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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遥

2022-05-11蒋林

延河 2022年3期
关键词:南县乡长妻子

蒋林

冬日的白镇,一天中起码有五个小时被浓稠的雾霭笼罩,房屋和枯树在苍茫之中哭丧着脸。入冬以来,刚满五十岁的白晓梦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情,便是来到二楼的露台上,眺望着远方。十五公里之外的南县,是一个尘土飞扬的县城。乱蹿的出租车、运渣车和三轮车,以及木讷的行人,构成这个小城的表情。几个月前,杨东信誓旦旦地对白晓梦说,春节前一定回到白镇,兑现自己拖了十年的承诺。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白晓梦却依然不见杨东的身影。这天上午,白晓梦端坐在椅子上,蜡黄的双手在眼前微微晃动,试图拨开飘绕的雾气。但是,他还是看不清南县的那一幢幢高楼。

白晓梦并不知道杨东住在县城的哪一条街哪一幢楼,但从秋天开始,他每天都站在露台上痴痴地望着那个并不遥远的地方。初秋时,他还能在夕阳的余晖下看到若隐若现的楼群;当冬天的大雾弥漫整个天空后,他什么都看不清了。不过,白晓梦依然日复一日地望着远方,梦想着奇迹般地看到日思夜想的杨东。

如果不是身体出现变故,白晓梦不会这样无助地等待。他曾经无数次坐在露台上默默地想,如果大年三十晚上还见不到杨东,就请人把自己抬到南县。假如在县城里找不到杨东,那就让人把自己直接抬到县政府。

九月刚过五天,白晓梦就莫名其妙地摔断了双腿。那天傍晚,湿漉漉的炊烟在空中飘舞。下了十多天的雨慢慢接近尾声,白鹤村的泥土变得无比松软。白晓梦在翻越一座小山时突然滑倒,顺着路边的荒草滚进一条十来米的深沟。沟里杂草丛生并积满雨水,白晓梦像条毫无力气的狗那样躺在水沟里。好半天,他才缓过气来,想爬起来继续赶路。可是,白晓梦刚一使劲,一股锥心的痛从腿部迅速蔓延到全身。先是左腿,接着是右腿,两条腿就像两根管子,向白晓梦的心脏输送一种足以摧毁整个身体的疼痛。他紧皱眉头咬紧牙关,连续尝试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没站起来。白晓梦躺在阴冷的水沟里,脑海闪烁着妻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等待自己回家的情景。

白晓梦是白镇白鹤村的一位代课教师,二十岁那年便开始在这所小学任教。三十年来,他每天翻越两座大山,穿过阡陌交错的田野,来到由三间瓦房构成的学校。当年,白晓梦凭着自己上过学识得字,便在村小学谋得一份生计。这么多年来,与白晓梦在同一所小学的代课教师都陆续转正,或者调往更好的学校,只有他还枯守着三间日渐凋敝的瓦房。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十年前,白晓梦放弃转正或者调任的计划,转而做起更大的梦。

几分钟后,白晓梦从口袋里掏出老旧的手机给妻子打电话。电话响后,第一遍无人接听。他想妻子此刻应该在做饭,炒菜的声音盖过了手机铃声。沉默片刻后,白晓梦再次给妻子打电话。这一次,只响了一声妻子便接了。那个性格火辣的女人,粗声大气地吼道,你到底死在哪里去啦?这么晚了还没回来。白晓梦喘着气说,我掉进水沟里了。接着,他便听到妻子没完没了地唠叨、抱怨。最后,妻子吼了一句,你就先在水沟里睡一觉吧,我去镇上找大富和永强来抬你。大富和永强是白镇为数不多的壮劳力,每家每户杀年猪时都找他俩,把一头头肥猪抬到镇东头的屠宰场。

