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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妈妈的话

2022-06-11马建安

参花(下) 2022年5期

元旦这天,一整夜没睡好的魏明和李林早早起了床,时不时地就要跑到外面看看,但每次都是垂头丧气失望而归。当然,他俩此时的激动与今天的节日无关,顶多只能算是巧合地重叠在这个节点上。其实,今天是两人即将结束四个月寂寞生活、轮换期满告别的日子。人一旦兴奋,时间似乎就会找碴儿似的同你为难,让你在度日如年中感受到坐立不安的煎熬。

这是个三年前还红火的地条钢厂,相比较也还算有些规模,但终归是国家明令禁止的产业。工厂老板陈欣然心里清楚,虽说仗着几乎与世隔绝的地缘优势和外围公关,还从未遭到过灭顶之灾。陈欣然也不想总这么提心吊胆地小打小闹下去,早几年就开始寻找合作伙伴,最终与人合资在距此百里的分宜开办了特钢厂。陈欣然对这个被自己淘汰的厂还是有感情的,也一直在为这个地条钢厂找一个合适的下家,没出手前,他仍会在公司内部实行四个月一轮换的守厂计划。

尽管,对于这些来此服役的員工,陈欣然给予了一定的安抚政策,诸如每月除固定工资外,还有五百元的伙食补贴,期满后还可享受十天的带薪休假,但太过孤寂的残酷现实,还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最后只得以末位淘汰的方式来确定。如此一来,这实际的苦闷生活之外,还无形中背负着难言的心灵耻辱。

车子的声音比它的身影先到,两人不约而同地守候在路口,心跳得特别厉害。总算,千呼万唤中,那辆再熟悉不过的微型面包车,由远及近,在摇摇晃晃中缓缓停在两人眼前。两人与司机和一起来的梅青相识,倒是另一位还不曾谋面。没有什么寒暄,两人忙不迭地接过对方的行李,快步走进门卫室。

门卫室其实就是他俩之前一直居住的宿舍,内有两间七八平方米同样大小的房间,里面一间有两张相对而立的单人床,两人的行李早已收拾停当放在上面。放下对方的行李,魏明便迫不及待地对梅青说道:“去交接一下吧。”虽说之前在厂里从未同梅青说过一句话,但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这一路下来,吴奎和李林仿佛成了可有可无的陪同,魏明全程都因归心似箭而表现得心不在焉。显然,这仅仅是一个必不可少的交接程序,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自己随便走几趟也会十分清楚。

两人急不可待地登上面包车,催促司机上了路。留下来的两人开始各怀心思,整理自己的床铺和行李,一直闷闷不乐的梅青冷不丁地说道:“刚才那家伙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早七点到晚七点,每天三小时一趟沿外厂房巡查。跟你说,我是不会去的,要去你一个人去。”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这个人什么都不会,每天的饭只有你代劳了。当然,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我会适当给一些劳务费,一月一百五如何?”就在吴奎愣神之时,梅青接着说道,“如果愿意的话,洗衣服也是可以按价收费的,外衣五元一套,内衣三元一套。”

“不过举手之劳的事,还要什么劳务费。”吴奎笑着推迟道。

“亲兄弟都明算账,何况我们这种同事关系,原则上的问题没得商量。但丑话说在前,一定要保证服务质量。”梅青郑重其事地说道。

梅青坚决的态度让吴奎感到两难,他是一个从小就听话的孩子,母亲一再教育自己要不计报酬地热心待人。母亲每次说这些,总是很严肃。吴奎的心思显然跟家庭环境有关。

说到这,还得从吴奎的父亲说起。吴奎的父亲吴仁超父母早亡,由叔叔代养,还没成人就被迫拜师学木匠。寄人篱下的吴仁超,虽时刻感受到叔婶的冷眼,但还是从心里感激他们的收留。吴仁超聪明勤快,学成后远离师傅的领地,没有交集地另开辟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市场。之后,他将自己省吃俭用两年积攒下来的收入全交给了叔叔,既报养育之恩,也算替己赎身。

吴仁超定居宝盆村是从给彭满爷做寿材开始的,因他有目共睹的手艺和无可挑剔的人品,彻底征服了那里的村民。吴仁超很懂得感恩,他在用料方面处处为主人着想,多出的边角余料也会物尽其用地无偿做些实用的小物件。这样走东家串西家一阵子后,村民们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傻傻的小伙子,私下一合计,一致同意将长年闲置的大队部收拾收拾,执意挽留吴仁超住下。吴仁超便在这扎了根,村里没活干时,他会出去打些临工,几年下来就有了点积蓄,后经热心的村民帮忙,与外村姑娘文馨成了家。

