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瘦小枯干、弯腰驼背的满三爷站在佟东家面前时，又把腰杆儿向上挺一下。刚才，站在佟家漆黑的大门前，他便有意把佝偻的腰努力挺了挺，还把右手攥成拳头，轻轻敲几下后脊梁，这像是触动了他背上什么机关，他矮小的身材便高了一些，身体也直溜了一些。这时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一只干枯的鸡爪似的手抓住门环，力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地“啪啪”扣了几下。

门房开门，见是一干巴老头儿，看穿戴打扮，像乡下人，可神态却并不胆怯，反而有那么点气宇轩昂的劲头。门房有点捉摸不透，请来了管家，管家问明眼前的小老头儿是主人的亲戚后，便叫他立等，返身禀报东家。

东家佟大喜淡淡地说了声：“哟，他来了？”

绕过花砖影壁墙，佟老爷挺着腰杆儿随着管家走。

佟家气派，迎面青砖高脊瓦房，院中青砖铺地、游廊环绕。满三爷环视四周，那腰杆儿就要不由自主地弯下去，这时却见佟家主人佟大喜正从堂屋踱出来。满三爷忙把腰又挺一挺。

佟大喜出堂屋门，朝满三爷拱拱手，说声：“哟，老姑父，来了？！”不等他回话，就拐向挂在廊柱上的几笼鸟，嘴巴噘起来“啾啾”逗那只画眉。

满三爷只当佟大喜是专门迎接他，会马上客客气气地把他让进堂屋，谁知他竟是这样不咸不淡，就有些尴尬。不过，满三爷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神态，不紧不慢地跟过去，眼睛也望着那几笼鸟，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跟佟大喜说话：“鸟是好鸟，就是话少！”说完背起了手，歪着脖子看丝瓜架上的丝瓜花，还用手指轻轻弹一下花瓣儿。

管家是新上任的管家，没见过满三爷，不过主客刚见面就让他感觉出了不对劲儿。他弓着身子一脸疑惑地望着东家，单等佟大喜发话，他就像赶要饭花子一样把眼前的小老头儿赶走。

“请吧，老姑父——”佟东家开口了，自己先踱回堂屋。满三爷把目光从一朵丝瓜花移向另一朵，又抬起脑袋望望天，才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满三爷的确是佟东家的老姑父！

这位老姑父，有个秀才功名，前清的时候，在县衙里当了几天差，后来大清朝完蛋了，他回到家却是百无一用，做生意怕有辱他读书人的斯文，庄稼活儿又懒得做，日子越过越穷，老姑只能跟着他吃糠咽菜。本事没有，却驴倒架子不倒，话说上联，办事拿大，年轻时如此，如今腰弯背驼，仍觉高人一等，跟谁都吊着个脸子，佟大喜心里挺看不上这位老姑父的。

满三爷知道自己不招他这个内侄待见，也极少来走动。今儿来，是实在绕不开了，有事相求。

可你得有个求人的态度啊！你那一副老腰早就弯成了虾米，如今来求人，却还昂头挺胸的。佟东家知道他是故意拿大，能不气吗？

茶端上来，满三爷没话说，他也不急着说话，就那么“噗噗”吹着茶叶沫子喝茶。

好歹也要备壶酒，摆几个菜，气归气，这亲戚可是实打实的。

佟东家就想戏耍戏耍这位老姑父，在他面前自己也说回上联。

“吃吧，”他用筷子挑了块肥肥的五花肉夹到满三爷的盘子里，“这块肥。老姑父整天也是大鱼大肉的吧！”

“非也，常啖鱼肉，肠胃岂能受得了？该食素则食素。”老姑父又把那块肥五花肉夹回了盘子，然后挑了块小些瘦些的夹过来。

“老姑父喝酒，洞藏二十年的‘三坡老烧。”

“嗯，还行！”老姑父嘬一口，咂摸一下，“酒尚好，温一下就更好了！”

佟东家那股气就滚滚上来了。

“我记得老姑父的腰早就弯了，背也驼了，今儿个咋挺起来了？硬挺着不累？”这话硬戳戳捅人肺管子。

“何来硬挺？船到桥头自然直。”回答得也是巧妙。

几个回合下来，老姑父完胜。

佟大喜能服？

满三爷被安排在跨院厢房住。

满三爷被管家送进屋。管家一走，满三爷的腰杆儿忽然一下子就变回了虾米，身子一软，倒身侧卧到床上，后脊梁酸拉拉地疼。

这时候的佟东家用舌头舔破后窗户纸，正一只眼往里瞄着捂着嘴笑呢。

第二天，满三爷重新挺起了腰杆儿，并且开口求人了。

满三爷的眼睛并不直视佟大喜，语气也是不卑不亢，倒不像是求人办事，更像是谈互利互惠的买卖呢，“贤侄啊，你三表弟大婚在即，我一时手头紧，先从你这里拆兑一百个大洋，利息你定。”

“好说，我的亲表弟，那还不好说！”佟东家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如此痛快，一定令满三爷始料不及。

佟东家偷觑着老姑父，等待他脸上现出某种吃惊或者感激的表情。

可满三爷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淡淡地说了声：“如此甚好。”还慢悠悠探过身子拍了拍佟大喜的肩膀。

佟东家呵呵一笑，喊过管家：“走，咱给老姑父取钱去！”

管家意味深长地脆脆答应一声：“好嘞——”

佟大喜、管家带着满三爷来到香堂，里面黑咕隆咚的。管家点着蜡烛，然后搬开一座佛像，露出一扇上了锁的暗门。管家掏出钥匙，打开门。满三爷借助烛光望去，见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半人高的地道。管家指着里面说：“过了这条地道，东家的银钱在库里藏着，任老姑父拿。”

“我等着，你去取吧，我是外人，怎么能进别人家金库？”

“哎，老姑父怎么是外人呢，您是我的亲姑父。”佟东家说话了。

满三爷低头伸着脖子望了望，就想弯腰前行，但他似乎又悟出了什么——大喜这小子，这是让我俯首称臣呢！又一想，既然我这腰杆儿挺起来了，怎么能再弯下去？

满三爷忽然说：“管家，给我找个小板凳。”

管家不解。

“找去！”佟大喜想看看這个老姑父想干啥。

管家颠颠地跑去，拿来一个小板凳。

满三爷把小板凳放到地上，面对洞口坐上去，腰杆儿依旧挺着，然后一手从裤裆处拉住板凳，脖子朝前探一下，屁股欠一下，向前拉一下，呱嗒呱嗒进洞了……

满三爷揣着大洋，被管家送出了门。满三爷回头对管家一笑，说：“人走下坡路，就得低三下四？腰杆挺一挺，有啥亏吃？”说着，冷不丁拍一下管家的虾米腰，管家下意识地把腰杆儿挺了一下。满三爷搭上一句：“我睡觉那间屋子后窗户纸被猫舌头舔破了，夜黑风大，该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