白晓梦一声长叹,手机差点掉进水里。

山间的秋天寒气很重,在一场绵长春雨的催化下,气温陡然降低。白晓梦尝试着挪动双腿,希望能够爬出水沟,坐在路边等待救援。但是,他只是轻轻地用力,疼痛便让他咧开嘴巴,“嗷嗷”的叫声在夜色里格外凄凉。无奈之下,白晓梦大声地喊起来,尽管他知道呼叫没有任何意义。“救命”的声音一圈一圈地荡向远方,在夜色中转个弯儿又飘回来。白晓梦机械地重复着“救命”,直到声音沙哑也没有赢得获救的机会。这座山十分荒凉,最近的农户也有好几百米远。如今的白鹤村人烟稀少而且大多数是老人,一到晚上就关门闭户。白晓梦放弃了,唯有等到妻子找到大富和永强来把自己抬回去。但是,他希望那两个王八蛋不要用抬肥猪的架子。

躺在暮色里,白晓梦感慨万千。按照计划,这将是他在白鹤村小学任教的最后一个学期。整个暑假,杨东都拍着胸脯对白晓梦说,明年就将时来运转,一定要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十年来,白晓梦始终相信杨东。此刻,他十分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双腿能不能尽快好起来,把最后一个学期教完,千万不能因此影响自己的远大前程。

在焦虑之中,白晓梦看到不远处有几束朦胧的灯光,忐忑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忽左忽右的灯光越来越明亮,并夾着凌乱的脚步和叽叽咕咕的说话声。白晓梦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明白那就是妻子带着大富和永强来救自己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大吼起来。手电筒的光线立即停止晃动,接着传来妻子的声音。她说你吼个屁呀,没出息的东西。

三四分钟后,喘气声包围了白晓梦。接着,他听见大富说,白老师啊,你怎么不偏不倚地掉进水沟里呢?旁边的永强也跟着起哄,他说水沟这么小,如果技术不好还掉不进去。白晓梦没有搭话。然后,他听见妻子说,直接抬到镇医院吧。

费了很大劲儿,三个人才把白晓梦从水沟里拖出来。他刚想说谢谢,却发现旁边的架子真的是平常用来抬肥猪的,立即闭上眼睛,极不情愿地躺了上去。

白晓梦双腿骨折,需要静养大半年,要想完全恢复,可能要等到明年开春。听到这个结果后,他把脑袋埋在医院潮湿的被子里,泪水忍不住流淌。被窝里霉味儿刺鼻,一片漆黑。泪水慢慢停止,他拉着白色床单抹去泪痕,然后自言自语道,没事的,没事的。白晓梦不断地安慰自己,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他认为,虽然不能按照杨东的交代在讲台上站到最后一分钟,但只要心系那所小学和教室里的孩子们,也算是尽心尽力了。白晓梦想,老天爷能够看见自己的一片真心,不会折煞近在眼前的梦想。

从医院回家后,白晓梦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白晓梦的等待,缘于十年前的一次偶遇。那年,白晓梦刚满四十岁,是白鹤村小学最后一名代课老师。

十年前,白鹤村小学有两名代课老师,另一名是刚刚中学毕业的王小莉。因为父母双双病倒在床需要照顾,她才放弃外出打工,选择在村小做一名代课老师。但是,前不久王小莉神不知鬼不觉地转正了。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得白晓梦脑子一团浆糊。

为了转正或者调到其他更好的地方工作,白晓梦从二十岁期盼到四十岁,满头花白的头发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煎熬。二十年来,镇长、乡长和校长换了好几拨人,无论是谁,白晓梦都上门攀附,逢年过节坚持送礼。他的收入非常微薄,除了供两个孩子上学,剩下来的基本上用于送礼。妻子是地道的农民,靠着几分薄地过日子。开始时妻子还理解,后来发现丈夫连续送了好几年礼也没有效果,她便不乐意了。面对妻子的抱怨,甚至是冷嘲热讽,白晓梦总是耐心地解释,让妻子慢慢等,机会总会出现。每次,当他说机会总是留给有人准备的人时,妻子都会对他说,你真是个书呆子。

