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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022-05-11惠潮

延河 2022年3期
关键词:大杂院李大妈王老板

惠潮

李大妈的快乐是因为她收养了好多只流浪狗。

“一只,两只,三只……”

直到有一天,李大妈吃惊地发现,三年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收养了四十只流浪狗。李大妈收养的流浪狗,都是那些长不大的小型犬,城里人叫它们宠物狗。

“它们,它们都是我的孩子。虽然它们是流浪狗,可我觉得它们就是一群孩子,我的孩子。”

李大妈有人没人都这样说,一样的语气。自从开始收养流浪狗,李大妈对流浪狗的感情就逐渐加深。但凡有新的流浪狗,李大妈就几乎没有囫囵觉,总是对它们牵肠挂肚。小狗狗们警觉,一个哼一声,连续都能哼四十声。渐渐地,李大妈的睡眠变得非常轻,稍有风吹草动就醒了。好像睡觉和呼吸一样,都容易敏感。

邻居张大爷问李大妈:“你养它们做什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李大妈说:“它们就是我的孩子啊,孩子。”

张大爷反问道:“孩子可以给你养老送终,它们能吗?”

李大妈说:“不能。”

没等张大爷再反问,李大妈又说:“我活着时候有它们陪伴就行了。”

没等张大爷反驳,李大妈又说:“我死了,民政局和社区会帮助埋葬我,因为我收养流浪狗,做的是善事。”

张大爷:“……”

还有人问过类似的问题,张大爷都代替李大妈回答了。以后,人们都知道李大妈的意思了,没人再重复问同样的问题。人们也懂了李大妈的话。李大妈独居半辈子,据说是结过婚的。那年河里发大水,丈夫被洪水冲走了。人嘛,一人一个活法。李大妈脾气就这么执拗,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不,收养流浪狗,就成了别人劝也劝不下的大事,起码对李大妈来说,退休后的自己,做什么都没有比收养流浪狗更重要。

李大妈经常会炫耀似的给前来看狗狗的人们介绍满院子的小狗狗。现在,人们什么疑惑也没有了,反倒帮助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人们也亲切地把李大妈叫狗妈妈。

报社的记者来过一次,用豆腐块的报道加一张照片,把她收养流浪狗的事迹报道出去了。于是,她的善行感动了很多人。这座城市里的大学生们也来了,利用周末时间帮助李大妈给收养所运水,给狗狗们喂食,清理卫生。李大妈只要遇见流浪狗就收养,不管瘸腿的、瞎眼的,还是患皮肤病全身脱毛的,她都悉心喂养,花钱给它们治病。后来,人们把街头巷尾凡是没人要的小狗狗,都捡回来交给她。只有交给她,人们才安心。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也主动前来了,给每只小狗狗注射疫苗。院子里一片叫声,狗狗们心情复杂,有的是害怕,有的不是第一次了,在看那些第一次打针的同伴们的笑话呢。

李大妈给每只小狗狗脖子里戴一个小牌牌,一直叫它们的编号。只有那些出类拔萃的狗狗才有自己的名字,即使它们也有编号。

“大炮,小钢炮,手榴弹,老虎,猎豹……”

不是和枪炮有关,就是和凶猛的动物有关。可可是一只沉默的小狗狗,在李大妈眼里,它充其量就是一条虫子,没一点动静。有时候,李大妈会鼓动它:“跳起来,8号,跳起来,跳一个看看,哎哎,说你呢。”

这时候的可可还不到一个月,乖巧可爱,像个咿呀学语的小孩,带一点懵懂。它还没有什么记忆,每天就是吃喝拉撒。李大妈有时候很疯,怎么说呢,她为了不让狗狗们整天好吃懒做,不让它们长得太胖,常督促它们运动。太胖那还是狗吗?

“你们不能像猪一样!”

李大妈会对着有些发福的狗狗努嘴,狗狗们以为李大妈生气,乖乖地给她摇尾巴,扑上来抓她的裤腿。这时候的李大妈是幸福的,笑呵呵地说:“狗通人性啊,狗通人性啊,狗比人都强。”

狗狗越来越多,在挑战李大妈的管理能力。人多难管理,狗狗也是这样。李大妈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好办法。

训练它们。

铁栅栏被打开来,狗狗们集合到一起,乱哄哄的。李大妈也不咆哮了,只是不给它们喂食。狗狗们刚开始叫个不住,在抗议,也在示威。到最后,它们只好低眉顺眼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李大妈。看着狗狗们的状态,李大妈想,幸亏它们都是长不大的小狗狗。李大妈经常想,这座城市什么时候有了这些成群结队的小狗狗呢?既然是宠物狗,为什么没人宠呢,为什么被人丢弃呢?想着想着,李大妈觉得小狗狗们真就是自己的孩子一样,这绝对不是口头上说一说的事。只是将来它们怎么办,今天把它们集中起来以后,李大妈第一次想到了它们的出路问题。

如果哪天自己不在了……李大妈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情绪瞬间低落,甚至很伤感。李大妈的伤感似乎感染到了狗狗们,它们显然也有些低落,老虎轻轻叫一声,猎豹也跟着哼哼,手榴弹东张西望,似乎在回避李大妈的情绪。但是大家没有一起叫,很懂事的样子。李大妈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坐下来,感觉有些没力气。设想将来,这些小狗可能会被一个个领养走,去到一个个陌生的家庭环境,李大妈的眼泪禁不住哗啦啦流下来,仿佛它们都已被领走。流过眼泪后,李大妈感觉很轻松,来劲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脆弱了?记得那年河里发大水,丈夫被洪水冲走,自己难过了,但好像也没今天这么难过啊。

“来吧,孩子们!”

李大妈情绪好转过来,狗狗们也欢呼雀跃起来。它们好像从一种压抑的环境解放出来了,呼啦一下围住了李大妈。

“跳起来……”

李大妈跳起来,像安澜街那些跳广场舞的妇女们一样,只是她自己从来没去过那里跳舞。今天,李大妈好像无师自通一样。电视里播放着藏族歌曲,把李大妈的心思拉得辽远開阔。李大妈越跳越投入,狗狗们也跟着瞎起哄。虽然它们不会跳舞,但是搅合在一起,兴致特别高。跳累了,李大妈记得还没给他们食物。她蹲下来,与它们对视着。狗狗们很听话,集体站在李大妈的对面,像小士兵和将军的感觉。然后,李大妈从屋子里提出一只小板凳,放在自己面前。

她有些诡异地看着四十个孩子,站起来,一只脚踩在小板凳上。这些小宠物狗狗们,比过去那些能长大的狗狗要懂事得多,也不懒惰。李大妈的脚刚放到地上,手榴弹最灵活,第一个跳过了小板凳。那姿势完全是自己独创的,它像一条鱼一样游过去,显得那么自然舒适。手榴弹做了示范,无师自通,甚至提前知道了李大妈的心思,就是要它从小板凳上跳过去。

李大妈有些感动了,狗通人性啊。这些流浪的小狗狗,这些长不大的小狗狗,它们到底从哪里来到这座城市的,市长知道吗?它们是宠物狗啊,既然是宠物狗,它们的主人呢,为什么要抛弃它们呢?李大妈再次这样问自己,觉得自己就是它们的主人,它们原本就不是流浪狗,就是在自己家里生出来的孩子。一上午,狗狗们互相学习,一个个从小板凳上跳过去,好像都忘了饥饿。出类拔萃的狗狗让李大妈很开心,那些喜欢躲闪的狗狗,也让李大妈很开心,只是它们太不爱表现自己了,比如8号。从这天起,李大妈决定努力给每个狗狗起一个合适的名字,怕记不住,就涂掉了编号,写上名字。

“可可,来,跳一个。”

可可显得垂头丧气,为了不被同伴们笑话,还是表现了几回。最后一次,两只前爪搭在小板凳上,屁股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下去了,抬起头莫名地看着李大妈,那副无辜的样子逗得李大妈哈哈笑个不停。可可在收养所的同伴们里面是个尾巴,不爱表现。可可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午后,卧在太阳下呼呼大睡。李大妈有时候会像突然想起可可一样说:“唉,这个可怜的小傻瓜。”

可可现在对自己从哪里来真的没一点记忆,大概是刚生下来就被抛弃了吧?是的,这要从一所学校说起呢。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学校家属区的住户们发现楼下的草坪上来了一只怀孕的狗妈妈。可可的妈妈在学校家属楼前草坪的松树下栖居下来,老师和家属们都看着可可妈妈的大肚子。每天,他们在上课下课的时候都会开几句玩笑。

“看看,狗妈妈快生了。”

“狗狗和人一样啊,生孩子多辛苦。”

“也不知是谁家的狗狗,快变天了,这里冷得怎好生孩子?”

“狗和人不一样,只要腿暖了就行。你看,那地方很向阳,避风,不会冻着的。”

家属们这样看着,孩子们却早就知道了。几个小伙伴经常把自己的零食喂给狗妈妈,他们期待着狗狗们早点生出来。然而,孩子们的期待还是落空了。有一天,他们放学回家,发现狗妈妈不见了。整整一个夏天都在,怎么突然就不见了?狗窝也被清理掉了,孩子们才知道学校大扫除,环境整治,狗妈妈被赶走了。

可可的妈妈是被组织打扫卫生的老师从学校后面的栅栏放下去的,没办法的办法。可可的妈妈在河道的一个角落生下了可可们。等周围的好心人发现以后,可可们的妈妈很凶,不让人靠近,生完可可们的狗妈妈很瘦弱,让人想起月子里的女人。谁也不知道,几天后河道也在清理卫生,可可们和妈妈又不见了。

可可真正的记忆,是从某一天的收养所开始的。这时候可可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在哪里,只是觉得世界慢慢不再混沌,像一幅画卷,在自己眼前徐徐展开。现在,可可被李大妈认为是个可怜的小傻瓜。可可觉得很正确,每天看见手榴弹耀威扬武,可可就躲开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每天,可可都会忍不住咳咳几声。邻居张大爷说:“可可,名字真是起对了,咳咳,啊咳咳,呵呵呵。”

张大爷还是友善地对李阿姨说:“孩子们长大后,翅膀硬了,都要离开自己的父母。你的这些孩子们,总不能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吧?”

现在的李大妈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讨厌张大爷了,看看张大爷叼在嘴上的烟卷,心里稍稍厌烦一下,觉得他还是喜欢多管闲事。不过还是笑笑地说:“是啊,是啊,可是……”

“可是什么,能力有限。你看看,这城市的流浪狗,越来越多了,都向郊区来了,到时候你一个人,怎么能应付得来?”

张大爷虽然有些让人反感,不过他是个很实际的人。李大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说。

“送人吧,身体好的狗狗,让人认养去。身体不好的,也没人要,你好好服侍着看,你说呢?”

