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 姨

2022-04-06

清明 2022年6期
关键词:斯太尔小舅志军

小 昌

若我小舅还活着,也许就是三把刀这副样子。双眼通红,目光涣散,像是喝多了酒,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他走在我前面,背着那只黑色帆布包。他抢着要背,非背不可,说是也算好好送她一程了。他很难过,随时会哭。他说,没想到九条命竟有你这样的外甥。他在抱怨,更可能是奚落。在他看来,像我这样的有点钱的体面人,帮帮她还不是举手之劳。他说的九条命是我小姨。没错,他背着的就是我小姨。她现在正躲在帆布包里,静悄悄的,终于闭上了嘴。

他们并未见过面,这是我未曾想到的。我小姨是个网络主播,有几万铁杆粉丝,更是我未曾想到的。记得小姨这人不爱说话,不会说普通话,连我们山东方言也说不好,总是带着浓浓的广西味,会把所有脱口而出的辅音用力咬一咬。她生在广西,八岁来的山东。她和小舅是龙凤胎,他们一起来的,不幸的是,我小舅在十三岁那年,去黄河里游泳,再也没回来,尸体也没找着。三把刀影影绰绰地埋头向前走,我恍惚感觉这人就是我小舅。他接过骨灰盒双手颤抖又一丝不苟的样子,他站在火葬场门口在风中等车的样子,让我想到那一年小舅或许并没溺水,只是使个障眼法离家出走了,带着他心爱的弹弓,一路走一路射,去了远方。

九条命是我小姨的网名。是先有了九条命,才有的三把刀。三把刀是对九条命的戏仿,更可能意有所指,刀不就是要人命的吗?三把刀是九条命的粉丝,死忠粉,九条命的故事能让他哭,每说一次,他都会哭。他是怎么喜欢上她的,对此我充满疑惑。依我看,他不像是那种会喜欢上她的人,他甚至不会喜欢上一个人。他很像是会和一条狗走到最后的人。

他常去我小姨的直播间,他是那个刷礼物刷得最凶反而最沉默寡言的人。他说,这不怪他。他是个货车司机,开大型斯太尔。他一直在路上,夜路漫漫,边开车边听小姨讲故事。更多时候,是他停下来,对着屏幕刷礼物。有时他会扶着路边的树哭一场。他都是跑夜路,他说,是她一路陪着我。一辆大型斯太尔停在路边,亮着远光灯,像头大怪物。他从车上跳下来,抱住一棵树,痛哭流涕。想到这里,我忽然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最初惊闻噩耗时,我还怀疑过他,想过报警,这个三把刀也许就是杀人真凶。事实上,他们未曾谋过面,他见她时,她已经挂在出租屋的吊扇上了,像是一件刚买的新衣服。她也的确穿着新衣服,崭新的,一条红色连衣裙,像是要去远方赴约。他这么说时,显得镇定又难掩悲伤。我抵达时,小姨已经平躺在她那张粉红色的小床上,被蒙上了头脸。那张床似曾相识,贴满了明星小画,让我想起多年前,她的床边也是这样,只是那些明星都换了嘴脸。那时三把刀就站在我身后,说,她后悔了,她一定是后悔了。我并没有一下子认出她来——她双颊凹陷,下巴外张,像是极度惊恐以致忙闭了眼。我连忙又把掀开的白色床单的一角给盖上了,盖住了她的头。后来我很多次想过那一幕,或许小姨就是想让我以这种方式看见她,见她最后一面。

他接着说,我们都以为她仍和原来一样,只是吓唬吓唬人。她常常这样,讲完她的故事就表演一番,比如割腕、吃安眠药或者打开煤气罐,像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她试过多种死法,我们都知道她只是为了取悦我们。她这个人乐观开朗,不太可能走上这条路。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她现在有那么多朋友,还有那么多人捧她的场,我们都喜欢她,她也衣食无忧,她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一直想不明白。我说,你怎么知道她那次是假戏真做?他说,那天,我正开车往另外一个城市去,即将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我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她正摆弄一截绳子。这时信号就断了,隧道里没信号,我想这又是她的恶作剧。其实她有点调皮,她让我们哭的时候,也许一直在笑,那些故事很可能是她杜撰的,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这么想过,可一看见她在手机视频里出现,托着腮,眨巴眨巴眼,我又感觉那一切都是真的。他接着说,隧道尤其长,竟那么长,我不止一次地开车穿过它,也许是我一直在想她最后的那个笑容吧,我很难描述她的笑,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害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拼命开,猛踩油门,车头在剧烈地抖动,像是地震,像是头顶上的那座山轰然倒塌,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我像是永远也开不出那个隧道了。

