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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潭深水

2022-04-06刘月潮

清明 2022年6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刘月潮

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我和妈妈没说一句话。

这两年,我的心再也安生不下来,和妈妈成了水和火一般,在同一个屋檐下,火是火,水还是水。我成天噼里啪啦地弄出满屋子声响,妈妈像潭深水,再大的风也顶不起一丝浪。妈妈待在屋子里,跟黑夜里的老猫一般,人像根本不在屋子里,却又满屋子到处都在似的。被妈妈无比真实而又虚无的气息裹着,我一直想冲出这种气息的包围,时常制造出一屋子的动静,想过上闹哄哄的烟火日子。

我内心像点着了浸足了油的火把,烧着了就再也歇不下来。我不停地折腾着,直到自己变成灰烬。

第一次带杨火回家,进门时妈妈正从房间出来。一见有生人,妈妈忙踅回身,躲在房间里再也不肯露面。妈妈一点不给面子,当着杨火的面,我觉得自己的脸掉在地上,叭一声摔碎了。我心里生妈妈的气,气鼓鼓地喊,你出不出来见人都没事,反正我是杨火的人,我要跟杨火结婚过日子。

我喊得有些无耻,自己都感到害臊,我跟杨火还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和妈妈在赌一口气。

我跑到厨房,丁零当啷地做起饭。刚开始杨火在厅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快杨火就自来熟了。我耐心地做好了一顿饭,把饭菜端上桌,招呼杨火吃饭。

杨火瞄了一眼妈妈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杨火冲我咧了咧嘴,坐上桌子大吃大喝。杨火自觉地配合我演戏。我跟着杨火学猜拳划令,我喝白开水,杨火喝高度白酒,把家里闹翻了天。

看着时不时冲我眨眼的杨火,我忽然觉得,我和杨火是在过日子,过热气腾腾的日子。我心里暗自打算和杨火尽快成家。

妈妈不喜欢生人,这么多年来我家还没进过一个生人。妈妈从小就不许我带同学回家,那些教过我的老师,他们第一回敲不开我家的门后,就再也不到我家来家访了,而是单独把妈妈叫到学校面谈。妈妈不允许我和她之外的第三个人踏进家门。

家中要换煤气,妈妈就把空罐子晾在门外。送煤气的师傅到了,隔着门喊一声,妈妈就小心地把门拉开一道缝,从狭小的门缝里递过早已备好的钱。送煤气的师傅接了钱,门立马合上了。送煤气的师傅重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妈妈才飞快地打开门,拎起煤气罐进门,身后的门又立马合上了。

妈妈和我,都跟外头的世界隔着一道厚重的门,这道门谁也打不开。

妈妈上班去了,丢下我一个人孤单地在家。我时常贴在门后,听着楼梯上上下下的脚步声。那个重如石头的脚步声是顶楼胖子叔叔的,他总是噔噔噔地上下楼。那个走路拖沓的是六楼阿姨,她说话也拖声哑气的,像是没把话说完。那个脚步脆脆的是楼上的马姨,马姨说话也脆生生的。她有事没事喜欢找妈妈和我说话。

马姨上下楼时常碰见妈妈,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扯着闲话。妈妈谁都不大搭理,唯独同马姨能说上几句话。

妈妈走路悄没声息的,像只猫。如果妈妈不说话,从别人身边走出老远,别人才察觉到,回过头瞅瞅空空的身后,惊问,刚才走过去的是冬梅吗?

是啊,她怎么忽然到前头了?被问的人也反过来惊问。

妈妈是个不打眼的人。

妈妈离人远远的,隔着山隔着水,中间还砌着一垛墙。妈妈好像有意把自己孤立在人群之外,跟人拉开距离。谁家的事妈妈也不去掺和,活得像个局外人。妈妈躲着人,却躲不开人的一张张嘴。妈妈成天被人挂在嘴边,他们都弄不懂妈妈过着怎样一种奇怪的生活。他们胡乱地想着,猜着,一个没了男人的女人到底咋过日子?