张大爷试探性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说得小心翼翼,害怕李大妈生气。不过李大妈没有生气,现在看来,李大妈的确没能力继续收养流浪狗了。

“手榴弹……”

李大妈叫了一声,正在狗群里表现的手榴弹一跃而起,前爪刨几下,蹭一下就到了李大妈脚下。它直起身子,像人一样站起来,前爪灵活地搭在李大妈膝盖周围,等待李大妈习惯性地用手扶住。

“难道,难道我要像扔手榴弹一样,真的把这只小狗狗扔出去给别人吗?”

李大妈在下决心。这几天,李大妈变得沉默了,也不再训练狗狗们。从收养它们开始,就没想过把它们送给人。可是,现实的困难压垮了李大妈的勇气。张大爷说得对,要送,就得把身体好、活奔乱跳的的狗狗先送人。那些老弱病残、沉默寡言的,只能看情况了。李大妈这几天和手榴弹玩得多了,每天就是手榴弹,惹得其他同伴们很嫉妒。偶尔,它们蹭到李大妈脚下,李大妈也是爱理不理。渐渐的,狗狗们懂事地不再打扰李大妈,也不嫉妒手榴弹了。李大妈会抹一把眼泪说:“狗通人性啊,狗通人性,狗有时候真的比人都有情义。”

帮助李大妈照顾狗狗们的大学生来了,它们把准备送人的狗狗精心梳洗打扮一番。李大妈手颤颤的,都不愿再摸一下那些准备出门的狗狗们。女大学生知道李大妈的心情,逗她:“李阿姨,我认不出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你给我说说。”

李大妈说:“手榴弹肯定是男孩,你看它多调皮。”

“女孩子也有调皮的呢。”

“怎么也调皮不过男孩子啊,我问你,是你追的他,还是他追的你?”

女大学生有些难为情,说:“当然是他,追的我。”

“这不就对了吗?”

“我是说,哪个是女孩子,送人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就像自己的闺女出嫁啊?”

女大学生说得很吃力,生怕李大妈听不懂,又生怕李大妈伤感。李大妈没有回答女大学生的话,而是簌簌地流下眼泪。报社记者也来了,李大妈说,要在报纸上登广告,谁愿意认养,免费。

“那怎么行,起码要押金,保证金。养不好,或者再丢弃,是要负责任的。还有,我们还要定期回访呢。”

听记者这么一说,李大妈眼前一亮,好像觉得这些狗狗们即使送人了,也还和自己有关系。李大妈的情绪在记者来到后缓和多了。记者就是主意多,点子多。他们见多识广,不像大学生这么单纯。李大妈安心了,开始给计划送人的十只狗狗每只脖子上重新写上它们的名字,和其他的暫时隔离开来。

收养所像在举办一次盛大的仪式,两个大学生、报社记者、嘴碎的张大爷,都来帮忙了。李大妈记住了这个吉利的日子,八月八日。天热得厉害,知了的叫声让城市郊区喧嚣无比。李大妈穿戴一新,虽然五十多岁了,但是今天,李大妈穿上了旗袍,香云纱的,很端庄。这让她想起自己结婚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只有十九岁,花格子外衣,蓝卡其裤子,羞答答等待来迎娶自己的丈夫。

今天,却是自己在送走十只小狗狗。场面很阔绰,比自己出嫁那会儿都热闹,这些都是报社记者的主意。李大妈没有了前几天的伤感,反倒有些欢喜。认养小狗狗的主人家都签订了合同。合同规定的那几项,李大妈都记在了心里。只要以后能回访,能再见到这些送出去的小狗,她觉得就心满意足了。

“手榴弹,认养人,安澜街住户,教师……”

“小钢炮,认养人,北关街住户,公务员……”

“猎豹,认养人,南门街住户,商场老板……”

“爬山虎,认养人,安澜街住户,退休老干部……”

狗狗们一个个被抱走,它们才感到了不安,集体叫起来。栅栏里围观的狗狗们也跟着叫,它们相互在打招呼,渐渐明白了眼前的事情。小汽車开走了,一辆接一辆。李大妈觉得,能饲养小宠物的,都该是这座城市里能养得起小汽车的人。

“咳咳,咳咳,咳咳咳。”

可可蹲在栅栏里,有些失落,有些不安。收养所热闹了大半天,在夜色中安静下来。李大妈累了,放松地在床上呼呼大睡。今夜,她肯定能做个好梦。狗狗们集体睡着了,偶尔发出的声音都很轻,导致可可的咳咳声也不好意思轻易地发出来。

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可可在收容所睁开惺忪睡眼,感觉点点滴滴的记忆像一条小溪,缓缓流淌,若有若无。阳光很灿烂,很灼眼,可可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有了一些联系。可可被李大妈揪住耳朵从铁笼子里提出去,面前走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可可有些怯生生的,想汪汪两声,又没敢发出声音。叫声刚从喉咙发出来,又被咽回去。

“咳咳……”

可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习惯性地发出了这样的声音。走在前面的是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蹦蹦跳跳的,但是步子已经很稳当了。跟在他后面的,是小男孩的妈妈,穿一件防风服,马尾辫很短,在后脑勺摆来摆去。她也是小跑着,生怕小男孩丢了似的。这两个陌生人,也就是可可后来的女主人和小主人。女主人叫秀娟,小男孩叫康康。

他们先后来到可可面前,笑嘻嘻的,让可可感觉很亲切,刚才怯生生的感觉没有了。办理完交接手续,签了字,是男孩签的自己名字,字迹歪歪扭扭。手印是秀娟按上去的。就这样,可可被带到西门外城郊的大杂院。可可最清楚的记忆,都是从来到这家以后开始的,在这个大杂院里,可可成了其中的一员。可可觉得自己真的回家了,在收养所,自己就是个小不点,没人理会,可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小主人康康看中了。

狗狗们相继被抱养,新的流浪狗又进来了。可可知道早晚都会被送出去,只是不知道会被什么样的人家收养。现在,可可看着大杂院,心里觉得很舒服。那些被抱到高楼里的,一定很压抑。可可这样想着,偷偷瞄了几眼小主人康康。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康康只要睁开眼,就守在可可身边,对可可爱不释手,心里眼里都没有了自己的爸爸妈妈。大杂院里没有一只小狗狗,所以可可一到这里就很受宠。可可从康康的手中,被传递到大杂院每个小伙伴的手中,好多大人也喜欢逗可可,可可给这个大杂院增添了好多乐趣。

康康懂事以来,就特别喜欢小狗,在康康的一再要求下,秀娟和丈夫志葆才决定抱养一只小狗狗,就是可可这种身材,怎么都长不大,最大的时候也就比猫大一点。

“可可……”小主人告诉他的小伙伴,“叫可可,可以的可,可是的可,可爱的可。”

他生怕伙伴们听不懂。这样介绍可可的时候,可以看出康康在他的小伙伴里的自信。

康康又说:“长得这么小,长不大的小狗狗。”

从进了主人家那天起,可可就过起了大吃大喝的生活。虽然每天和小主人蹦蹦跳跳的,可是身体在同类里面发福了,也不能说发福得有多厉害,就是跑起来跟不上小主人。小主人总是在前面跑,回头叫可可,他也和大人们学会了怎么招呼狗狗:“啾啾,啾啾啾……”

秀娟会责怪又开心地对大杂院的邻居们说:“康康把自己的好吃的都给可可吃了,可可不胖才怪呢。”又说:“你看,你们看看,自从可可到了我们家,康康眼里只有可可,都没自己的爸爸妈妈了。自己都瘦了,瘦了才对,好吃的都给了可可。”

康康个头长高了,没有小时候那么胖了。脸蛋还是圆嘟嘟的,身体却没有过去圆,开始直直向上伸。原来,男主人志葆不喜欢宠物狗,讨厌一切宠物。这也难怪,他每天都要开出租车,回来累得半死,除了撸一下小主人康康的脑袋,就一头睡觉去了。女主人秀娟是个超市收银员,两个人都干着起早贪黑的工作,一起陪伴小主人的时间就少得可怜。也许康康就是缺少陪伴,才强烈要求收养一只小狗的。

康康总是吃饭前就把自己碗里的饭拨一半到可可的碗里,可可很开心。康康肉嘟嘟的小嘴对可可努一下:“可可,快……快吃饭哦。”

伴随着女主人秀娟的嗔怪:“康康,康康你怎么回事,你自己的饭,怎么给可可吃呢?”

不过女主人也很大方,责怪小主人一句,还是把自己碗里的一些她可能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东西挑到可可的碗里。小主人躲开女主人一点,说:“别人家的小狗狗都给买狗粮呢,狗粮可比咱家的饭菜贵多了。”

有时候,小主人还嗲嗲地叫一声:“可儿,上学去啰。”

每次一出安澜门就到闹市了,可可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女主人怕可可被人带走,所以呵斥可可,让可可回去。女主人的声音很坚定:“可可,回去,再敢往前一步,哼哼。”

她这时候会站下来,一只脚往前蹭一下,做出要撵可可的姿势。小主人在一旁,既不呵斥,也不呼唤,只是表现得恋恋不舍。

这一天,可可一早跳到草坪玩去了,在草坪上撒欢。草坪上一早的露水还在,可可不在意这些。可可玩了一上午,也没感到饿。玩着玩着,想起了回家,今天还没和康康见面呢。一早,康康在画画,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任务,没来得及出来看可可,以为可可在呼呼大睡呢。今天是个好天气,康康想把作业写完出来玩。

康康写完作业出来,可可不见了。康康不见了可可,忍不住就哭了。秀娟今天休假,正在洗衣服,出来问:“怎么就不见了,自己掀开笼子跑了?”

志葆今天是夜班,好不容易一家三口白天凑在一起。志葆正在打呼噜,被秀娟和康康吵醒。志葆心情不好,骂秀娟:“让你放回家让你放回家,就是不听,你不知道康康对狗狗的那份心情吗?”

志葆骂了一句脏话,翻身又睡。康康的哭声让志葆烦躁,志葆蹬开被子一跃而起,出门时候还推了秀娟一把。秀娟知道志葆的脾气,出一夜车,睡不好就烦躁,加之志葆看康康重,从来不让康康不开心。秀娟避开志葆的锋芒,没说话,继续洗衣服。

康康不见了可可,也不怕志葆训他,哭起来了。康康长这么大,从来不哭闹,在志葆看来康康是个小男子汉。志葆听说自己小时候特别爱哭,所以喜欢不哭的孩子。好在可可自己突然回来了,康康喜极而泣,鼻涕都流到嘴边了。秀娟说:“你妈丢了你会这样吗?”

志葆也不想睡了,回来后见可可已经回来了,也笑嘻嘻问一句康康:“你爸丢了你会这样吗?”

