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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青春

2022-05-30周荣池

伊犁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村庄青春土地

周荣池

似乎所有村庄都在老去,但她们必曾有少年时。

1

口粮是村庄的一个关键词。温饱是日子的基础,粮食是日子的依靠,吃苦是村庄唯一的谋生之计。较之于城市,站在土地上的人们有泥土作为自己最后的依据。城市的土地已经失去生长能力,被掩埋的土地只有寄生于村庄的供养。城市的贫困是绝对的,他们没有任何空间腾挪周旋,绝对的贫困就在貌似繁华的城市里。

辛苦是一件可以用“伟大”一词来形容的事情。

我从来不因为离开了土地而轻浮地觉得辛苦是美好的。因为我见证过最为无奈和绝望的辛苦。但我也清楚许多年后我再去回望那些已经发生的辛苦,他们证实了人间值得的朴素道理。辛苦从来不是一件可以被美化或者诗化的事情。它们即便生长出一种诗情画意,也不过是像粮田边的“十边地”的意外收入,是一种额外的补偿和惊喜。

一年四季在春安夏泰与秋吉冬祥中铺陈,各种辛苦都在土地上按部就班地进行。祖祖辈辈的农人作为“经手人”用气力和经验,在土地上进行着一幕一幕的演出——有轻盈的小调,有激越的歌唱,有动感的舞步,也有伤感的悲鸣——这些都在成全和维系着土地的生长,让村庄始终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样子。生长是最令人动容的青春——我说的这段青春指的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样子。那时候我还没有能力参与辛苦的劳作,但我有幸见证了土地青春蓬勃的样子,这也成为我日后值得珍藏的精神记忆。我虽然没有凭借这些辛苦的方式去生存,但是在汗水、号子声、脚步声,甚至泪水中,我知道了吃得了辛苦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行和能力。

麦子蛰伏了一个冬季之后,在春天醒过来。整个冬季平原上似乎只剩下那一片冬麦的生机,表达着土壤的倔强和毅力。人们开始了一项叫做“撸酥土”的工作。这种看似就地取材的简易劳作,充满着血肉交融的艰辛。细碎的土壤要亲手扒取得来,虔诚得像手上捧着的是粮食一样。这样也才能亲手将作为杂质的草种去除,就像是清除生活里过多无用的情绪。

酥土被堆积在田头,就像是一个个静穆的坟冢,暗示和祝福着一年的生长。那些泥土中有父母们身上的汗水和血迹,是天下最肥沃的土壤。这些没有尸骸的坟头,葬送的是岁月的流去和父母的青春。即便是已经老去的人们,他们最后的气力也会被土壤交割带走。人们赖以活命的土地上,是把自己的生命通过土地转换了能量的形式,在平原上看似普通的生长之中续命和传代。

没有一种劳动是轻省的,只有更加劳累的活计。土地的青春是在消耗着村庄、农民以及草木的代价而生机勃勃的。等到生长到了最热烈的时候,收割终于要让粮食离开土地而成为现实的供给,但一切的重量还是要通过人们的肉身抵达最终的收获。手割,肩挑,再通过脚步的运送,每一个节点都是人力和血肉连接成的辛苦流程。父亲们的肩膀上,担着沉甸甸的希望,即便内心有无尽的暴躁和怨恨,但是面对土地上的粮食,他们从来没有半点迟疑。带着酒味的号子短促而沉重,就像一次次与土地的决裂,但始终还是在泥土上玩命地周旋。

孩子们也亲眼见证着一切辛苦的场景,并且默默地学会这些生活的本领。堆在打谷场的小山,依旧是像沉默的坟冢一样无语。但是较之于开春的土堆,这种坟墓非但没有任何的恐惧可言,他们就像是祖坟一样被人们朝拜。人们要披星戴月地将收割的谷子打下来成为粮食,机器在轰鸣声中满足着人们的期待。劳累的身躯在配合着机器的速率,昏暗的灯光中,谷子从脱粒机中高速地飞溅出来。每年收获的季节,村庄里都会有人受伤的消息。有些伤口已经不足挂齿,有些被轧断了臂膀居然还在庆幸捡回来一条小命。在粮食和生活面前,似乎所有的人们只有小命一条。他们之所以如此的谦卑,是因为心里明白,粮食给了他们命,粮食就是他们的命。粮食最终又堆积成坟冢一样,但这时候的坟冢已经是皇帝陵寝一样的神圣。