关于妈妈的风言风语很多,一阵风刮跑了,一阵风又送过来了。很多时候,人们一点也不避讳我在场,好像专门讲给我听。我从不当传声筒,妈妈也从不问我外头的事。我不敢在妈妈跟前挑事,外头听来的许多话只好憋在心里。妈妈好像压根不是我们眼前这个世界的人。外面的人都说爸爸走后妈妈性情大变,好像这世上谁都欠着她似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从我记事时就不见爸爸,妈妈一手把我拉扯大。妈妈从没在我跟前提起过爸爸。外头人都说我爸生得好,我爸爱唱爱跳爱笑,唱得好,也跳得好。那一张笑脸不知迷住了多少女子的心窍,总有许多女子和我爸暗地里扯不清。闲话像针一样狠狠地扎进妈妈的心坎里。妈妈自然容不下爸爸身边的那些女子,时常跑去撵着那些女子骂。妈妈丢尽了爸爸的一张脸,一时和爸爸闹得很僵。爸爸在厂里再也没脸待下去了,身影从厂里一晃不见了,再也没露过面。和我爸一块不见的还有厂里的好几个女子。那几个女子的家人一块儿来找妈妈要人,说爸爸拐骗他们的女儿。妈妈说,我还想找你们呢,你们养的女儿不要脸,合伙把我男人拐跑了。

爸爸跑出去那年,我才一岁出头,还没学会说话。我说话晚,磕磕巴巴说话时,都好几岁了。我不懂自己为啥只有妈妈,没有爸爸。我的爸爸去哪儿了?没人说得清。有人说他南下去了广东,也有人说在上海的街头看见他跟几个女子一块卖唱……各种关于爸爸的小道消息满天飞,没有人去辨别真假,这只是大家口头的一种即兴传播而已。我的世界只有妈妈。妈妈上班去了,只好把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我很听妈妈的话,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去。白天我隔着铁皮门听邻居们上下楼的脚步声。我对单元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熟得很,熟到哪家来了生人或亲戚,一听脚步走到哪层楼停下我就晓得了。听上下楼的脚步声一直是我小时候生活的一部分。

晚上妈妈上夜班,让我早点上床睡觉。天刚擦黑,我就爬上床,在窗外各种混杂的声音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有时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从小到大,我心里都盼着自己也有个爸爸。一觉醒来,爸爸就立在床头。

许多年来,每天大清早,我一睁开眼,看到的是从窗帘透过来的麻麻亮光,我的床前空无一人。

我和杨火闹得太过火了。狠狠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后,我才把杨火送出家门。我关上门,一转身,妈妈倚在房门旁静静地望着我。我有些心慌,头一回带生人回家——杨火跟妈妈是生人,却是我相中的男人,迟早要走进这个家门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做得一点不过分,虽然这个家许多年没进过一个男人。妈妈始终不肯让男人进家。我七八岁时,有次半夜醒来,身边忽然不见了妈妈。我伸手一摸,被窝冰冷,屋子里漆黑一团。我害怕起来,仿佛妈妈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城里的夜早就静下来了,窗外有风刮动树枝的声音。我张开耳朵,忽然听见客厅里妈妈压低的语音。我心里高兴起来,妈妈没有离开我,妈妈还在屋子里。我缩着手脚下了床,踮起脚尖摸到房门边。一团黑影抵在门上,妈妈憋着嗓子说,你走,快点走!我不会开门的,也不会见你。你想见点点?这些年你对得住点点吗?点点刚扶着墙学走路,你就狠心抛下她……

我心一紧,这个门外的人跟我有关。他应该是爸爸。在外浪荡了许多年,他回来了。

爸爸。我差点叫出声。我紧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把嘴唇咬破了,血滴在胸前的睡衣上。