我们是在从火葬场回城的路上说起那一天的。他眉头紧锁,像是刚刚哭过。他继续说,冲出隧道,我就停了车,从车上跳下来,对着山涧撒了一泡尿,后来又抽了一根烟,突然意识到,九条命可能真的没命了,她没和我们开玩笑。想到这里,我上了车,到了路口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头,回去找她。你要知道,我在隧道出口调转车头那可是不要命的事,它毕竟是辆斯太尔,比一辆坦克还要雄壮。我一打方向盘,那些铁护栏就像稻草一样低伏下去,我又一次穿越了那个隧道,想不到的是,很快就冲出了隧道,我不禁怀疑来回穿过的究竟是不是同一条隧道。说这些话时,三把刀一直紧紧抱着那个黑色帆布包。我们坐在一起——一辆灵车的后座上,有人送我们回城。

三把刀口音难辨,让我很难猜出他乡关何处。我也没问,我一路沉默,像是个局外人。其实我还没缓过来,根本不相信这个叫三把刀的人正抱着我小姨的骨灰。毕竟我和小姨也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三把刀给我打电话时,问我认识一个叫王德萍的人吗。我想不起来,不记得谁叫王德萍。三把刀接着试探性地问我,她还叫覃棠生。我这才想起她,想起他们。小姨叫棠生,小舅叫甘生,他们出生在广西宾阳县一个叫甘棠镇的地方。他说她死了。他在电话那头平静得吓人。他说,她留了张字条,让我给你打电话。我也不知道你是她什么人,你赶快来吧,我们在等你。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放下电话,我开始回忆和小姨有关的一切。她给我的印象永远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谈恋爱时的样子,和她的未婚夫打情骂俏被我不小心看到又满面娇羞的样子。

和三把刀坐在回城的车上,我无话可说——和这个陌生人,有点像我小舅的陌生人。看他的侧脸,颧骨高耸,很像是岭南人。当时我竟想一脚把他踢下车,让他滚远点。他是在折磨我。他抱着我小姨的骨灰盒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他反复讲述那一天,他破门而入的那天,没完没了。他懊恼自己如果早一点赶到那个出租屋,九条命也许还有救。他说,到她家附近时,天已蒙蒙亮,我找了个地方把斯太尔停下,就打车去了她那间出租屋。我曾去过她家,但没上去过,不是没勇气,是怕失望,也怕她失望。我冲上六楼,我知道她住六楼,拼命敲门,没人应,没声音,后来我就撞开了那扇门,发现她像一件衣服一样被晾在屋子的正中央。我喊她,大声喊她,歇斯底里。我慌里慌张地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打110,后来我就看到了桌上的纸条。我知道白忙活了,她已经死了,应该说,她早就决定好死了。我看了那纸条,就给你打电话。她让我找你,当然也不是让我,她让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找你。他像是很不情愿这么说。那纸条我也看了,字歪歪扭扭,是她的字,或者说应该是她的字——我能想到她写这些字时的样子,力透纸背。我是看到那些字才终于有了想哭的冲动。她让我别告诉他们,千万,千万。两个“千万”大而显眼,写了那么多字,像是只为写这两个“千万”。我知道,她想让自己在他们眼里永远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她说的“他们”不只是我妈我舅,当然也包括她那些在广西的哥哥姐姐们。

小姨和小舅是随他们的妈妈来的山东,记得是一九八七年,那时我六岁。我在努力回忆第一次见他们三个人时的场景。三把刀此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并偷偷笑了笑。我确定他冲我贼贼地笑了一下。于是,一切都在我脑海里闪回,是他的笑,让我想起多年前姥爷的笑。姥爷五十多岁,戴一顶深蓝的帽子,灰褐色中山装,背微驼,从他那三间土屋里走出来,满面春风。随他一起走出来的,还有一个广西女人,个头不高,双眼炯炯有神,不过显得苍老。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生过八个孩子,小姨小舅是最小的两个,她更可能是不堪生活的重负,才和我姥爷私奔来了山东。他们相视一笑,是那种过了大半辈子的夫妻才有的会心一笑。这个两鬓已斑白的广西女人正走向我,热情洋溢。我被她的热情搞得不知所措,只记得她的手一直在空中摇晃。我姥爷站在她身后,笑眯眯的,让我喊她姥姥。我亲姥姥早死了,死于多年前的难产。她去世时,我妈才三岁。不过我还是叫了这女人一声姥姥。她摸摸我的额头,手很粗糙,像是铁手。她吃过苦,还有更大的人生的苦在等着她吃——两年后,她死于脑肿瘤。她搂着我的时候,小姨和小舅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疯跑,他们在一个贫瘠的小院落里你追我赶,像两只小羊羔。记得他们的眼睛都很大,出奇的大。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像是在叫喊,在发怒。我想起了那一天,应该是初冬,冷风习习,枝影萧瑟,可满地的影子在跑,人来人往,像是春天,满园春色,小姨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了。我不记得我们有过任何交流。一个六岁的男孩和一个八岁的女孩无话可说。反而我小舅走过来给了我一拳。这一拳不轻不重,很像是男人间的问候。