最好的机会就是与王小莉竞争一个转正名额。这一次,白晓梦志在必得,心里盘算着自己能够战胜一个初出茅庐的丫头。他提前半年对镇长、乡长和校长做了公关,花光了家里全部的积蓄。每一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示,白晓梦应该转正了。他们端着酒杯表扬白晓梦是白镇的灵魂工程师,桃李满天下。他们说你的学生个个有出息,刁正贝在广东开厂子是大老板,张一波已经当上平桥乡的乡长,成绩最差的杨东都在南县做生意,是南县的风云人物。白晓梦被吹捧得天花乱坠,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那天晚上,白晓梦醉醺醺地回到家,爬到妻子身上晕乎乎地躺着。他得意洋洋地说,这一次,我应该可以翻身了。然后,他沉沉地进入梦乡。这样的话他曾经多次对妻子说过,所以她并未放在心上。她使劲地把丈夫一推,不省人事的男人便歪倒在旁边,打起了粗壮的呼噜。

接下来的日子,白晓梦走起路来脚步轻盈,感觉每一朵花儿祝福自己。在学校里,他每次看见王小莉时都报以温暖的微笑。王小莉也看着他,笑而不语。两个月后,白晓梦看王小莉时的眼神发生了变化,甚至很多时候都没有勇气与她对视。因为只当了两年代课老师的王小莉成了正式老师,而在这所小学早出晚归了二十年的白晓梦再次成为炮灰。

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白晓梦在家里喝了一个通宵的闷酒。半夜时,他与妻子大吵起来。妻子骂他死脑筋、书呆子,白晓梦说老子只是在等一个机会。妻子又骂他败家子、窝囊废,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请那帮狗日的官员,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白晓梦坚持认为只要努力就有机会。妻子暴跳如雷,她对白晓梦吼道,你他妈的就算把房子卖了去请那帮狗官都不可能转正,因为王小莉送的是她那身肉。

前不久,白晓梦隐约听见了一些流言蜚语,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在白镇人的口中,王小莉与镇长、乡长和校长都有着特殊关系。一个星期五的下午,白晓梦在回家路上遇见了补鞋匠老李。老李对白晓梦说,你们学校那个王老师太不像话了。白晓梦明白老李要说什么,但他还是假装糊涂。老李又说,白老师,你不要小看那个黄毛丫头。白晓梦没说什么,转身就走,却听见老李在背后说,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白镇从来还没有像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这天晚上,妻子的话让白晓梦得到确证,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第二天,白晓梦还没有从大醉中完全清醒过来。他早早起床,却没有按时到学校上课,而是大步跑向乡政府。他怒气冲冲地来到乡长的办公室,坐在那排黑色沙发上,质问乡长为什么把属于自己的转正名额给了王小莉。面对眼前这头愤怒的犀牛,乡长有些莫名的惊诧。但是,片刻后他便镇定下来,笑嘻嘻地来到白晓梦面前说,白老师啊,我虽然是一乡之长,但是也不能只手遮天,转正的名额给王小莉老师是综合考察的结果。乡长在白晓梦对面坐下,然后又说,王老师讲课有方法,人又长得漂亮,深受学生喜欢。

白晓梦火冒三丈,他蓦地站起来说,我想是深受你们三个人的喜欢吧。此话一出,乡长的脸一下就黑了。他狠狠地推了一把白晓梦,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们是站在整个白镇的未来考虑问题,为白镇的教育培养后备人才。

白晓梦无力一笑。他想起那天晚上喝酒的场景,一字一句地说,我可是白镇的灵魂工程师啊,我可是桃李满天下啊,难道你们就这么对待一个桃李满天下的灵魂工程师?说完,他坐下来,整个人都枯萎了。乡长的口气略微缓和,他笑着说,白老师,这不是一回事。

白晓梦知道乡长在转移话题,他不想与眼前这个虚伪的官员继续纠缠。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白晓梦怔怔地看着乡长。乡长的眼神在白晓梦和办公桌之间来回晃荡,却找不到地点停落。几分钟后,白晓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乡长的办公室。