妈妈压低声音,不喜,不悲,稳稳地说着话,身子用力抵在门上。

我缩手缩脚地回到床上,被窝跟冰块似的,我的身子再也没有暖过来。过了好久,妈妈才回到床上。妈妈的身子也跟冰块一般。

爸爸后来再也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露过头。

这个男的跟你不合适,你管不住他的。妈妈冷冷地说。

我的鞋子合不合脚,只有我穿过才晓得,你怎么能一眼就断定呀!我顶了妈妈一嘴。

没规矩。你带回的这个男人没一点规矩。妈妈转身回了房间。

我笑了笑。我不信什么规矩,这年头没规矩的人多了,规矩也是人立的。

我听不进妈妈的话。妈妈晓得我还在跟杨火往来,也没再说什么。当然我再也没带杨火回过家。妈妈不看好他,我也不想让他受妈妈的冷脸。妈妈身上的冷是对所有人的,包括我。我自小像是在南北极的冰天雪地长大的,我身上也带着冷意。这是杨火跟我说的——你这人看上去很冷,但心是热的。我的心里还存着温暖,像一盆将要熄掉的火,要有个人来重新点燃。

我心头的暖意让我不断地试图闯出妈妈的冰冷世界,我在家中弄出一屋子声响。很快我搬出去和杨火同居了。妈妈靠在门框上淡淡地看着我收拾东西,什么话也没说。这一幕让我想起七八岁时的那个深夜,妈妈身子抵在门上的情景。

假如当年妈妈打开门,爸爸会不会留下来?也许我和妈妈错过了另一种生活。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就在我拎着行李箱要出门时,妈妈忽然说,在外头跟人过不下去,就回来吧。不然这个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深深地望了妈妈一眼,妈妈却扭过头去。我被她的话打动了,眼泪差点落下来。这是我从小到大,她跟我说过的最体己的话。可我什么也没说,拎着行李箱出了门。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合上了。妈妈会不会靠在门后,听着我走远的脚步声流泪?

下楼时我的高跟鞋重重地磕在楼道上,发出生硬的响声。我几乎一路跺着脚,妈妈一准能听见我的脚步声。

楼上的马姨在楼下碰见我,惊问,点点,你这是上哪儿去?我笑了笑,说,很远的地方。

出国?

我索性点点头,跟马姨开了个玩笑。在我心底,这就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

杨火在小区门口等着我。他看见我,跑过来帮我拉行李箱。我不敢回头,马姨跟着过来了,目光一直追着我。马姨是个好心的人。

我很想回头看一眼我住了二十几年的老小区。我小时候这里进出的都是同一个工厂的职工和家属,都是熟识的面孔,因为爸爸的离家出走,妈妈和我的一举一动都打眼得很。妈妈和我也都活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从不招惹是非。

十几年前,工厂改制成公司,高管的收入顿时翻了十几番,他们很快在外面买了别墅,最先搬离了小区。卖房子的多起来,小区的住户就杂七杂八的,只剩下一小半是原住户。

社会开始变得乱七八糟,许多人的生活也混乱得如同一团互相纠缠的麻线。爸爸二十多年前的丑事后来很多人都在做。妈妈一直单身,不少好心人劝妈妈再婚。妈妈看上去还很年轻,不像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爸爸走后这些年,妈妈丝毫没有再嫁的意思。我看出妈妈不再相信婚姻了,只想一个人简单地过不被人打扰的日子。

我和杨火开始了同居生活。我在单亲家庭长大,杨火也来自单亲家庭。

杨火四五岁时,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妈妈只身一人去了深圳,再也没回来。杨火跟着爸爸过。杨火爸爸成天泡在酒中,脖子上随时吊着一只装酒的军用水壶。军用水壶掉光了漆,光着身子。他时不时地拧开盖子,灌上一口。一天三顿,他顿顿不离酒。晚上更是放开喝,一喝就醉,一醉就使劲打杨火。杨火小时候全身皮肤没一块是好的,老是青一块紫一块。

打得多了,杨火一点儿不在乎那点疼痛了。再说醉酒的人劲道一下比一下弱,他爸打着打着就熄了火,一头睡过去。杨火心中却起了要打人的冲动,他攥紧的拳头就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对杨火心生怜惜,杨火也对从小缺少亲情的我生出疼爱。我和杨火的感情就像水渠里的水,自然地流淌到一块。