宝盆村地处偏僻,民风淳朴。文馨嫁过来不久,便亲身感受到村民们的热情,这让她很感动。日子虽过得紧巴,但心里却是踏实的,只是这样的生活实在太短。吴奎四岁那年的腊月,干完一天活才去采购年货回家的吴仁超,因摩托车刹车失灵,冲下一条近三米深的山沟。他几乎是拼尽全力爬回来的。闻讯赶来的村民立刻就地取材,将他家竹床结结实实绑上两根竹竿,改成一副简易担架,村里几个年轻人轮流抬着直奔县医院。最终,吴仁超还是走了,后事也全是村民们出资办理的。对于丈夫的过早离世,文馨心中虽至今仍隐隐作痛,但对村民在自己最困难时的帮助念念不忘,打小就教育儿子要学会感恩。

看到厌学的吴奎也确实不是一个读书的料,文馨也不强求,就让他辍学回家务农。随着村里的年轻人陆续外出打工,留下的多是妇女老幼,吴奎就成了难得的生力军。吴奎时刻牢记母亲的教导,不管谁家有重活,都会义无反顾地帮忙,也从不计报酬。有几次,还在吃饭的吴奎,听到有人求助,放下手中的碗就火急火燎出门了。

这次来华峰特钢是经一村民介绍,文馨起初还犹豫过,在如今这个劳动力严重不足的村里,她还想让儿子多为村民们服务。但转念一想,还是同意了,她计划在儿子工作的第二年春节前,给每一户村民封一个像样的红包。

母亲的这个想法,吴奎或许并不知道,但他不谋而合地有一个愿望,就是更多地往家里寄钱。所以,进厂才两个月的吴奎,在得知厂里有这么一个优惠政策时,成为首个主动申请前往的人。

“我打电话问问我娘。”吴奎低声说道。

“你是不是个男人,这点小事还要请示。”梅青冷笑道。

吴奎没辩驳,掏出手机找到对应的号码拨打过去。家里没电话,连自己的手机也是那个引荐他的村民送的。电话接通,吴奎急切地让对方去一趟自家,好在相互住得都不远。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对方的电话打了过来,吴奎挂掉后复拨过去,对母亲说明了自己此时的困惑。

“可以收?”听到母亲肯定的回答,吴奎还在嘀咕,“那我听你的。”转身对梅青不好意思地说,“你说了算。”

“麻烦。”梅青鄙视地摇摇头,“那就一言为定了。”说着,像是早有准备地掏出一叠钱递了过去,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两千元钱,扣除你应得的劳务费,余下的是这四个月的生活费,多退少补。”

由于午餐已在县城吃过,整理完行李、床铺的吴奎就出了宿舍,好奇地去厂内看了看。下午四时是规定厂外巡视的时间,吴奎依之前的印象走了一圈,回来时,如获至宝地带回不少枯木树枝,简单处理后堆放在厨房外的屋檐下。

厨房里有炒菜的电磁炉和煮饭的电饭煲,也有应急的老式柴火灶。米、菜是顺道带来的,吴奎适应一下就上手了。厨房离宿舍不过十米,吴奎做好后一叫,梅青就懒洋洋地提着一瓶酒来了。“你不抽烟,也不喝酒?”梅青不屑地问道,“这样苦自己,亏不亏啊。”

“我娘不让。”吴奎真诚地笑道。

“什么都是你娘你娘的,以后讨了老婆怎么办,还不天天吵架。”梅青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

身材看上去要高半脑袋的梅青,在吴奎面前始终保持着盛气凌人的姿态,之前的满腹牢骚也由此得到了些许释放。酒足饭饱后,掏出餐巾纸抹了抹嘴,吩咐道,“收拾完厨房,烧些热水早点洗了睡,今天太累了。”

吴奎干完所有活,天已灰蒙蒙了,他起身出门围着厂子又绕了一圈。他并没像梅青说的感觉累,相反的却是兴奋,这地方同自己的村庄一样有一种亲切感。最后关上大门,走进自己床边倒使吴奎有几分不适。他刚脱掉鞋,就听梅青大声斥责道:“你脚怎么这么臭,还让不让人活啊。”

吴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忙赔罪道:“不好意思,明天多洗两遍。”说话间,已将脚快速塞进被褥,然后在里面脱下裤子。

刚才还在喊“累”的梅青,钻进被褥倒来了精神,旁若无人地拨通了一个电话,起初还很兴奋的表情,渐渐变得不那么协调,最后是以恼羞成怒的争吵结束。接着又拨通了一个电话,这次从一开始就趾高气扬,要不是中间数次以教训的口吻提到“妈”,吴奎根本不敢相信,这是梅青在同自己的母亲说话。心里没藏事的吴奎,一夜睡得很踏实,天刚蒙蒙亮就习惯性地穿衣起床,摸索着想不惊扰梅青。可小心翼翼一开门,就感觉对方已醒,下意识地招呼道:“晚上睡得还好吧?”