我上了三把刀那辆斯太尔。那个大家伙就停在城郊建材市场边上,气势逼人。三把刀兴冲冲的,一手拿着帆布包,一手攀着车门向上爬。他的胳膊粗壮有力,攀爬过程一气呵成,一闪身,他就坐在驾驶室里了。玻璃窗落下来,他探出头,冲我使眼色,说了声,上车吧。我绕过斯太尔巨大的车头,走向另一侧。我爬上去了,平生第一次钻进它的驾驶舱。我坐在三把刀旁边——斯太尔的副驾驶座,举目远眺,一切正在变小。我向身后看,三把刀早已把帆布包收拾妥当了。我想,小姨正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托着腮,眨巴眨巴眼。我想象她四十岁的样子,脖子上的肉已经松弛,这让她很像一只鸟。她浓妆,蓝色的眼影,长得吓人的睫毛,红得耀眼的嘴唇。这是三把刀和我说的,她在直播室里就是这副样子。我们送她上路,向着大海的方向进发。她让我带她去看海,这是她在字条上说的。从这里到黄河入海口,大约有六七个小时车程。我闭上眼,感受窗外的风吹进来。我脑海里一直想象着她的骨灰在大海之上扬洒的情景,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遍遍回忆,似乎早就发生过。

我们很快出了城,身在斯太尔的驾驶舱里,像是在飞。我们无论说什么,都绕不开九条命。三把刀对她的了解似乎胜于我,这让他显得很神气。我们更像是在玩拼图游戏,我不知道的他知道,他不知道我知道。他问我,你见过她身在广西的哥哥姐姐吗?小姨和小舅有无数的哥哥姐姐,他们分散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我说,没见过。他似乎不相信,又接着问我,一个都没见过吗?你小姨说过,她二姐去过山东。我说,那时我在上大学,没在家。我想起来了,听我妈说过,小姨的二姐做了一大桌子菜宴请他们,可没人吃得下。我在想象一个广西小个子女人坐在他们中间局促的样子,还有我小姨要么呆若木鸡要么魂不守舍的样子。依我舅的意思,我小姨该去精神病院住一阵子,治治邪病。那是段难捱的日子。小姨的未婚夫在脚手架上和人打闹,不小心将人推了下去。脚手架并不高,那人却意外死了,一截钢筋扎进了他的锁骨。小姨的未婚夫,她的爱人,她这辈子都放不下的男人,被判了刑,二十年有期徒刑。我和他有一阵子很熟,他姓申,大名叫申志军,老让我喊他姨父,他说还不是迟早的事。我从没喊过,他总让我有种羞辱感。我想起他的样子来了,中分头,浓眉大眼,有一颗门牙掉了半个,说话时总像是在窃笑。后来小姨去监狱看他,隔三差五地去,每次回来,心情都不好,越来越不好。她茶饭不思,常自言自语,常哭,无缘无故,很多人说她疯了。我妈给小姨的另一个家去过几封信——她广西宾阳的家,那里还有她不少亲人。信里说了什么,我妈从没和我说过。我妈想让小姨去广西散散心,不过在别人看来,这更像是不负责任的推脱——她想甩掉小姨这个难缠的包袱。她后来谈起这段往事时,也是心怀愧疚,欲言又止。