我离家前就和杨火悄悄地找好了房子。房价噌噌噌地往上蹿,租金也跟着往上涨。我和杨火跑遍了白城的大街小巷,见了形形色色的房东,也看了各种房子。杨火不是怨租金贵,就是嫌房子太烂。

有个位置好点的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地板高低不平,墙壁黑乎乎的,月租金倒要七百块。杨火叉着腰跟小个子房东说抢钱啊,五百差不多了。小个子房东脸抬得高高的,说七百一分不少,这房子位置好不愁租,接下来没八百不租。

房东坐地起价,杨火的火气腾地上来了。我忙一把把杨火扯到门外,让他待在外头。我进屋跟房东好说歹说,磨了好一阵子,房东不屑地瞥了眼门外,才不情愿地答应六百五一个月。

我付了押金和三个月的房租。我技校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商场做收银员,三年下来积攒了一小笔钱。房东出门时多看了我一眼,他担心我会不会被门外的这个男人给骗了。他嘴巴动了动,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六百五租下来了。合同签了,押三付三。我望着灰扑扑的墙壁,跟杨火说。

点点,你都付过钱了呀?!等以后我赚到钱,再还你。杨火搓着手,双眼瞅着我的脚下。

杨火念完技校已经混了五六年社会,换了一份又一份工,每份工都干不久。杨火做什么事都耐不下性子,在外头浪了一年又一年,除了给他爸点酒钱,杨火把辛苦挣来的那点钱也全扔进了卖散装白酒的小饭馆。

许多人奇怪我怎么跟杨火搅在一块,只有我自己懂得,杨火身上有团火,走到哪总能点着我。跟着妈妈二十多来年一直过着冷冰冰的日子,我心里孤零零的,特别盼着能有个人陪我不歇气地说话,跟我打打闹闹,同我一块拌拌嘴吵吵架……我欢喜闹哄哄的日子。

我暂住在杨火家。我想把租来的房子粉刷一遍,再添几样家具,有个家的样子。我是真心实意要和杨火过日子的。

杨火家还住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筒子楼。筒子楼看上去像破棉袄似的,岁月在外墙刷满了痕迹。楼还算牢固,楼梯竟没起一点鼓,看得出以前的房子比现在起的楼结实耐用多了。

杨火爸浑身散发着酒味,还透着沤了几十年的糟味。杨火爸半个脑子清醒,半个脑子糊涂,我刚进门时,他问我是谁。杨火大声地跟他说,爸,这是我媳妇儿。

杨火爸咂着嘴巴说,好,好,娶了媳妇,别忘了娘。

娘不是早走掉了?我打心里瞧不上杨火爸,忙戳了他一句。

杨火爸一脸不快。

这句话真的戳中了杨火爸的心窝。我用手遮着嘴巴,差点笑出声。

我爸就是这个样子,喝酒喝坏了。杨火斜了我一眼说。

你坏了。杨火爸对儿子来了一句。

这回我笑出了声。杨火“坏了”成了我日后说他的一句老话。

第二回进门,杨火爸又问我,你,谁呀?

我愣了愣,笑起来,说,杨火媳妇。

杨火有媳妇了?我怎么没见这小子娶媳妇呢?杨火爸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望着我说。

我自己找上门的,杨火没花一分钱。我心头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杨火爸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说,杨火有媳妇了?忽然扯出一声呼噜,头一歪睡过去了。

怕他着凉,我忙找了床毡子盖在杨火爸身上。

我每回进屋,杨火爸都会来一句,你,谁呀?我回回重复那些老话。

我也好像跟喝酒一般上瘾了。

在杨火家住了一阵子,我和杨火搬进了出租屋。见不着杨火爸,再也没人问,你谁呀?刚开始,我这心里头好像还有些空落落的。

我是谁?也许这辈子我只能是杨火的媳妇。我偶尔想起妈妈,我已经好久没回妈妈那儿了。有几回我拨了妈妈的电话,电话刚接通我又猛地摁断了。我不知道自己该跟妈妈说些什么。

妈妈一个人生活惯了,我在不在她身边都一个样子。妈妈过惯了冷冰冰的日子,我年轻,不想像妈妈一样把余生搁在冰窖里冷冻。

搬进出租房后,我和杨火领了证。我趁妈妈早起去买菜时回了趟家。我用钥匙打开门,进到屋里,我呆了小半天。我的房间还是老样子,我摸了摸床头,上面没落一星灰尘。

我要的户口本就在书桌上,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句话:这是户口本,这个家也是你的。我的眼泪忽然落下来。