“你打雷一样的鼾声,让我怎么睡得好?”梅青气恼地叫道。

“对不起,我打鼾已改不了,睡在一起肯定会影响你休息。”吴奎提议道,“我看里面有一个职工宿舍,不如你搬过去。”

那个宿舍,梅青昨天在魏明走马观花的介绍下已有些印象,不过一简易工棚,夏不避暑,冬不保暖,比这正规的钢筋水泥现浇的门卫室差远了。“那哪是人住的地方。”梅青不满地说道。

“那我搬过去吧。”吴奎接着说道。

“那也没必要。”梅青忙说。梅青并不是舍不得吴奎,而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他单独住心里发慌。“要不,委屈你睡外屋。”

“行。”吴奎爽快地应下了。

见梅青已醒,吴奎就直接去了厨房。打发完早餐,吴奎去外围巡视了一趟,顺便又捡回不少枯木树枝。依昨天的计划,利用做饭和巡视的间隙,将厕所边几块一直抛荒的菜地整理出来。虽说现在的菜地暂无用武之地,但粪坑已接近极限的肥料好歹有了去处。这些对吴奎而言,都是信手拈来的事,骨子里视肥为宝的他,也很乐意去干。幸运的是,所需工具都齐全,做起来也就更加得心应手。其实,这一过程是为日后养地,起码在公司安排期内,他是绝对看不到收益的。确切地说,吴奎只是在扮演一個为后来人栽树的角色。

吴奎是一个严格遵守时间的人,甚至到了呆板不知变通的地步。这天的天气很好,气温高得有些离谱,仿佛管四季的天官忘了转动季节的轮盘。做好午饭叫了两嗓子的吴奎,见没反应,就出门走向宿舍,迎面看到脸色惨白的梅青。“蛇。”梅青吓得说话都不利索,“在厕所门口。”

吴奎加快步伐向厕所走去,梅青怯怯地跟在身后,果然有一条近两米的蛇懒懒地躺在那晒太阳。吴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温柔地将它缓缓托起,念念有词地说:“回你该去的地方吧,别在这误事。”

吴奎将蛇送到远离厂子的山中,使得梅青破天荒地不仅对他刮目相看,也没因他以母亲对蛇的敬畏而加以嘲讽。当然,这并不是梅青的常态,真正要让他从根本上产生对吴奎最起码的尊重,似乎还没这么简单。

储存的菜告罄,吴奎准备去县城一趟。这可不是轻松的采购,从厂里出发到公交车的临时停靠点,估计得四十分钟,坐车还得二十多分钟,这还不算等车的时间。梅青肯定不会去关心路途的问题,但他知道吴奎要去县城,还是很兴奋,忙不迭地交代道:“多买些卤菜,这些天简直像是吃斋,胃都要造反了。”

“吃肉行不?”吴奎说。他知道卤菜太贵,有些舍不得。

“算我的,给现钱。”梅青不爽地说道,“再给我带一条黄鹤楼的烟,两瓶稻花香的酒,充两百元话费,一起给你八百。”

“你这样大手大脚,一个月工资恐怕落不了多少。”吴奎接过钱,由衷地感叹道。

“人就要学会享受,别太委屈了自己。”梅青不觉又愤愤地转过话题,咬牙切齿地咒道,“我就是要让那些陷我于不义的王八蛋知道,我活得有多滋润。”梅青两眼充血地叫嚷着,势不两立地直对自己心中的仇人。这里面当然有梅青的工友,在这次“公决”中,让他完全是一骑绝尘地以无可争辩的“票王”当选。除此,还少不了自己不共戴天的父亲,在他刚刚懂事便狠心抛弃了他们母子,同别的女人跑了,至今音信全无。

吴奎出门时,天还是好好的,下午办完所有事快到宿舍时却变了脸。雨一下,气温就明显降了下来,好在剩下的路不长,吴奎加速跑了几分钟就到了,抬头看到大门旁的屋檐下站着一位瑟瑟发抖的老人。

“大伯,怎么不叫门进去坐坐啊?”吴奎关切地问道。

“叫了,”老人不快地说道,“里面那人说不许进。”

“不会的,”吴奎安慰着,同时掏出钥匙打开门,招呼道,“随我一起进去坐坐。”

“喂喂喂,外人不得入内。”梅青突然闯了出来,大声吆喝道,“我妈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大白天的,你防人家老人什么?”吴奎低声质问道,转而振振有词地辩证道,“我娘也说了,不能以为小的坏事而去做,也不能以为小的好事就不去做。”

梅青不屑地摇摇头,忍不住纠正道:“那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吴奎不想跟梅青较真,领着老人来到厨房,从外面抱进一把干柴生起了火,两人就开始闲聊了起来。老人说是山下的村民,姓辛,家里在山上栽有一些果树。今天看着天气好就来看看,不想会突然变天。

吴奎就此称老人“辛伯”。老人其实真心只是在这避避雨,看两人对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也担心眼前这个好心人为难,实在是身在屋里心在外地坐立不安。当听到头顶上的铁皮瓦没什么雨滴声,再透过窗玻璃瞅瞅室外,确定雨停了,便急切地要走。

吴奎将辛伯送到路口,反身回来做晚餐。饭菜上桌后,他才开始叫梅青。令吴奎意外的是,梅青这次进来时,脸上竟满满地都是幸福,不用说是源于他刚刚买回的卤菜。吴奎的菜仍然简单,梅青并不计较,摆上带来的卤菜,爽快地说道:“吃吃吃,别局促。”

