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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婆婆叫芦花

2022-05-30蒋静波

百花园 2022年1期
关键词:阿根阿力芦花

蒋静波

“婆婆,喏。”放学回来,我径直走进芦花婆婆的家,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粉笔头。

“哦,那么多!先放凳上。”正在桌上忙乎着做麻糍的芦花婆婆,用粘满松花的手递给我一块黄灿灿的麻糍说,“你的腿真长,正赶上吃麻糍。我多做几块,你带去给你奶奶,清明上坟她不用再做了。”

温热的麻糍又糯又软,我一连吃了两块。我边用舌头舔着粘在唇边的松花,边说:“谢谢婆婆。”

“忘了怎么叫我?”她故意拉下脸,装作生气样。

“阿……芦花婆婆。”我改口叫道。以前叫惯了“阿根婆婆”,现在突然改称呼,实在拗口。又想起奶奶说过,不能当着长辈的面叫其名字,心总有点儿虚。

“哎,真乖。”芦花婆婆的眼睛变成了两弯月亮。

就在一个月前,一位来自香港的男人到村里来找他失联多年的姑姑——从王家村嫁过来的王芦花。据说,他从王家村出发,一村挨着一村寻找着。走过好多村,问了好多人家,都说不知道,或者干脆说村里没有这个人。村里最年长的阿毛太公问:“她是谁家的?”香港人说:“我离开时姑姑还未嫁人。”有人建议查家谱,阿毛太公笑了:“哪个嫁进来的女子入了家谱?”村里五百多户人家,不可能挨家挨户问个遍。香港人走后,小伙子阿力回家向他娘讲起了这件事。他娘愣了一下,接着狠拍一下大腿,突然放声大哭:“儿子啊,我就是王芦花呀!”等他们奔到村口,香港人已像云一般飘得无影无踪,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他可是王芦花娘家唯一的亲人哪。王芦花不吃不睡,不声不响,病了一场。

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和阿力。奶奶说:“我与阿根嫂要好,以前只晓得她的娘家在王家村,不晓得她叫芦花。”在我们村里,与芦花、奶奶同辈的女人们,仿佛从来没有自己的姓名,人们无须知道,也没有机会称呼其名。只有一位多年前去世的、医术高明的女郎中例外,四邻八方的人们称她“陆先生”。其余的都像芦花婆婆一样,丈夫阿根唤她“孩子他娘”,别人称她“阿根家的”,或者“阿根嫂”“阿根婶”“阿根婆婆”“阿力娘”等。

这件事发生后,王芦花变了。人家叫她“阿根家的”时,她指着一只狗,或者一只篮,淡淡地说:“它也是阿根家的。”人家叫她“阿根婶”“阿根嫂”时,她一字一句地告诉人家:“我叫王、芦、花。”渐渐地,她成了村子里唯一有名字的老婆婆。

清明上坟那天,认得几个字的芦花婆婆盯着墓碑上的字,轻轻地念着。她知道,墓碑上写的墓主,死人是黑字,活人是红字。她点着红色的“王氏”两个字,对儿子说:“墓碑得重做。没写上‘王芦花三个字,我死后就不想葬在这里。”

阿力哭笑不得:“我的娘哟,爹都死了十多年了,重做墓碑多晦气。”

芦花婆婆要儿子重做墓碑的消息,像投下了一枚炸弹,整个村子都沸腾了。阿力托我的奶奶上门劝劝他娘,别那么较真。

奶奶领着我到芦花婆婆家里去。她家黑漆漆的木板门上,不知什么时候写上了五个大大的红粉笔字:“王芦花之家”。歪歪扭扭的字,却很有力。字下面,有一枝用白粉笔画的芦苇,像一棵笔直的树。

奶奶进去,“呸”了一声,对芦花婆婆说:“人老了,名字也越发金贵了?”

“我的名字贱。我落地那一天,屋前的芦花开得正旺,满天飘。阿爹就给我起名芦花,他说女孩子的名字只要唤得应就行。”芦花婆婆说。

“一把年纪了,争个名字有啥用,哪个女人一辈子不是这样过?”

“阿根年纪轻轻就得痨病,我一个女人家,起早摸黑,种田、割稻、养猪、做席、造房,哪一样比男人弱?要是连名字也不配有的话,这世道公平吗?做人还有什么意思?”芦花婆婆嗓门儿大了起来。

奶奶不吭声了。

回去的路上,奶奶轻轻地问我:“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吧?”

我问:“奶奶,你叫什么名字?”

许多次,我在村口碰到蘆花婆婆,她笔直地站在那里,望着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条机耕路出神。一次,我问她:“芦花婆婆,你在等谁?”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就看看。”

后来,村子里突然多了桂花婆婆、莲花婆婆、梅花婆婆、兰花婆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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