领了证后,我又悄悄地把户口本还了回去。妈妈照例不在家。

我进入新的生活。妈妈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后,她的人生就熄了火。我不会让人生轻易熄火的,我要不停地折腾自己。

我在卧室贴满墙纸,在墙纸上涂上彩虹、山山水水,还有竹园。在客厅墙上,我装上了自鸣钟,听着自鸣钟报时的声音,感受时光在身边走过的脚步声……

杨火由着我的性子,任我折腾。我把日子过得跟火一般,热死人了。杨火不怕烫,陪着我一块闹腾。

我不让杨火再去什么小酒馆,那儿的酒菜吃进肚里伤身。我一有空就专心炒几个菜,让杨火在家喝酒。喝了几顿,杨火一个人觉得无味,要找人一块喝。

我只好端起杯子陪杨火喝。头一回喝白酒,我用力捏着杯底,恨不得把酒杯捏碎。我的手指嘎嘎作响。

杨火把着酒杯,眼光吊在我脸上。我低下头,浅浅地抿了点酒,好像没什么味道。我望着杨火,杨火笑嘻嘻地瞅着我。我闭上眼,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那口酒直落在心口。一股辛辣直冲上喉咙,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这可是二锅头。杨火一脸坏笑地望着我说。

我有些生气,又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酒的辛辣跑遍了全身,没想到我也能喝酒,还这么能喝。我同杨火把热烘烘的日子装进了酒瓶里,又从酒瓶里倒出来变成醉醺醺的日子。

杨火时常跟我比酒量,我只有把杨火喝趴下。一醉酒,杨火就耍酒疯,骑在我身上,狠狠地揍我。杨火一边揍一边两眼泪水地哭着喊,我不想活了,谁叫我是没娘的孩子,谁让我这么苦命……

我和杨火都是靠吃苦长大的,两人吃的苦又不一样——我吃的全是心里的苦;除了心里的苦,杨火还受了许多身体的苦,爸爸的拳脚,同伴们的欺负……刚认识杨火时,我发现杨火身上全是伤疤,大大小小的,像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蝎子。我摸着杨火身上的一块块疤痕,心里爬进了一只只蝎子。

杨火每份工都干不了多久,换了一家又一家。杨火没念过什么书,出的是力气活,干力气活都是些不值钱的工作。有时杨火索性待在家里几天不出门,有时又出门几天不归家,说在外面帮老板守店面,回不了家。

杨火爸下楼时,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来,跌断了双腿。我和杨火不得不退掉出租房。

我舍不得离开出租屋。这里是我和杨火的家。领证那天,我扯着杨火一块布置婚房。我剪了一对对喜字,贴到墙上、门上、窗户上,还在房间里挂满了彩色的气球。晚上我和杨火搞了个简单的结婚仪式,拜完天地,夫妻对拜。

我在出租屋里过了十个月快活的日子。

杨火要我回去服侍他爸。我把出租屋的一切都装进了手机相册。一同带走的还有我和杨火的新婚生活。

我把房子钥匙交给了小个子房东,房东进屋后四处望了望,忽然问,你把房子弄得这么好,怎么说不租就不租了?

我看着窗外,树叶差不多快掉光了,草坪上的草不知不觉也转了黄。我低声说,我男人的爸摔断了腿,我要回去服侍他。

房东盯了我一眼,从口袋里摸出押金,递给我,说,你遇上这家人,是你的命。

我接了钱,飞快地逃下楼。房东的话像锤子砸在我心上,砸出一个深坑。我真的是这样的命吗?

