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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兮

2022-05-30苏薇

雪莲 2022年8期
关键词:服装店女友男孩

王一诺——

王一诺——

每到这时,他的直播就要停顿一下,有时是一秒,有时是几秒,手机静止着,他也静止着,他很茫然,这个声音总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打断他,让他陷入茫茫不可寻的往事里,勾起他的不快。声音来自对面一楼,清脆、上扬,就冲着他的窗口,像是在唤他。有几次,他忍不住离开镜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是沉寂的夜,黑暗将至,窗前的秋海棠孤冷伫立,他总是被它的幽香深深缠绕,他看见对面的窗户前站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年纪,他的背后是一屋子昏黄的光。他住二楼,低着头,正好可以看见他,他冲着他的窗户,半仰着头,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小区里,就显得无畏了。难道真的是叫他吗?他不叫王一诺,他叫苏烟。当然,这个目前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他搬到这里两个星期了,而这个叫声,也伴随着他两个星期。

还有,只要他一拉开窗帘,叫声就会陡然加大,欢呼雀跃。等他再把窗帘拉上,声音就小下去,王一诺,你在家吗?你在家干什么?渴望又失望的声音,这让他的心莫名地不安起来。他不想听见这个声音,它打乱了他的生活。他直播不下去了,关了镜头。如此反复几次,他的粉丝量锐减。他不在意这些。他戴着墨镜,这让他看起来神秘又遥远。有粉丝留言说,像一段不羁的魂。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装酷,他早已过了装酷的年龄,他是不想让别人认出他来,就像现在,完全独立、个体,没有任何人打扰。他直播他的画,他是一个——业余画家,可以这么说。

王一诺,我是熊猫。每次,男孩都以这一声结束。像个暗号,像个哑语,声音里似乎还有一点点的自豪。然后苏烟再看,对面没了那个黑黑的小脑袋。他是谁?他在叫什么?苏烟心里一阵怅然。这个老旧的小区,树很多,树一多,夏天就显得密不透风,秋天就显得荒凉至极,现在正好是秋天,树木还没有完全凋敝,枯叶叠铺在地上,让这里的一切,包括天空,都显得郁郁寡欢。

你每天都叫吗?有一次,苏烟忍不住问。可对面那个小脑袋,倏忽一下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屋子发黄的光,一会儿,灯光也没了。

苏烟慢慢回到他的画室,坐下来,抽出一根烟,窗外有鸟叫声传来,让他恍惚,他断定还是白天那只大鸟,深灰的眼睛,透着看透一切的不屑。他当时被吓了一跳。它停在秋海棠上,与他久久对视,像是在和他交流。

苏烟长长舒了口气,鸟叫声停了。这个小区太安静了,他要慢慢适应。他在企业里沉浮了半生,经过看过的太多,有一天,突然想换一个活法,就来到这个小城。在来之前,他完全不知道它,对他来说,走到哪里都一样。网上说这个小城,每一次的转身,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他就来了。在这里,他的前尘被封印了起来,他像一粒木屑,掉在这夹生的时空里,以前醉生梦死的日子,像一个咔擦咔擦的梦,一下子就碎了。他又抽出一根烟点上,慢慢地吸了起来。

一场雨后,这个秋更深了。寒气浸入,他感到了冷。他记得从前去墓地,就是在这个时候,也没这么冷,他能在墓地上坐上一整天,和守墓人聊聊闲话。小时候,他觉得守墓人僵硬、古板、阴气森森。可这个守墓人,面目祥和,像披着个袈裟。他看着他一点点地变老,心里总是很感慨,十五年了,他能不老吗,他也从青年到了中年。他叹了口气,心想,再去的时候,一定要给守墓人带瓶好酒。人生的长长短短,就在他和守墓人的闲聊中过去了。

男孩的叫声,锲而不舍,王一诺,王一诺,你在干什么?