某一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炼丹术”一样的本事,土地上突然有了一种经济作物叫做薄荷——这种味道之前只有在中华牙膏里闻过。虽然也是一种并不神秘的植物,但是被冠以“经济”二字就立刻令人精神振奋,人们一窝蜂地开始“腾笼换鸟”的另一种辛劳。几乎是如一夜之间,土地上除了庄稼被部分更换之外,又多了一个又一个户外炼油的炉膛。炼丹炉一样设备,足足有一个成人高,站在上面说话有强烈的回音。高耸的烟囱就像人们竖起自信的手指。一切的转变就在冷凝的水池中发生。村庄第一次有了因为经济二字而带来的物理或化学共同促进的反应。

在薄荷收割的时候,村庄几乎不眠不休。

巨大的炉膛里火在热烈地燃烧,锅炉中堆满的植物在闷烧中聚集着人们的希望。我总是觉得烧薄荷就像是奶奶在铁锅里煮梅干菜。但不同在于人们要的并不是剩下的植物残渣,而是那一股神秘的水蒸气。烧炉真是一件异常辛苦的事情,人们在等待中瞌睡着。村庄是不怕出力的,但是人们最怕靠耐心做事情。很多暴躁的农民并不是懒惰和愚笨,但他们一贯以来缺乏耐心而显得粗暴。但在炉火面前他们必须学会等待,科学反应的速率和心率是不管任何人任何情绪的。

这种等待耗费着人们的精力和情绪。其实土地上的生长也是需要等待的,但那种等待是按部就班各自为安的,并不需要按照时间的刻度去精确地计较。在溽热的夏天,红火的燃烧让“夏天水热”更加地严重。人们在炉口挂着钟表,在与时间的周旋中等待着冷凝的管道流淌出滚烫的油水来。“出油了!”的一声惊喜,就像是电视里传来的某个油田的消息一样令人惊喜万分。

薄荷油就像是豆大的汗珠一样从滚热的管道流出来,那种浓重的味道充斥着村庄。冷热水在与河水的交换中,不仅增加了河流的温度,也增加了一种令人欣喜的味道。村庄从来没有这样热烈过,人们在等待的煎熬中看到了土地竟然有這样奇绝的力量。每一锅薄荷出炉之后,大量残余的薄荷秆被清理出来堆在路边,像是透了口气的人们散发着余温。那些草木上的汁水渗透进安静的土地,久久不散的浓郁气息几乎已经深入到村庄的魂魄里。

这样煎熬的日子持续了一些年,村庄的河水也因此浑浊而没有力量,但人们还是在乐此不疲地进行着生产。劳动成为生产,这也是村庄的一种巨大改变。当然也有保守的老人因为失去了气力,依旧耕种着他们的田地。但是对于青春正茂的村庄来说,已经对那些该死的粮食不屑一顾。村庄爆发出一种青春的气息,一种蓬勃生长的气力就像是无穷无尽一样,在冷凝薄荷油的管道里周而复始。

人们没有想到的是,好景不长很快就到来了。一夜之间那个曾经诱人的价格成为泡影,那些神秘的液体成为不能吃不能喝的廉价商品。很多人家曾判断过油价还要疯长,他们将密封的油壶珍藏起来等待市场的波动。但是,淳朴的农民收到的是最坏的消息。于是,庄稼又回到了田亩之中,薄荷炉被废弃遗忘在野外——它们没有被拆除的原因一是人们不想额外费时费力,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们还梦想着重整旗鼓后的翻盘。但是好消息从此再也没有传来,人们还是老老实实去种地。以后又有人提到其他经济作物,人们总是摇摇头——炼油的日子消耗了他们太多的青春和情绪,他们还是认命地觉得口粮最踏实。

村庄里很多人家都会有空的油壶,毫无例外地都残余着薄荷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没有灭绝的根茎长在平原的某个角落,它们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惊喜,只不过这些已经只能算是野草,他们再也不能够参与村庄的任何生长。

后来,那些废弃的炉膛也被拆了,留下一些火烧土的痕迹,上面印着火红的青春痕迹,那是村庄曾经非常努力的样子。

2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出生在共和国成立的时候。到我出生的时候,他们正在青春的八十年代初期。

这些在我的村庄南角墩以及任何一个村庄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但不平常的是,父母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有着区别于常人的苦难和窘境。这对于村庄来说也是一种另类。这就使得他们的日子窘迫、暴躁而无助。我日后想到这些情绪,从来没有像有些高明的人们用“苦难便是财富”这样的词语模棱两可地淹没掉苦难,但也从不觉得那些灾难性的情绪果真给我们带来过真实的险情。

