天,终于在一个文化馆退休职工那里找到了本镇地图,上面标注了学校。张清让广告店做好牌子后拎回办公室,探头看看中心校长的办公室。中心校长不在,便叫银角过来看一下,免得再出错。银角看了后说:“这上面的行政村是改革开放以前的称呼,现在有几个村已经改名了。”张清又好像挨了当头一棒,拎起学校地图牌说:“我去让广告店改一下。”银角用炸雷般刺耳的声音喊:“这又不是你的错,你去改什么?!”

跑了几天,张清确实感到有些疲惫,听了银角的话,便没有把学校地图拎回广告店改,但也没有挂上墙。他想让中心校长看了再定夺。

一天上午,中心校长风尘仆仆地回了办公室,银角立即拿着一摞表册进了他的办公室。张清耐着性子,支棱着耳朵,等他请示完工作。银角最后不知说了什么,大笑着出来,像唱《青藏高原》起句那样,千回百转地唱:“么搞吔——学校地图又搞错了!”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在走出中心校长办公室两道门时,高兴得几次腾空跃起,伸手去摸天花板。他那发自肺腑的笑声,从胸腔抽出深长的气,吐出的那股气又在空中咯吱咯吱地抛了几丈高的钢丝圈。他边唱,边扭转着身子旋舞着,跳出中心校长的会客室,到了开阔的公用客厅时,他一面放声大笑,一面双手拍打大腿,浑身抽搐得像打摆子,似乎巴不得掀翻屋顶,弄出惊世骇俗的响动,以致他笑弯的胸部和腾跳起来的膝盖连碰了几十下。1E8FFA27-C512-4549-B383-634CDF32E4E7

银角的这一场笑——是的,是一场——像夜半不知起自何处的大火,瞬间攻占了冬日的山林,足足持续了十几分钟,银角简直笑岔了气,似乎中心校长不出来,他的笑就不会停。终于,中心校长闻声气喘吁吁地跑出办公室,看着靠在墙角的学校地图,呼吸急促,胸脯大起大落。张清几步跨到他身边说明了原委。中心校长听了没说什么,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张清垂头丧气地拎着学校地图去了广告店。他伤心极了。阳光照在人来车往的街上显得那样不真实,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走,只留下他一个人在世上不知所措。道旁的树悲哀地低垂着头,在自己的影子里哭泣。

张清极力想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写了几篇新闻,发表在本地教育信息网上,宣扬中心校长的政绩,但中心校长似乎并无兴趣。幸亏他写的年度工作要点和检查情况通报,很受中心校长的赏识,中心校长在不同场合当众表扬过他几次。

这种公开的表扬,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张清没有好好想过。

过了两天,弥勒佛说,自己骑自行车扭了腰,请假两个月,中心校长便叫张清把弥勒佛的工作接过来。张清想说中心学校无权擅自批假两个月,但他忍住了,只说:“我只来这么长时间,恐怕搞不过来。”中心校长立即咬牙切齿地说:“那要你做么事?”这时,中心校长的手机响了,他对着手机说笑一阵,关手机后对张清笑道:“教育局信息科要拍一部镇里的教育电视系列片,你写个解说词,还要写一个我的讲话稿。”张清知道,这两个材料难度都很大,不是一两天就能写完的。

接手弥勒佛的工作后,他才发现弥勒佛的事其实并不多,也就是举行期末考试时烦难点儿,但小学期末考试需要乡镇教研员统摄,而初中完全处于独立的状态。他才明白所谓乡镇教研员,实际上只需要弥勒佛,而弥勒佛在评价小学教学质量时,有很大的自主权和机动性。这样一来,弥勒佛虽然事儿少,但在中心校长和小学校长心目中却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自己反而可有可无。认识到这一层,张清觉得更应该把写材料的事好好担当起来。

3

除了事务性的工作,张清一有空就写本镇教育系列片解说词和中心校长在电视中的讲话稿。讲话稿不要求长,贵在精炼,他修改了三次,送给中心校长,中心校长就满意地通过了。解说词既要有文学性,又要能准确地把握本镇教育的特色,写起来很难,他翻来覆去地改了七八遍,自己还是不满意,越改越烦躁。