一天,苏烟觉得,他有必要认识一下男孩。

这天,在男孩的第一声叫声响起,他就穿好鞋子下楼了,他踏着被雨水打湿的落叶,来到男孩的窗前,是你在叫王一诺吗?他说。男孩静止不动,看着苏烟,有些紧张,晶亮的眼神在突然而至的夜色下,不停地摇晃。

是的。他小声说,低下头去,去抠破旧的窗台。

你认识王一诺?苏烟问。

是的。男孩又看了他一眼。他很瘦弱,衣服宽大,脸上还有块没有擦干净的血迹。他的家,也有种缺烟少火的荒凉,似乎日子是吊起来过的。男孩抠了会儿窗台,抬起头,叔叔,王一诺不在家吗?怯怯又渴望地看着苏烟。苏烟的心动了下,他敢肯定,这是个孤独的男孩。

他——苏烟沉思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叔叔,你不是王一诺的爸爸吗?

我——

你不是带王一诺去看病了吗?他好了吗?男孩紧追不舍。

这——

苏烟脑子乱了,王一诺是谁?他一定是男孩的朋友,他们认识,男孩渴望见到他,男孩在等他。苏烟低下头去,看了会儿男孩,决定还是告诉他实话,他说,我不是王一诺的爸爸。我是新搬来的。我租住在这间房子里。从我搬来的那天起,就听见了你的叫声。你能告诉我,你在叫谁,谁是王一诺?

男孩的眼睛睁大了,他紧紧地抓着窗棂,惊恐地看着苏烟。

苏烟也被他的样子吓住了,这有些超出他的想象。那个,苏烟想转移话题,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叫王一诺的?一直吗?我一来就听见你在叫他。

男孩看着苏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看见你家的灯亮了,以为王一诺回来了。我们约定,每天七点见面,因为,因为,七点我爷爷,就要去医院干活了,我们就可以说话了。

苏烟叹了口气,你也不认识王一诺的爸爸吗?

男孩说,他和他媽妈住在这里,他爸爸另一个地方。

苏烟点了下头,安慰男孩,他或许去亲戚家了,或许,他感觉太闷了,想出去走走,这也未可知,是不是?

男孩点头,说,他不闷,他有我。我们说好的,一定会见面的。

苏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看向男孩身后,男孩的家很简单,一件白色的运动衫挂在墙上,那是你的衣服吗?他问,还是运动衣呢。

是的。男孩说。心思完全没放在这上。

你喜欢打篮球?苏烟又问。眉毛上挑,这是他打球时的习惯动作,他喜欢打球。

男孩摇了摇头,我还能每天叫他吗?晚上七点。等他回来了,就能听见我的声音了。我们——要遵守诺言。男孩说。语气很郑重。

是的。苏烟说,要遵守诺言。

苏烟以前有个习惯,每完成一件事,或结束一个愿望,就到外面喝一次酒,独自一个人,慢慢地喝。听听音乐,想想从前的事。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女友,他觉得思念一个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正如花开与花落。以前,他会避开所有的人。现在,不需要了,这种感觉很好,就像挽着一个整装待发的梦。秋深得不动声色,路旁洋槐的叶子一批批往下掉,露出深不可测的容颜。路灯有些暗,他走进一家“海底捞”,要了个单间,服务员看向他的身后,确认只有他一个人时,像自己走错了门似的茫然四顾。他说,一人份的餐,一瓶红酒。他没有说什么餐,也没有说什么酒,只对服务员说,你看着上吧。他想给自己个意外。很快,菜就上来了,酒也上来了,他打开酒,一个人慢慢地喝。在一瓶酒快喝完的时候,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他弟弟要结婚了,需要钱买房。他的心立刻升起了寒意,仿佛看见了年幼的自己,被强行带到了母亲家。母亲当年不育,就要了自己姐姐的孩子,也就是他。他记得唯一一次和现在的父母的亲近,是他们带他去看了黄河。他们途径郑州,滚滚的黄河水让他流下了眼泪。他不曾想到,多年后,这个微小的片段,沉重得足以让他压上整个一生。他总是想起那滚滚的黄河水,像角逐后留下的伤疤,那么深刻。后来,母亲又接连生了两个孩子,而他也拒绝了亲生母亲接他回去的请求,对于她,对于她身边的所有人,他都怀着深深的恨意。这么多年,那种被抛弃被忽略的痛,一直不疾不徐地折磨着他,他无法放下。也许是菜太辣了,也许是这里的布置太深入人心了,他的眼里有了泪。他轻轻地挂了电话,没有说一句话。这是他第一次拒绝母亲跟他要钱。他记不清多少次了,每次家里用钱,母亲都会给他打电话。弟弟已经上班五年了,他的事情该他自己解决了。他叹了口气,轻轻靠在椅背上,感觉很累。灯光暗淡,走廊里没有声响,这种可歌可泣的静,让他感到不安,眼前、身后,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连他自己也成了空白的一部分。这样也好,他有些微醉地想。

