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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汉字三美”说对当代语文美育的启示

2022-05-09李舒探索

语文建设 2022年4期
关键词:鲁迅

李舒 探索

【摘 要】汉字是世界上最早产生并延续至今仍充满生命力的唯一的表意文字,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和审美特质。鲁迅在他的早期学术著作《汉文学史纲要》中第一次提出了“汉字三美”的观点——形美以感目、音美以感耳、意美以感心。鲁迅的“汉字三美”说对于我们在语文美育中深入发掘祖国语言文字的审美特质和文化价值,增进学生热爱祖国语言的思想感情,提升学生的审美能力以及文化自信,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鲁迅,汉字三美,语文美育

在谈到汉语的审美特征和文化价值时,有一位绕不开的人物是鲁迅。这位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当年也和同时代的一批激进的新文化运动斗士一样,曾经猛烈地抨击过作为汉语组成部分的汉字。但是,正是这位旧文化的批判者,将祖国的语言文字运用得炉火纯青,他的作品被公认为中国语言文字应用的经典。还是这位文学大师,在他早期的学术著作《汉文学史纲要》中第一次提出了“汉字三美”的观点。

《汉文学史纲要》是鲁迅1926年在厦门大学担任中国文学史课程讲师时编写的讲义。全书共十篇,从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始,到第十篇“司马相如与司马迁”终,只写到了西汉中期。故后世学者认为,这是鲁迅未完成的《中国文学史》初稿。

在这部文学史著作中,为什么鲁迅谈文学要从文字谈起?因为在鲁迅看来,语言虽早于文字,但文章源于文字,有文字才有文章,所以考察文学须从文字开始。那么文字是如何产生的呢?鲁迅指出:“在昔原始之民,其居群中,盖惟以姿态声音,自达其情意而已……然而言者,犹风波也,激荡既已,余踪杳然,独恃口耳之传,殊不足以行远或垂后。诗人感物,发为歌吟,吟已感漓,其事随讫。倘将记言行,存事功,则专凭言语,大惧遗忘,故古者尝结绳而治,而后之圣人易之以书契。”[1]

至于许慎所称“仓颉造字说”,鲁迅认为不足信:“要之文字成就,所当绵历岁时,且由众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谁为作者,殊难确指,归功一圣,亦凭臆之说也。”[2]

在梳理传统的文字起源观点基础上,鲁迅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则写山曰崚嶒嵯峨,状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葱茏,恍逢丰木,鳟鲂鳗鲤,如见多鱼。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3]

这就是鲁迅“汉字三美”观点的由来。须要指出的是,鲁迅早年师从章太炎先生,打下了坚实的“小学”功底,特别是对金石文字的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深厚的造诣,但由于《汉文学史纲要》是一部文学史著作,所以鲁迅并没有对汉字进行充分阐述,只是从文学与文字的关系探讨汉字起源以及汉字的审美特征,追根溯源,显示出作为学者的鲁迅治学思路的独特和学术研究的严谨。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这部著作中提出的“汉字三美”观点,对于我们认识并发掘汉字的审美特质,进而探讨语文美育的实践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形美以感目:识字教学中的审美感知

在“自文字至文章”篇中,鲁迅首先引用许慎《说文解字序》关于“六书”之说:“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鲁迅把“六书”分为三类:“指事象形会意为形体之事,形声假借为声音之事,转注者,训诂之事也。”[4]“六书”中,又以“象形”在先:“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触目会心,不待授受,渐而演进,则会意指事之类兴焉。”[5]从汉字起源来看,古代先民最早是根据身边事物所描摹的图画来创造文字的,所谓“画成其形,随体诘屈”,每一个文字就是一幅“简笔画”,或取全貌,例如日、月、水、火,或取局部特征,例如牛、羊(取其头部)。无论动物、植物、山水,还是身体、建筑、用具,凡是可以“画”出来的事物,都以最简洁的线条刻画之。虽历经几千年演变,但构成汉字基础的许多“象形”字,至今仍保留着描摹对象的基本形状,例如象、鱼、燕、马、车等。即使被称为“指事”“会意”“形声”等方法所孳乳的大量文字,也莫不以“象形”为基础。