相反,我倒是觉得我的父母以及父辈们,他们的青春虽然不能算是后人的榜样,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像模像样。因为母亲的残疾,种田似乎对于家里来说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劳力不足是村庄的家庭中最窘迫的事情,所以父亲必须要改变生活的思路。他从部队退伍回来,至今那旧照片上还满是青春的志气和力量。但是土地似乎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机会,而他却只有反复地寻找能在南角墩生存下去的机遇。虽然说南角墩也是他出生的村庄,他应该有同龄人平等的机遇。但就像是一个家庭一样,同样的孩子们总是有不同的遭遇,这是一种无以对抗和翻盘的现状。

青春的父亲当然并不懒惰,但现实让他确实无可奈何。他一开始想依靠河流生活,在三荡河里架上了一网大罾,在农事之余摸索一些守株待兔的收入。但是捕鱼的日子,是“十网倒有九网空”的。面对悬在水面的空网,他似乎又不甘心如此在等待中消磨掉自己的气力。所以,他又想起来祖辈的老本行,在水边养起鸭子来。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营生,鸭屁股里冒出来的日子也非常的令人惊喜——但是以村庄的心理来看,这种日子冒犯了日常的规矩,人们不能容忍同样的生活中有这种不平等的现状——甚至人们认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以至于我们自己都这样卑微地看待那个窗纸漏风的家庭。

父亲不安的举动令村庄感到了不安。最终三荡河没有能够收容父亲人近中年的梦想。按照我同辈人的年龄,父亲要比同辈年长十岁,他与残疾母亲的晚婚也没有得到任何的宽容与祝福。河流流淌着日常的情绪,但没有人知道平原之上的秘密也那般的阴暗与恶毒。代表父亲曾经想努力改变现状的畜禽们成为“鸭飞蛋打”的一块笑料。

水土浩荡如君子,奈何人心不平坦。

这件事情和村庄里很多可怕的真相一样被日常的流水带走,很多人也都已经按照既定的顺序死去。还有苟延残喘的当事人依旧在阳光下周旋,我们间或还能看到他们青春年少时候的或明或暗的心思。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即便是这件事情要在我的心里或者书本里流传很多年,但他本身的毒性早就失去了。恶毒的情绪也是有保质期的,失效之后的情绪有时候只不过是岁月的尸骸。

我并不是为父母记下什么冤屈。他们是所有父母的样子,而南角墩所有的父母都对我们有恩情。很多人日后不再和他说一句话,有些人没有来得及再想起却已经离开。这些人都和村庄里的草木禽兽一样,自然地拥护着自己的生活,因为他们除此之外无能为力。看见日后的村庄以及人们老态龙钟,其实经常让人觉得于心不忍,因为他们当年是何等的青春气盛,他们打架的样子——甚至他们做错事的样子都是那么的坚决和玩命。可是他们终于还是要老去,而我恰恰就幸运地见证过他们年青时候的样子。等他们快老的时候,我背起了行囊和进城务工者一样出走他乡——他们心里一定也愤愤不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事情竟然出现在这样一个充斥着病痛、贫困以及暴躁的家庭里。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抵抗现实的进展。他们感觉到了老之将至,所以便改变自己的面貌,用朴素的笑容去祝福我的离开。

我从来不怀疑村庄有这样的善意。因为此时他们已经老去,到了应该被我们宽容和善待的时候。

我经常在城市里看到一些憔悴而苍老的面庞,自以为认知判断这些是和我一样的乡下人。我知道他们心里一定有自己的村庄和青春昂扬的过去,只是一切都早就注定了按照岁月的套路出牌。我从来不因为自己是农村人而进了城就毫无原则地认为村庄和农民是完美的。而生活也许正是因为充满了缺陷和遗憾才那样的迷人——我们不必要为任何人去避讳事实。很多陌生的面孔其实都有同样的表情,我知道他们还有同样青春的过去,这些已经苍老的现实依旧在支撑着我们的生活。

岂止南角墩的人是我们父母?其实所有的农村人都是我们的父母,因为他们给与了我们进城前的一切,这些“一切”的事实都是热烈的或者悲情的,明亮或者猥琐的,善良或者恶毒的,也只因为如此过去的一切才成立和完整。我们的父母们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村落里生活,他们進入了城市照样显得卑微和不安。而他们因为记得过去生龙活虎的日子,所以多少又增加了在城市里周旋的勇敢和气力。

我们最终与村庄的联系,也许只有父母们,最终只剩下他们被记在心里的名字。我经常想问:村庄和人们为什么抛弃了青春而老去呢?