在和男孩认识一个月后,一天,苏烟在直播的时候,男孩的叫声没有响起,苏烟的心陡然生出了恐惧。他来到窗前,看见男孩和他的爷爷正往外走,天色已经黑了,他们走得磕磕绊绊。苏烟关掉直播,匆匆下楼,看见男孩用手捂着鼻子,大滴大滴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堵着鼻孔的卫生纸早已湿透。这是怎么了?他问男孩。男孩看着他,不说话。男孩的爷爷说,一直都是这样,好多年了。快,先止住血。他说。用手按住男孩的鼻翼两侧,这是他从书上学到的方法。风从他的指尖吹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他的心不禁狂跳起来,有种沉重的悲伤,从他的胸口里慢慢溢出。幾分钟后,血是少了些,还是没有止住。去医院吧。他说,我去开车。深秋的风,吹得男孩打了个喷嚏,血直接喷了出来。这么多!苏烟说。胃里一阵翻滚。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那种深入骨髓的痛,又回来了。他让男孩爷爷继续给男孩按压,自己匆匆去开车。小区里只有几盏残旧的路灯,车灯像一条暗道。路上,爷爷接着说,三年了,总是流,打个喷嚏、洗把脸都流。没办法,只能在家待着。偏方、针灸都用过了,就是不见好。他叹息着,声音比他的样子还苍老。去个大地方吧。苏烟说,郑州,北京,都行。爷爷不说话了。苏烟说,他父母呢?他父母怎么不管?他其实没想问这句话,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死了。老人淡淡地说,像说着别人的事情。他看了老人一眼。他们走的是一段下坡路,一切都像在扶摇直上。

回来的路上,苏烟给男孩讲了一个故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孩子这么好,苏烟的声音很好听,有金属的颤音,还有青铜的阴冷,似远古的风,人生的况味、长短、起落,都在里面。男孩听得入迷。下车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问,王一诺还没有回来吗?苏烟说,没有。将车灯熄灭,四周立刻陷入持久的黑暗。男孩走了,苏烟陷入沉思,他想,如果女友还活着,他们的孩子也这么大了吧,或者比男孩还大。那为什么非是女友呢?别的女人不行吗?女友已经不在了,这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他为什么还执迷不悟呢?对于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次,每次都没有答案。他给不了自己答案。

突然,苏烟又听到了男孩的叫声,王一诺,王一诺,你在家吗?

声音在浓重的夜色下,经久不息。

苏烟没有动,他看着自己的窗户,他忘了关灯,男孩的声音正穿过浓浓夜色,准确地抵达他的窗口,由大变小,似乎怕惊醒沉睡的人和晚归的鸟。其实,这个小区的人还没有鸟多,他经常看见不同的鸟落在窗前的海棠树上,而小区里的人,他没见到几个。他转向男孩,男孩小小的身影,在褐色的时空下,像一株寂寞的盆栽。