正烦躁的时候,中心校长站在会客室门边对他说:“来客了,倒茶啊!”张清瞅了他一眼,心里想:没见我正忙吗?开水和茶叶在你手边,你帮我倒杯茶,不就是帮单位工作?嘴里却说:“就来了。”忙放下鼠标,起身倒茶。送茶水进去,见一个衣冠楚楚的老人正坐在中心校长对面,张清把茶送到那老人面前,中心校长指着老人,向他介绍说:“这是教育局的退休老人,写了不少书。”张清礼节性地朝退休老人笑笑,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改解说词。改了两行,中心校长又站在会客室门边说:“镇养殖场洪经理的妹妹来了,来倒茶哦!”张清忙放下手头的解说词,起身去倒茶。送茶进去时,那位退休老人对中心校长说:“校长忙,我先走了。”中心校长说:“好,张清你送送老人家。”张清把退休老人送走后,跑回自己的办公室改材料,一时忘了思路,又从头看稿子。看了几行,中心校长又站在门边说:“洪经理的妹妹让我们帮忙销点消防器材,你去帮她运来。”张清叫了辆车,把消防器材运到中心学校,已经是午饭的时候。中心校长便叫洪经理的妹妹去农家乐吃饭,走出两丈远,才回头对张清说:“一起去吃饭吧。”张清说:“不了,我还要改解说词。”

改了几天,越改越麻头,上交的时间到了,张清只好把自己认为八不像的解说词送到教育局信息科,信息科长看了看,没说话,让他走了。

转眼到了学期末,成了系列片主角的中心校长忙于拍电视,张清在忙于组织期末考试。小学期末试卷比中学复杂得多,不仅分高年级、低年级,分大班和小班,而且地域跨度很大。他正在焦头烂额地分试卷时,中心校长打电话给他,说镇里要贫困生补助和新闻用稿统计,让他在这几天内把统计表交给镇里。张清赶紧在QQ群里给各学校下发了通知,群里一片抱怨声,说期末考试来了,期末工作多,哪有时间去统计那些玩意儿。张清匆忙打一行字发到群里:这是中心校长布置的工作,哪个学校出问题,哪个学校负责!想了想,又往群里发了一行字:这次期末考試涉及十个完全小学和四个教学点,学校地域分布太广,每所学校出一个人负责期末监考巡视。群里马上有人说:学校没有人了!你们中心学校几个工作人员干什么吃的?张清想,期末到了,学校确实忙,便往QQ群里发消息说:那就由我巡视,各校要组织好期末考试工作,我发现哪个学校出了问题,就要告诉中心校长给予惩罚。群里有人回复:中心校长罚了我们,我们就去你家过年。

考试的那天天气非常寒冷,北风呼啸,高山区比山下冷十倍,路上结了半寸厚的冰。张清骑着弯梁摩托巡视方圆二十公里内的十所学校,身上冷得就像被冰水泼透。

从最边远高山学校梅岩村小学返回时,天上飘下了指甲盖大的雪花,下面全是陡峭的S形盘山下坡路。他用左右脚交替着支撑摩托慢慢往下滑,摩托几次险些滑下山崖。

前面转弯处是悬崖,云雾在悬崖下翻腾,如果掉下去,那就叫万劫不复,张清捏了手闸,正要下摩托扶着走时,手机响了,张清估摸着是中心校长打来的,容不得耽搁,忙伸手掏手机。手机装在上衣左边的口袋里,张清必须用右手才能拿出来。弯梁摩托车龙头左边没有离合器,只有右边一个前手刹,伸出右手就必须放下前手刹。要停下摩托,他必须右脚落地,整个摩托全靠左脚刹刹住,可是这是下坡路,单靠左脚刹是刹不住摩托的,但是他还是冒险停下了摩托。冬天穿的衣服臃肿,取出手机时带动左臂,摩托车龙头向右一歪,带得他的右脚一滑,整个摩托便向他的身子压过来。他脚下一阵趔趄,摩托便东倒西歪地乱扭。他右手仍抓着手机往耳边送,用身子挡住不听使唤的摩托,跟着摩托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听到中心校长在那边说:镇上催了几次,让他赶快把贫困生补助和新闻用稿统计发给他们。张清说,他回中心学校后就马上办这件事……话没说完,脚下忽地一晃,摩托带着他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往山下冲。张清吓出一身冷汗,忙用右手捏前刹,手机不知什么时候飞出去了。摩托像受了惊吓的斗牛乱拐,他大汗淋漓地与摩托搏斗着,幸好在这凹处形成了一段泥泞路。摩托左右歪了几下,倒下了,正压在他的身子上。1E8FFA27-C512-4549-B383-634CDF32E4E7