以“雨”字为例,英文写作“rain”。《说文》称“水从云下也”。从甲骨、小篆直至今天的楷书,始终保持其基本形状。我们只要看到这个字,眼前似乎落下淅淅沥沥的雨点,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甚至唤起“窗外雨潺潺”的联想。这种联想在“rain”等拼音文字中是难以获得的。以“雨”字为“部首”所造出的雪、霜、露、 雾、霖、雷、雹、霏、霁等文字,莫不以“雨”为基础。

汉字起源与绘画相通的这种造型能力决定了汉字与生俱来的艺术性。“‘象形作为‘文的本意,是汉字的始源。后世‘文的概念便扩而充之相当于‘美。汉字书法的美也确乎建立在从象形基础上演化出来的线条章法和形体结构之上,即它们的曲直适宜,纵横合度,结体自如,布局完满。”[6]因此,作为造型艺术的书法,只能产生于汉字,为汉民族艺术所特有。

基于汉字“形美”的特质,启蒙阶段的识字与写字教学应根据儿童的认知特点,着眼于一个“趣” 字。这一阶段应充分利用汉字形象性的特点来教学生认字,把认字与图画、与生活中具体的事物和生活经验结合起来。在认字基础上的写字,应着眼于规范、端正和整洁,养成良好的习惯。让学生喜欢识字,喜欢写字,体验学习语文的乐趣。在长期的语文教学实践中,广大语文教育工作者积累了丰富而行之有效的识字教学经验,例如儿歌识字、猜谜识字、游戏识字等。但要注意的是,识字教学既要遵循“学理”(认知、记忆规律),也要符合“字理” (汉字的构字规律),不可随意拆解、牵强释义,例如说“富”就是“一人一口田”,解“旗”字为“旗帜是方的”。教学中一定要避免此类现象,否则会对学生造成误导,甚至影响他们一生。随着学生认知能力的提高、生活经验的丰富,在识字教学中应该循序渐进地增加文字知识和文化知识。试举两例:

《曹刿论战》中“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 句,有的教师告诉学生“鼓”表示“击鼓”,这种语法现象叫作“名词动用”。其实,这个“鼓”字左边描摹的是一个立地的架子鼓,鼓的上方加以装饰,右边是手持鼓枹以击鼓的动作,这是一幅形象的图画。在不同的语境中,“鼓”字既可以作名词表示“鼓”,也可以作动词表示“击鼓”,还可以引申为弹奏各种乐器的动作,例如鼓琴、鼓瑟。一个字既作名词,也作动词、形容词,这种现象在古代汉语中十分常见,这也充分显示了汉语用词灵活的特点。5831760F-8CE3-4ADD-9B8A-586364E6592E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中有“东西异爨”一句,讲的是兄弟分家,分灶做饭,其中的“爨”字笔画竟有三十画,要认读、识记比较困难。虽然这个字今天已经基本不用,但是在传统名篇学习中却无法回避。“爨”字就是烧火做饭的动作:上面表示双手端着蒸笼屉放在灶台上,中间是燃烧着的灶膛,下面是双手往灶膛送柴火的动作,这样的动作往往需要两个人配合。这种生动的生活场景,凡是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人一定不陌生。一个“爨”字,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进入义务教育中高学段的写字教学,开始要求学生临帖并用毛笔书写,语文美育的任务除规范、端正、美观等要求外,还要引导学生在书写中体会汉字和书法的审美价值,在临摹时学会欣赏古代名家名帖,了解正草隶篆、颜柳欧赵,感受各种字体的不同风格,发展学生对中国书法的兴趣和特长。