三把刀说,九条命可能从没想过二十年究竟有多长,只一厢情愿地等那个人。三把刀说这句话时,伸出剪刀似的两根手指,使劲摇晃,样子像是也在想那漫长的二十年。这时天空下起了雨,更像是一直在下。雨刷往复,时间正在流逝。三把刀接着说,你们有多少年没见过面了?我说,我想想。我实在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她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大约也有二十年了。又是二十年。二十年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眼前。他说,她找过你,她说她去了你们那所大学。你们那所大学背靠一座大山,对吗?我想了想,想起了那座连绵的大山,还有我们依山而建的三十六层的实验大楼。我说,我不记得她来过。他说,二十年了,也许你忘了,她说她就是想找你说说话,这个家里能和她说上话的人,就只有你了。我说,她找到我了吗?他说,那得问你。我说,她怎么说?他说,她见到你了,那天你穿了一条牛仔裤,留着一头长发,说一嘴普通话,起初还假装不认识她。她说你嫌弃她。她也许真的来找过我。

她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决定再也不回去了,不回山东也不回广西。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在哪里。我妈说她离家出走了,说他们对她也不薄,怎么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我想说,她哪有家呀。她四海为家。那时候她刚从广西宾阳县溜回山东,也就是说,她是想回山东重新开始的,可过了没多少时日,她又一次决定离开。听我妈说,小姨在广西宾阳时给她打过电话,听口气心情愉快,甚至有些放肆。记得她对我妈从来都毕恭毕敬,这不仅是因为她们年纪相差很多,我妈能当她妈,我想更多的是警惕,不信任。我妈说连她的口音也变了,不像那个曾经的小阿妹了。我妈总喊她阿妹,有时我也劝过我妈,别再喊她阿妹,这让她很像个外人,小姨也不喜欢人这么叫她。我妈不听我的,她说阿妹才更像自己人。小姨那么快就入乡随俗,或者说轻而易举地回到过去,让我妈总算松了一口气。谁也没想到,过了没多久,她又跑了回来,一个人住在那三间老房子里。那时我姥爷已经去世了,三间老屋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我妈说,她是在报复,她就是想让我们感觉对不起她。不过这次她并没待多久,说走就走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在走之前,她找过我妈,也找过我舅,他们都说她简直像极了她妈,那个跟我姥爷私奔到山东黄河边的女人,越来越像,高颧骨,深眼窝,大眼睛,这也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小姨热情,活泼,给山东的哥哥和姐姐做饭,这也很像她妈的做派。她像是有事相求,不过她并没说出口,或者说她从来就没什么事要说,只是为了告别。没过几天她就只身走了,不告而别。她更可能是不知所往,一个人在火车站踟蹰过,这才想起到大学里找我。或许她还在校门口的电话亭里给我打过电话,或许电话接通后,她没说话,张不开口,又把电话挂了。她在我们学校周围走来走去,混在大学生们中间。不过她还是走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我再也没见过她。我望着车窗外的雨,我们正路过一片小树林,雨落进了小树林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我们走的是国道,没上高速,这样一来,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三把刀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像是睡着了。我提醒他,怕他睡着,毕竟他还驾驶着斯太尔。我和他说话,和他说到我姥爷,一九四九年,他虚岁十八,十八岁的他随南下的部队来到广西,并转业留了下来。这让我想起外公的一张照片来,单人照。那时他二十多岁,上身穿的确良衬衫,干净利落,坐在一把凳子上,跷着二郎腿,眉宇疏朗。这张照片让我触摸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身在广西时的峥嵘岁月,那时他算得上春风得意。后来我妈和我舅相继在广西出生。姥爷工资微薄,根本养不活一家四口,他心一横,折回了山东老家,毕竟在土里刨食不至于饿死。当然这也成了我姥爷毕生的遗憾。若坚持留在广西,他也不至于凄苦半生。说这么多,我是想告诉他,我姥爷在一九八七年只身去广西,是有历史渊源的。他念念不忘那个地方,梦里都在思念那里的山山水水,以及一碗香喷喷的炒米粉。他没想到当他夹着公文包走在宾阳市甘棠镇的街上时,会遇上我的第二个姥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但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他们怎么搭上话,又是如何好上的,没人和我说过。连我妈我舅都讳莫如深,甚至引以为耻。这也让他们在面对新来的一家三口时表现得置身事外。三把刀听罢,悠悠吐出一口气来,像是在水里憋了很久。他说,你小姨说,你喜欢过她。看来他对我姥爷的生平毫无兴趣。可是我提醒他,一切都是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甘棠镇开始的。八岁的小姨在甘棠镇的街头,看见了一个来自北方的中年男人。他掳走了他们。三把刀说,你没必要和我隐瞒什么,当然你也没必要对我诚实,一切随你。说完,他点了一支烟,不再说话。