“不用不用,”吴奎回避道,“我有这些就够了。”

“这里就咱俩,还客气什么。”梅青不由分说地夹起一大块卤猪脚放进吴奎碗里。

“谢了。”吴奎认真地说道,“那以后两次洗衣钱,我就不收了。”

“你这人真是没劲,太扫兴了。”梅青忽然冷了脸,没好气地教训道,“怎么动不动就是钱。”

吴奎感到很无辜,谈钱应该是他梅青的爱好,怎强加于自己头上?但现在,他也确实弄不懂梅青翻脸的原因,更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敷衍道:“好吧,我听你的。”

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坳,其实还微妙地细划出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界。梅青与吴奎完全没有共同的语言,平时除了吃饭在一起,其余时间基本是各自为政。无聊的梅青绝大多数时间是在自己的房间,吃饭睡觉之外就是玩手机。只是,这段时间与人通话的情绪特别暴躁。吴奎则始终中规中矩,除了晚上睡觉,几乎不进宿舍。不去县城采购时,他会掐着时间干该干的事。气温仿佛是在人不经意中探底的,甚至还下了一场小雪,正在厨房生火取暖的吴奎,忽听到有人在重重地捶着大铁门,伴随而来的还有高声的叫喊“开门开门”。

吴奎闻声赶去开门时,梅青也袖着手出来,是两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其中那个垮脸胡子叫道:“我们刚才打中的一只兔子跑到里面来了。”确实,雪白的地上有一串脚印,间隔还有星星点点的血滴。“让我们进去找一下。”说着,就不由分说地要往里闯。

“不好意思,这是厂房重地,有规定不让外人进入。”吴奎严肃地伸手拦住,条理分明地制止道。

“跟你打声招呼是看得起你,你还真是给脸不要脸了。”另一个手腕有文身的恶狠狠地吼道,“你还拦得住我俩不成?”

“两位大哥,你们就别让我俩为难,也不要给自己添堵了。”吴奎掷地有声地说,“守厂是我俩的职责,怎么着也不能失职吧。这样好了,受伤的兔子我负责找,相信跑不远。你们留下电话,找到了一定通知。”

看着吴奎态度坚决,根本不可能有商量的余地,两人对视一番,垮脸胡子不满地嘀咕道:“真他妈死脑筋,我就信你一次。你记一下,我的手机是……。”

“真还看不出,胆子够大的。”看着两人转身,梅青低声说道。

“我娘说,坏人是弹簧,你让他就进。”吴奎大言不惭地引经据典。

“你真该去说相声,你娘就这么教你的?難怪读不进书,记住,那是‘坏人是弹簧,你弱他就强’。”梅青摇头纠正道。

“好像差不多。”吴奎一脸茫然地笑笑,争辩道。

在摆平这场原则性的事件中,梅青自始至终都没一点反应,缩头缩脑的他目光都显呆滞。两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刚关上大门,梅青就兴奋地叫道:“那只受伤的兔子肯定跑不远,我们有兔肉吃了。”

兔子沿途留下的血迹和脚印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吴奎和梅青找到时,还在流血的它已无力挣扎了。只是,这家伙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钻进了一堆地条钢里,让两人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得手。梅青抢先抓住兔子耳朵,转身往厨房方向走。吴奎急赶几步拦住梅青的去路,厉声命令道:“放下!”

“你还真要还给他们?”梅青看着没一点商量余地的吴奎,愤愤地咒道,“你他妈还真是个死脑筋。”

“那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真是服了你了。”梅青不屑地说道,“你真该听听我妈说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吴奎愣愣地听着,不解地反问道:“人不为己就天诛地灭?”

“你没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梅青脱口训道。

“那这也不是好事啊!”吴奎反驳道。

“唉,跟你真是说不明白。”梅青摇摇头叹道,“你去做你的正人君子吧,别让森林公安将你当成助纣为虐的帮凶法办就谢天谢地了。”

吴奎的身体不觉一颤,他之前听说过这方面的新闻报道,但最终还是按垮脸胡子留下的电话拨打了过去。

这天天气不错,公司分别给他俩发来了工资短信。吴奎决定提前去县城采购,主要是想将工资邮寄给母亲。梅青这天的情绪似乎并没因工资到位而高兴,精神反倒显得特别萎靡,他交代吴奎除了取钱,就是买烟酒充话费。吴奎提着两大袋采购的东西刚下公交车,就听辛伯在叫自己,执意要拉他去家里坐坐。见对方实在为难,便忙叫出屋里的儿子,叮嘱他用摩托车将吴奎送到宿舍。

吴奎见推脱不了,只得在“太麻烦了”的客气中恭敬不如从命了。一路上,吴奎真切地感叹:“还是娘说得对,好人就有好报。”

隔天,吴奎做好午餐叫了几声,也不见梅青过来,这绝对是个例外。不放心的吴奎走进宿舍,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只听到不停的呕吐声。吴奎急了,见擂门不起作用,便奋力用身体去撞,总算是弄开了。眼前的梅青已醉眼蒙眬地躺在床上,地上是一大摊呕吐物,床边的桌上放着见底的空酒瓶。

“萍不要我了,跟别人好上了。”梅青无助地哭诉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就折磨自己,值吗?”吴奎严肃地开导道,“你越这样,就越不值得她爱。只有使劲活出自己,才能证明价值。”

这次,梅青没去挑吴奎的刺,反倒像受到启发似的跟着去了厨房。“先把这喝了。”吴奎严肃地说道。

“什么啊?”梅青接过一闻,不满地叫道,“这不是醋吗,你不是在讽刺我吧?”