康康有些难为情,志葆给康康揩掉鼻涕,把康康抱在腿上坐下来。秀娟是下午班,志葆要把秀娟送到超市去。家里就剩康康和可可了。秀娟是个很心细的女人,特别能克服志葆的脾气。志葆属于大男子主义,不喜欢沟通,秀娟觉得志葆除了这点有时候让人受不了,总体上来说,志葆是个极度负责任的男人。

结婚后志葆就一直开出租车,有时候也说要自己干,可是没啥好干的,因此志葆很纠结。秀娟也理解,但没有好办法,慢慢的,志葆变得沉默寡言。长时间开车,腰椎间盘就出了问题,为此志葆心情很坏,抽烟越来越凶,好在志葆特别爱护康康,只要在房间里,从来不抽烟。志葆两口子不富裕,甚至可以说在这座城市居无定所。他们租赁了西门外的大杂院,一家人挤在一间房子里。

夜里,可可会守在门口,多数时候,康康会和秀娟商量一阵子。最后,可可还是被安排在了家里。康康害怕可可哪天真的丢了。

“小心它身上的跳蚤。”

秀娟睡得迷迷糊糊,还要安顿一句。康康临睡前,都要和可可嬉闹一会儿,只是不出声,担心打扰秀娟的睡眠。

这是一个难得的周末,秀娟决定带可可去游泳,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多么难得的机会。秀娟超市的同事送给秀娟两张游泳券,志葆要出车,没办法陪康康。游泳馆不允许带宠物进去,秀娟想把可可锁在家里,担心可可乱跑被人带走。自从有了可可,秀娟感觉自己多了个孩子一样操心。志葆觉得秀娟大惊小怪了,狗狗嘛,就是放养。志葆的心思,依旧在自己的理想里面,家庭琐事,志葆不愿意多想。

秀娟第一次带康康游泳,才觉得自己真正像城里人了。秀娟在游泳馆也是旱鸭子,生怕康康被水呛着,死死护着他。康康两条小腿乱蹬,救生圈特别管用。康康沉不下,提醒秀娟:“妈妈放开,没事的,妈妈放开。”

秀娟不放心,放开了,康康自己漂在水上。秀娟眼睛热了,想着志葆也一起来该多好。秀娟有时候也害怕志葆的执拗,因为处境不好,志葆总是在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莫名地不开心。

现在,秀娟觉得,即使不开心,也要一家人在一起。康康一边蹬着小腿,开心地哇哇叫,一边对秀娟说,要是可可也来该多好。可可独自待在大杂院,听话地沒有出去。有人扔来一块馒头,可可也没有动心。这时候可可有些饿,等待着主人回来,但是可可有原则,主人不在,绝对不能吃别人丢来的东西。实在忍不住,可可还是往馒头跟前凑一下,闻闻,又退回去,蜷缩在窗户下晒太阳,发出“咳咳”声。

秀娟和康康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过,秀娟觉得自己在这座城市就是个过客,看那些条件好的城里孩子,他们应该经常来这里玩。秀娟想到了志葆的心情,志葆就是害怕面对这些,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儿,志葆何尝不愿意自己的妻儿过得有滋有味呢?秀娟和康康还是惦记着可可,从游泳馆出来,急匆匆往回赶。快到大杂院附近了,康康就开始喊可可。可可饿得昏昏然了,太阳快要落山了,可可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回忆自己的经历了。

回想李大妈,回想收养所里趾高气昂的手榴弹、小钢炮,再往前世界是什么样子?可可想不起。可可对世界的第一次认识,就是在收养所里,自己成了流浪狗,被人送到那里。那块馒头还在附近,可可恍恍惚惚走近那块馒头,又恍恍惚惚退回去。小主人康康的声音把它拉回到现实中来,世界“哗啦”一下就清晰了。可可汪汪几声,冲出大杂院的大门。

“可可……”

康康见可可出来,奔过去。可可一跳起来,前爪伸到康康的胸前。康康和可可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大杂院的人都被感染了。秀娟心想,志葆要是能这样开心该多好。秀娟今天做了一回城里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给康康炒了鸡蛋,也给可可吃。秀娟现在不给可可吃剩饭,把可可当作家里一个人、一分子。残羹冷炙觉得对不起可可。康康那么喜欢可可,可可不就是自己的孩子嘛。

自从可可来到家里,秀娟也尝试着和志葆改善关系。或者说,秀娟想让志葆开朗起来,而不是光抽闷烟,喝闷酒。志葆每天要出车,担心查酒驾,所以不敢喝太多,就是烟瘾越来越大。秀娟对志葆说:“等你哪天白天不出车,我们去游泳怎样?”

志葆来了精神,秀娟以为志葆愿意,谁知是志葆来了吵架的精神。志葆放机关枪一样对秀娟说:“你去了一趟游泳馆你就是城里人了,要是我也去,谁会经常送你游泳券?省省吧,咱就是乡下人,在城市里谋生罢了,别一天到晚没边际。”

秀娟有些委屈,害怕吵起来让康康害怕,住了嘴。志葆不会哄媳妇,吵完就是睡觉。秀娟偷偷抹眼泪。康康只顾着和可可玩,大杂院的小伙伴都来找康康,一起逗可可,所以康康顾不得爸爸妈妈吵架的事。秀娟吵完架肚子里憋着气,好长时间才能咕咕地通了。秀娟虽然对眼下的生活不满意,但是也不抱怨志葆,总是害怕自己给志葆压力。志葆呢,偏偏不领情。大杂院里的女人们经常打麻将,孩子也懒得带。秀娟从来不,志葆知道秀娟最是爱生活的人,可是志葆的腰椎间盘突出一发作,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秀娟要去上班了,把康康送到附近的金童幼儿园,秀娟说:“妈妈走了。”

康康对秀娟摆摆手,秀娟感觉康康长大了,眼神里有一股忧郁。秀娟都不敢看康康的眼神,康康的确感受到了秀娟心里的苦恼,所以康康并不说话,而是用摆手的方式和秀娟说再见。

秀娟又安顿一句:“中午好好吃饭。”

康康才“嗯”一声。

幼儿园的老师对秀娟说:“康康在班里最懂事了,你平时教育得好啊。”

秀娟不好意思起来,说:“还是老师们教育得好,我啊,没念过几天书,只是会点算术,所以当个收银员。”

幼儿园的老师说:“没见过康康爸爸。”

秀娟说:“他开出租车,没工夫。”

秀娟说这话的时候想到了志葆的病,这病不好治,要吊在单杠上,加之志葆成天开车,对这病更加不利。这天志葆下班回来,秀娟觉得志葆要换工作,也可以考虑,可是干什么工作呢?

志葆说:“开个小店吧。”

秀娟现在同意志葆自己决定,也希望志葆心态放平和。考察一段,休养一段,去安澜街转转,看有啥招聘广告没有。等机会,只要有适合的,就不会耽误多久。开店要资金,志葆说小本的用不了多少。现在,志葆死活不想再给别人干了,志葆觉得只有单干才有出息,给别人打工,何时才有个出头的机会呢。

康康一天天懂事了,老师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康康回来问秀娟,秀娟说:“大杂院前面那家烧烤店,他们家有两个孩子,每天放学回到店里,一起写作业,然后帮爸爸妈妈打下手招呼客人,干活干得很麻利,这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秀娟还说:“他们学习也好,没有被干活耽误了。”

康康没好意思问老师,是秀娟给康康答复了。

康康没有说话,以后康康在学校,打扫卫生都是抢着干,老师对秀娟说:“康康将来不得了,从来不和小朋友争东西,递都递不到手里,还谦让。”

秀娟听得眼里热热的,有一股东西流下来。秀娟害怕老师看到,连忙转过身来。

志葆考察了几天,觉得还是开店好,总比每天窝在出租车里强。人挪一步活,志葆觉得自己开了五六年出租车,厌烦了,加上得了病。总要活下去,志葆不怕生意小。说干就干,买了辆三轮车,上面摆了新鲜水果。水果品种不多,生意竟然不错。加之志葆人厚道,总是给客人让一点。渐渐的,志葆就在附近把水果生意做起来了。

志葆心情大变,有空也愿意带秀娟和康康出去玩了,秀娟说:“天越来越蓝。”

志葆有些难为情,说:“以前我心情不好……”

秀娟就把手按在志葆的嘴上,不让志葆再说话。志葆理解秀娟的意思,秀娟没有怪自己。

老师要孩子们画画,康康画的是一家人手牵手,走在一条大路上,路上没有车。还有,一家人前面有一只可爱的小狗狗,那是可可。康康问老师,可以把可可带到学校吗?老师说,放学后可以在屋顶上的小操场玩,但是不能被园长看到哦。康康高兴坏了,第一次把可可带到了幼儿园,和那些晚上住宿的伙伴们玩了一下午,天黑才回来。秀娟为了志葆的病,给志葆定了鲜牛奶。每天一早,送牛奶的叔叔把牛奶挂在门口预先钉好的钉子上,可可就汪汪几声。志葆知道牛奶来了,起床,把牛奶拿回來,热奶,分一半给康康,自己的一半,还要秀娟喝一口。

过了几个月,志葆卖水果挣得竟然是原来开出租车的几倍。志葆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挺起脊梁了,腰椎间盘也不那么难受了。因为不用每天没命没黑地开车,所以腰椎间盘突出得到了休养。卖水果的时候,志葆会在三轮车跟前双手叉住腰随时锻炼,疼痛减小了,比吃药都有效果。秀娟见志葆的病有好转,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志葆想象着开家店,展望着未来的美好日子。

每天一早,志葆出去进水果,捎带着把康康送到幼儿园。可可跟在三轮车后面,跑得飞快。交通拥堵的时候,可可会超过三轮车,哈哧哈哧地在前面等着三轮车。康康呢,像个将军一样,站在三轮上面,对前面的可可招手。康康去幼儿园上学,秀娟去超市上班,都不能带可可。这下好了,可可由志葆带着,都习惯了。志葆觉得可可和康康一样亲,以前志葆觉得喜欢小狗狗,是女人们的心肠。现在,志葆每天都离不开可可了,只要每天和可可在一起,志葆都很开心。

大杂院的人都说,可可是志葆和秀娟的孩子,是康康的弟弟。志葆笑嘻嘻的,说一点都不过分。可可有时候比康康都可爱,只要给吃的就行。康康呢,不光要给吃的,还要给辅导作业什么的,比可可难伺候啊。志葆每天都和秀娟憧憬未来,要买房子。秀娟吃惊地看着志葆,说买房子可是天方夜谭啊,房价蹭蹭往上蹿,那得多少年啊?

志葆说:“慢慢就会有的。”

志葆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和过去不一样了,对可可也爱护了,起码不再讨厌宠物了,大男子主义明显改了不少。

秀娟说:“买不买房子不重要,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康康就会趴在志葆背上,不再怕志葆。嘴里叫道:“在一起,在一起。”

地上的可可也会对着康康叫:“汪汪汪……”

志葆说:“可可也说在一起。”

康康说:“爸爸怎么听懂的?”

志葆笑,不告诉康康,让康康问秀娟。

秀娟说:“你爸爸上辈子是个小狗狗,和可可是同类啊。”

美好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流动,在秀娟看来结婚五六年以来,才算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有一天,志葆正在给顾客称苹果,对面水果店的王老板直冲冲从店里出来,在志葆的三轮车上踢了一脚。和过去相比,现在的志葆脾气改变多了。志葆不理解王老板的意思,不过志葆意识到了他的气势。

志葆从三轮车的座子上挪下来,看着王老板,问:“老王,你这是?”