3

就像一辈子依赖父母一样,我们从来都依赖粮食。所有的生长都是基于粮食的生长,即便是城市里车水马龙高级得很,但还是需要五谷杂粮的日常。这一点村庄是非常有底气和自信的。其实即便是城里光鲜靓丽的人,不还大抵是一粒村庄生长出来的粮食。只不过后来被穿上了城市和流行的外衣而已。

但令人惊讶的是,粮食竟然也消失在我的村庄,就像是父辈们失去了青春一样令人惊骇与不安。也因此,我作出了一个主观的判断——村庄的青春也已经不在。

当大量的机械出现在土地上之后,人力的解放让人们的心力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这种微妙的心理发生在无法踅摸的心田,但比田野中的生长力还要强悍与粗暴。人们第一次答应了土地可以被种田大户流转集中种植之后,人与土地的关系实际上从第一产业变为收租与服务的第三产业,这种变革是革命性的。现实里人们因此收获了巨大的福利,而规模化的种植和生产提高了效率和产值。

但是生长的价值变成了土地的产值,这是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没有一种生活是应该倒退的,进步当然也是有经济和心灵上代价的。但是我们如果仔细盘查这种代价,就会发现获得与失去之间的失衡,这是我作为一个农民子弟忧心忡忡的地方。反观并不是为了倒退,作为一个深爱村庄的孩子,我大概更想像弄清楚家族或者家庭的来龙去脉一样去关注不断生长和改变的土地——我也坚信这种关注会让我们在城市的成长更加的扎实和劲道。

在村庄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父辈们依旧年轻。九十年代初的时候,这种变化开始悄然兴起,中途被一场洪灾无意干扰了一下。从对洪灾的应付过程来看,村庄以及人们依旧健硕,他们热血沸腾的身体能够几乎赤手空拳与百年不遇的灾难对抗。

“天上像是漏了一样”,母亲的这种哀叹是厨房里捉襟见肘的日子。家里能着火的东西都塞进了炉膛,那种化学衣物燃烧的恶味长久不能散去,就连锅里艰难煮熟的饭食都有这种顽固的味道。唯一能够安慰人的就只有热量,热腾腾的水汽是对危险生活的一种安慰。

水乡被水自己为难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雨水的危险。挥之不去的云雨和排不尽的河水把村庄包裹起来。所有的机器都被调集到三荡河边来抽水。三荡河是村庄北部的一条大河,它几乎也像是村庄的护城河。没有人想到作为灌溉重要来源的河流——下河靠她承接运河的水流养育土地,如今她成了要决堤而来的危险。河堤上出现了多处的漏水,就像是憋闷的情绪随时都会爆发。村庄被赖以生存的水流所居高临下。人们也只有对亲切的河流举起反抗的臂膀,就像是家族中六亲不认的对抗。

男人们几乎全部守护在危情的河堤上。他们将机器灌满了柴油,并且用这种有剧烈味道的液体引燃树枝生火做饭。水患的时候河里也“鱼满为患”,鱼水相依的动物也感到了水中的不安而四下逃窜,大型的水泵将内河的鱼和水搅动上来,鱼瞬间变为撕裂的肉块漂浮在水面。人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些新鲜的肉食捞进了锅里。柴油味的火焰让鱼在水中再次翻腾跳跃,劣质的酒成为佐料掩藏鱼的腥味。人们聚集在锅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像末日随时到来一样悲情和豪壮。

能大碗吃肉喝酒的人总是青春气盛的,雨水似乎也被这种带着柴油味道的激情所感染和蛰伏——洪涝终于滚滚东去,土地又露出了原来的面貌,河水依旧和村庄相安无事。泡了一个月的泥土似乎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太阳出来晒一两日,照样就精神抖擞——就像是醉酒的父亲,虽然曾经烂醉如泥,但是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他依旧劲抖抖地站在土地上。土地依旧还是青春活力,就像是不服输的父辈们一样充满劲头。

洪水给村庄带来形式上的破坏是显性的,对于村庄的内心的摧残其实更加深刻。其实破坏并不是一个完全危险的词语,破坏带来的重构实际上会给土地带来更多的机遇。这一点是灾害的另外一种精神实质——破坏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建设力,而且非常强大和深远。洪水之后人们开始反思村庄和土地的危机。他们在形式上对于河堤的加固只不过是外在的,他们的内心开始思考村庄与土地的关系,事实上也就是他们自己与土地的关系。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土地上的生长逐步地改变形式和性质。很多的植物相继进入村庄,它们让土地变得更加高效。原本相信“金窝银窝不如草窝”的人们突然更加相信“要得富,先修路”——这一点意味着人们不仅要走路,还要离家出走,也就是他们开始愿意尝试着离开土地和村庄。