二、音美以感耳:作品诵读中的审美体验

“音美以感耳”这个观点虽由鲁迅提出,但鲁迅在文中并没有就此展开。“汉字三美”中的这“一 美”,则是鲁迅给我们留下的一个可开发的命题。

汉字的音节由声、韵、调构成。与英语相比,汉语的韵母多为元音,发音响亮而悠长,音质饱满,立体感强,这使汉语更具浓厚的“乐音”艺术特征,因此标准的汉语发音被称为“字正腔圆”。此外是声调的抑扬顿挫。经过长期的历史演变,作为通用语的普通话形成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声格局,分别对应“高平调、中升调、降升调、全降调”四种调型,不同调值、调型的交融,使语流中的字音呈现出高低有致、抑扬顿挫的风貌:或升或降,有起有落,或洪亮或柔和,或短捷或悠长,形成了特有的旋律变化。

历代文学家、艺术家,娴熟地运用汉语语音的审美特质,创造出了诗、词、曲、赋等光彩华丽、无与伦比的艺术杰作,成为世界文坛独树一帜的艺术瑰宝。在长期文学创作中所形成的诗词格律,是广大文学家、艺术家运用汉语语音的押韵、平仄、抑扬、整齐、错落、长短等变化,以及词语中的双声、叠韵、连绵、拟声等,在艺术实践中按照“美的规律”创制的规则和范式。它有很强的约束性,但这种约束不仅没有束缚文学家、艺术家的创作自由,反而极大地提高了中国诗词的艺术品质,这是一种“合规律的自由”。

基于汉字语音之美的特质,无论是理解语言文字作品中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还是体验作品的语言之美,有效的方法之一是诵读,这是一种“目视其文,口发其声,耳闻其音,心通其情,意会其理”的综合阅读活动。它将诉诸视觉的无声言语转化为诉诸听觉的有声言语,“使其言皆出于我之口”“使其意若出于吾之心”(朱熹语),有助于学生从作品的声调、节奏、气韵等方面体味作品丰富的内涵和情感,增强体验、感受和理解。

《九歌·国殇》是诗人屈原献给为国捐躯的将士的祭歌,全诗感情基调悲壮激昂,气贯长虹。在形式上,诗句整饬,字数均等,每句又以“兮”字嵌入其中,形成顿挫,整齐中有变化,变化中呈规律,让人感到鼓点声声的节奏,壮歌阵阵的旋律,字里行间充溢着敬意和深情,凝聚着强烈的爱国之情。通过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诵读,才能深切地感受到诗中所体现的悲壮美和崇高美,同时体会到两千多年前的楚辞的语言美和音乐美。

叶圣陶先生说过,最具音乐美的中国古诗词,只有通过“美读”,才能获得充分的美感体验。叶圣陶先生所说的“美读”,就是在诵读时把作者情感传达出来,“激昂处还他个激昂,委婉处还他个委婉”。这种“美读”就是“读进去,读出来”——用自己的思想情感读进去,把作者的思想情感读出来,这是一种美的有声语言的再创造。

被后人称为杜甫“生平第一快诗”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是诗人在经历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生活后,得知战乱平息而欣喜若狂心情的宣泄。这种“快”意首先体现在诗的节奏上,从首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开始,便一泻而下,句句紧接,诗句流畅,一气呵成,这种行文上的“快”与诗人感情上的“快”相得益彰。通过诵读,才能感受并传达出这首诗的轻快节奏和诗人的欣喜之情。

叶圣陶先生认为:“美读”的方法,主要是把握好語调的高低、强弱、缓急,合着文字所表达的意义与情感,要使学生把诵读“看作一种享受而不看作一种负担,一遍比一遍读来入调,一遍比一遍体会亲切,并不希望早一点能够背诵,而自然达到纯熟的境界”。[7]这种境界,就是一种身心愉悦的审美境界。

诵读和“美读”,都是以声显情,要学生做到眼到、口到、心到,体味语言特有的美感,使静止的语言文字活动起来,进而达到“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间,卷舒风云之色”的出神入化境界。学生在朗读或诵读中接受感染熏陶,获得审美享受,汲取语言滋养,逐步提高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