“你太多心了。对,这就是糖醋水,我娘说可以解酒。”吴奎认真地说。

“我肚里的酒还要解?笑话。”梅青还在嘴硬。

“我娘说,听人劝,得一半。”吴奎板着脸说。

梅青没有坚持,一口气喝下,不觉笑道:“还真管用。”吃过饭后,梅青难得地移身墙角火堆,甚至还抓起一把枯枝扔了进去,良心发现地说道,“一直让你干两个人的活,你有没有觉得不公平?”

“没有啊,”吴奎真诚地笑道,“比起在家干的活要轻松多了。我娘说,要时刻为别人着想。”

“你娘真伟大。”梅青高深莫测地苦笑着说,“只是,这个社会不认可,它会说你‘傻’。”

“你觉得我傻吗?”吴奎认真地问道。

“不觉得你傻。”梅青笑着摇摇头,说,“只觉得你天真。我妈总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做事少犯错,不做事不犯错’。”

“你娘真这样教你?”吴奎显然不敢相信,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未见过一个做母亲的会这么自私狭隘。

“别用这种怪异的眼光看待我妈,你要有过如此经历,相信会更偏激。”梅青板着脸说道,“要知道,我五岁那年,我妈的老公……”

“他不是你爸吗?”吴奎忍不住追问道。

“他不配为人父,也只有我妈会死心塌地为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付出一切,到头来还落得一场空。更狗血的是,拐跑这个人渣一般男人的竟是我妈的闺蜜。我妈起初还好强地希望通过努力活出自己的精彩,但不景气的企业却因小部分人的内部操纵,让本不该回家的她下了岗。这绝对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如果不是为了我,她肯定挺不到今天。母亲很拼,现在还打着两份工,最多时曾有四份兼职,但仍然无法让她儿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梅青的酒仿佛全醒了,眼里满满地都是仇恨,似在为母亲抱不平。

“你娘太可敬了。真的。”吴奎由衷地说道,继而很小心地规劝道,“你是不是能帮帮你娘,平时也省着点。”

“杯水车薪。”梅青叹道。

“杯水什么?”吴奎谦虚地请教道,“什么意思?”

“我说过杯水吗?”梅青打趣地反问道,“我可是只知道杯酒的。”

“我听到的是杯水什么,不是杯酒什么。”吴奎还在较真。

“别在这费口舌了,我可不想给你补习文化基础知识。言归正传吧,你要觉得我们这种分工还算公平的话,剩下的这些日子,还得多辛苦。”梅青说着,起身往外走。

收到公司紧急转发的“寒潮预警”,吴奎立即行动去了一趟县城,他要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将生活物资准备充足。雪是傍晚开始下的,来势凶猛,吴奎第二天一早绕厂巡查时发现,整个山林已被染白。自那次阵痛过后,梅青已恢复正常酒量,吃过饭后会留下烤烤火,只是再没同吴奎痛说过家史。

这样的寒夜,山林一片寂静,忽地一声巨响将里外两人同时震醒。吴奎条件反射地坐起,赶忙穿衣下床,左手拿着手电,右手抓起床边那根一米来长的木棍,直奔发声处。梅青披衣开门时,吴奎已跑远了,他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冷,身体哆嗦地叫道:“你他妈真是傻,这么冷的天跑出去干吗。”坚持站了一会儿,还是回屋钻进被褥。过了许久,他才听到门外吴奎气喘吁吁的声音:“雪压断的那根碗口粗的枯枝,将围墙砸垮了三米来长,怎么办?”

“这样恶劣的天气,能怎么办?”梅青没好气地反问道。“再说,这种鬼天气谁会来?就算扒掉整个围墙都没事,你就省省心吧。”

“你睡吧,我守一晚。”吴奎关灯出门去了厨房,在门口燃起一堆火,隔着火,他能借着雪的反光看清缺口处的情况。外面的雪还在大片大片地飘着,天刚蒙蒙亮,吴奎就急不可待地来到垮塌现场。仔细看过后,便回到宿舍敲响了梅青的房门,第一次对他开口提要求,“起来吧,一个人没法弄。”

“别大惊小怪的,”梅青冷冷地回道,“这么冷的天,你还怕有人来?”

“缺口不堵上,终归是堵心。”吴奎还在争取。

“你爱去你去,我是不会去的。”梅青抢白道,“冻坏了身体谁负责?”