八月的太阳有毒,曬得每一条乡村小路都在冒白烟。白晓梦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件打了三个补丁的灰衬衫足以拧出半斤汗水。在翻越一座小山时,他觉得如果再不休息,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就将消失殆尽。于是,白晓梦在路边一个小庙前坐了下来,委屈和失望取代了先前的愤怒,泪水决堤而下。

正在白晓梦哭得稀里哗啦时,一位老人远远地走过来。老人清瘦,头发胡子一片白,手里拿到一把蒲扇,缓缓地摇着。老人停下来问白晓梦,你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哭什么呀?白晓梦看着陌生的老人,抹了一把眼泪,问老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老人说的名字和地方,白晓梦都没有听说过,确定对方可能也不认识自己。于是,他便把内心的苦楚说给老人听。

老人听后呵呵一笑,他说我是个算命的,这辈子算的命没有哪一次不准。白晓梦有些好奇,但没有接话。老人接着又说,依我看你的命很好,转正不是你的追求。你这辈子至少会当校长,而且还是县城学校的校长。如果再努把力,十年之内说不定还能当县长。

白晓梦不相信老人的话,但是也没反对,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老人问白晓梦,你不相信我的话?白晓梦盯着老人深陷的眼眶,眼珠子如褐色的石子。老人又说,也许,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但是,十年之后你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半晌,白晓梦对老人说了声谢谢,便起身往家走。刚转过弯儿时,他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事想问,于是急慌慌地往回走。可是,老人早已不知去向。晌午时分火热的太阳,把白晓梦刚才坐的那块石头炙烤得快要燃烧起来。

虽然白晓梦后来再也没有遇见那位老人,但是对方的话深深地烙在心底。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失败的尴尬和悲伤,他不再蔑视王小莉靠出卖肉体赢得转正的资格,他对妻子的奚落也不放在心上,他变得前所未有地沉默。

后来,白晓梦想到了杨东。

半年前,那帮无耻的官员在白晓梦的学生中提到了杨东。在杨东、刁正贝和张一波三人中,杨东不是混得最好的,却是白晓梦认为此时最靠得住的人选。其他两位远在天边,杨东却近在南县。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人说,白晓梦至少能在县城学校里当个校长,甚至有机会当县长。想到此,白晓梦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两个星期后,白晓梦辗转找到杨东。

读小学时,白晓梦对杨东的印象不好,因为这孩子调皮捣蛋不好管教。六年时间里,他曾多次到杨东家进行家访。杨东家很穷,父母对他的学习并不关心,希望家中唯一的儿子早日外出打工挣钱,所以对白晓梦的家访敷衍了事。不过,杨东竟然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初中,只是没毕业便到广东打工去了。

后来,白晓梦很少听到关于杨东的消息。几年前的某个春节,他们在白镇的街头相遇,只是简单地聊了几句。那天,杨东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看着有些陌生的学生,白晓梦恍然觉得白镇的传闻可能是真的。在白镇人的议论中,杨东在广东搞了个娱乐场所,挣了很多钱。再后来,白晓梦听说杨东回到南县发展,政商两道通吃,在南县搞得风生水起。但是,他们却再也没有见过。

这次在南县重逢,白晓梦做了充分的思考和准备。神秘老人一语点醒梦中人,白晓梦觉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二十年的煎熬应该换来更好的转机。辗转找到杨东的手机号码后,他在电话里表达了见面的意愿。杨东很高兴,咋呼呼地说了很多话,对多年不见的老师表现出极度夸张的热情。

酒店是杨东定的,白晓梦找了很久才找到。他推开房门时,曾经的捣蛋鬼早已等候在此。杨东梳着大背头,手上的烟刚刚点燃,正冒着一股青烟。白晓梦拘谨地笑着,在杨东身边坐下,谢绝了学生递来的香烟。简单的寒暄后,杨东直接切入主题,他问白晓梦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专门从白镇跑到南县来找自己。