张清一身泥泞地推着摩托继续往下走,到了梅岩村远近闻名的“百里香牛脚店”时,道路才开始平缓些。张清站到一个干爽的小山冈上,揩去身上的泥巴,望着高墙围着的牛脚店舒了一口气。忽然起了一阵风,把高墙上的积雪吹下来,亮晶晶的雪花在院子里盘旋起舞,织成一张炫目的网。张清被眼前奇妙的景象迷住了。他仰面望着天空,梨花瓣似的雪花像抖乱的玉鳞纷飞飘落,平添一股清新生动的喜气,令他的心境为之一朗。鼻端似有似无的梨花清香,变成了浓醇的牛肉香,把他的馋虫全勾引出来了。

他曾在这个店里吃过牛脚吊锅,里面放了香樟树叶、湖南辣子,滋味实在鲜美,心里涌起一股特别温馨的感觉。正打算离开时,忽然听到店里传来一阵阵笑声,很像是中心校长发出来的。张清支起摩托,走到后墙,从窗里望去,见中心校长、弥勒佛和出纳在陪县财政局长打麻将,出纳在一旁端茶倒水。张清不由得心里来了气:弥勒佛请病假,请到这儿来了!

4

从山上下来,回到中心学校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小学校长打电话,让他到中心学校旁边的农家乐吃饭。张清推门进去时,里面人头攒动,觥筹交错,笑语喧天,大家见他一脸寒冰地进来,喧笑声戛然而止,一张张极度惊骇的脸凝住了,手中的酒杯高高低低地停在空中,一个个大眼小眼地瞪着他,像望着一个天外飞来的怪物。

张清没有想到自己的模样很可怕,从雪地进到这暗屋,他的眼睛半天适应不过来。他使劲儿瞪大眼睛,望向桌子的上方头,中心校长不在,弥勒佛却在,他们大概是坐车下来的。中心学校的三个人都停了杯望着他,像打量一个异物。

银角毫不掩饰对他的嫌弃,见了他立马冷了脸;弥勒佛的笑中透着一种诡异、狡黠和歧视;出纳也立刻收敛了笑容,对他格外冷淡。

一个校长见状,离座上前几步,打破僵局地对张清说:“没等你啊,天这么冷,快来喝一杯!”一只斟满酒的酒盅已经端到他鼻前。

张清心里忽然特别梗,冷着脸说:“我一向不喝酒。”匆匆扒拉几口饭就回家了。

抱着暖手煲烘烤了一个多小时,身上仍然冷得透心凉,好像骨头都被冻成了冰。

麻木地呆坐了一阵子,张清估计校长们都到家了,才掏出手机给各校校长打电话,让他们赶快交贫困生补助和新闻用稿统计表。校长们都说,老师们都全员参加组织考试,这个时候哪有时间,哪能抽出人?张清便打电话向中心校长反映情况,却被中心校长挂断,过了一阵子,中心校长回话说:镇里说这两天一定要交上去。张清松了一口气,把中心校长的话发到群里。

第二天仍旧是考试。晚上,张清又打电话给各校校长催交统计表,校长们仍说班主任和老师都忙着考试,数据还没统计出来。

第三天全镇阅卷,收齐考试分数,已是晚上八点多。张清又打电话给各校校长要统计表,校长们说,现在老师们都回家了,到哪儿去找老师填报?