“那好,早饭你自己解决。”吳奎不悦地走了,到厨房简单对付一餐后,就找来锯子和斧头。吴奎先将无法挪动的主干解刀,逐段清理,再去墙角一张张搬来铁皮瓦临时拦住。按说,单块瓦并不重,只是一个人不好用力。费了好大劲,眼看只差两块时,吴奎的脚不慎踏空,失重的身体随之摔倒。吴奎只觉左脚一阵钻心的疼痛,挣扎着坐起一看,已有些变形的脚肿得像个馒头。“喂,梅青,快来帮帮我。”声音出口时,吴奎感到很生疏,想想同他共处这么长时间,好像还是头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这个求救的声音在如此寂静的山林很响亮,梅青的心不觉一凉,感觉天都要塌了一般,顾不了多想便快步跑了过去。眼前的情景,似乎比梅青想象的要好许多,他的心跟着轻松了下来,嘴却没闲着地数落道:“你他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二百五。”梅青弯腰搀起吴奎,气恼地问道,“能走不?”

“试试吧。”吴奎借力站起,可左脚刚一着地,就身不由己地叫道,“哦,疼。”

“疼,是吧?”梅青咬牙说道,“该!”

“该不该的,这是后话,先扶我回屋再说。”吴奎痛苦地笑笑,说,“这里还差两块,也只有拜托你了。”

“还想让我也卧倒?”梅青冷笑道,“那我俩就只有等死了。”

梅青到底没去将最后两块瓦补上,这之后生活的角色也完全被转换,当然,这是后话。当时,梅青将吴奎扶回宿舍,笨手笨脚地帮着他脱掉外面的衣裤。

“还得麻烦你去弄些雪回来敷敷。”吴奎歉意地笑道。

“还嫌不够冷啊。”梅青讥讽道。

梅青捧着一团雪回来,老大不高兴地叫道,“怎么用,快说。”

“我行李箱里有新口罩,你找出来戴上再说。”吴奎不好意思地说。梅青读懂了吴奎的意思,很配合地照办了,顺从地将雪敷在了吴奎肿胀的地方。

梅青站起身,用指尖拎起一旁吴奎刚脱下的衣裤出了门。按说,外面一层衣服该换洗的,但梅青显然不乐意做,只简单地拿到厨房生火烤干。“这味,多长时间没洗。”梅青厌恶地偏过脸,全程都伴着满腹牢骚。

那一整天,两人就吃方便面。第二天早晨仍是,对付完后,吴奎难为情地请求道:“还得借你贵手,我行李箱有红花油,帮忙给揉揉。”

“都准备好了,你早知道自己会崴脚是不?”梅青没好气地说道。

当然,说话并不耽误工作。等梅青按吴奎的指导按摩时,疼得龇牙咧嘴地回道:“我娘说,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周全,因为……”吴奎终于痛得说不下去了。

“又要我告诉你,那是‘晴带雨伞,饱带干粮’。”梅青冷笑道。

“不像,”吴奎咬着牙回了一句,“记得比你说的……字多。”

“那就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梅青补充道。同时,在吴奎的示意下住了手。

“你真有学问。”吴奎赞道。

“流放之人,何谈学问。”梅青心里虽有那么几分得意,表面却显出不屑的样子,“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五十步笑百步?”这次吴奎听全乎了,好奇地追问道,“五十步为么要笑百步?”

“因为我只跑五十步,便没有崴脚,而你逞能跑了百步,就崴了脚。”梅青嬉笑道。

“对了,”吴奎马上应道,“昨天少跑一步就好了。”

梅青完全被吴奎的天真打败,忍俊不禁地摇摇头笑了。只是,这笑过之后,还是得回归正常的生活。午餐再这么吃,胃也不答应。“还有什么简单的吃法?”梅青没好气地问道。

“下面条。”吴奎脱口而出。

“怎么下?”梅青追问道。

“用电饭煲将水烧开,下面,放油、盐、酱油、味精。”吴奎耐心地说道。

“这么麻烦,我怎么记得住。”梅青说,“我还是去将这些东西搬来,你现场指导。”

下面,梅青算是学会了,只是这样寡味地吃过两天,梅青的胃又开始造反了,尤其他肚里的酒虫闹腾了。面条下酒不能解馋,而炒菜又谈何容易,还得择、洗,多麻烦。“你真他妈是一根筋,害得我现在跟着受憋。”梅青不去检讨自己,反倒将心中的不快发泄到吴奎身上,“你争争气,快一点好啊!”

“这是能争气的?能争的话,我早争了,免得看你苦脸,吃你寡食。”吴奎板着的一张脸,忽又笑了,“不好意思,这几天让你受累了。”

“我真没想到做饭这么难。”梅青苦笑说。

“那就还是吃面吧,让胃再委屈两天,那时,我想可以下床了。”吴奎宽慰道。

雪是在围墙受损的第三天停的,但气温反倒更低了,不好意思再独守“闺房”的梅青,将枯枝搬到吴奎的床边烧火取暖。那天,两人都早早地躺进了被窝,入夜不久,吴奎隐约听到缺口方向有动静,条件反射地叫道:“快起来,缺口那好像有人进来。”

“不会吧!”梅青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他应该也听到了响动。

“是有人,”吴奎不安地叫道,“快起来,去看看。”

梅青穿好衣裤来到外屋,身体仍在不停地抖动,看着艰难移动的吴奎讨教道:“你说怎么办?”