他一步步上楼,拉上窗帘,来到自己的画室,他在画一组壁画,是为新开业的朋友画的。那是一个朴素得有如归家感觉的酒店,朋友拍过来照片,他一眼就爱上了,像一个绝情的吻,深深地落在心底。他主动要求给朋友画画,他想,他的画能挂在那样一个环境里,该有多好。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夜色已至,风有些冷,他看见最后的枯叶从树上掉下来。从春到秋,生命是这样的短暂,短得来不及攒个念想。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开一家服装店,卖儿童服装。这是他对女友曾许下的诺言。那时,他们还没有钱,他也没有真正想开。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诺言竟有了足够的分量,压得他非做不可了。他的心澎湃起来,这是他能为女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要好好地做完。他坐下来,深秋的风,拍打着窗棂,像深夜的造访者。男孩说,如果爷爷不在家,他半夜上厕所,看见他窗户里的光,就不害怕了。他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寒冷而浓湿的风吹了进来,苍穹深邃得像陷入了困境,男孩的窗户黑乎乎的。他一定是睡了。他想。在这样亘古的沉寂里,那个男孩一定睡得很香。这么多年,苏烟没有觉得自己有多苦,也没有觉得太孤单。人生有时,就像作画,每一次的落笔,都是那样身不由己。

他刚刚去见了一个人,一个想转让童装店的男人,男人的童装店开在白城,这是他偶然听到的,他们谈了很久,说好过几天他就去白城看看。

有人敲门,声音在孤冷灰暗的走廊里犹豫不决,他打开门,男孩站在门口,眼睛晶亮。你还没睡?他问。

我看见你家的灯亮了。男孩说。

有事吗?他说。

男孩说,我想找点吃的。我爷爷昨晚没回来,家里没吃的了。他眼巴巴地看着苏烟。

进来吧。苏烟说。他各处寻找,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吃吧。他说。

男孩走了过来,看着满桌子的食物,似乎无从下手。苏烟不管他,走进画室,他给朋友画的壁画还没有完工。现在,他又想给自己的童装店画,生活好像突然转了个弯。一会儿,男孩走了进来,嘴巴上还沾着面包屑,小小的身子往苏烟这边靠了靠,你在做什么?他说。

画画。苏烟说。

画画?男孩好奇地看着他的画布,又指着一个奇特的画架,这是什么?

画架。苏烟说。他以前画画从不允许任何人进来,这是他的习惯。可这次男孩进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男孩破了例。

你画的什么?

一段思想。苏烟说。

一段思想?男孩笑了起来。这是苏烟第一次看见他笑。又说,你是画家吗?

不是。我只是喜欢。苏烟说,喜欢,你懂吗?

我懂。男孩点头,小心地摸着画布,就像我喜欢王一诺。说完,他往前凑了凑,试图进一步解释,苏烟又看到了他脸上的血块。

你的鼻子还没好吗?苏烟问。

没好。男孩说,医生说要做手术,我爷爷不让。现在,我的头也开始疼了,他指着自己的头,这里,还有这里。

苏烟看着他,停了下来,眼神有些黯淡,那你这样能行吗?总不能这样一直疼吧?他叹了口气。

男孩眼神也暗了下去,拿开摸他画布的手,眼里生出一种东西,让苏烟不忍去看。

我想上学。男孩突然说,我已经上二年级了。可是,一上学,我的鼻子就会流血,就会头晕,就会……男孩做了个栽倒的动作。

苏烟吓了一跳,他慢慢站起身,画笔掉到了地上,他有些恼怒,那你在家就不头晕吗?他说,你在家头晕怎么办?

在家头晕就躺到床上。男孩说。

苏烟叹了口气,这幅画马上完工了,他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他要慢慢补上。

男孩走了,苏烟离开画室,来到客厅,心思又回到了服装店上。他干了十余年企业高管,可他没存下什么钱,他的钱大部分都给了父母,父母给弟弟妹妹们买了车、买了房。这些他都没有过问过。另一部分,他用来花天酒地。自从女友去世后,他就变得随性了。命运像无法逆转的年龄,终究是回不去了。女友在他们的结婚前夜坠楼身亡,原因不明,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以追溯的东西,这让他无法释然,也无法忘记,他常常想,在她飞蛾扑火的那一刻,心里是否会想起他。此后若干年,他每次去看她,都会问同样的问题,这成了他的执念。她是二零零七年去世的,那年他二十六歲。在去看她回来的路上,他会再买一束花,放在自己家里。然后,在花香的陪伴下,吸半宿的烟,直到烟蒂成堆,自己摇摇欲坠。再此后若干年,他想开了,过得极为潇洒,他穿最贵的衣服,喝最烈的酒,交最烂的朋友,他成了个没有感情的空壳,对谁都不会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清醒了,在一次大醉之后。这年,他三十七岁。