晚上九点中心校长打电话来,让他去拿几份文件复印了,说明天上午八点开校长会,通知下去,并准备其他相关会议材料。

张清立刻骑摩托去拿了文件,回办公室一看,有七八份之多,有的文件还很厚,暗想期末到了,文件特别多也很正常。

这次复印时,他采用了笨办法,每印一份就在地上摆十摞,每复印一份纸,就在每摞上放一页。装订前又反复将正反面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再装订。印完后,他揩了一把汗,看看手机,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他匆匆骑摩托回家,走到半路上,才记起家门钥匙落在办公室了,又匆匆返回去拿。

打开办公室大门,见一个人影一晃,吓了他一跳,定神见弥勒佛一只脚进了复印室,听见门响又收了回来。张清问:“你不是请病假了吗?这大深夜的,忙什么?”弥勒佛说:“肚子痛,上厕所。”说着,弥勒佛进了厕所,反锁上门。张清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拉亮复印室的灯,巡视一遍,见复印好的文件还是原样,便放心地对厕所里的弥勒佛说:“出去时,记得把外门锁上。”

次日一早,张清去办公室烧开水,打扫会议室后,准备相关会议资料。期末考试后的材料、文件特别多,校长们已经整齐地坐在会议室了,他还开着灯在暗黑的复印室里复印材料。

两手不闲地拿着材料匆匆往楼上会议室走,后面中心校长忽然叫住他,指着地上的几十本书说:“这是教育局那个退休老人写的,让我给销售点……就给规模大点的学校10本,规模小点的学校5本吧,你拿上去发给校长。”

张清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送到会议室,返身来搬书,搬了两三趟才搬完。中心校长已经开始了会议。他忙坐下记会议记录,偷空把文件、材料和书分发给校长们。

这时中心校长的手机响了,他对着手机大声说着什么,突然移开手机对张清说:“镇上要的统计表你交了没有?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张清这才一惊,额上渗出几颗豆大的汗珠,对中心校长说:“昨晚我已经催了几次,校长们都说抽不出老师来处理。”中心校长对校长们说:“各校都打电话回去,马上处理。”

张清忙下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接收各校传来的统计表。学校也是匆忙处理,幾所学校连文件名都没改就传给了他,电子版到时,这些统计表都变成了一个。他满头大汗地分别给这些学校打电话,让他们修改。好不容易弄完几个规模大的学校的统计表,一个校长拿着份文件,站在他办公室门边说:“中心校长让你把这份文件复印一下发给校长,马上去开会。”张清说:“你跟中心校长说一下,我把统计表交了就上去。”

这个校长走后,张清又继续催学校交统计表。有几所学校大概考完试后老师都放了假,迟迟不见他们交表,最后交表的一个老师竟然把表格数据复制到他QQ上。表格数据复制不比文字,复制不下来,必须手工录入。张清正在忙着录入数据时,一个校长又拿着份文件,站在他办公室门边说:“中心校长让你把这份文件复印了送去,发给校长,马上去开会。”

张清想,先复印文件吧,在那边已经耽搁了,不在乎这一会儿,便跳进复印室,对校长说:“我一会儿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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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拿着复印好的文件,正要上楼去会议室时,手机响了,他本想压掉不接,一看,是财政局的姨夫打来的。接听手机时,他才感到脸上冷汗涔涔。顾不上擦汗,张清听姨夫在那边说:“你在中心学校是怎么搞工作的?中心校长对你意见很大。”张清说:“我正忙点事,开完会后我再打电话给你吧。”

挂机后,他急忙拿着文件进会议室,让一个校长替他发了,又匆匆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录入数据,快录入完时,又来了一个校长,站在他办公室门口说:“中心校长让你马上上去一趟。”

张清忙放下手头的活儿,几步蹿上楼,见中心校长正在接听电话。两个校长翻着面前的文件,头攒头地低声说着什么。说了一阵子,其中一个校长又拉过第三个校长面前的文件,朝文件指指点点……一股暗流在会议桌旁的校长中间涌动,忽然一个校长高举起文件对中心校长说:“这个文件都装乱了……”

文件装乱了?昨晚自己一份一份检查过,验明正确无误后才走的,怎么会装乱?张清头上急出了汗,想问校长是怎么回事,却见中心校长仍满脸开花地对着手机大声说话,便不敢作声,紧绷着脸望着中心校长。中心校长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急剧地收敛了,最后变成一块冷冰的石头。他放下电话,冲张清说:“跟你要的统计表你交了吗?”又左右看看乱了场的校长们,文件在他们手上翻得像波浪在飘,中心校长的脸色陡地变青了。

张清见到他的脸色,几乎吓傻,小声说:“还有一点儿……”中心校长勃然大怒,猛地扯过他手中的材料,朝他脸上砸去,大吼道:“你把表给我!这么点儿事,这么长时间你都做不好!”