王老板说:“要卖,别处卖去!”

转过身,气哼哼的,也不看志葆。

志葆懂了,王老板是嫌自己抢了他的生意吧。

志葆谦卑地说:“再往前,不让卖,只能周围转。”

王老板说:“你这是游贩,不掏一毛钱的税费,还在我门口堵着,分明是砸我饭碗。”

志葆理解王老板的意思,是的,因为没什么费用,所以志葆的水果比王老板店里的卖得便宜,难免吸引了周围的居民。志葆深感内疚,连忙给王老板敬烟。王老板气头上,一把打掉了志葆的香烟,扬长而去。谁知可可出其不意,追上去咬住了王老板的腿。还好,可可属于长不大的小狗狗,要是那种照门的狗,王老板会被吓坏的。怕狗,王老板确实怕狗,要不他不会发出那么绝望的叫声,对着一只小狗狗。

好在可可是个小狗狗,所以王老板惊吓后要报仇了。被一只小宠物狗吓一跳,真是丢人,五十岁的人了,那声惊吓想想有多丢人。他怕的是那种大狗,可以照门也可以和狼搏斗的狗,怎么会被这样的小狗狗吓着呢?王老板左顾右盼,可可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来买水果的人多起来,志葆并没有注意到可可的行踪。顾客散去的时候,志葆开始叫可可。志葆知道可可不会走丢,顶多就是守在自己周围十几米,可可也生怕志葆把自己丢了。

“可可……”

志葆叫了几声,以为可可去了河畔。河畔上有老头在打牌,看不见可可的影子。再往前看,却看见王老板从店里出来了,手里提一只拖把。志葆才看清了,可可屁股对着王老板,在嗅地上的东西,还用前爪挠一下。

“兔崽子,敢咬我!”

志葆意识到刚才可可应该是去追王老板了,现在王老板是来复仇的。志葆想见了可可对王老板构成的羞辱,志葆有些想笑,看着王老板举起的拖把,一定不会落到可可身上。可可这种小狗狗,顶多比小白兔大一点,那么大的拖把,怎么可能落到可可身上呢?再说了,被这样的小狗狗逗一下,应该开心才对,生那么大的气,倒显得自己没层次了。

“让你咬,有人养没人教……”

志葆还在想着刚才王老板可能被可可吓着的样子,觉得可爱。可是没想到,王老板的拖把竟然对着可可的脊梁拍下来。幸亏可可警觉到了,往前一窜,没打着。这时候,来一个客人要买水果,问葡萄的价格,哪里进来的,酸不酸甜不甜的。志葆瞄一眼,顾不得了。王老板再次追上来,拖把打在了可可的腿上。

“嗝儿……”

可可发出了奇怪的惊叫声,志葆没看清是怎么打的,但是看见可可的后腿抬在了半空中,就知道拖把打在腿上了。

“嗝兒……”

可可的怪叫声打破了郊区周围的安静,河畔亭子里打牌的老头也被吸引过来了。路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寻找叫声的源头。顾客们也驻足了,志葆惊醒过来,丢下手中的水果,往前纵身一跃,试图在王老板再次把拖把可能打在可可身上之前,把可可拾起来。

“嗝儿……”

可可惊叫着,三条腿往三轮车主人跟前跑,后面的王老板举着拖把追。志葆终于明白了打狗看主人的道理,王老板不是泄愤给可可,而是针对的是自己,是自己抢了他的生意,砸了他的饭碗。

“跑,让你跑!”

志葆的挺身而出,志葆的护犊子,更加激怒了王老板。围观的人也让王老板放不下自己的拖把了,志葆才不管这些,扑上去弯腰把可可抓在手上,可是王老板的拖把,却清脆地抽在了志葆的头上。

“吁……”

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看志葆,直起身子把小狗狗抱在怀里。可可获救了,胆子也壮了。受伤的后腿还在抖动,只是嘴里没歇下来,不停地汪汪。一方面是疼,另一方面是在对王老板示威。

王老板知道自己那一下重了,一下子又没办法挽回局面。看见可可在对着自己叫,王老板也没示弱。这个王老板出了名的嘴碎,和那些喜欢骂街的妇女们一样,见志葆没和自己理论,正准备返回店里,看热闹的人对着志葆说:“呀,快看看,你额头出血了,都流到眼睛上了,你没感觉到吗?”

王老板听清了,脚步加快往店里走去,还带一点小跑。志葆这才感觉头顶麻酥酥的,额头有一点热,以为是汗水,用手一抹,才发现满手的血。志葆年轻,并不觉得有多疼,加之志葆因为自己抢了王老板的生意而愧疚,这下觉得还了王老板的人情。既然不觉得疼,志葆就不发火,反倒轻松了许多。周围的人建议志葆快去包扎一下,志葆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就是一点皮外伤罢了。周围的住户大都彼此认识,现在都知道志葆不开出租车了,自己单干了,每天都能买到志葆物美价廉的水果,自然都和志葆走得近了。

秀娟又是个宽厚的妇女,从来不和左邻右舍闹意见,所以大家还是尽量劝说志葆去包扎。志葆没办法,手里握着可可受伤的后腿。可可一定是看到了志葆的血,所以叫声变小了,应该是忍着自己的疼痛。和主人比起来,自己的疼痛算不得什么。志葆也担心可可的后腿可能会骨折,听了众人的劝说,就近到一家私立医院包扎了。

志葆对大夫说:“要不要给可可拍个片子,怕骨折,毕竟是个小狗狗。”

大夫是个年龄比较大的女性,鼻子里哼一声,对身边的护士说:“现在这宠物狗啊,不知是前世修来的什么福气,比人都值钱了。”

又对志葆说:“人当紧,先给你包扎。宠物狗不能进来,放外面。”

志葆不放心,把可可放在大厅,自己跟着大夫进了手术室。

“打不打麻药?”

“要不要打?”

“不打也可以,你能忍着就好。”

“没问题。”

女大夫拨开志葆的头发,穿针引线。志葆觉得头上火辣辣的,没几下就缝住了伤口。女大夫把止血棉球丢进垃圾箱,对志葆说:“好了。”

志葆结账的时候,女大夫又说:“现在这小狗狗啊,真比自己的父母都值钱。人能对自己的父母有对小狗狗的一半好,就不错了。”

志葆突然想发作,但是忍住了。

女大夫还说:“为了一只狗,竟然和人打架,值得吗?”

女大夫的话一直没有对着志葆说,所以志葆发作也没办法对着她。只是今天还了王老板的人情,无论如何,志葆都安心了,不愿意再横生枝节。试探着碰碰可可的后腿,可可没有躲闪,眼睛看着志葆,好像也不痛苦,志葆知道那股疼痛过去了。周围的人对志葆回忆可可的表现,他们说:“王老板和你理论完,大摇大摆往回走。没想到,可可突然冲出去了,可可是给你出气啊。”

志葆听得有些感动,竟忍不住想亲亲可可的头,碍于周围的人,没好意思那样。可可的腿伤得不重,但是志葆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的道理。人都如此,何况一只可怜的小狗狗呢。好在志葆一直没有怨恨王老板,志葆理解做生意的人的难处。王老板再也没有从店里出来,看看快要放学了,志葆蹬着三轮车,往康康的幼儿园走。住宿的孩子们看见了可可,都要逗可可玩。康康发现了问题,问志葆:“爸爸怎么了?”

志葆笑笑,没说话,康康还要问,很急切的样子。

志葆说:“可可差点掉河里,为保护可可,擦破了头皮。”

志葆即兴编造,闪烁其词。康康半信半疑,抱起可可,几个小伙伴尾随着上了幼儿园的屋顶。秀娟是下班回来才知道志葆受伤的,秀娟并没有问原因,也猜到了七八分,看志葆包扎过的头。志葆戴了只帽子,秀娟坚持要看伤情,志葆拗不过,把帽子揭下来。秀娟没看到情况,眼泪就哗啦啦流下来。秀娟对志葆说:“以后不一定就在附近卖,游动着,只要不进安澜街就没事。”

志葆说:“都是回头客,没好去处,到处都有流动摊贩呢。”

秀娟不说话了,微微叹息一声,说:“你知道的,王老板出了名的嘴碎,女人们都吵不过他。”

志葆握住秀娟的手,笑嘻嘻地说:“你放心。”

志葆给秀娟讲述可可的勇敢,秀娟感叹说:“都说狗通人性,看来一点不假。”

不几天,秀娟真的接到了收养所李大妈的电话。

“是的,我是,可可的主人。”

“可可还好吗?”

“还好,嗯,就是腿受了点伤。”

“啊,怎么回事,什么情况啊?”

秀娟转述了可可受伤事件,一五一十都给说了。李大妈不断地感慨:“狗通人性啊,狗通人性。可可在我这里,乖得像只猫,没想到……”

李大妈的声音有些哽咽,半天挂了电话。

幼儿园的小朋友知道了可可的壮举,幼儿园的老师也知道了可可的壮举。幼儿园的老师对康康说:“可可要是个孩子,也是个懂事的孩子。”

幼儿园的老师还说:“人与动物,说到底都是动物,不一定非得分出来个高等低等的。”

康康在作文里写道:“为了生活,腰疼的爸爸换了工作,他不再开出租车了,而是卖水果。爸爸的水果很新鲜,周围的人都喜欢买爸爸的水果。可可每天陪着爸爸,在爸爸眼里,可可就是他的孩子。以前爸爸不喜欢小动物,现在,爸爸变了。”

老師说康康的作文写得最好,在课堂上念了康康的作文。康康有些害羞,脸红红的。康康觉得,自从爸爸开始卖水果以后,和妈妈也不吵架了。想到这些,康康觉得这些也可能和可可有关系。

志葆和可可受伤之后,志葆有意把三轮车蹬到其他地方,可是其他地方也有附近的人在卖水果。志葆觉得插不进去,难免因为生意好坏而引起不愉快。志葆想,被王老板抽了一拖把,以后他不会再和自己找事了吧。

王老板呢,那天以为志葆会报警,一直在家等消息,后来才知道志葆连一点报警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有人提醒,志葆压根儿就没想那样。王老板害着糖尿病,一直吃药,打胰岛素,走路也不稳定。看起来感觉比实际年龄要老好几岁,所以只能开店。他跑不动,在店里才能好一些。秀娟每天都会给志葆安顿,不要和王老板争,只要还能相安无事,少赚点能有啥,志葆也是这样想。

自从志葆受伤后,买志葆水果的比过去都多了,王老板店里的生意一下子就被顶住了。志葆心里怯怯的,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丢人的事,算不算挖别人的墙脚呢?有一天,下着蒙蒙细雨,志葆觉得很清爽,周围的居民也没心思买水果,都往家里赶。志葆坐在三轮车上,悠然自得,车厢里的水果也不多了。志葆想着再坚持一会儿,去接幼儿园的康康。

可可身上的毛披上一层细细的水珠。可可走近志葆,打了个激灵一样,抖落了身上的雨滴,抬起头看志葆。志葆知道可可的意思,下雨了,啥时候回家呢?