三、意美以感心:阅读鉴赏中的语言品味

鲁迅所说的“意美”,是指汉字进入文章后所产生的美感。它以“字义”(字典义)为基础,又融入了人们的主观直觉,包括与字义相关的情绪、意味、深层的文化信息等。他以“崚嶒嵯峨、汪洋澎湃、蔽芾葱茏、鳟鲂鳗鲤”为例,说明这些文字“写进文章”后产生的直觉和唤起的美感。所谓见其字如见其物,即由文字表意信息激活了人们头脑中储存的表象和联想,使人“望文”生“意”。见到“袅袅”二字,使人眼前如见飘逸的衣带、轻盈的炊烟;见到“依依”二字,又让人想到随风摇曳的杨柳、如丝如缕的情思……

由于主体的主观差异,同样的文字在不同人心中所唤起的表象和联想也有差异。夏丏尊在谈“语 感”时说:“在语感敏锐的人的心里,‘赤不但只解作红色,‘夜不但只解作昼的反对吧。‘田园不但只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只解作春天的雨吧。见到‘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焕然的造化之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情趣。见到‘落叶二 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诗味吧。”[8]

换个角度,从汉字具有的审美功能来说,汉字的表意功能及其蕴含的审美特质是产生上述“语 感”的外部条件。夏丏尊的这段话也可看作是对汉字“意美”的生动而具体的注脚。虽然拼音文字也能唤起人们头脑中的表象和联想,但其与表意文字的根本区别在于,拼音文字只是用来记录语音,而表意文字不仅具有记录语音的功能,更蕴含着情绪、意味和文化信息,也许只有汉字才能唤起人们如此丰富且意味无穷的“语感”。基于汉字“意美”的特质,在语文阅读鉴赏中,对语言的品味是获得美感体验的重要途径之一。5831760F-8CE3-4ADD-9B8A-586364E6592E

毛泽东在《沁园春·长沙》中这样写秋:“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词人选择群山、湘江、天空、水底几个典型意象,描绘了一幅色彩斑斓、生机勃勃的秋景图,一扫悲秋之作中的萧索、寂寥与落寞。画面远近相间,动静相对,色彩对比极其鲜明。一个“染”字把满山遍野的红色写到极致,一个“翔”字(而不用“游”字)尽传鱼在水中畅游无碍之欢快,唤起人们多少美的想象,可见词人用字何其生动传神。

与其他文学样式相比,汉语诗歌的语言更富有形象性、色彩性和音乐性。诗人为了把诗歌语言炼得更传神、更动人,不惜呕心沥血,“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在语词的选择运用上追求“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让诗歌语言释放出最大的审美情感,唤起读者无限的想象。在炼字、炼意、雕琢语句上,足以显示诗人的匠心和高超的语言造诣。

“因文解道,因道悟文”[9],这是前人对语文教学过程两个阶段的经验概括。所谓“解道”,是通过语言文字正确把握作品的思想内容;所谓“悟 文”,是在理解作品思想内容的基础上,对语言文字的运用进行揣摩、体悟,在品味语言的过程中学习语言、积累语言、培养语感,获得审美经验。语文教学中的思想教育和审美教育,始终是通过语言文字的学习进行的。语文阅读教学过程是一个“文—道—文”的闭环,即始于“文”而归于“文”,这是语文教学与其他学科教学以及其他阅读活动的重要区别。

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问世已近百年,他所提出的“汉字三美”观点带给我们诸多启示,为我们深入探究祖国语言文字的审美特质、发掘语文美育资源提供了研究的路径和系统的方法。

参考文献

[1][2][3][4][5]鲁迅. 鲁迅全集·第九卷[M]. 北 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53~355.

[6]李泽厚. 美学三书[M]. 天津:天津社會科学院出版社,2003:38.

[7][8]叶圣陶. 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M]. 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0:15,267.

[9]课程教材研究所. 20 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 学 大 纲 汇 编·语 文 卷[M]. 北 京 :人 民 教 育 出 版 社 ,2001:528.5831760F-8CE3-4ADD-9B8A-586364E6592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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