他有一副好样貌,年过四十依然年轻俊朗,有种不负众望的从容、冷静。醉酒清醒后,他决定换一种活法,过最简单的生活,画最抽象的画,喝最平淡的酒。他是个天才的画家。他不是科班出身,但他善于学习,他的画作不断被各大杂志、出版社采用,用作封面、插图。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苏烟很忙,他去了一趟白城,他之所以选择白城,是因为那里离女友的墓最近,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守着她了。他和原店主谈好了价钱,连同店里的服装一起接了下来,他不懂服装,他只按自己的意思重新装修、规划,加了点自己的创意,服装店立刻充满了活力。连原店主都大呼上当,想反悔了。毕竟是企业高管出身,经营个服装店应该不会太难。

服装店安顿下来后,苏烟又回到了小城,小区在昏黄的暮色下昏昏欲睡,似没有了往事,也没有了心事。苏烟打开灯,对面的男孩立刻叫了起来,王一诺,王一诺,你回来了吗?声音悲喜交织。苏烟立刻被一种巨大的悲伤包围,他匆匆下楼,迎着男孩走了过去。

你还好吗?苏烟问。同时在男孩的手心里塞了个橘子,这是他下楼时顺手拿的。

不好。男孩赌气地说。你去了哪里?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苏烟说,我去了白城。我要在那儿开一家服装店。

你不在,你家的灯就不亮了。男孩快哭了。

苏烟忙说,你不要难过。告诉我,你这一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男孩看了苏烟一眼,不理他,木木地用手去抠窗棂。

苏烟想了想,说,那你能告诉我,你和王一诺是怎么对话的吗?

男孩立刻来了精神,他用手做着括弧的样子,王一诺,你知道吗?我是熊猫血。王一诺——

什么,你是熊猫血?苏烟说。

是的。我是熊猫血。男孩说。

唉,真不容易。苏烟又叹了口气说,停了下来,想怎么告诉他,他要离开了,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俯下身,摸了摸男孩的头,说,我要离开这里了。我要去开一家服装店,你知道的——

那你就再也不回来了是吗?男孩说。直直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舍。

苏烟说,你可以去找我。等你长大了,就去找我。我会开好多好多年。一直开。一直在白城,能记住吗?

能。男孩点头,低下头去。苏烟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湛蓝,没有浮云。过了一会儿,男孩说,我真的可以去找你吗?

真的。苏烟说。

那,王一诺回来吗?男孩又怯怯地问。每次问到王一诺,他都是这种表情,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样子。

这?苏烟停顿了下,也许会,也许不会。他慢慢地说,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就像那年……他说不下去了,相信时间吧,孩子。

服装店开业后,苏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瓶好酒,去看望守墓人。守墓人看见他,很高兴。苏烟看向女友的墓,心一阵刺痛。你看这天气很好嘛。守墓人说。苏烟迎了上去,说,是啊是啊,还和从前一样的好。风徐徐吹来,透过松柏、假山、石头,像微凉的河水,苏烟快步向女友的墓走去。好久没来了。守墓人说。是啊,好久了。苏烟说。女友的墓前放着一束花。是你放上去的吗?他问守墓人。这么多年,守墓人把女友的墓照顾得很好。守墓人没有回答,脚步也没有跟上来。一定是你,他说,这还用问吗。

他和守墓人对饮,守墓人的酒量很好,可这次却醉了,他喃喃地说,你知道吗,除了你,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也常来看她。他指着苏烟女友的墓,和你年龄差不多。看谁?苏烟说。守墓人说,看她啊。那些花,都是他放上去的。其实,你不用来谢我的。苏烟喝了一口酒,大聲说,怎么会?一定是你醉了。守墓人说,我没有醉。我本来没想告诉你,这么多年,你太苦了……他的声音低下去,落在徐徐的风中,像几滴淡墨。苏烟也醉了,他喝过无数次的酒,可都没有这次醉得彻底。他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一只大鸟落在树枝上,他怕惊到它。他心想,这老头也太可恶了,他为什么要戳穿他?为什么?他眼里涌出了泪。他在守墓人满是汗味的床上睡了一夜,听见守墓人说,人生就一个字——归,归于本心,归于平常,归于尘土。