“帮帮我穿上裤子。”在吴奎的催促下,梅青顺从地一一照办。“扶着我,一起去。”

这是梅青此时最想要的结果,让他一个人去,打死也迈不开腿。一路上,吴奎都在催,经过缺口时,发现两串脚印直通厂房。“喂,兄弟,别费劲了,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们俩不为难你,出来原路返回吧。”吴奎亮起嗓门叫道。

溜进来的人,知道瞒不住,也就应声出来迎面对峙。其中那个胖子不以为耻地说:“这么辛苦跑一趟,总不至于让我俩空手回去吧。”

“不让你们空手回去,就得我俩空手回去。”吴奎镇定地驳道,“怎么说,也不能让我俩因此丢了饭碗。”

“那这就难办了,”胖子恬不知耻地说,“不然,我们来一个两便,你说哪些不重要,我俩随便拿上一些就走。”

“在这儿,只有命不重要。”吴奎斩钉截铁地说。

说这话时,吴奎心里根本没有谱,主要是感觉作为自己“拐杖”的梅青身体在严重发軟,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怎么着,老子只想搞些废铁换钱过年。听你这话,还非得闹出人命!”胖子面露凶相地威胁道。

“那我俩就等你们搞出人命,再看谁能过好年。”吴奎针锋相对地毫不示弱。

“算了吧,胖哥。”一直没说话的瘦子,胆怯地劝道。

“早知你这么胆小,开始就不该带你来。”胖子狠狠地瞥了同伴一眼,算是找了个台阶,无奈地说,“不是我兄弟心慈手软,我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两人刚失望地从缺口处走出,梅青的身体就一歪,差点没倒下,忍不住嘀咕道:“什么人啊,为这些不值钱的废铁跑这么老远,值吗?”

经这一吓,梅青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干了两件事:一是补上一直缺了的两块铁皮瓦;二是直接给陈欣然通了个电话。电话里,他简单说明了当前的情况,言辞恳切地要求他立刻派一个人来。

那边的陈欣然烦了,训道:“你说派人就派人,你说这样的天气路况,人能到吗?”

“那恕我不能保证厂里财产的安全了。”梅青不阴不阳地回道。

“那我要你干什么?”陈欣然彻底被激怒。

“我已经都跟你说清楚了,现在就我一个正常人,怎么保证?”梅青仿佛失去理智地在电话里对吼起来。

“那是你的事,”陈欣然叫道,“少了一块铁,唯你是问。”说毕,挂断了电话。

“妈的,这工打得太累了,老子不干了!”梅青余怒未消地冲进自己的房间,立刻就传来装东西的声音。

“别冲动了,”吴奎严肃地说道,“你想没想,不说现在根本走不了,就算能立刻离开,你起码得损失差不多两个月的工资。”

“他敢不给。”梅青还在逞能。

“是你擅自离开的,没理由拿到工资,相信这个你比我清楚。”吴奎认真地说。

“我是真受不了了。”梅青狂叫道。

这个,吴奎能理解,不管是生活上还是精神上,梅青现在都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样吧,”吴奎说,“你帮忙扶我去厨房,我俩彼此努力,先恢复正常的饮食。”

梅青这么当了吴奎三天的“拐杖”后,就被床边的那根木棍取代了。吴奎的伤尽管还没好利索,但他感觉比让梅青受罪要舒坦一些。这期间,吴奎也不断尝试着练习行走,好在崴了的脚并没伤及筋骨。

随着气温的回升,雪也在慢慢融化,转眼就到年初五了,食物也在不经意中所剩无几了。吴奎的脚还是疼,但勉强能走了,被迫无奈的他决定去一趟县城。

吴奎这次用的时间明显要长,回来时,仍然是一手一大袋的重荷,让他看上去非常吃力。这是梅青意料之中的,但他似乎并没什么过意不去的表现,仍只对自己亲点的货物感兴趣。倒是忽响起的小狗叫声,让梅青意外,不爽地脱口问道:“哪来的小狗?”

