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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者朱光潜的育人风范

2022-05-30陈思羽

教育研究与评论 2022年7期

摘要:朱光潜先生是著名美学家﹐少有人熟悉其从教经历与育人风范。齐邦媛在《巨流河》中,写尽朱光潜先生对她的帮助与影响,也展现了作为教师的朱光潜先生的育人风范:他慧眼识人,善于发掘学生长处;教授极富特色﹑极受欢迎的英诗课;并在理性克制之外,展现至情至性的个人魅力。

关键词:师者朱光潜;《巨流河》;齐邦媛;育人风范

齐邦媛女士在其著作《巨流河》中回顾她波折重重的大半生,写尽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沧桑苦难,以内敛克制的笔调写下至痛的情绪,读来令人深思动容。在她从少女向学者迈进的路途中,许多优秀的老师给予她支持与帮助,“今天回想那些老师随时上课的样子,深深感到他们所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希望和信心。他们真正地相信‘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除了各科课程,他们还传授献身与爱,尤其是自尊与自信”①。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就是让齐邦媛念怀终身的一位好老师。

一、丰富的从教经历

在大家的认知里,朱光潜先生是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中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而少有人熟悉其从教经历与育人风范。实际上,朱光潜先生有着任教小学、中学和大学的丰富经历,一生诲人不倦。

在《巨流河》中,齐邦媛回忆道:“十五岁以前,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诵了十年的经书与古文才进入桐城中学。”②桐城中学的国文课教材主要有《古文辞类纂》和《经史百家杂钞》。少年时期的朱光潜熟读深思,由此对中国古典诗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16年初,朱光潜从桐城中学毕业。1917年,他任教于桐城北乡大关境内的私立崇治小学堂(现更名为大关中心小学)。任教半年后,他考入武昌高等师范学校。1918年,朱光潜考入香港大学,就读文学院教育系。1922年毕业后,经好友高觉敷介绍,他应邀到中国公学中学部教授英文,同时兼任上海大学讲师。1924年9月,江浙战争爆发,中国公学中学部被迫解散。其后,朱光潜与在浙江春晖中学任教的夏丏尊联系,进入春晖中学任教。执教期间,他确立了“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的人格理想,并写下了他的第一篇美学论文《无言之美》。①

随后,因不满校长的专制作风,朱光潜等人离开春晖中学,来到上海,创办学校。1925年,朱光潜与匡互生、陶载良、刘熏宇、丰子恺几人创办了上海立达学园。朱光潜写下题为“旨趣”的立达学园宣言,申明创办学园的宗旨是重视人格教育。夏丏尊曾称赞朱光潜与学生深入交往、令学生感佩的教学风范:“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殖,无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②

1925年,已有吴淞中国公学、浙江春晖中学和上海立达学园任教经历的朱光潜,公费进入爱丁堡大学进修英国文学,同时修习哲学、心理学、欧洲古代史和艺术史,又相继到法国巴黎大学修习文艺心理学,德国斯特拉斯堡大学加强德文。1933年7月,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后,踏上归国之路。

同年10月,应胡适之聘,朱光潜来到北京大学,同时在西洋文学系和中文系授课。丰富的留学经历和学识,让他担任了许多重要英文课程的主讲者。

1937年7月,日军侵入华北,北大、清华决定迁至长沙。朱光潜因妻子和岳父是四川人,遂辗转巴蜀,就任四川大学文学院院长兼英文系主任。1938年底,朱光潜离开成都,前往乐山武汉大学。③

二、慧眼识人,发掘长处

齐邦媛在高三时,决心考大学只填三个志愿:西南联大哲学系、武汉大学哲学系和西南联大外文系。想学哲学,是受其父亲影响。被第二志愿录取后,齐邦媛赴乐山求学。然而,离家的痛苦、环境的不适应,使她“一整年似乎都在漂浮状态……除了想家念旧,和对偏远隔绝的抱怨,一切都没有想清楚的时候,一年就要过尽了”④。因“此心已不在乐山”,她想到高考结束后,第三志愿西南联大外文系曾因她英文成绩优异而特意来信欢迎她前往就读,于是考虑前往昆明,转西南联大外文系。

此时,她遇到了生命的转折点。

学期末,齐邦媛获得全校大一英文统考第一名。第二天便接到通知,去见教务长朱光潜先生。在“没有什么慈祥的笑容”的朱先生的办公室里,她被询问为什么要读哲学系,已经念了些什么哲學的书。大概是她的回答在朱先生听来“幼稚无知”,朱先生对她说:“现在武大搬迁到这么僻远的地方,老师很难请来,哲学系有一些课都开不出来。我已由国文老师处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没有钻研哲学的慧根。中文系的课你可以旁听,也可以一生自修。但是外文系的课程必须有老师带领,加上好的英文基础才可以认路入门。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决定。你如果转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导师,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⑤

暑假回家后,齐邦媛请教父亲的朋友、《时与潮文艺》的主编孙晋三教授。孙先生说:“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潜先生有篇《文学上的低级趣味》,是从文学教育者立场写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系上朱先生的课,该是很幸运的事,何况他亲自劝你转系,还自愿担任你的导师,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学教育贵在灵性(或慧根)的启发,西南联大外文系并不更强,而且也没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这种缘分。”①孙先生的分析使她下定决心回到武大,跟随朱先生开始用功,从此“一生命运似已天定”。

齐邦媛这样天资聪颖、灵性十足又根基深厚的学生,尚有对前途的未知与迷茫,仿佛一块璞玉需雕琢成型,能遇到朱光潜先生这样慧眼识人、因材施教的老师指点,何其有幸!