张清吓得退了几步,感到后背发冷,说话更哆嗦了:“学校把表格数据复制过来的,要手录……”又马上说:“剩下一点儿了,我这就把统计表传给镇上。”他几步蹿下楼,冷汗淋漓地录入数据,待把统计表传给镇里时,已经散会了。

张清拿着印好的统计表欲上楼,中心校长铁青着脸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张清用畏怯的眼光偷看他,看见中心校长的鼻子有些肿,便用蚊子般的声音说:“统计表已经交给了镇里……”

也不知中心校长听没听到,他只管朝前走,进办公室坐不多时,又出来上厕所。张清听见中心校长打开厕所门时,很响地擤了一下鼻子,像要哭的样子。张清不知道镇里宣传干事说了什么话,让中心校长如此伤心,对他勃然大怒。中心校长蹲在厕所里一段时间后,便传出哗哗的水响。不知为什么,那哗哗的水响声让张清心里快活起来。

整个下午,张清畏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敢出来,大气也不敢喘。他疑惑文件怎么会装乱?……忽地记起昨晚十一点弥勒佛进了复印室。难道是弥勒佛故意给他装乱了?可是即使是这样,没有证据,说出来反而成了他诬陷弥勒佛。他只得忍着、受着。他的心思一刻也不敢离开中心校长,当他听到中心校长在自己办公室里传出爽朗的笑声时,他的精神才放松一点儿。他不敢发出一点儿响声,极度煎熬地等待下班,直到中心校长走出大门,跟着不久,银角也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大门,他才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出来。拉上自己办公室的门时,依旧不敢弄出一点儿响声。在轻轻锁上中心学校大门的那一刻,他望了办公室一眼,轻轻叹口气,感觉自己就是这四面墙中的一缕空气。

6

张清沏了杯茶送给中心校长后,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办公室,翻开书看,心却在中心校长那里。一会儿,他听见中心校长在跟谁打电话,那爽朗的笑声让张清稍稍感到心安。过了一阵子,中心校长走到银角门口,说:“你开车。”又咚咚地走过大厅,站在楼梯口朝楼上喊:“上面的两个同事都下来。”这才返身来到张清办公室门口说:“你姨夫说让你去劳动就业局工作。”张清蒙了,呆望着中心校长,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中心学校其余的同事已经在楼下等着,张清怔怔地不知所措,想打电话问问姨夫又觉得多余。中心校长催促道:“车在下面等着,快走吧。”

容不得张清多想,他在中心学校工作人员的簇拥下上了车,他龟缩在座位上,不敢动弹,大气也不敢出。车子一溜烟驶向劳动就业局。到就业局门口,张清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推下了车。回头看时,送他的车留给他一股庞大的灰尘。

张清站在白光灼眼的路上,感到地老天荒的茫然。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打电话问问姨夫,可转念一想,不但觉得多余,反而会遭姨夫责问他的智商是不是有问题。他是个教师,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调到劳动就业局呢?这不同于教育系统内部调动,是转行,必须拿到组织部门的调令才能去的,不要说姨夫没有这个权力,就是教育局也没有这个权力。再说,自己从没要求过调到劳动就业局,或者更彻底地说,他的意识中根本就没有劳动就业局这个名字,更没有去拿过什么调令,调到劳动就业局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自己两手空空地来到劳动就业局门口算怎么回事呢?但是,他又怎么会离奇地站在劳动就业局门口呢?他觉得自己简直做了一个旷世奇谈的白日梦,落到了时间的真空地带。但是,这一切又都是完全真实的。

在最初的刹那,他感到晕头转向。一阵恍惚后,他清醒地认识到,他不可能回到罗塘镇中心学校,中心校长已经大张旗鼓地把他送出来了,就连他原来任教的罗塘镇中学他也回不去了,因为罗塘镇中学属于中心校长管辖,中心校长还能接收他吗?中心校长这样不明不白地把自己扔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呢?