这让我不由得想到小姨的爱情。十六岁时,她就定了亲。给她早早定亲,也是怕有什么闪失,给她吃个定心丸。她随继父一起生活。爷儿俩一直住在那三间土屋里。我姥爷住西屋,她住东屋,中间被一间空荡荡的堂屋隔开。一进堂屋,右边是一个装粮食的大缸。缸巨大,那是我见过最大的缸了。缸内是他们爷儿俩一年的口粮。缸后面就是我小姨的小床了。床边是一扇窗,窗楣上贴满了明星画,小虎队、郭富城、新白娘子之类。她追星,喜欢唱歌,常戴着耳机哼歌,这似乎注定了她后来能成为一个网络女主播。她的未婚夫申志军比她大两岁,家住在河对岸。他们那个村子名声很大。申志军身材高大,嘴也很大。人说嘴大吃四方,有福。这么说时,我小姨会笑。她喜欢他,也许能为他去死,这是她说的。她总把死放在口头上。有一次我看见他们俩在大缸后面亲嘴。他们也发现了我。小姨双腮酡红,想要推开他,他说,怕什么。他没把我当外人。当然更可能是,他觉得我好欺负。他非但没有收手,反而一意孤行。我飞一样跑了出去,跑到大堤上,面对那条奔腾不息的黄河,内心久久无法平复。从那时候起,每每看到小姨,我的眼神就变了。她是个清纯少女,胸脯高耸,细腰大眼,说话声娇滴滴的。好像有那么一次,我记忆犹新。她来我家,而我刚好在家,记得我是在写作业,更可能是在画画,小姨向我走来,悄无声息。她整个人俯身过来,这让我很像是在背着她,而她的头却正努力向前伸。我也因此能听到她均匀又轻微的呼吸声。小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她的脸和我的脸近乎平行。我一侧头就能碰到她。连我也颇感意外,我竟亲了她一口——当然更像是不经意间扭了下头,撞到她脸上。可小姨知道根本不是,我拢起的嘴唇出卖了我。从那以后,我们就突然生疏了,我故意躲着她。那似乎是我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她,她就那样一直充满疑惑地望着我,很久很久。三把刀听我这么说,微微点头,像是早就了然于胸。他似乎是为了让我说出来,也许是想让我说给小姨听。而一旦说出来,好像一切都变了,这让我如坐针毡。我让三把刀停车,想下去走走。

三把刀很听我的。我们下了车,沿着国道步行,后来又走上一条岔路。这时,我才回头看那辆斯太尔。它突然变得很小,小得可怜。一时间,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一个女人的声音,沉闷的声音,像是躲在斯太尔驾驶舱里向远方的我们呼喊。三把刀顺势搂住我的肩,脑袋低下去,像是喝多了。或许是他突然感觉难过,难过得想哭。我回过头来,望着远方,远山淡影,也许我们俩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小舅和我也是这样走在田埂上。我们一大家子人去收花生,我姥爷站在地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满地的落花生让他乐弯了腰。姥爷满脸通红,目视我们,他的目光是憧憬的,两个田间的少年这么要好,让他喜出望外。他喜出望外的原因是,我们从前互不搭理,甚至是彼此怀恨在心的。那时我常喊小舅阿弟,我喊他一声阿弟,他就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知道,他拿我没办法,一大家子人都疼我,而他是个外人,永远是。当然,不仅是我喊他阿弟,村里人都喊他阿弟。广西人会这么叫一个男孩子,我们也学着广西人这么叫他,阿弟,阿弟。我们这么叫时,更像是在叫一只猴子。那天小舅就像三把刀似的这么搂着我,记得应该是第一次,从前从没有过。我们俩差不多高,也可能我比他高一点,现在想起来,他像是挂在我的肩膀上。他让我跟他去一个地方,我随他去了。我没丝毫防范之心,也不会想到他会对我下狠手。那一年他十一岁,我九岁。他带我上了大堤,去了大堤上的一座荒庙,土地庙。一进庙门,我就被身后的他一脚放倒,来了个狗啃泥。他个子不高,可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拳头很硬。他天天在家练铁砂掌。他骑在我身上,拳头纷至沓来。我向他求饶,后来他放过了我。他逼着我喊他舅舅,我喊了。我从没喊过。他就是为了让我喊他一声舅舅。当然那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喊他舅舅。我们走出土地庙的时候,他拧着我的耳朵,再三警告我,如果敢说出半句,他会让我不得好死。后来我谁也没告诉,没人知道有过这回事。