其后,在齐邦媛大四时,朱先生已到北大文学院,临行前聘请吴宓教授来武大做系主任。吴宓不仅接续朱先生的英诗课,还接下朱先生的论文指导工作。齐邦媛这才得知,朱先生去北大前曾特意告知吴宓她想进一步研究的论文题目。彼时,正困在国难、家难的悲伤中走不出来的齐邦媛,得到了许多安慰。

三、极受欢迎的英诗课

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有独特的魅力和创意。他以《英诗金库》做课本,但并不按照编者的编年史次序教学。总体来说,他由感性到理性,从诗歌情感带领学生入门,再“以知性为主,谈到短暂与永恒的意义”②。

他所选之诗,先以教育文学品味为主,教学生什么是好诗。在齐邦媛笔下,朱先生选择华兹华斯的《露西组诗》,以诗作平实简朴的深情开启对她们西方文学的教育。学到雪莱的《西风颂》,朱先生说,中国自有白话文学以来,人人吟诵名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已到了令人厌倦的浮泛地步。雪莱所要歌颂的是一种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灵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慑力量。七十行必须一气读完,天象的四季循环,人心内在的悸动,节节相扣,才见浪漫诗思的宏伟感人力量。齐邦媛描述道:“在文庙配殿那间小小的斗室之中,朱老师讲书表情严肃,也很少有手势,但此时,他用手大力地挥拂、横扫……口中念着诗句,教我们用the mind's eye 想象西风怒吼的意象(imagery)。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诗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尽。”对雪莱的《哀歌》,朱先生说这不算太好的诗,但有雪莱本色:青年人为情所困,想突破牢笼而如此喊叫;纯宣泄性的诗总有点浅,经不起岁月的冲刷。从感悟到知性,朱光潜先生注意引导学生了解诗人风格中的复杂性。

战事失利,传来重庆可能失守的消息。在惶然不安的日子里,朱先生上课时,对艰难的处境一字不提,但在讲解济慈的《夜莺颂》时,带出受时局影响的文学理解,以此安抚学生的心灵。他说,世人读过雪莱的《云雀之歌》再读这《夜莺颂》,可以看到浪漫时期的两种面貌。济慈在幼年、少年和青年时期分别经历了父亲、母亲和弟弟的离世,悲伤无助,尝试在艺术中寻求逃离人生之苦的路径,写下此诗。“在温柔之夜听夜莺之歌,如饮鸩毒而沉迷,如尝美酒而陶醉,然而夜莺必不知道人间疾苦:‘Here,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这里,我们对坐悲叹的世 界)。诗人坐在花果树丛,‘在黯黑的浓郁芳香中倾听,在夜莺倾泻心灵欢欣的歌声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为草泥。”③

结合战事失利的惶恐、校长口中坚定的“弦歌不辍”,以及父亲令人不安的家信,齐邦媛经历了人生的另一种境界,“对济慈的诗,有心灵呼应的知己之感”④。

四、至情至性的个人魅力

朱光潜先生在课堂上的理性和克制,可从上文“不提艰难处境”“很少有手势”得见。但他又是至情至性的,并不掩饰自己的情感。

在《巨流河》中,齐邦媛描述了她印象深

刻的课堂场景:

直到有一天,教到华兹华斯较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写一妇 女,其独子出外谋生,七年无音讯。诗人隔着沼泽,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名字:“

where art thou, my be loved son,……”(你在哪儿,我亲爱的儿啊……)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

朱老师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 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哽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到最后两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n (若有人为我叹息),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对此,齐邦媛说道:“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難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①

或许,正是这样理智与至情结合的个人魅力,令年轻学生无一不爱朱先生的课堂。在齐邦媛笔下,朱先生走进教室后,这一间石砌的配殿小室不再是一间教室,而是她与蓝天之间的一座密室,四壁空荡到了庄严的境界。“心灵回荡,似有乐音从四壁汇流而出,随着朱老师略带安徽腔的英国英文,引我们进入神奇世界。也许是我想象力初启的双耳带着双眼望向窗外浮云的幻象,自此我终生爱恋英文诗的声韵,像山峦起伏或海浪潮涌的绵延不息。”②

齐邦媛大三时,朱光潜先生已专任外文系教授兼主任。课余,他邀请几位导生去家里喝茶。

据齐邦媛描述,那时已是深秋,朱先生的院子里积着厚厚的落叶,走上去飒飒地响。有一位男同学拿起一把扫帚说:“我帮老师扫枯叶。”朱先生立即阻止他:“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个记忆,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③由此,齐邦媛一生都把那一院子落叶和雪莱的《西风颂》中的意象联想在一起,深深感念朱先生对她生命品味的启发。

朱光潜先生的启发、帮助和引导,为齐邦媛打开了英诗的大门,让她从最绝望的诗中也能获得一股“强韧的生命力”。这种缘分,终身不能拔除。王德威教授也在《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齐邦媛先生与<巨流河》》中说,有四位人物最足以决定齐邦媛一生的态度,并称之为“四种‘洁净典型”,其中一位就是朱光潜先生。毫无疑问,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及其育人风范,已经成为齐邦媛记忆中一道抹不去的人文风景。

(陈思羽,《教育研》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