志葆说:“可可……”

现在,志葆每天白天都和可可在一起,觉得彼此都能心照不宣了。

志葆说:“可可,你先回去。”

志葆扬扬手,指着大杂院方向。可可转身汪汪几声,不走,看着志葆。志葆又挥挥手,指着幼儿园的方向。这一回,可可汪汪两声,冲出去,返回来,然后直接蹦向幼儿园。志葆忍不住笑起来,这小狗狗,真是太懂事了。志葆在三轮车上坐得困了,站起来扭腰,做扩胸运动。王老板径自向志葆走来,志葆下意识地停下了运动,有些讨好地看着走近的王老板。王老板走近志葆,也不说话,推了一把三轮车。志葆知道他要闹事,抓住车把,准备离开。王老板骂了一句,志葆暴脾气就上来了,不过他忍着,牙齿咬住嘴唇,不知道自己啥时候会发火。

“滚!”

王老板在志葆的三轮车上踹了一脚。雨下得大起来,居民们都匆匆忙忙往回赶,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王老板的脚在三轮车上不停地踹,志葆忍着不说话,是王老板的一口唾沫导致志葆发作了。

“外来户!”

王老板是当地的居民,店面也是自家的房子,所以他喊出了这个词。志葆终于忍无可忍,隔着三轮车推了一把王老板。王老板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骂道:“来吧,有种你动一下试试,你个可怜的外来户!”

志葆越过三轮车,和王老板厮打在一起。周围的居民看见跑过来拉架,志葆胳膊上的力气来了。毕竟王老板是病人,哪里是志葆的对手。志葆打了王老板几下,想起了他对可可后腿的抽打,想起了他对自己头顶的抽打。志葆的拳头硬,力气大,最后一拳头,志葆觉得用劲很大。王老板像一片纸一样,被打飘了。他脚下一滑,身体飘起来,然后“啪嚓”掼在了水泥地上。志葆看着王老板爬在地上,发出一句怒吼:“去死吧,地头蛇。”

志葆怎么也想不到,王老板那一掼,竟然摔坏了骨头。王老板多病,是个出了名的泼皮破落户。周围的人对他都是绕道走,只有志葆摊上了。那天,王老板趴在地上,喊疼。有人就报了警,先是来了120急救,把王老板送到了医院。不一会儿,警察来了,志葆被带走了。志葆在看守所期间,王老板住了院。十几天后,志葆出来了。王老板花费了好几万,志葆没敢把这事告诉秀娟,只是说,出来就没事了。秀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医疗费肯定不会少。最大的问题是,志葆会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秀娟问了自己的亲戚朋友,有人说没事,赔付医疗费,给点营养费就没事了。也有人说,要承担法律责任,当然要等鉴定伤残级别。

志葆和秀娟去医院找王老板商量解决的办法,王老板不理他们。志葆和秀娟把家里仅有的积蓄帮助王老板支付医疗费,却远远不够。志葆心里知道,再怎么说,医疗费肯定要自己全部支付。只是眼下,手头这点钱简直杯水车薪。志葆有些懵,不敢看秀娟的眼睛,在家也不敢吸烟了,志葆回到了开出租车时候的沉默。协商了好几天,周围的居民也帮志葆出面。可是王老板死活不松口,要么志葆进监狱,要么狮子大张口,志葆两口子一筹莫展。志葆现在已经很清楚,赔付不到位,对方不谅解,就必须进监狱。志葆更清楚,以眼下的条件,即使愿意赔付,也没那个能力,那么进监狱是必然的。志葆觉得对不住秀娟,对不住康康。开出租车即使再累,也不至于出这样的事,志葆一下子恨死了自己。志葆再次被带走的那天,康康在幼儿园,当时是下午四点多。志葆对秀娟说:“照顾好康康,别管我。”

志葆说完准备上警车,回头看时,可可蹲在地上,瞪着一双莫名其妙的眼睛,瞅着志葆,瞅着警察。志葆想过来拍一下可可,被警察往前推了一下。志葆已经到了车门口,再也没有回头。秀娟一直想哭,但是没有哭出来。秀娟知道志葆这次走后意味着什么,应该得两三年。往后的日子里,家里就剩自己和康康,还有这只小狗狗可可了。

奇怪的是,志葆走后,可可一直没有叫一声,汪汪没有,咳咳也没有,灰溜溜的,像个懂事的人,仿佛知道志葆去了哪里一样。秀娟才知道志葆是真的被带走了,眼泪流了一半就擦掉了。秀娟觉得内心一下子空了,像被放了气的气球。

“爸爸呢,今天怎么是妈妈接我?”

康康这句话虽然没有质疑,也平淡无奇,但是秀娟心里针扎一样,害怕康康问出这句话,康康还是问出来了。自从志葆开始卖水果以来,都是志葆接送康康。现在,志葆突然没来,康康感到意外了。不过康康的意外很短暂,问完就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志葆进去后,秀娟每天把康康送到幼儿园,自己才去上班。可可怎么办,秀娟知道自己照顾不了可可了,也只能早晚给可可喂食,中午就免了。毕竟,毕竟是只狗狗。秀娟这样想,觉得对不住可可。秀娟知道这只小狗狗和自己一家人已经分不开了,可是没有办法。秀娟最担心的,是自己不在家,可可出来后,会被人抱走。每天秀娟都担心可可被人抱走,所以下班回来后,秀娟总担心再也看不见可可的影子。

秀娟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毕竟是一只小狗狗,没主人的话它是那么的微小可怜。秀娟把喂食的小碗放到门下,一早走时会在里面放半个馒头啥的,可可总是要跟着秀娟去送康康。学校不能待,秀娟离开大杂院附近,就不让可可跟着了。秀娟在大杂院附近的公交站等公交,可可就守在秀娟脚下,要么前爪蹭一下秀娟的裤腿,又生怕把秀娟的裤子蹭脏了,总是立起来,前爪试探着要秀娟的手触它一下。秀娟心里苦,换作过去,秀娟会逗一逗可可,然后呵斥着让它回去。现在,秀娟想都不愿意想,上了公交车,也不和可可打招呼。可可追着公交车跑一段,然后返回来,低眉顺眼进了大杂院。

白天的时候,秀娟在超市上班,康康在幼儿园上学,可可在大杂院周围溜达。漫长无聊的一天总是让可可无所事事,可可不知道主人志葆去了哪里。自从志葆被带走后,可可似乎比康康还要懂事,在可可看来,家里一定出了不好的事。

“爸爸去哪儿了?”

志葆第一次被拘留那几天,康康问过同样的问题。每次,秀娟都会说:“爸爸出长途去了。”

“爸爸不卖水果了?”

“爸爸要干老本行,跑长途挣钱。”

康康不说话了,好在不几天,志葆回来了。这一次志葆被带走后,康康有了一种疑惑。都三个月了,康康记得开学时候天气还不冷,可是现在,都穿棉袄了。爸爸走了多长时间,不知道,总之太久了,康康开始每晚都能梦见爸爸。三个月过去了,康康在幼儿园里,问老师,去中国最远的地方要多久?老师说,那要看去哪里了,坐飞机还是火车,还是自驾。总之,最远的,现在的交通条件,也用不了几天。康康的作文是写给爸爸的信,康康这样写道:亲爱的爸爸,你在哪里?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妈妈说你跑长途去了。可是究竟有多远,我都期末考试了你还不回来?

“麻烦您,一定要帮我保住这个秘密。”

秀娟终于忍不住把家里的事告诉了老师。

康康问秀娟:“爸爸即使再远,怎么连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

秀娟无言以对。因为王老板的伤情,志葆要在里面待够三年,还有一些给王老板的赔偿。秀娟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只是要分期支付。不管怎么说,秀娟是个明白人,毕竟,王老板殘废了,虽然是王老板挑衅志葆,可是志葆防卫过当了。秀娟算了算,每月的工资都不够支付,娘俩吃什么?还有,康康的学费。康康在一家私立幼儿园,费用还是蛮高的。秀娟的眼泪流了一遍又一遍,感觉身体的眼泪这一次都流干了。秀娟要按期把赔付的钱送到法院去,法院的法官再把钱转给王老板。秀娟偷偷流泪,没有在康康面前流露出稍评,瞒一天算一天。康康幼儿园的老师对康康说:“男孩子长大就是男子汉,男孩子小时候也是小男子汉。”

康康把这话告诉了秀娟,秀娟知道老师在帮自己引导康康,早晚是包不住的。放假时候,康康在梦中叫爸爸,秀娟迷迷糊糊,以为是自己在做梦,等醒过来,康康在哭泣,满头的汗水。秀娟也哭了,门外的可可不停地咳咳,像在回应秀娟和康康。秀娟才记起,外面太冷了,起来把可可放进来。以后,秀娟也不管可可脏不脏,夜里就让可可住在房间里。

康康是和大杂院的小伙伴一起玩耍的时候,才知道爸爸进了监狱。监狱是什么,康康大概知道,就是犯错误以后,关在房间里不让出来。这是小伙伴们从大人嘴里听来的,康康当时就哭了。康康咬着嘴唇,第一次不理秀娟。秀娟觉得志葆是个倔脾气,从来没觉得康康像了他。秀娟问康康怎么了,康康不说话。康康来了脾气,秀娟开始不理会,以为和小伙伴闹意见了,吃饭的时候秀娟去给可可倒食物。康康手里捏着馒头,突然扔在了地上。

秀娟当时为了不和康康生气,自己本来打算到隔壁邻居家去吃饭,躲一躲康康的情绪。谁知端着的饭还没吃一口,听见家里不对劲,进来见康康把馒头扔地上了。

“康康!”

秀娟从来没这么大声吼叫过康康。

“告诉我,你怎么了,啊?”

“你骗我!”

康康也大声叫起来,带着哭腔和秀娟吼叫。

“你!”

秀娟扔掉饭碗,抬起手拍了康康一巴掌。那一巴掌很脆,康康没有示弱,继续和秀娟吼叫。秀娟脾气上来了,几个月来秀娟拖着疲倦的身体,忧心忡忡地积攒着赔付的费用。亲戚朋友的钱秀娟一毛也不要,秀娟担心自己的依赖性太强,一则救助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再则秀娟知道,大家其实都没有钱,谁也不容易。

“捡起来!”

秀娟也带着哭腔,眼睛仿佛要喷出血来。

“给我捡起来!”

秀娟的口气毫无商量余地。

康康开始哭闹,秀娟问:“我骗你什么了,为什么把馒头扔了?你知道吗,你快连馒头都吃不到了!”