农具开始锈蚀,土地再也不需要耕种者手上的老茧。

人们原来认为口粮田作为基本农田是村庄的底线,但是当“钱壮穷人胆”之后,人们发现原先的村庄哲学是笨拙而呆板的,是可以改善甚至放棄的。土地不一定用来耕种,粮食除了饱腹和出卖之外没有太多的可能,但是有了钱似乎土地和生活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人们一方面放弃土地而领取租金,一方面也有了后路——他们收拾行囊出走城市。这成就了一个重要的新词汇:农民工。不要认为农民工总是在外地,其实每一个村庄里的人出走构成了庞大的农民工群体。而这些人并不是外人,就是来自南角墩这样的村庄,他们正是我们的父母叔伯或者兄弟姐妹。

村里人没有想到,土地出租之后既可以拿工资一样得到租金,且这笔租金比起种庄稼要稳定而偏高,同时他们还可以解放了双手去城里打工。骑三轮车,做瓦木匠,拉板车,给社区工地看门,女人还可以去烧饭做保姆,他们依旧浑身的力气使不完,依旧是青春活力的样子。这样的生活具体到每一个家庭,不能说是不好的,这一点我们得有基本的良心认可。人们与土地的依赖关系被改变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资金”。人们不再说什么“大团结”或者更隐晦的“孔方兄”,资金这个词更加晓白通畅且深入人心——一切都是需要资金的,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村庄都需要资金。土地恰恰在转租的过程中产生了很多的资金,这是让村庄心满意足的事情。

人们这时候已经步入中年,但是从劲头上来看还是青春年少的风貌。他们盘算着“还要再活五百年”,而且“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们想象过去的时候,也就是十年前的时候居然还崇拜“万元户”,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可笑。这时候已经到了上个世纪的尾声,一切都更加蓬勃起来。生理年龄的老去没有给土地和村庄带来任何阻拒,他们更加精神抖擞。

但是出走的人们没有想得到,世上竟然真的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不仅人无再少年,而且村庄也快速地衰弱和苍老——这是到了父母们过了知天命之年之后的时候——资本这个词代替资金进入了土地,就像是一阵寒风一下子吹来了萧瑟寒意的秋色。

原来青春的村庄竟然是不堪一击的。人们亲眼看见工业进入村庄的时候,土地一下子就成了无力抵抗的老年,眼睁睁地看着草木和屋舍被赶出世代生存的位置。资本比资金出手更加果断,几乎是一夜之间平原变得比原来更加平坦。草木和屋舍就像是苍老的蝼蚁一样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进入的水泥搅拌车所塑造的高楼大厦。人们本以为是进城赚了钱回来的子孙来回报桑梓的,哪知道资本根本毫无温情可言,一下子就将过去的光阴给夷为平地。

人们带着钱默默地离开,同时还被带走的是他们火热的青春。他们曾经“一个汗珠摔八瓣”地经营着土地上的日子,现在他们却被看不见的资本赶离家园——等待他们的是迅速到来的老境颓唐。他们还试图和村庄发生联系,除了每年一次打在卡上的土地分红之外,他们还在一些零散的角落里种点自给自足的蔬菜,表达一个衰弱者最后的倔强。他们不知道是自己的出走给资本提供了有机可趁的重要节点,而他们无家可归之后发现城市也容纳不下这些“拆迁户”的魂灵。所以,他们就在城乡之间的城镇中孤独地老去。城镇作为城市和农村的一个转折点,给了他们最后一点无奈周旋与抵抗的机遇。

村庄在他们嘴里只剩下名字,就像青春只是那件再也不穿的汗衫。那上面曾经淋满了辛勤的汗水,那时候的村庄和土地是最动人的风华正茂——可是每一个人都会老去,每一个村庄也会老去,每一个时代也会老去,这里面没有半点的错误和罪恶可言。但当我们回忆那段光阴的时候,会忧伤地想起来那些蓬勃生长的青春,也因此我们会多一种最昂贵与珍重的过去——而青春就像在平原上退场的庄稼,他们一定在另外一个村庄蓬勃生长。因为每一段现实的光阴都需要热烈的青春,这些被青春祝福和建设的村庄,依旧是我们永远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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