来的路上,白晓梦一遍遍地打腹稿,希望能够表达准确、清楚。但是,打腹稿与当面说话还是不一样。面对杨东的问题,白晓梦突然紧张起来,支吾半天还是让对方一头雾水。杨东给白晓梦递了一支烟说,白老师你慢慢说,我是你的学生,用不着这么紧张。

这一次,白晓梦接了香烟并点燃抽起来,因为吸得太猛被呛得咳嗽不止。剧烈的咳嗽把白晓梦的紧张震得粉碎,他长出一口气,噼里啪啦地把憋屈在心中的想法全部说了出来。

听完白晓梦的话,杨东哈哈大笑。笑声把白晓梦重新拖回紧张的状态,他尴尬地瞅着杨东,似乎想从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寻找当年那个男孩的影子。短暂的沉默后,杨东爽朗地说,白老师啊,我以为什么天大的事情呢。白晓梦不解地看着杨东说,对我来说这就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杨东收起笑声,郑重地对白晓梦承诺,我觉得转正对你来说是件很小的事,凭你的能力,应该调到县城学校当校长,以后或许还能当县长。

白晓梦觉得杨东的话好耳熟。想了半天,他才想起那个神秘的老人,不禁浑身一个激灵。然后,他对杨东说,当校长我没有资格,县长更是不敢想象,我只想从代课老师转正成为正式的人民教师。杨东表情严肃,用手势打断白晓梦的话,他说白老师啊,以我在南县的人脉,把你调到县城里当校长是轻而易举的事,你为什么只想着转正呢?人这一辈应该有更大的追求。我当年在班上成绩很差,中学没有毕业就外出闯江湖,凭着一股追求梦想的劲儿,现在还不是出人头地了。如果我也像你这样不求上進,现在就是白镇的一个农民。

杨东一席话让白晓梦哑口无言。虽然他觉得不求上进这四个字实在难听,但是认同杨东的观点。半晌,白晓梦才结结巴巴地说,那我先转正,然后再想办法调到县城。杨东不赞成,他非要一步到位,直接把白晓梦调到县城。面对杨东的热情和笃定,白晓梦心中没底,但又无法拒绝。

那天上午,白晓梦与杨东在包间里,一边喝酒一边规划人生大计。

杨东告诉白晓梦,他与县里的几个主要领导关系很铁,一定全力帮他对接关系。同时,他还认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能帮白晓梦祈福。白晓梦听到祈福两个字后,把刚刚端起的酒杯放在桌子上。他问杨东,这还需要祈福?杨东呵呵一笑,他说当然,你看那些大明星哪一个不去寺庙里祈福,而且每年还要亲自前去拜望大师。白晓梦再次想起不久前遇见的那位老人,他对杨东说,我能不能去见见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杨东端起酒杯敬了白晓梦一杯,他说暂时不行,那位大师住在深山里,不见陌生人。停顿片刻,杨东接着说,你只需要每个月把祈福的费用打给他就可以了,其他一切自有安排。

白晓梦沉默着。半晌,他点了点头。

从南县回到白镇后,白晓梦坠入一阵虚空。他觉得自从得知王小莉转正之后,自己的经历太奇妙。回家途中偶遇神秘老人,厚着脸皮找曾经的学生杨东帮忙,却被要求每个月按时给面都没见过的人支付祈福费。整个八月,他都在院子里默默地踱着步子。白晓梦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但是在炽热的阳光下,他又清晰地记得那个神秘老人语重心长的口气,以及在宾馆里与杨东交谈的一字一句。他想,难道真是上天自有安排?不过,白晓梦并没有按照杨东的要求给从未谋面的人支付祈福费。

九月一日,傍晚放学后,白晓梦与王小莉都没有离开学校。白晓梦坐在那把藤椅上发呆,脑子还在思索着要不要按照杨东的交代办。他一会儿觉得这件事情很荒诞,一会儿又觉得不能再按照以前的路子走,就像妻子常常骂的那样做个书呆子。妻子隔三岔五地数落白晓梦,把他与镇上那些脑子灵活、路子宽广的人做比较,搞得他抬不起头。王小莉同样没有离开学校,她站在教室门口,特地等待白晓梦。当她看到神情沮丧的白晓梦走出门时,不失时机地跟了上去。