秀娟说完心软了,自己从来没动手打过康康一下。这么懂事的孩子,从来不哭不闹的,秀娟心疼都来不及呢。可可也不吃碗里的饭食了,而是蜷缩在一旁,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发出低低的咳咳声。康康终于知道爸爸不是跑长途去了,康康没办法左右小伙伴们对自己的嘲笑。

“你爸是犯人,犯罪的人。”

康康的情绪一直等到秀娟回来。秀娟心事重重,刚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康康的情绪,直到康康说自己骗了他,秀娟才隐隐明白了康康的质问。可是秀娟当时也在委屈的时刻,所以秀娟打了康康。康康给秀娟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后,要和秀娟一起,等爸爸回家。康康算了一下,上三年级以后,爸爸才能回到家。康康一下子觉得自己矮了半截,甚至在可可面前,康康都觉得自己很渺小。爸爸不在了,康康茫然无助,不知道该怎么样能让秀娟轻松一点。

康康想对秀娟说,自己不上学了,学费太贵。康康也想着像烧烤店里的孩子一样,放学帮爸爸妈妈招呼客人,可是自己没那个条件。康康变得忧郁了,在幼儿园也不和小伙伴玩了,有的小伙伴提议康康把可可带来玩,康康也不理会。秀娟理解康康,一个敏感的孩子,现在却让他心里这样承受,秀娟难过死了。

收养所的志愿者打来电话,回访可可的情况。秀娟才记起了合约,连忙说:“好着呢,好着。”

秀娟意识到爸爸对孩子的重要性,就是这条小狗狗,也是有来处的,有主人的。秀娟最近也不太理会可可,因为她没有那么多心思了。有那么一刻,秀娟想过把可可送人,或者,送回收养所。总之秀娟觉得,可可在自己家里,没义务陪着他们受罪。

可可一时间瘦了,无论可可,还是康康,以及秀娟,大家都瘦了。秀娟不敢在人前说话,一家人的气色,足以说明了这个情况。秀娟也觉得矮人一截,不过秀娟没有和康康那样明显,就连可可,也是谨小慎微,秀娟心都碎了。秀娟想,李大妈那么多狗狗,要承受多少经济压力,她都能坚持,自己怎么好意思把可可送人呢?时间久了,可可早就是一家人了。想到这里,秀娟觉得惭愧。只是眼下的经济压力,入不敷出。秀娟挺直腰板,感觉一口气被鼻子吸了好长时间,然后慢慢呼出去。超市的收入的确太低了,秀娟这时候才明白志葆在的时候的作用,每天挣几十块,每天生活得还是有滋有味,想吃的东西基本都可以买。现在,雪上加霜,赔付过后,连基本的都吃不到了,小范围的负债,拆东墙补西墙,秀娟绝望了。

开春后,秀娟辞去了超市的工作,决定找个收入多一点的。这时候,秀娟身体出现了问题。秀娟每天咳咳,就像可可一样。秀娟满腔的咳,甚至要把五脏六腑咳出去一样。大杂院的人都劝秀娟去检查,家里没有了男人,女人再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秀娟不敢去检查,检查费……起码要拍一个片子吧。秀娟背着康康叫苦不迭,怎么就这么走背运呢?秀娟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啊,千万不能。身体是不会骗人的,秀娟的咳嗽声在大杂院成了一种节奏,大家都在猜测秀娟可能得了什么病,也有人不让孩子靠近秀娟。秀娟便足不出户,可这也不是办法。秀娟咳嗽时候面红耳赤,就是送康康去幼儿园,和老师说话的两分钟都咳个不停。

“该死!”

偏偏是在紧要关头出问题,秀娟难过极了。为了康康的安全,秀娟还是去了一家小诊所检查了。大夫是个退休后坐诊的老大夫,对秀娟说:“很可能是肺结核,赶快化验,不要传染给家人。”

秀娟的眼泪不争气地下来了。有人提议秀娟,这种病不用花钱住院,国家免费给治疗。秀娟去了疾控中心,检查后不严重,可是毕竟要传染。进口的药、国产的药,该给配的都免费给配了。前期,秀娟起码止住了咳嗽。康康住校了,秀娟才安心一些,打聽着要到工地上干活,比超市挣得多。没人相信秀娟柔弱的身体能吃得消,加之还得了肺结核。秀娟豁出去了,不这样就得等死。秀娟下定了决心,在保养身体的时候,秀娟沉住气,等病情好转后,不再传染人,秀娟接回了康康。债台高筑,秀娟坚持去了工地。

大杂院里来了个不速之客,非常可爱,她叫白雪。叫白雪的女孩才九个月大,托给大杂院里一个阿姨给带,白雪的妈妈在洗浴店上班,没时间照顾她。白雪刚来的时候,因为想妈妈,因为不适应陌生的环境,成天号哭,谁也哄不下。阿姨很着急,想给白雪的妈妈退回去,担心白雪这样号哭会把身体哭出问题。秀娟从工地上回来,戴着口罩去看白雪。这孩子的哭声,惊动了整个大杂院,闹得人心惶惶。康康跟在秀娟后面,也去看白雪。白雪就像画上的卡通娃娃,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大杂院的人都围着白雪,可是白雪却只认康康,对着康康笑,笑完又哭。白雪总是短暂地安慰一下大家,然后继续她的招牌动作,谁也无法靠近。康康成了白雪唯一可以靠近的人,阿姨开心极了,是康康的作用,白雪才渐渐融到这个大家庭了。

自从大杂院来了这个叫白雪的小女孩,康康就不再理可可了。他把心思转到了白雪身上,替阿姨照顾白雪,挠白雪的咯吱窝。白雪只顾笑,哭就停止了。大杂院自从有了白雪,人们的生活多了些乐趣,大家都逗白雪,抢着给她吃饭。康康一时间也似乎忘记了监狱里的志葆,一时间也疏忽了和自己玩得最好的可可。可可觉得康康似乎忽略了自己,总是可怜兮兮地看着康康。可是康康并不理可可,反倒因为可可的套近乎而烦躁。

“走开!”

一天,康康在带白雪学步。可可蹦蹦跳跳在周围捣乱,康康生气了。康康甚至还伸出脚踢了可可一下子。可可不叫,就是咳咳,感觉被踢开并不是康康的错。只有秀娟偶尔会给可可一点食物,多数时候也记不得可可。秀娟太累了,比起工地上的活,超市的工作简直就是九牛一毛。现在,收入上来了,只是秀娟啥心思都没有,吃完饭就睡觉。可可开始每天出去觅食,回来时候也有些落寞,主人家好像对它出去回来一点也见怪不怪了。更多时候,可可在外面觅食后返回途中,都是恓恓惶惶的感觉。可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主人家,有时候,可可會在附近孤零零待到天黑,能听见秀娟说:“可可后来出去多了,乱跑,不定哪天被人领走了。”

邻居们也是这样说,最近老不见可可了。听见这样的话,可可赶紧窜出来,还要叫几声,给他们宣告自己的存在。

“可可呢?”有好几天,秀娟在问,康康也在问,好像彼此在问对方,也好像在自言自语。

康康对可可的态度改变后,连续踢了几次可可。直到发现可可瘦了,原来毛茸茸的,现在就像只鸡。康康内心里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可可的事,为什么要踢可可,为什么?康康现在觉得,可可本来就不是狗狗,是个小孩子。踢完可可,自己都不敢看可可的眼睛,即使可可并没有看自己,而是主动躲开了。康康开始内疚,可是可可突然不见了。

可可在的时候,康康和秀娟都没觉得什么,有时候嫌他多余,但是一旦可可好几天没回来,秀娟和康康还是很担心。这时候,秀娟会和康康谈起监狱里的志葆。家里一下子少了志葆,接着走丢了可可,秀娟和康康心里都空空的。没过几天,白雪也被妈妈带走了。可可失踪后,秀娟决定再给康康买一只小狗狗,可是康康一点兴趣也没有。

康康丢了魂一样,学校的老师说康康这是自闭症。秀娟急得哭鼻子,问老师怎么办。秀娟虽然不太懂自闭症,但是知道康康得的是心病,这病不好治。狗狗可以再买,可是爸爸怎么能买来,秀娟陷入了极度的茫然。一时间,秀娟只有偷偷抹眼泪,不愿让康康发现。康康长大了,自然不是不懂秀娟的心情,只是康康没办法让自己开心起来。康康觉得可可一定是出了大杂院,经过西门去了安澜街,被人抱走了。那段时间,可可被冷落了。每天,秀娟要去工地,康康要去学校,可可一时间就成了多余。

那天,可可外面觅食回来,被同伴咬伤了,脖子被咬破了,血染红了周围的毛。可可没感觉疼,就是感觉闹哄哄的,一群流浪狗在街上被路人打散开来,过路人都说:“现在的流浪狗都疯了,大街上咬群架,对人熟视无睹。”

可可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受害者,没有主动出击,也不知被哪只同伴咬到了脖子。

“应该是一群疯狗!”

过路人拉紧自己的孩子,远远地躲开来。可可不再咳咳,也不疼,要说疼,还不如说心疼。志葆进去后,家里基本没有什么欢声笑语,从秀娟对可可的态度,可以看出,即使秀娟现在挣得多了,已然万般艰难,所以秀娟不再主动给可可喂食。从康康的态度来看,康康第一个无意间逗笑了白雪,可是白雪毕竟不是大杂院的孩子,早晚要离开。只是谁也不知道,白雪只待了两个月就被妈妈抱走了。康康是个孩子,最终,康康没觉得自己和可可有多大关系,毕竟不是同类,所以康康忽略了可可。

只是当可可真的走丢以后,康康才觉得可可对自己的重要性。这个重要性,一定意义上说,比自己的爸爸妈妈还要大,比只有一段时间渊源的白雪更要大。所以,康康除了可可,任何小狗狗,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逗一下,觉得与自己无关。可可饿昏了头,咬群架与自己无关。可可只记得被人送到一家宠物诊所打了止血针,包扎了一下,然后像被人用袋子套了头,黑乎乎地上了车,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一定是离开安澜街了,因为越来越安静。可可醒来,大概是天明的时候。那些志愿者让流浪狗吃饱喝足,将其梳洗打扮一番,送到了李大妈的收养所。

“一茬又一茬,割韭菜一样。”

“就像老师带学生,一批又一批。”

李大妈感叹着这样的话,离开收养所一年了,可可不再是过去的可可,身子骨比过去大了一圈,虽然最近比较瘦。李大妈没有认出可可,这完全出乎可可的意料。现在的收养所和过去一样,不一样的只是狗狗越来越多,收养流浪狗不再是李大妈一人的事了,成了这座城市的公益事业。所有狗狗的档案、领养的合同,都被志愿者整理好,还要追踪。这不仅是狗狗们的事,也不是李大妈的事,这是全社会共同参与的事。狗狗们的去向、现状,能说明一个城市的文明程度。人怎么对待动物,动物就会怎么对待人。人怎么对待环境,环境就会怎么对待人。这是志愿者,那些文化很高的大学生们说的话。

可可重新回到收养所,只是一只普通的流浪狗,不是走散,而是捡来的,待遇和新进来的狗狗一样。李大妈没变,可可变了,所以李大妈认不出可可很正常。可可想逃出去,不知为什么,从一进来,可可就想逃出去。现在,可可最想回到大杂院去,回到康康的身边。狗狗们被管理得很严格,见惯了外面的世界,可可对这个和监狱一样的收养所,一点兴趣都没有。可可耷拉着脑袋,一副不让人待见的样子,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可可想有人来认养自己,借机逃出去。即使在过去,可可混沌初开的那段日子里,李大妈收养了可可,可是可可对李大妈一直觉得陌生。在收养所,可可不是独生子,这可能是可可的认知。可可对李大妈的感情没有对康康亲,所以,它想逃出去,回到小主人康康家。

这天一早,一大群狗狗围着李大妈撒欢,它们扑到她怀里,有的还吐出长长的舌头,在冬日里哈出热气,去舔她的脸颊。

“真像一群鸡啊!”