冬天来了,外头的阳光还好得很,我抬头望了望天,阳光一下子刺痛了双眼。

杨火爸双腿骨折,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杨火要我辞职专心侍候他爸,医生说他爸没一年半载下不了地。我想请长假,商场老板不答应,说你不用来上班了,在家休到老都随你的便。

我这心里头真不是滋味,杨火压根儿就没想过我服侍他爸有多么不方便。他把一个醉鬼扔给我,自己却不闻不问。我担心我没了工作,身上攒下的这点钱只出不进,很快就会米缸见底。我的心揪得紧,又指望不上杨火挣钱回家。

我心里很难过,像一个人在黑夜里大风大雨满是泥巴的路上踟蹰前行。我忽然想起妈妈的话,我在心中无力地叫了声,妈妈。

我感觉不到杨火对我的一丝爱意。

杨火爸在医院住了一周就回家了,住院的费用就像抽水机,再深的井都会抽干。我留了小心眼,只拿了我攒下的一半的钱交了住院费。杨火爸早年下岗,一直靠低保和捡破烂换钱来活命。

杨火爸不管也管不着儿子,只管自己一张嘴顿顿有酒喝。杨火从小就一个人混社会,靠自己稀里糊涂地混大。他爸折了腿,杨火身上掏不出钱来,他让我去想办法。我说,杨火,我攒的那点钱,租房都花得差不多了。快一年了,我连娘家的门都没跨过,你让我去哪儿想法子?

我的泪水掉了下来,心头的委屈像春天雨后嫩生生的叶子飞快地长着。

杨火蹲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他挣不到什么钱,却很会花钱,钱在口袋里搁不住,很快像大水般淌走了。杨火猛地站起身,一连拨打了好多个电话,还是没有借到钱。

杨火傻傻地站着,我有些心疼杨火。这些年,我跟着妈妈一块远远地瞧着人,把人看透了。

小时候妈妈就跟我说,人要靠自己,不要指望别人,别人帮一顿是一顿,第二顿就是欠别人的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懂妈妈了。我拉着杨火的手,说,你的那些朋友或许跟你一样,都是勉强糊口度日的,身上哪有什么钱啊?肯定帮不了你。

我是爱杨火的,我的爱没来由。

杨火爸摔断腿后断了酒,他时不时地眯着眼哀求我,让他喝一口。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理不睬。我心头对杨火爸生出丝丝恨意,他或许比我爸更招我恨。

我的这种恨来自他对杨火的生而不养。我能感受到杨火爸的目光无奈地散落在我身上,我轻快地哼起歌。

从医院回到家后,杨火爸猛地醒了几分,就像一觉从睡梦中醒来,重新睁开眼看这个世界。他的床边就是窗子,窗外一片枯黄。冬天,北风一天比一天起劲地吹着。

除了侍候杨火爸吃喝拉撒外,我几乎不跟他说话。我做到了许多同龄人做不到也不会做的事,尽心尽力地去侍候一个跟我没一点血缘关系的男人。尽管这个男人是我老公的爸爸,但我心头还是生着委屈和别扭。

杨火爸似乎头脑一天比一天清醒,他有时目光就定在窗外。窗外,天气晴好,北风吹得阳光满天满地。有时他的目光落在掉光了漆的军用水壶上。这只水壶曾经装满了酒,也装进了他二十年的光阴。

杨火爸好像一天天熬过来了。有天他忽然问,杨火呢?