这季的童装卖得不错,他进的质量好,价格也合理,他没想挣多少钱,也没想过未来,他想就这样慢慢地卖就好。一天,他正在打扫卫生,进来一位中年人,年龄比他大,来人自我介绍,说姓黄。黄先生说,我想买你的画。都买了。他指着满墙的画,这些,这些,还有这些。苏烟有些奇怪,他看着黄先生,这么多年,他早学会了宠辱不惊。他的画不好,他知道。可他的画里面都有灵魂。这是他的老师说的。他拜过一位老师,没多久老师就出国了。老师说,他的画里面住着一个灵魂,这些灵魂独立、岿然、散发着正气。苏烟早就知道。他在创作它们的时候,就在里面放了魂。他经常和这些魂对话、交流,他们是他的朋友。他其实是不寂寞的。他想。像经过了千年,终于到达了彼岸,而彼岸也开满了花,这正是他想要的。我要和你签约,黄先生说,有多少要多少。他习惯性地去拉手里的包,似乎想要立即付款。这个——苏烟有些犹豫,画得不好,你再考虑。黄先生说,不用考虑。他一幅幅地看着,苏烟跟在他身后,眼里充满了歉意。

就这么定了。黄先生说。他长了一张严肃的脸,都卖给我,一幅不留。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万块钱,这些,是定金。画过几天再来取。说完,他目光越过苏烟,落在一排排整齐的童装上,没有惊讶,你慢慢地画,画完了,就都挂在这里,让它们见见光,见见人。

黄先生走后,苏烟有些不安,他站在画前,一幅幅地看,想象着自己画它们时的样子,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在他眼前流泄,落在他画画的手上,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这多像他的人生啊。他想。

从这以后,他每天就只开店画画,画好就挂到服装店的墙上,让他们见见光,见见人。一天,他吃过午饭,在店里整理刚上货的春装,冬天过去了,春装该上了。他站在角落里,一件件地拆。有人进来,是一老一少,他们站在门口,也不看衣服,只四处找人。他没有走过去。他们不是来买衣服的。他断定。他已经有了经验,他从不多说话,在店里,有顾客问他牌子,他就说“一诺”。再问,他就笑而不答。有时,他也会想,这样会不会影响生意,他很快就释然了。

这一老一小,很拘谨地站在门口。苏烟停了下来,走过去,从他们进屋的那一刻起,苏烟就知道他们是谁了。尽管他们还戴着冬天厚厚的帽子。你们来了?他说,像是故意掩饰内心的激动,步子放得很慢。那一老一小,一齐扭过头来。果然是他们。男孩像是又长高了,依然很瘦,像匹饿透了的小狼,

男孩和爷爷摘掉帽子,爷爷欣喜地说,终于找到你了。我们转了大半个城。他看见男孩的鼻尖上,还凝固着血迹,就说,你还没有好吗?男孩看着他,眼睛红了,鼻子一抽一抽的。爷爷说,是啊,又针灸了一段时间,好了些。后来又不好了。反反复复的。男孩听了,往爷爷这边靠了靠。苏烟没有说话,看着他们,想起那些枯叶纷飞的夜晚,那是怎样的寂寞啊。爷爷继续说,他一直闹着要来找你,他说你告诉了他地址。我们就来了。苏烟还是没有说话,他俯下身,很用力地把男孩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个梦里重逢的梦。他感到了自己的心在涌动,像春潮。他想,这一季的生意不错,他挣了点钱,足够带着这孩子去一趟北京了。北京的大医院,他相信一定能看好。他抬起头,空气中竟然有了杨柳吐绿的芬芳,春天真的来了。

【作者简介】苏薇,河南安阳人,作品散见于《清明》《西部》《湖南文学》《山东文学》《福建文学》《天津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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