看着满院子的小狗狗,李大妈喃喃自语。每当这个时候,可可的心情就很复杂,是留在这里等待再次被领养,还是设法逃出去。可可很矛盾,总之回到康康家的想法更多一些。

志愿者们和李大妈商量,建议政府出台“养犬管理办法”,这个建议竟然引起了市长的重视。谁也想不到,市长真的来了。市长是突击前来的,市长就是要了解最想了解的事,不被人牵引,临时想起啥就了解啥,给下面的人来个措手不及。

市长对李大妈说:“大姐,你为社会,为这座城市的文明建设,做了一件好事,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啊。”

市长和蔼地弯下腰,在栅栏外望着狗狗们。

李大妈很激动,眼泪都下来了,嘴里连连说着感谢的话。电视台的记者也在拍摄市长的活动,报社的记者在记录市长说的话。市长说:“相关部门要给予一定的经费支持,确保流浪狗不再流浪。城市要文明,就不能看见流浪狗,对流浪狗的关心,也是一份人文情怀。”

报道出去后,第二天,一半的小伙伴就被陆续领养走了,和过去一样,都签订了合同。李大妈开心极了。可可一直低着头,显得萎靡不振,所以没人愿意领养它。一直到下午,收养所安静下来。李大妈累坏了,瘫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因为一批狗狗的离开,收养所显得落寞起来。可可还是在李大妈迷糊的时候,试图从篱笆上钻出去。可是篱笆的网格太小,非但没钻出去,还差点把头给卡住,导致可可不停地“咳咳”。

可可的咳咳声并没有引起李大妈的好奇,李大妈好像完全忘记了一个喜欢咳咳的小狗狗。即使可可发出了咳咳声,即使可可很害怕李大妈听出来,忍不住的“咳咳”声持续了好几秒,也没有暴露。可可不敢再往出钻,篱笆太高,顶上有网,翻出去的可能也没有,可可有些气馁。迷糊过来的李大妈,精神好多了,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伸懒腰,夸张地嗯啊嗯啊的,好像这一觉睡得好舒服,好过瘾。对着可可责怪一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嘴上这么说,李大妈从来不打狗狗们。可可想起了前段时间大杂院的情景,想起了康康对自己的不待见。任凭自己怎么努力,都引不起康康的注意,反倒极其讨厌自己,踢自己。可可没有怪康康的意思,就是觉得不愿意离开康康。可可这样想着,眼睛里泛着泪花,要是主人志葆在,自己每天跟随志葆卖水果,多么逍遥自在,要是每天下午能被幼儿园的小伙伴们偷偷抱到楼顶的小操场玩耍,那该多好。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可可感到万分失落。想着想着,可可眼睛湿润了,发出“嗝儿嗝儿”的叫声。那叫声很奇怪,像被食物卡住了,也像孩子的哭泣声。可可被王老板的拖把打在腿上的时候,发出了这样的声音,那一次确实是疼得难以忍受。这一次,是心里疼。心里疼,也能發出同样的声音,可可感到很奇妙。不知什么时候,李大妈站在了可可面前。

“狗通人性啊,可是还没见过流泪的小狗狗。”

李大妈这样说可可的时候,蹲在可可面前。可可生怕李大妈认出自己,可是李大妈一点熟悉它的意思都没有。李大妈看着可可眼睛里小小的自己,哑然而笑。可可生怕李大妈蹲得时间久了,认出自己,然后发出“可可,啊,是可可”的惊叹,只是李大妈没有。然后,可可闭上了眼睛。闭眼的时候,眼泪被挤出来。李大妈“嗨”一声,可可才反应过来。

“确实是流泪了。”

李大妈或许是被吓着了,一下午都在给周围的人说:“小狗狗流泪了,这狗真是通人性啊,狗流泪,我也忍不住。”

有好几天,周围人们都学李大妈说话:“狗通人性啊。”

半个月后,又有人来认养狗狗了。这次人不多,两三户人家,却对狗狗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可可被一家有钱人看中了。逃离不成,可可不想待在收养所,在可可看来,只要出去就有机会。这是一家很富裕的人家,家里有个老太太,因为平时没人陪伴,养过几次猫,都不知去向。所以,老太太没心思再养猫了,就让给她抱养一只小狗狗。

“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

老太太拄着拐杖,每天都在家里,最多从卧室走到客厅的阳台前晒太阳。保姆来做饭,伺候她。她的儿女都在忙自己的事,一般没事都不来看她。可可每次被老太太摸一下脖子,都不由地把脖子缩一缩。

老太太很欢喜,说:“真像我的小孙子哎。”

老太太其实已经失忆了,从早到晚,能说的几件事,就是逃荒,就是白军,或者叫妈。不过自从可可陪伴着老太太,老太太情绪好多了。保姆很年轻,并不愿和老太太多说话,如果今天老太太状态好,保姆可以回家。她就住附近,没事的时候,保姆会在另一间卧室里看电视。

“摔碎了,摔碎了……”

保姆被老太太的声音惊醒,她看电视时候会睡着,无所事事的人容易迷糊。

保姆跑出来问:“什么摔碎了?”

老太太说:“外面……”

她核桃般的下巴看着窗户外,诡秘地笑笑。保姆三步并作两步,手托住窗户,往外看,又看看老太太。老太太自顾诡秘地笑。保姆又往外看,是一个小朋友摔倒了。

“无聊!”

保姆返回卧室,这下不瞌睡了,又看起了电视。可可闻着一早保姆倒进碗里的饺子,往前嗅嗅。

“饿死人年头,吃牛粪的人都活了,吃沤泥的人都死了。”老太太又在自言自语。

保姆有时候要把可可放出去,让可可去外面送屎尿。老太太板着脸,举起了拐杖,不让可可出去。大概三个月了,可可都没出去过。自从可可进了这家的门,老太太病好多了。虽然糊涂一阵清醒一阵,但不像以前那么折腾自己的儿女。儿女们也省得操心了。

“狗通人性啊,这狗狗不知道给老太太灌了什么迷魂汤。”

“老太太看它比看咱都亲。”

“狗不烦她,她嫌咱做儿女的烦啊。”

“狗能活多久,不知道能不能顶到老太太走的那一天。”

老太太的儿女们来了,每次都丢下同样的话。可可缩在老太太脚下,不敢和她的儿女们逗,即使小孙子们,可可也敬而远之。有小孩拉可可的时候,可可会叫,发出“嗝儿嗝儿”的声音。小孩子就怕了,骂一句,没人再理会可可。

一年过去了,可可都出不了门,最后是保姆偷偷把可可放出去的。可可出了单元楼的门,往马路上疾驰,可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总之它想撒欢,跑出去跑回来。最后,可可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大杂院在哪里,可可自己并不知道。

“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

保姆让可可出去放风,半天不见可可的踪影。保姆知道狗能认得路,不会跑丢,即使周围贪玩,一会儿自己会回来。老太太虽然糊涂,可是不见了可可,变得警觉起来。她从阳台上站起来,蹬蹬地走到防盗门跟前,被保姆飞快地拉住了。

“祖宗,你都几年没出过门,阳台上可以晒太阳。出去有个闪失,我怎么交代?”

“狗不嫌家贫……”

保姆知道老太太的意思,说:“你坐着,我去给你找!”

老太太将信将疑。半天,保姆找见了可可。可可也打算往回走,直接就向保姆扑过来。可可瞬间觉得是康康在找它,那种亲切感让可可很激动,发出“嗝儿嗝儿”的叫唤。

“畜生!”

保姆飞起脚,踢到可可的脖子上。这一脚很重,幸亏可可猛然反应过来,向左闪了一下。不过保姆的皮鞋很尖,可可感觉脖子右侧着了一下。这下,可可发出了和刚才心情完全不一样的“嗝儿嗝儿”声。

可可撒腿往出跑,保姆扯着嗓子叫,请求周围的人把可可堵住。可可面前铜墙铁壁,就被保姆抓在手里了。保姆没有再打可可,而是把可可抱起来,向着窗户看。她看见老太太正站在窗户前,目光冷冷地望着自己,像一把剑,寒气逼人。老太太年轻时候也不是善茬,周围的人都叫她老财主。所以,老太太的儿女都惹不起她,想用哄劝的办法从她手里把该拿的拿走。他们害怕手段太硬,老太太手里的东西会被她带走,见不了阳光。

“摔碎了,摔碎了……”

老太太听见了可可凄厉的叫声,看见了保姆飞起的脚,所以老太太在窗户前,一直颤巍巍的,嘴里不停地叫着“摔碎了,摔碎了”。

老太太的儿女们都来了,保姆被数落一顿。保姆低着头抽泣几声,保证以后不再把可可放出去。

“小狗狗嘛,送点屎尿,勤快点收拾一下,你就是干这活的嘛,不要让老太太发火。”

保姆抽抽搭搭点着头,不停地吸着鼻涕。老太太端坐在阳台前的躺椅上,嘴里不停地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

老太太去世很突然,好端端的,坐在阳台上就走了。老太太去世后,儿女们在老太太的房间里乱翻,甚至剥开了墙上的泥皮。终于,他们在老太太和老伴的相框后,找到了一张存折。可可蜷缩在阳台一角,没人再注意它。老太太一走,可可的价值也就结束了。

丧事办得热热闹闹,儿女们以前的不愉快随着老太太的去世也瞬間烟消云散了。大家七嘴八舌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也在展望着未来,相互告诫对方,一定要好好活着。可可趁机溜出来,其实没人问可可的存在。溜出来后可可才发觉,即使大摇大摆出来,也没人看自己一眼。

康康上了二年级,学校还在幼儿园附近。这时候,志葆进去两年了,可可也离开两年了。康康的作文写得好,是老师每次夸奖的对象。康康的作文是写一只小动物,这时候的康康已经读了一遍又一遍《昆虫记》《贝贝熊》。康康最喜欢读贝贝熊,就是被秀娟说的闲书。

虽然康康也读过了《我的叔叔于勒》,读过了《雾都孤儿》,但是康康最喜欢《贝贝熊》。康康觉得可可在,他会把贝贝熊的故事讲给可可听,即使可可听不懂,也会乖乖地蹲在自己身边,哈哧哈哧地表示自己可以懂。