可是,就算中心校长接收他,他也没有脸回罗塘镇中学了。但是,不回罗塘镇中学,他又往哪里去呢?一时间,张清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人,像一滴无根的雨,被拋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路上。他凄惶地感到,自己是世界上唯一多余的人。

已是午后两点多,正是出工上班的时候,他却无班可上。他不能去父母家,免得八十多岁的父母追问,为他担心;他不能回自己的家,免得妻子问为什么这么早就下班了,他害怕看到妻子仿佛挨了一闷棍而发出无声的叹息。他甚至不能到身后的劳动就业局去歇歇脚,尤其是这时候,进去简直就是扇他的耳光。他侧眼看见劳动就业局旁边的松花小学,以往他们中心学校去各校开展“一期三查”,松花小学校长总是对他很客气,递好烟,奉香茶,面前的茶几上还搁满葡萄、香蕉、苹果之类的鲜果。此时校园里静悄悄的,大概孩子们都在上课,正好可以去喝点儿茶,歇一歇。他口渴难耐,脚站得发酸。想到松花小学校长温暖的笑容,他冲动地向松花小学校门走去,走出几步,他又退回来了。以往,松花小学校长把他当领导接待,现在自己已经不是中心学校的成员,松花小学校长还愿意接待他吗?今非昔比,他何必跑去用热脸蹭冷屁股呢?1E8FFA27-C512-4549-B383-634CDF32E4E7

他仰天长叹。阳光雪崩般涌来,有一瞬间,他的眼睛像瞎了一样。他紧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才睁开,立刻有一种刀刺的痛。

面前车来车往,不时有路人回头诧异地看着他,他身上落满厚厚一层黄尘,他浑然不觉。某个时刻,他感到腿特别酸,才意识到自己站得乏了,不由自主地在黄土飞扬的公路边蹲下身。他得等到下午五点后再回家,还有这么长时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木然许久,他才看到脚边有一个纸箱,依稀记起下车时银角似乎说了什么,然后听到“咚”的一声,应该是关于这个纸箱的。

他下意识地打开纸箱。现在,它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弯下腰的时候,他知道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他的眼泪就像拉开闸的洪水,疾速地流下来,流得极其畅快,好像他的身子全被掏空了。他的上身剧烈地抽搐,他几乎要号出声了。他仰头向天,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咧开的嘴巴不住地抽搐,像被抛上岸的鱼那样一开一合,忽大忽小,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扭曲得像被挨打的泥鳅。

他感到自己的心快要呕出来了。在身体要呕空的那个时刻,他从腹腔深处抽出一声长号,终于控制住了哭声,眼泪扑簌簌地落到打开的箱子里。箱子里全是杂志。他颤抖着手翻开杂志,见目录上有自己的名字。原來那箱杂志都是杂志社寄来的,发表了自己文章的样刊。

他没想到银角会把他的样刊装到一个纸箱里。他合起杂志,蹲下来捆纸箱。此刻,他觉得这只纸箱跟自己最亲近。他捆得很慢,很仔细,似乎在捆着自己,又似乎在犹豫着,思谋着,揣量着。反正时间有的是,他用不着赶忙。

慢慢地抻开绳子捆,在纸箱上结结实实地打了四道漂亮的米字款,把纸箱的每一个角都细细地弄妥帖。捆好,他蹲在路边飞扬的黄尘中喘气,满意地看着面前的纸箱,觉得这是他一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张清轻轻地笑了一下,缓缓站起来,听见侧后方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转身望去,果然是松花小学的学生们下课了。几个学生追逐着一个篮球,篮球飞快地滚出校门,滚过张清身边,打着旋儿向公路对面滚去。

一股巨大的黄尘,张牙舞爪地向张清扑来。张清抬手遮住脸往后退,看见那几个追篮球的孩子在黄尘中向路中央跑去,一辆红车厢的重型货车呼啸而来,跑在最前边的一个孩子,险些被卷进车底。张清大喊一声,向那个孩子冲去,挥手奋力一推……

重型货车呼啸而去,跑出很远才停下来。

张清躺在厚厚的黄尘中。夕阳从树影中照过来,到处闪耀着红艳艳的光。1E8FFA27-C512-4549-B383-634CDF32E4E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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