白晓梦与王小莉在操场围墙的角落里相遇,两人并排走着,都没有说话。刚要出大门,王小莉便把白晓梦叫住,她说白老师啊,我有话想对你说。白晓梦双脚迟疑地停下,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穿着连衣裙,扎着马尾辫。但是,他没有开口,暗自揣摩王小莉到底想说啥。王小莉在白晓梦面前停下来,先是冷笑一声,然后她说,白老师啊,我尊敬你是一个好老师,这么多年为白鹤村小学做出了巨大贡献,培养了一大批人才。但是,我想给你说的是我也不差。我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我想告诉你,我转正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像某些人说的那样靠不清不楚的关系。

王小莉似乎不是在与白晓梦交流,而是在传递一种警告或者命令,意思是让这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以后闭紧自己的嘴巴,把那些闲言碎语烂在肚子里。白晓梦清楚,自己在乡长办公室里说的话传到王小莉的耳朵里了。但是,他百口莫辩,而且也不想争辩。白晓梦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出校门,在暮色里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个夜晚,白晓梦一宿未眠。

第二天早上,白晓梦很早便起床,出门时悄悄地把上个月发的工资揣进上衣口袋里。他没有到学校,而是直接来到白镇邮电所,按照杨东给的账号给老先生打了二百块钱的祈福费。这用去了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走出邮电所,白晓梦蹲在地上抽了两支烟,才慢腾腾地来到学校。走进校门时,王小莉刚刚从教室里出来,慢悠悠地朝厕所走去。

从这天开始,白晓梦每个月都把工资的三分之一打进杨东给他的账号里,十年间从未中断。不知道杨东从哪里得知消息,每一次白晓梦涨工资他都知道,同时也要求日渐衰落的老师上调祈福费。这些年里,白晓梦上交的祈福费调整了三次。从二百到四百,从四百到六百,现在每个月是七百。当然,这已超出了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杨东对七百元并不满意,但是白晓梦用近乎哀求的口气告诉自己的学生,他拿不出更多钱。白晓梦的妻子身体不好,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医院买几百块钱的药。杨东告诉白晓梦,老先生对这么低廉的祈福费并不满意,同时又宽慰白晓梦,他会帮老师求情。

十年来,白晓梦多次要求杨东兑现诺言,把自己调到县城里。开始,杨东再三劝慰白晓梦不要心急,他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于是,白晓梦继续等待。又一年之后,白晓梦再次要求杨东想想办法,杨东又说千万别急,你都等了那么多年了,还害怕多等一段时间?白晓梦只好又闷声闷气地等待。在白晓梦的要求和杨东的推脱之中,三五年时间就这么过去。第八年时,白晓梦再次找到杨东。这一次,杨东有些冒火,他红着脸说,你以为安排个工作就这么简单?如果真这么简单,你为啥这么多年都没有转正?这句话就像一只臭袜子,死死地堵住了白晓梦的嘴巴。

从第九年开始,白晓梦有些心灰意冷了。他不怨恨杨东,或许那个学生真的想尽办法而没有办到。但是,他还是继续给那个账号里打钱,每个月七百元。白晓梦想,既然都等了九年,就再等一年吧。他想起那个神秘老人和杨东都说过一个期限,那就是十年。

今年暑假期间,白晓梦又找了一次杨东。这一次,杨东和颜悦色、信心满满。他告诉白晓梦,春节之前一定办妥,春节后直接到县城第一小学当校长。时间是春节前,职位是校长。听到这个承诺后,白晓梦有股莫名的兴奋,于是又请杨东喝酒。他找遍了附近的几条大街,也没有找到当年的那个酒店。于是,白晓梦问杨东以前那个酒店叫什么名字。杨东一头雾水,半天没想起来。他说,哪一年啊?白晓梦说,九年前我第一次请你喝酒的那家酒店啊。杨东摇摇头,兴冲冲地往前走,随手推开一家饭馆的大门。但是,白晓梦心里清楚,这不是九年前喝酒的那个地方。