康康的作文,写的是可可。

亲爱的可可,我冷落过你,就是在白雪来家里的那段日子里。我当时只是觉得你不过是一只小狗狗,没有白雪重要。你也知道,白雪刚来的时候连续哭了三天,嘴里就是要妈妈,要妈妈。

张阿姨一边流泪一边给她喂饭,我看着可怜,帮助哄白雪,就无意间冷落了你。直到现在才想起,爸爸进去后家里生活条件明显不好了,我几乎也忘了每次把碗里的饭菜拨给你,多数时候都是妈妈在给你拨。

我也知道你瘦了,想起来真是心疼,因为你吃得不多。我也想起你总是跑出去,一定是觅食去了。你一定像个流浪的乞丐一样,对别人摇尾乞怜,只为填饱自己的肚子。

你的形象哪里还是小胖猪,哪里像熊大、熊二和翠花,瘦得像灰太狼,像一只鸡。写到这里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也不擦一下。我设想爸爸进去时候的样子,警车停在大杂院外面,爸爸依依不舍又绝望的眼神。

现在,亲爱的可可,你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我问过老师了,小狗狗的寿命十到十五年。你才三岁,我相信以后的日子里,一定会再见到你,一定会。那时候,你会像过去那样,在我不理你的时候,每次你都会跳起来用前爪蹭我,一点都不怕我嫌你脏。

如果我们能再相遇,我一定会改变我的冷漠。我对你会好过白雪,因为白雪有妈妈爱,而你没有。我要补偿你,主动蹲下来,捧起你的双手。

现在,爸爸就快出来了,减了刑。爸爸是好样的,只是这两年苦了妈妈。她肺病刚好那段日子,不管风吹雨打,从来没耽误工地的活,连工地上的叔叔们,有力气的叔叔们都干不过她。有一天,一位叔叔看见妈妈的脸冻肿了,其实妈妈那时候还在服药,肺病需要长时间服药,不能干重活。医生的叮咛在妈妈这里几乎没有作用,妈妈一边吃药,一边拼命干活。我听她给大杂院的叔叔阿姨说,自己要是松懈下来,就会爬不起来。所以再怎么累,也要坚持。

妈妈的脸肿了,和她一起干活的叔叔们都被感动哭了。女人坚强到这地步,谁见了不难过?好在我的成绩一直不错,妈妈很开心,这是我给妈妈的最大最好的安慰。

爸爸出来已经是倒计时了,我期待我们一家能团聚。

你还记得吗?在你陪伴爸爸卖水果的那段日子里,爸爸说你就是他的孩子。那个王老板打了你的腿,我们探视爸爸的时候,爸爸还问起你。我们说你好好的,爸爸开心地笑了。

我们也不怨恨王老板了,他主动要求减少了赔付的费用。不管怎么说,虽然是他主动找爸爸的事,可是毕竟他也受伤了。爸爸说,要原谅他才是,毕竟他也要生存,自己那时候确实让他的生意维持不下去。再说他本来就有病,心情不好,又被掼骨折,爸爸很后悔自己的情绪没控制好。

妈妈也变了,以前在超市当收银员,细皮嫩肉,可是现在妈妈老了好多,每天擦一把脸就上工地。唉,提起来眼泪就忍不住,滴滴答答滴在本子上。探视爸爸的时候,爸爸说:“康康,你是男子汉,要保护妈妈!”

所以我不能哭,更不能让妈妈知道我哭了。

妈妈对我说:“爸爸就快出来了,爸爸是个好男人。”

妈妈说这些的时候,精神很好,好像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现在,妈妈和过去的爸爸一样,要努力买个自己的房子,哪怕很小,也要是自己的。妈妈说,以后,我们也要做城市的主人。

亲爱的可可,如果在街上遇见你,不管你变得怎样了,我都会认出你。你放心,早晚,我们一家四口会团聚的。

一定!

那时候,妈妈情绪不好,只是不发作。我也情绪不好,大人们说我是叛逆,白雪被家人领走后,我并没有因为白雪的离开长时间不开心,而是加倍思念你了。

亲爱的可可,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告诉你。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决定一人去过去的地方寻找你,浑身都湿透了,路面在埋设管道,坑坑洼洼。我越走越害怕,一阵惊雷过后,雨就像倾倒一样。我害怕地哭起来,这也是爸爸进去后,我第一次这样无拘无束地哭起来。

白雪的离开,爸爸的离开,你的离开。

我和妈妈都难过在心里,妈妈偶尔夜里哭泣,我装作没听见,只是不敢翻身。

那天我扯着嗓子哭,叫爸爸,是大杂院寻找我的队伍把我找到的。他们吓坏了,把我抱回家。我感冒了一场,妈妈和工地请了假,悉心照顾我三天。我等着妈妈的训斥,可是妈妈一句也没有。

写到这里,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妈妈。

老師是哭着在讲台上念完可可的作文,班里很多小朋友都哭了,有的哭得稀里哗啦。老师说:“我们都要好好努力,帮康康找到可可。”

可可从老太太家里出来后,沿着街道默默地走。路人会时不时看一眼可可,可可很坦然,好像什么也不怕,甚至有些大义凛然。累了,可可走进路边的花园。可可发现花园越来越多了,在老太太的房间里待久了,可可觉得世事变了。城市在创建文明城市,要求市民出门就能见到公园,对流浪狗的管理也加大了力度。所以,可可出来就意味着会被带到某一户人家里,要么就被送到李大妈的收养所。这是必然的,可可想到这里,卧在花园的草丛上。阳光很暖和,可可不知道康康家的大杂院在什么方向。总之,可可觉得,想回到康康家,是不可能了。几个肩膀上戴着红袖章的人向草坪上的可可走来,他们有些小心翼翼,似乎还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可可知道他们是怕自己跑,所以可可站起来,对他们摇头摆尾。

一个中年人蹲下来,把手伸向可可。可可就像见到熟人一样,把前爪递给了他。可可没有被送到收养所,而是和这个当志愿者的教授回到了家。教授给可可洗澡,理毛发,打防疫针,等等,忙得不可开交。可可想着康康,不知道在这里是不是也和在老太太家一样,出不了门。即使出了门,可可也找不见大杂院了。可可期待能碰见康康,所以可可看见小朋友,就忍不住多看几眼。好多小朋友都一样,穿着同样的校服,根本认不出来。

教授是单身,早年留学国外,一直没结婚。每天下午,会把自己著述的书放在校园的操场边卖,即使过来的学生拿起来看看不买,教授也并不介意。教授的书是用科研基金出版的,自己没掏腰包,卖一本算一本,都是自己的收入。卖不出去也无妨,起码让学生们翻翻,了解一点教授的学术水平。教授是个很安静的人,在家一个人,所以也不说话,和可可也不说话。每天给可可买狗粮,给可可的待遇可高了。教授也很讲究,每天都要用好几种粗粮熬稀饭。教授的稀饭不给可可喝,而是把牛奶温热,用量杯量好,倒进可可的饭碗里。

教授当了几天文明城市创建的志愿者,得到了一只小狗狗,同事们开玩笑说:“这下有伴儿了。”

教授并不介意别人的话,而是骄傲地笑笑。教授打扮起了可可,有时候要宠物店里的人给可可做一条围巾,有时候做裹肚,甚至帽子,总之教授特别懂得玩。出门时候,教授会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可可,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路人都在看可可,可可不好意思,低着头。课堂上不让带狗狗,教授却是个例外。没人和教授计较,因为他五十多岁都没有结婚。一个五十多岁都没结婚的人,谁还好意思和他较真呢?

于是,可可就成了大学生们的宠物,他们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会争先逗可可。特别是那些娇滴滴的女大学生,她们的尖叫总会把教授惹得哈哈大笑。可可喜欢和小朋友玩,因为他们从不捉弄自己,和这些大学生们在一起,可可浑身不舒服。多数时候,可可是个呆子,呆头呆脑。他们说可可好萌的,是个闷骚的狗狗。他们还试探着分析可可是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虽然没有人真的拨开可可的双腿。不过他们确信,可可是个男孩子,因为女大学生最喜欢可可。可可一天天无聊起来,伴随着教授穿梭在校园里。可可还是想逃出去,昼伏夜出,找到那个大杂院。

康康学校的老师,因为康康的作文,决定动员大家寻找可可。他们四处想办法,在城市里的广告栏里,贴出了寻狗启事。启事是这样写的:丢失的小狗狗很可爱,是那种长不大的小狗狗。名字叫可可。从城南的流浪狗收养所认养后走失,平时很乖顺,偶尔发出咳咳的声音。

大杂院的地址也留下了,康康所在的学校,老师的电话号码也留下了,秀娟的电话也留下了。秀娟每次去探望志葆,志葆都会问起可可。秀娟眉飞色舞地说,可可越来越可爱了。所以秀娟也下决心寻找可可。寻狗启事的下方,有可可的作文。看到这则启事的人,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

教授也看到了,是一个女学生告诉教授的。因为可可也是捡来的,只是可可以前的情况,教授猜测不到。所以,教授不敢保证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可可。世界上的事,哪里就那么巧。教授讲课的时候这样说,也可能很巧,因为冥冥中,谁能说得清楚。教授那天的课越讲越充满哲学的味道,经济学被讲到这个地步,学生们知道,是教授因为一只流浪狗,想到了很多。很多有关人的事,有关缘分的事,有关世界的离奇和无奈,教授最后竟然声泪俱下。

只是教授并没有拨通启事上的电话。教授没有,学生们也没有。他们觉得那是教授自己的事,他们不能参与。再者,这只小狗狗,有一万种可能不是那只走失的可可,也有一万种可能,一定是走失的可可。总之他们听完教授那天的课,再也不去拿可可瞎开心了。

可可还是耐不住学校里的环境,穿着教授给它从一个皮匠那里定做的直筒皮鞋,从学校大门钻了出来。可可开始了流浪,身体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是嗅到了一种气息——康康的气息……志葆的气息……秀娟的气息。

还有,大杂院的方向,就像一扇大门,由远及近向着可可敞开来。可可仿佛钻进了通往那扇大门的隧道,四周都被封闭起来,只有可可一人信马由缰。可可看到了康康熟悉的背影,虽然他长高了,比过去要高出一大截,但是可可还是认出了他。康康向可可回过头来,康康的眼神没有变,眼神不会骗人,可可有这个自信,那就是康康的眼神,和所有孩子一样穿着校服的康康难以让人区别,但可可却认出了康康的眼神。还有,康康的肩膀上挎着的那只书包很大,绣着熊大和熊二的模样。

隧道突然看不见了,可可有些着急。已经置身喧闹的街道了,可可有些慌张,但目标很坚定。可可一下子从人群中窜进去,发出嗷嗷的叫声,试图吸引康康转过身看到自己。这绝对是最好的一次机会,所以可可觉得自己该一往无前冲到康康的脚下,咬住他的裤腿。即使因为奔跑而被人讨厌和踢骂,它也毫不在乎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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