三把刀突然面色阴沉,说,我去找过申志军。他说申志军时,像是和申志军很熟,一个久违的老朋友。他的胳膊还搭在我的肩膀上,好似一把刀,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刀。我想躲开他。他看人的样子的确很像我小舅,目光空洞,目中无人又满腹狐疑。三十年过去了,那次,小舅骑在我身上恶狠狠的样子,此刻仍折磨着我。我们坐了下来,坐在田间,面前是一大片油菜地,不过还没开花。我说,你很像我小舅。他被我打断了,他还在说申志军。我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说申志军。他恍然所悟地转而说,我倒没这么想过。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仍在想三十多年前的土地庙,我摔倒在荒草里,脸朝下,小舅骑在我身上,大声叫骂,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三把刀说,你说我喜欢你小姨什么?我没说话,等着他说。我很想甩掉他的胳膊。他的胳膊愈发沉重,让我喘不过气。可我还是没推开他。我宁肯这样,忍受他。他说,你就把我当成你小舅吧,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理由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往回走。

听三把刀说,申志军早就出狱了。他出狱后,也曾找过九条命。他们见过面,这让我感到诧异。或许小姨给他去过信,告诉了他有关她的一切。她还没忘了他,或者说,一直在等他出狱,二十年竟这么快过去了。三把刀说,申志军一直在纠缠她。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说,九条命的死很可能和申志军有关。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是我小姨在纠缠申志军呢?他怒不可遏,一双兔子眼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不可能,绝不可能。我没反驳他,只是轻声说了句,你可是在我小姨死之前去找的他呀。他像是不相信我会这么问。他陷入了沉思,想了很久,说,我让他离她远点,他不配,他们都不配。那天他背着一把土制猎枪,去了黄河边那个村子,那里是申志军的老家。三把刀说,那个村子现在成了一个镇子,看上去繁华又喧嚣,街上到处都是孩子。他和申志军在院子里对峙,他开了枪,一枪打中了一只鸡。他说着说着,我恍然大悟。我问,你到底是谁?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你说过的,我很像你小舅,你就当我是他吧。夕阳西下,他满脸堆笑,脸上皱纹密布,像是那片油菜地的老农。

我想让这一切早点结束。我把头扭过去,不再和他说话。我竟很快睡着了。 我梦见了一大家子人,很多很多人,有许多我并不认识,我在梦里想象他们很可能是小姨和小舅在广西的哥哥姐姐。他们不苟言笑,面目模糊,更像是人群中的影子。他们绕过那口大缸,从那三间堂屋里走出来,走到我们中间。我们随着他们走,也可能是他们随着我们走,一群人走在路上,走在大堤上,走在密林中,走在黄河边,想寻找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照张全家福,可他们手上似乎都有一张全家福,或许是他们并不满意。我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后来我才知道我一直在找人,找我的小姨和小舅,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我找呀找,就是找不到。我大喊大叫,其他人都对我笑,我姥爷笑得最开心,并指给我看,说,那不是他们吗?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一对中年男女,他们像是长在了一起。我说,我不认识他们呀!众人和我姥爷哄笑一堂。我向他们走过去,想看清他们的眉眼,他们却背过身去。后来我再也没等到他们回转头,我一直在他们身后跟着,竟相信了他们就是他们。我和他们说话,他们说到八岁那年,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在火车上,他们看见了长江,看见了黄河……

我被三把刀摇醒了。他说,我们到了。我恍惚醒来,便听到远处的波涛声。三把刀说,那是黄河汇入大海的声音。我们已经到了黄河入海口。我看了下时间,夜里十一点钟,车窗外一片苍茫。我说,我做了个梦。三把刀冲我笑笑,看样子并没兴趣听我的梦。他挎上帆布包,一闪身就下了车。我也跟他下去了。我们一前一后向黑夜深处走去。三把刀似乎知道该往哪里走。他一直低头向前,感觉像是迎着飓风。事实上周围并没有风,安静得出奇,只有远处的水声若有若无。这水声也很沉闷,像是乌云正在迫近。我走着走着,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又想起小姨离家出走后的二十年。我像是早已忘了她后来的二十年。她是怎么度过这二十年的呢?三把刀越走越快,我想追上去问问。不过我转而一想,也没什么好着急的,在回去的路上,三把刀应该会说起的。

猜你喜欢

斯太尔小舅志军
“老洋漂”的多彩生活
斯太尔驱动桥总成试验台设计综述
小国名企斯太尔
忙忘记了
“老洋漂”的多彩生活
神奇的“魔力语”
迟来的王者——斯太尔王牵引车模型
当好小记者
观察也要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