我头回听到杨火爸问起杨火。我瞟了他一眼,说,杨火在外面打工。

晚上不回来?杨火爸又嘀咕了一声。

不回,他晚上要帮老板看店面。我瞄着杨火爸,心想他还晓得自己有个亲生儿子。

这些天,杨火很少回来——他要挣钱养家。有时他回来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又匆匆地出门。我服侍完杨火爸,收拾好屋子,上床休息时夜早已深了,我累得像蔫黄瓜一般。

杨火一回来,就在我身上使劲折腾,一折腾完,他就一头扎进睡梦中,瞬时扯起了呼噜。我想跟杨火说说话,杨火回应我的是一阵呼噜声。我实在困死了,却翻着身子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偷偷地去拉杨火的手。我的手在被窝里刚触到杨火的手,就像触电似的猛地弹了回来。一丝丝疼痛渗入我心底,我感到了不知来自何处的伤害。

我一直没叫过杨火爸一声爸,爸这个称呼卡在我心头,不会轻易喊出口。

杨火爸心里头晓得我对他的不满,他也不叫我的名字。杨火叫我点点时,他时常眯着双眼,陷入无尽的沉思之中。我和他不说话,两人都像得了失语症。

我和杨火爸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着一种哑巴式的生活。

杨火爸躺在床上,我帮他翻身,擦身子,换衣……什么事都干,我一边干一边想,我是在替杨火尽孝,谁让我是杨火的女人!

我服侍杨火爸时,他心里是抗拒的,他有些难为情。他双腿动弹不得,只有安分地接受我的服侍。只要自己能做的事,他就用目光赶我出去。

杨火爸一天天缓了过来。缓过劲来的杨火爸,喉咙里照旧不停地响动着咕噜咕噜的声音。杨火爸喝了大半辈子酒,猛地断了酒,又整日闲躺在床上,对酒就更上心上瘾。

杨火爸老实了一阵子后,实在管不住自己的酒瘾。他偷偷地瞄着我,想跟我说什么又不敢说。

我故意背对着他,不给他跟我说话的机会。

杨火爸不住地瞟着我,一次次想跟我说话,又一次次把话吞了回去。

我一直回避着杨火爸。

点点,我拖累你了。你帮帮我,把水壶装满水给我。杨火爸抓住我给他换衣的时机说。这回他像下了狠心,不看我,双眼盯着窗外。天阴沉沉的,好几天不见阳光。

我一声不响地把水壶装满了水,搁在他身边。

杨火爸小心地瞟了我一眼,拿起水壶,又放了下去。

我转身出去了,屋里剩下杨火爸一个人。

等我再次进屋时,看到杨火爸正抓着水壶凑到嘴巴边,时不时地抿上一口。他一见我,骇了一跳,手中的水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像做错事似的,慌里慌张地望了我一眼,脸色羞愧极了。

我上前捡起水壶,又放在他旁边。我没想到他酒瘾犯起来,竟把生水当成了酒,一口一口地灌下肚子。

我狠狠地剜了杨火爸一眼,那一眼像把刀子,捅进了杨火爸的身体里。

杨火爸知道我瞧不起他。他在我跟前,连望我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他晓得我嫌他,恨他,就尽量避着我的眼光。他对我躲躲闪闪,我就盯着他看,想法子折磨他。他变得有些怕我。唉,我嫌他,恨他;他躲我,怕我,我和他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呀!

我再帮杨火爸翻身、擦身、换衣时,就故意盯着他看,有意大声地问他话……

杨火爸像受惊吓的獐子,不敢接我的眼光,回我的话,恨不得从床上爬起来,立马从窗户跳下楼去。

看着杨火爸受到惊吓,我暗自好笑。

走出他的房间后,我顾不上自己的身份,冲下楼,跑到远处的空地上,忍不住大笑起来。

后来我发觉,杨火爸不像真的怕我,我戏耍他时,他眼里竟透着那么一丝丝盼头。

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我又偷偷地睃了杨火爸一眼,发觉他真如我看到的一样,又怕我又盼着我戏耍他。

我看穿了杨火爸,有天我忽然不再搭理他了。我脸上眼里全都冷冷的,满是对他的嫌弃和恨意。

杨火爸一下子慌了神,猛地拉住我的手,巴巴地望着我说,点点,你就打我,狠狠地打我,我不怪你……

我使劲抽出手,狠狠地扇了杨火爸一耳光。

杨火爸望着我,说,打得好,我该打。

点点,你能不能叫我一声爸?杨火这些年没叫过我一声爸,点点,你能不能叫声爸……

我转身出了屋子,我不会随便叫这世上哪个男人一声爸的。转身出去时我听见杨火爸哭出了声。

我抽空回了趟家。我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忽然有些想妈妈。但我不想在家中碰到她。

我像做贼似的摸进了小区,轻手轻脚地上了楼,生怕碰见熟人,可还是在家门口和马姨撞上了。

马姨一见我,两眼顿时亮起来,说,点点,你去哪儿了?快年把没见你了,成家了?还是在外面买了新房,搬到外头去住了?