当白晓梦知道自己在白鹤村小学的工作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时,他决定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负责。可是,刚刚开学五天,白晓梦就摔断了腿,只能坐在二楼露台上一边想着村小的工作,一边等待杨东传来的喜讯。

从秋到冬,泛黄的树叶一片片凋落,最终只剩光秃秃的枝丫。白晓梦隔几天就要给杨东打电话,询问事情的进展。每一次,杨东都让白晓梦一百个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但是,入冬不久,白晓梦便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杨东的電话不再那么畅通。有时候打不通,有时候打通后无人接听。有一次,当白晓梦问杨东为什么不接电话时,对方说在陪领导不方便接。白晓梦只好作罢,没有细究。但是,从腊月二十那天开始,杨东的电话就关机了。白晓梦坐在露台上,一次次拨打,听到的声音都是一个女人无情地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此刻,白晓梦终于明白,那个曾经调皮的学生是在故意躲避自己。但是,一切都要等到大年三十再说。只要一天没有过完,就还不算明年,杨东给自己兑现承诺的日期都还没有到。

雾越来越浓,有时候一整天都散不开。春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白晓梦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露台上,痴痴地望着十五公里之外的南县,至少打两次那个明知道打不通的电话。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和女儿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他却对他们漠不关心。十年来,白晓梦从未把支付祈福费这个事告诉妻子和孩子。学校每一次上调工资,他都没有告诉家里,涨的那些钱都作了祈福费。如果事情没有成功,那就是永远埋在心底的秘密,将来与尸骨一起烂掉。

但是,白晓梦始终没有打通杨东的电话,没有看到杨东的身影。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白晓梦在露台上大声嚷嚷着让妻子送他去县城。妻子和儿女听到喊声后,立即跑过来。他们纷纷询问白晓梦去县城干什么,他却死活不说理由,只说马上去县城。儿女听后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无奈地看着父亲。妻子却没给白晓梦好脸色,她说你是腿坏了又不是脑子坏了,大年三十你去县城干什么?白晓梦瞪了妻子一眼说,我去县城办大事。妻子“呸”了一声,她说你有个屁的大事。白晓梦发现妻子与自己针锋相对,便又朝儿女嚷嚷起来。妻子立即阻断白晓梦的“命令”,她反问白晓梦,天马上就要黑了,去县城的车都没有了,你怎么去啊?白晓梦想了想说,让大富和永强用抬猪的架子把我抬过去。

妻子和儿女都呆愣地看着白晓梦。

半晌,妻子拉着儿女走开了。她边走边说,过完年后我要去医院找那个狗日的医生,为什么没有说他的脑子也摔坏了。白晓梦没有听见妻子到底说的什么,他看着远方沉沉的暮色,想哭却没有哭出来。

这顿团年饭,白晓梦吃得非常沮丧。酒没怎么喝,饭菜没怎么吃,女儿给他盛的半碗鸡汤放在一边,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油。没有心思享受美味的白晓梦,眼睛时不时地瞟着电视机。南县电视台一次次地播放着广告,那些油头粉面的企业家,坐在办公室里向全县父老乡亲拜年。屏幕下方,一排不起眼的小字滚动播放着新闻。白晓梦晃眼看到了杨东的名字,后面跟着“被逮捕”三个字,但到底因什么事被逮捕却没有看清楚。他干脆放下碗筷,死死地瞅着电视机。可是,他刚才看到的滚动新闻已经是最后一条。一分钟后,南县电视台开始转播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白晓梦收回眼神,看着面前那碗冰凉的鸡汤。半晌,他吃力地站起来,拄着拐杖一颠一跛地朝里屋走去。房间里没有开灯,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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