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春红

学生们毕业后很喜欢回来看我。他们不知道，每次接待他们，我都会特别紧张，因为我觉得毕了业的学生就拥有了对小学教师的审判权。尽管记不住每一句说错的话、每一件做错的事，但我很有自知之明，每次见面都会主动反省自己：“瞿老师那时候一定很凶吧？发起脾气来说话就像机关枪，你们一定没少吃苦头！”

出乎我意料的是，迄今为止，每一个回来“探亲”的学生都忘记了我当年的种种严厉言行，他们记忆中的我都是善解人意的，他们说和我在一起，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瞿老师，我每次放学都得留下来补作业，‘留学真是我最痛恨的事情了。可是有一次，我们离开教室的时候，你忽然看着我说：‘珊珊，这么多天了，你每次离开教室前都会整理同学们的课桌，从无例外。你知道吗？关上教室门的那一刻，我都是带着一份虔诚的心欣赏着整齐的教室。也许，这才是你留下来的真正价值呢！瞿老师，因为您这句话，我被留下来的自卑、愤怒、懊恼都消失了，我想我会一辈子记住那种震撼与感动。”珊珊的话让我记起教室门即将合上的那个瞬间，课桌椅整齐排列，每一张凳子都摆放到课桌下方。珊珊做作业很慢，可是她干起活来却灵活熟练，那些歪斜凌乱的课桌，被她一拨一带，无不规规矩矩地站好了队列。一次两次我还不以为意，但当发现她日复一日地坚持时，我越来越佩服她。在对待课桌椅这件事上，她的持之以恒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她即便学习成绩处在班级中下游，依然乐于为集体尽心尽力。最可贵的是，明明是付出，她却不自知、不自夸，也不求关注和表扬。当我着眼于“学业”时，珊珊已无师自通立足于“做人”，告诉我何谓“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这岂不是更有意义的教育？

“瞿老师，您记不记得您不止一次地摸了我的脸？”这个高二女生的话吓住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回应：“嗯？”“当时我恶作剧把同桌的鞋带解开了，同桌很生气地打了我一下，打到我的眼皮，我痛得哭了起来。您知道后，温柔地抬起我的脸，仔细观察我的眼睛，还对着我受伤的眼皮吹了吹，问我痛不痛。那一天，您三次抬起我的脸仔细观察，还一再叮嘱我有什么不适立刻告诉您。瞿老师，我那时很喜欢找碴，我也知道同学和老师都讨厌我，可您却把我当成宝贝一样呵护。后来您虽然也会批评我，但我觉得那都是您希望我变得更好，所以，我最听您的话。”其实，检查了这个女生的眼睛后，我就发现她并未受伤，但她的委屈是真实的。或许她确实是令人头痛的存在，但那一刻她需要安慰，需要被温柔以待。于是，我本能地用我奶奶当年用过的土办法“对着伤口轻轻吹气”，把我对她的关爱吹进她的心里。

“瞿老师，有一次我发脾气把作业本撕了，您让我重新粘贴好，还罚我写了一篇很长很长的检讨。”我的小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你还在怨我吗？”这个已经走上工作岗位的男生嘿嘿地笑了：“我今天还记得您当时对我说的话：‘撕作业本是一件坏事，可你却把它变成了一件好事。要把一本撕破后又揉皱的本子修复得如此平整，需要无比的耐心和细心，但是你做到了。你还完成了一篇真实生动、与众不同的作文，你写得多细腻、多生动啊！我想从此以后，作文应该会是你的强项。瞿老师，您就是我的福星，后来我中考、高考作文都拿高分！”男生的夸张语气让我莞尔，我可没想得那么长远，我只是想让他在当下养成认真对待每一件事的习惯而已。而且我知道，没什么比沉浸其中令自己从消极情绪中抽离出来更有效的方法了。

还有一个已经做了妈妈的曾经的学生兴致勃勃地告诉我，我当年的一句话，不仅改变了她，还改变了她的女儿，并且成为他们家的优良家风。这话真是让我飘飄然：“真的吗？赶紧说说，我哪句话有这么大的威力？”她说，有一次女儿吃菜时咬到了生姜，当时就发起了小脾气，闹着不肯吃饭。她本想发火，脑海中却闪现出熟悉的一幕：上五年级时的一次午餐，她咬到了一块生姜，委屈巴巴告诉了我。没想到我迅速问了一下同学们有没有碰到这种情况，确认没有后，我惊喜地来了一句：“哇，全班只有你咬到了生姜耶！你今天可真幸运！这块生姜简直神了，它一定猜到我今天刚好有点心，特地让我奖励你。喏，这块蛋糕是你这个幸运儿的了。”于是，她如法炮制，结果女儿也欣欣然接受了这份被生姜砸中的“幸运”。她的描述让我迅速记起了那次运动会，学校给我们每位老师准备了蛋糕，我当时正想着把蛋糕给谁，这块意外的“生姜”就出现了。我不仅避免了因吃甜点而影响减肥的风险，还化解了孩子对“生姜”的敌意。

这些反馈既带给我“良师”的自豪感，也带给我不少心灵的触动：作为教师，我们的目的是让学生成才，想当然地也会认为自己让学生最难忘的画面，应该是对他们学业上的助力，比如解读文本时的旁征博引，讲解习题时的精准周全，思想转化时的醍醐灌顶，处理难题时的四两拨千斤……哪里知道反而是那些和学业本身没多大关系，没有“方法”和“技巧”的随意为之的细节，生成了富有“情趣”的教育画面，在学生心中铭刻下永恒的印记。

当我把“情趣”两个字输入电脑时，因为打错一个拼音字母，屏幕上出现了“情绪”二字，这个词竟然促成了我的顿悟——费斯汀格法则指出：生活中的10%是由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组成，而另外的90%则是由你对所发生的事情的反应所决定。换言之，生活中只有10%的事情是无法掌控的，而另外的90%都是我们的认知，是可以改变的。认知决定情绪，情绪决定行为，行为决定人生。我那些看似“随意”的言行，却在无意间投其所好，改善了学生们的情绪。尝到了甜头的学生们因为“亲其师”而“信其道”，有意无意地模仿我的一言一行，用一种“幸运”的视角去看待那些看上去很不幸的瞬间，从而避开了“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倒霉”的沮丧，感受到被眷顾的幸福感。改变了情绪，人生中就多了不少“小确幸”。

（作者单位：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第一实验小学）

（插图：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