马姨拦在我面前,像垛墙挡住了我的去路。

马姨,我这不回来了嘛,只是回来的时候老碰不见你。你这阵子上哪儿了?是去淑慧家了?

淑慧是马姨的女儿,在上海念的大学,一毕业就嫁在上海安了家。一提起淑慧,马姨顿时骄傲地转移了话题,一脸自得地和我说起淑慧。我趁她一心一意说淑慧在上海的幸福生活,悄悄地用钥匙拧开了家门,冲她说,马姨,我还有好多事,有空再聊。话音未落,我就闪进了屋。我听见马姨在门外说,点点这孩子,忙成这样,咋连说几句话的空儿也没有。

屋子里的东西还跟从前一样。妈妈不在家,照例出门去了,她不让我和她在家中碰面。我心头发酸,这些年,妈妈像垛墙遮挡在我跟尘世之间,挡住了风雨,也拦住了阳光。

妈妈一个人孤单惯了,我的心头却装不下日子的冷清。

我的房间还是离开时的老样子,床上的枕头被子一尘不染。我伸手摸了摸叠好的被子,被子里好像还有温度。

我的泪水忽然落下来。我该走了。我做贼般地逃出门。

我刚走进杨火家的小区,就见筒子楼前围了一堆人。

厚德这人造孽啊。

唉,厚德这一跳,自己少遭好多罪呀。

厚德是杨火爸的大名。

我忙凑上去一看,杨火爸躺在冰冷的地上。

有人认出我是杨火的媳妇,喊了一声,厚德儿媳妇来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沌,怎么也没想到杨火爸趁我不在家时跳了楼。

我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杨火爸,泪水一个劲地落下来。

围观的人很多,一个个目光都像蜂针似的蜇在我身上。我浑身哆嗦着,好像成了杀人凶手。

120过来的时候, 杨火爸早断了气。

杨火爸留了遗书,让杨火把他的骨灰撒到江里。这辈子除了喝酒,他没给后人留下一点财物,没脸在这世上再占一块地,接受后人的祭祀。

杨火不肯把他爸的骨灰撒进江里,说骨灰撒了以后连磕个头也不知上哪儿。

想想杨火的话也有道理。死去的人埋在地里,其实就是给活着的人一个念想。

杨火狠心把他爸留给他的筒子楼卖掉了,给他爸在西山墓园买了块墓地。杨火请街头算命的选了黄道吉日,安葬了他爸。

杨火闹腾着卖掉筒子楼那阵子,我时常站在窗边往下看。楼下的草坪枯得失了形,北风一天比一天刮得猛。此时仿佛有一个小生命在我肚子里闹腾,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我怀孕了。不过怀孕的事我没有跟杨火提半个字。

我搬离了筒子楼——杨火连个栖身的地方也不肯给我,我一狠心和杨火离了婚。我又回到了妈妈身边,像个孩子,出去浪荡了一圈,又回家了。我回家时天已转暖,草地上的草冒尖了,过完了一个冬天,又活了过来。我跟妈妈说,我再也不走了,这回还带了个生人回来。

妈妈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笑了,说你也是快当妈的人了。

妈妈没问我跟杨火的事,她大概从我一张苍白的脸上瞧出我这一年多来日子过得艰辛。

其实,在我走出家门时,妈妈就已预见了我和杨火今天的结果。

啊,点点,回来啦。回来就好。马姨一见我,总想拦着我说话。

我大多时候走得飞快,不给马姨机会。马姨冲着我的背影喊,这孩子,怎么越来越跟她妈一个脾气……

我终于跟妈妈一样,越来越像潭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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