“半路跟上的,”吴奎解释道,“应该是一条无人认养的流浪狗,赶都赶不走,也就只好随它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它?”梅青板着脸问道。

“还能怎样,养着呗,怎么说也是一条生命。”吴奎应道。

“你不嫌烦啊?”梅青摇摇头,苦笑道,“这里人吃的都紧缺,无端又多张嘴来争食。”

“这倒不是问题。”吴奎认真地说,“我每餐少吃一口,就够它一天的了。”

“那好吧,”梅青阴一句阳一句地说,“你就好好伺候它,别让它老叫,挺闹心的。”

吴奎给小狗取名“花花”,在厨房的一角用砖围了个窝。天黑下后,吴奎会在花花窝边多陪陪,但开始的几天仍会叫到很晚,直到叫累了才消停。白天,吴奎会随身带着花花,心里也多了些许快乐。花花很顽皮,也很可爱,似乎并不满足眼前只有吴奎一个朋友,在难得的共餐时就去梅青脚下讨赏。梅青没给它想要的奖励,反倒厌恶地踢了一脚,花花委屈地叫着跑到吴奎脚下。都说“打狗看主人”,吴奎自然不高兴了,指桑骂槐地说道:“你看清楚了,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好心。”花花很长记性,至此,便视梅青为唯恐避之不及的天敌。

梅青的情绪并不受吴奎和花花冷漠的感染,渐渐回升的气温催绿了山林的植物,掩不住的春意也无形中将他带入倒计时的喜悦中。但凡有这种感觉的人,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愉悅的,但梅青无论如何也看不懂吴奎“失常”的举动。吴奎在这段时间,在厕所边的菜地上明显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热情,整地、下种、搭架。菜地里随后冒出的嫩芽,慢慢有了各自的模样,而吴奎的付出显然是梅青难以理解的,忍不住奚落道:“你还打算在这再干一任?”

“这跟走不走有关系吗?”吴奎反唇相讥。

“你傻啊,”梅青不屑地说道,“这么辛苦,什么也得不到,却便宜了别人,人家可能连一个‘谢’字都不会说。”

“我娘说,采花送人,自己手里也会留下香味。”吴奎振振有词地引“经”据“典”。

“你娘难道不是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梅青鄙视地反问道。

“好像是,”吴奎听太多梅青自命不凡的训导,也深知文化基础知识的缺失是自己的硬伤,便不好意思地笑道,“意思差不多。”

“一屋的故作多情种。”梅青摇摇头,走了。

在离开这鬼地方进入倒计时的第三天,梅青获悉了即将继任者的名单:吴进军,柯林。梅青禁不住咬牙切齿起来,狠狠地说道:“还是古语说得好,恶有恶报。你也会有今天。”梅青口中的“你”,是吴进军,此人曾是他“上榜”的积极鼓动人。当然,这个信息不光梅青知道,吴奎也知道,只是他不关心而已。也就在这天下午,辛伯专程安排儿子骑摩托车来接吴奎去他家喝孙子的周岁酒。之后被辛伯儿子送回的吴奎,顾不上与他客气,关上大门就直奔厕所。刚才还在为“三急”慌不择路的吴奎,脚步却在菜地边定住了,忽然发疯似的冲向宿舍,使劲拍打梅青紧闭的房门,痛心疾首地吼道:“你为什么要捣毁我的菜地?”

梅青打开门,冷冷地说:“我凭什么要让姓吴的王八蛋不劳而获地坐收渔利?”

“你真的是疯了,没一点人性。”吴奎痛斥道。

“那要看对谁。对这种无耻小人,就得以牙还牙。”梅青狠狠地说道。

“花花。”吴奎仿佛感到了不妙,低声叫了一声。要在平时,花花一听到自己的声音,马上就会欢天喜地地跑过来绕着转圈,但现在连个影子也没有,不禁问道,“我的花花呢?”

“在厨房的锅里。”梅青冷血地笑道。

“你真是太丧心病狂了。”吴奎忍无可忍地直扑上去卡住梅青的脖子,使劲向他的房间里推。

“你,你疯了!”梅青被吓坏了,自觉太过分的他,喘息不匀地干咳着,竟不敢还手。

吴奎在梅青倒到床上时,手理智地松开了。他吃惊眼见为实的事实,这个近四个月来一直瞧不起自己的工友,这个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的同事,绝对算得上是个不吃眼前亏的典范。

吴奎对梅青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排斥,第二天早餐竟破例没准备他的。午餐虽做了安排,却并没像往常那样“请”了。这天下午,吴奎与公司通了目前为止唯一一个电话,让他们随车带些水泥和沙,将之前损毁的围墙重新恢复。

司机还是送他俩的那个,他将车开到县里的火车站。按公司安排,被替下的员工有十天的带薪休假,外地的直接坐车回家。一直沉默的吴奎,下车后对司机礼节性地说了一声“谢谢”。跟着也要下车的梅青,却被司机叫住,冷冷地说道:“你跟我一起回公司,陈总让你回去结账。”

“什么意思?”没一点思想准备的梅青愣住了。

“你被陈总炒了。”司机面无表情地说。

“不会吧!”吴奎显然也听到了,反身走近司机问道,“为什么?”

“等他回去就知道了。”司机没好气地回道。

“我也回公司。”吴奎低声说着上了车。

“这不关你的事,你走吧。”梅青苦笑说。

“我俩之间虽然有太多的不愉快,但毕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吴奎的声音竟有了哭音,“我想知道,老板炒你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我。”

小型面包车再次启动,三个人各怀心事,沿途没有一句对话。

作者简介:马建安,1963年3月出生于湖南长沙,已在20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0余篇,有部分作品被转载。

(责任编辑 陈增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